我一夜未能安睡。好几次,我“梦见自己在做梦”。然而——这是埃德加·爱化·波的观察所得——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的时候,往往就要醒来了。

于是我醒来了,对这位兰·盖伊船长仍然满腔怒火。搭乘“哈勒布雷纳”号离开克尔格伦群岛的想法,早已在我头脑中深深扎根。阿特金斯大叔不断向我吹捧这艘船,说它一向是一年中最早抵达圣诞—哈尔堡的。我掐着指头一天一天地算,一小时一小时地算。有多少次,我仿佛看见自己坐在这艘双桅船上,航行在群岛海面上,航向直指西方,朝着美洲海岸驶去!我的旅店老板从不怀疑兰·盖伊船长乐于助人,何况这与他自己的利益亦不矛盾。接纳一名乘客,既不要因此改变航线,又能拿到一笔可观的搭乘费,恐怕没有什么商船会拒绝这么。谁会想到竟然发生这种事呢?……

我感到胸中一股怒气隐隐而起,这人未免太不乐于助人了!我肝火上升,神经紧张。前进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障碍,我不由得勃然大怒。

一夜怒气未消,烦躁不安,难以成眠。到了天亮时,我才平静下来。

对兰·盖伊这种令人不悦的做法,我已经决定,要与他当面理论理论。很可能我一无所获,但是,至少我要将心中的不悦一吐为快。

阿特金斯大叔已经谈过了,得到的答复,大家都已知晓。那么,热心的赫利格利,迫不及待地表示愿意为我效劳,自称对兰·盖伊船长甚有影响,他会为了实践他的诺言而蛮干吗?不知道,我没有遇到他。无论如何,他的处境不会比“青鹭”的老板更好过一些。

早晨八点左右,我走出房门。用法国人爱用的一个词,就是“狗天气”——用更正确的词句,就是天气极坏。雨雪交加,狂风从西面高山顶上飞旋而下,天低云暗,气流和海水如雪崩一般翻腾着。这种天气,兰·盖伊船长上岸来在狂风暴雨中淋个落汤鸡,是绝对不可能的。

果然,码头上空旷无人。几艘渔船在暴风雪来临之前已离开了海港,大概躲到海浪和狂风无法企及的小湾深处去了。至于我要到“哈勒布雷纳”号船上去,如果不叫一艘小艇来接我,我根本去不了。水手长也不曾许诺负责派小艇前来。

“再说,”我自忖道,“在双桅船的甲板上,船长等于在自己家中一样。如果他执意毫无道理地拒绝我,我也打算据理相争,那最好是在中立地带进行。我可以躲在我的窗子后面窥视他。如果他的小艇上码头,这回他可别想躲开我。”

回到“青鹭”后,我坚守在玻璃窗后面。玻璃上雨水淋淋,我将呵气擦去。狂风阵阵从壁炉烟囱倒灌室内,将炉膛内柴灰吹得到处皆是,我也无暇顾及了。

我等待着,神经紧张,急躁不安,强压怒火,越来越恼。

两小时过去了。暴风雨平息了,比我平静得还快。克尔格伦群岛风向极不稳定,经常如此。

将近十一点钟,东方高云层占了上风,暴风雨转到群山另一侧去,销声匿迹了。

我打开窗户。

这时,“哈勒布雷纳”号的一只小艇正准备解开掣索,一位水手下到艇内,装上一副桨;另一个人坐在艇尾,也不扶住操舵索。斯库那船与码头之间,距离只有五十杜瓦兹左右,绝不会再多。小艇靠岸。那人跳下船来。

这正是兰·盖伊船长。几秒钟之内,我已经跨过旅店门槛,停住脚步,站在船长面前。他手足无措,要避开两船相撞的样子。

“先生,”我对他说道,口气生硬而冷谈——冷得就像刮东风时的天气。

兰·盖伊船长定睛望着我。他墨黑的眼睛饱含忧伤,使我十分震惊。然后,他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几乎耳语一般:“你是外地人么?”他问我。

“对克尔格伦群岛人来说,是外地人,”我回答道。

“英国国籍?”

“不是,美国。”

他作了一个简洁的手势向我施礼,我也同样还礼。

“先生,”我接着说,“我有理由相信,‘青鹭’的阿特金斯大叔,已稍微与你谈及我的一项要求。在我看来,这个要求似乎值得受到赞助,对一位……”

“是要搭乘我的双桅帆船么?”兰·盖伊船长答道。

“正是。”

“先生,我没能同意这项要求,很遗憾。”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我没有在船上捎带乘客的习惯,这是其一。”

“那其二呢,船长?……”

“因为‘哈勒布雷纳’号的航行路线从来事先不固定。它动身前往某一港口,可是却到另一港口去了,根据哪里对我有利而定。先生,你要,我根本不是为哪一位船主服务的。双桅帆船大部分属于我,我无需听从任何人的命令来决定它的航程。”

“那么,先生,同意不同意我搭船,也只取决于你一个人了……”

“是这样。不过给你的答复只能是拒绝,非常遗憾。”

“船长,假如你知道,你的双桅船开往什么目的地对我完全无关紧要,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的。除非假设它要到某个地方……”

“某个地方,确实。”

这时,我仿佛觉得兰·盖伊船长的目光缓慢地往南方天际扫了一下。

“喂,先生,”我接着说,“到这里或那里,对我都无所谓。我最希望的,是一有机会就尽快离开克尔格伦群岛……”

兰·盖伊船长没有回答,仍在沉思。他并不想跟我不告而别。

“先生,请你听我说好么?”我语气相当急切地问道。

“好的,先生。”

“我要补充一句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如果你的双桅船航行路线没有改变的话。你的计划是从圣诞—哈尔堡到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

“可能去特里斯坦达库尼亚,也可能去开普敦,也可能去福克兰群岛……也可能去别处……”

“那好,船长,我想去的正是别处!”我不无讥刺地针锋相对地说道,极力压抑着我的恼怒。

这时,兰·盖伊船长的态度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的声音变了调,更加生硬,更加嘶哑。他用干脆而明确的字句使我明白,无论怎样坚持也是徒劳无益;我们谈话的时间已经太长,他时间紧迫,要到海港办公室去办事……总之,我们互相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够了……

我伸出手臂拦住他——说拉住他,可能更确切些——这场已经开始得不妙的谈话,很可能要更加不妙地结束。这个怪人朝我转过身来,声调已和缓一些,这样表述道:

“先生,请你相信,我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对一位美国人表现得这样不客气,我心里很觉得过意不去。但是我无法改变我的行为。‘哈勒布雷纳’号航行过程中,可能发生这样那样无法预料的事件,一位乘客在场可能有诸多不便……哪怕是你这样随和的人兰·盖伊船长的态度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这可能招致我无法利用我寻求的机遇……”

“我已经对你说过,船长。我再重复一次,我的意图是回到美国康涅狄格州。三个月之内或六个月之内到达,走这条路线或另一条路线,对我都无所谓。哪怕你的双桅船朝南极海洋开去……”

“南极海洋!”兰·盖伊船长用疑问的语气高叫起来,同时他的目光搜寻着我的内心,仿佛我肚里藏刀一般。

“为什么你与我提到南极海洋?……”他截住话头,抓住我的手。

“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就跟我说北冰洋、北极或南极一样……”

兰·盖伊船长没有回答。我仿佛看见他眼中有一颗泪珠在滚动。似乎我的回答唤起了他什么刺心的痛苦回忆。他极力摆脱这种回忆,转到其他思路上去。

“这个南极,”他说道,“谁敢去冒险呢?……”

“抵达很困难……而且也没什么用,”我针锋相对地说道,“不过,确有酷爱冒险的人投身于这类的事业中去。”

“是的,……酷爱冒险!……”兰·盖伊船长嗫嚅着。

“对啦,”我又说道,“正好美国又要进行新的尝试了。是查尔斯·威尔克斯①的探险队,有‘凡库弗’号,‘孔雀’号,‘海豚’号,‘飞鱼’号和好几艘同航船只……”

“美国,杰奥林先生?……合众国政府派遣一支探险队去南极海洋,你能肯定吗?……”

“这事千真万确。去年我离开美国以前,听说这支探险队刚刚海。到现在已经有一年了,说不定勇敢无畏的威尔克斯又将他的探险活动推进到了他的前人从未到达的地方。”

兰·盖伊船长又沉默不语了。后来,他从这无法解释的关切之中清醒过来,说道:

“无论如何,即使威尔克斯成功地穿越了极圈和极地大浮冰,他是否能超过更高的纬度,还值得怀疑,比起……”

“比起他的先驱者别林斯高晋①、福斯特②、肯德尔③、比斯科④、莫勒尔⑤、坎普⑥、巴勒尼⑦……”我回答道。

①查尔斯·威尔克斯(1798—1877)美国探险家。

①别林斯高普(1778—1852)航海探险家。

②福斯特,英国人,其探险活动见本书第八章。

③肯德尔,英国人,其探险活动见本书第八章。

④比斯科,英国海员,其探险活动见本书第八章。

⑤莫勒尔,美国人,其探险活动见本书第八章。

⑥坎普,英国海军上尉,其探险活动见本书第八章。

“和……”兰·盖伊船长补充道。

“和谁?你指的是谁?”我问道。

“你是康涅狄格州生人么,先生?”兰·盖伊船长突然说道。

“是康涅狄格州。”

“具体是哪里?……”

“哈特福德。”

“你知道捕塔基特岛么?……”

“我游览过数次。”

“我想你是知道的,”兰·盖伊船长说道,眼睛死死盯住我,“贵国小说家埃德加·爱伦·波,让他笔下的主人公阿瑟·戈登·皮姆,正好诞生在楠塔基特岛……”

“确实不假,”我答道,“我想起来了,这部小说的开头是发生在楠塔基特岛。”

“你说……‘这部小说’?……你用的确是这个词么?……”

“没问题,船长……”

“是的,你和别人都这么说!……噢,对不起,先生,我不能再等了……我很遗憾……非常遗憾,不能为你帮这个忙……不要以为,这件事我经过考虑,想法会改变。再说,你只要等几天就行……暖季即将开始……商船、捕鲸船相继到圣诞—哈尔堡停泊,你可以任意乘坐其中一艘……肯定开往你想去的地方……我很遗憾,先生,我非常遗憾……再见吧!”

说到最后一句,兰·盖伊船长便告辞了。这次谈话的结果,与我设想的完全不同,虽然明明白白,但却很有礼貌。

执意要做本来不可能的事,毫无用处。我于是放弃了乘“哈勒布雷纳”号航行的希望,对这位可恶的船长不免怀恨在心。为什么要否认呢?这件事确实唤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感到这位海员心灵深处有一桩奥秘,揭开它会给我无穷的乐趣。我们的谈话出人意料地转题,在那么出人意外的情形下,道出了阿瑟·皮姆的名字;对楠塔基特岛的疑问;威尔克斯指挥在南极海面进行探险的消息所引起的反应;肯定美国航海家在南方不会比……前进得更远等等。兰·盖伊船长想说的是谁呢?……这一切,对于像我这样讲求实际的头脑来说,都是思考的题目。

那天,阿特金斯大叔很想知道,是否兰·盖伊船长表现得好说话,是否我已得到允许在双桅船上占一间舱室。我不得不向旅店老板承认,我在谈判中的遭遇也不比他好……这使他十分惊讶。他完全不能理解船长为什么要拒绝,为什么那么固执己见……他简直认不出这个人了……这种变化从何而来呢?……而且,更直接与他切身相关的是与以前每次停泊情形相反,这一次,无论是“哈勒布雷纳”号的船员,还是船长,都不经常光临“青鹭”了。似乎全体船员服从着一道命令。只有两三次,水手长来到旅店大厅坐坐,如此而已。所以阿特金斯大叔大失所望。

关于赫利格利,我知道,他不够谨慎,做得太过分了。后来,他已不再希望与我继续交往。这种交往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无益的事。他是否曾经试图改变他的上司的想法,我不上来。总之,肯定他坚持也是徒劳。

此后的三天,八月十日、十一日、十二日,双桅船上补充给养和修理工⑦巴勒尼,英国船长,其探险活动见本书第八章。作继续进行。可以看见船员们在甲板上奔忙往返——水手在检视桅杆,更换动索,将最近渡海时变松了的支索和后支索再度拧紧;上、下舷墙被浪涛所毁之处,都重新漆好;装上新帆,修补旧帆,天气好时,旧帆仍可使用;用木槌到处敲打,将船壳板及甲板上的缝隙一一填塞起来。

这些工作进行得井井有条。海员停泊时司空见惯的那种吵吵嚷嚷,大呼小叫,争吵叫骂的情景,在这里无影无踪。“哈勒布雷纳”号一定指挥有方,把船员管得服服帖帖,规规矩矩,甚至寡言少语。估计水手长与其同伴们形成鲜明对照,因为他在我面前显得喜欢谈笑,尤喜聊天——除非他只在上岸的时候,才舌头发痒。

终于得知,双桅船定于八月十五日启航。启航的前一天,还没有任何迹象使我认为,兰·盖伊船长能够对他的断然拒绝回心转意。

再说,我也没往那儿想。对这次意外,我已经逆来顺受了。我根本不想对别人进行非难。阿特金斯大叔想再一次为我说项,我没有允许。兰·盖伊船长和我在码头相遇的时候,我们就像从未见过面、素不相识的人一样,他从这边走,我从那边过。不过,我应该注意到,有一两次,他的态度中流露出些微的犹豫……似乎他想跟我讲话……一种隐蔽的本能推动着他……但他并没有这样做,我也不是那种要再次挑起理论理论的人……何况,我当天就已获悉,费尼莫尔·阿特金斯不顾我的禁令,又一次向兰·盖伊船长为我说情,仍然一无所获。正像人们常说的,这件事“已经了结”。然而水手长却不这么想……

果然,“青鹭”主人问到他时,赫利格利竟然否认这盘棋已经彻底输掉。

“很可能,”他反复说了几次,“船长还没有最后表态呢!”

但是,相信这位牛皮大王的话,就等于在一个方程式中,代入一个错项。我可以肯定,对斯库那船只的启航,我已经无动于衷了。我只在海面上窥视另一艘船只的出现。

“再过一两个星期,”我的旅店老板反复对我说,“杰奥林先生,比起你跟兰·盖伊船长打交道来,你要开心得多。到那时,不止一艘船,会巴不得让你搭乘……”

“那倒可能,阿特金斯。不过,不要忘记,大部分到克尔格伦群岛来捕鱼的船只,在这一停就是五、六个月。我如果要等这么长时间,才能踏上归途……”

“不是都这样,杰奥林先生,不是都这样!……有的只在圣诞—哈尔堡挨个边就走……好机会一定会到来的。那时候,你就一点不会后悔失去了搭乘‘哈勒布雷纳’号的机会了……”

不知道我会不会后悔。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命中注定,我要作为双桅船的乘客离开克尔格伦群岛,而且将我卷入最惊心动魄的冒险。当时的航海年鉴上对此定会有所记载。

八月十四日晚,七点半左右,夜幕已笼罩着岛屿。晚饭后我在北部海湾码头上漫步。天气干燥,夜空中群星闪烁。空气凛冽,寒气逼人。这种情况下,我自然不可能散步多时。

半小时之后,我返回“青鹭”的时候,有一个人与我相遇。他犹豫了一下,又走回来,在我面前停住。

夜色深沉,认不出这个人是谁。一听他的声音,那有特征的低声耳语,绝对没错,站在我面前的,正是兰·盖伊船长。

“杰奥林先生,”他对我说道,“明天‘哈勒布雷纳’号就要扬帆启航了……明天早晨……退潮之前……”

“何必告诉我这些呢,”我反唇相讥道,“既然你拒绝……”

“先生……我反复考虑过了。如果你没有改变初衷,请你七点上船……”

“确实,船长,”我答道,“我没有料到你会回心转意……”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反复考虑过了。我还要补充一句,‘哈勒布雷纳’号将直接驶向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我估计,这对你是合适的吧……”

“真是再好没有了,船长。明天早晨七点,我一定上船……”

“舱室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那搭乘的船钱……”我。

“以后再商量吧,”兰·盖伊船长反驳道,“而且一定使你满意。那么,明天见吧……”

“明天见!”

我向这个怪人伸出手臂,希望将我们达成的协议固定下来。也许黑暗中他没有看清我的动作,他没有作出相应的回答,快步离开了。他上了小艇,船桨划了几下,便将他带走了。

我惊讶不已。回到“青鹭”,在大厅里,我将此事告知阿特金斯大叔,他也和我一样十分惊讶。

“嘿,”他回答我说,“赫利格利这只老狐狸说得真对!……可也真是,他这个鬼船长真比娇生惯养的女孩还要任性!……但愿他不要到开船的时候又改变主意!”

这个假设是绝对不成立的。我再考虑一下,认为这种作法既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任性。兰·盖伊船长之所以收回成命,乃是因为我搭乘这艘船对他有什么好处。依我看来,他的态度转变,大概与我和他谈到康涅狄格州楠塔基特岛的那番话有关。为什么他对这个问题如此饶有兴趣,现在只能让今后发生的事情来给我解答了。

我的旅行准备迅速就绪。我属于讲求实际的旅客,从不带累赘的行李。挎着一个背包,手提一只箱子,就可以周游世界。我的大件物品就是几件毛皮衣裳。这是任何旅行者穿越高纬度地区必不可少的东西。当你漫游南大西洋的时候,至少要小心谨慎采取这些预防措施。

第二天,八月十五日。天亮以前,我便向心地高贵、正直善良的阿特金斯告别。我这位同胞,亡命在这荒凉岛上,但是他和一家人都生活得很幸福。他对我关怀备至,热情周到,我只能恭维一番。我向他表示谢意,热心的旅店老板非常感动。他总是考虑我的利害,急忙催我上船,担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兰·盖伊船长从昨天到现在又“换了前下角索”。他甚至反复对我强调这一点,向我招认说,夜里他数次爬到窗前窥视,看看“哈勒布雷纳”号是不是一直停泊在圣诞一哈尔堡海中。他一直到晨光微熹时分才算放下心来。我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阿特金斯大叔要送我上船,以便与兰·盖伊船长和水手长告别。一艘小艇在码头上等我们,将我们两人送到双桅船的舷梯边。由于退潮,船只已经掉头。

甲板上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赫利格利。他向我投以胜利的目光。这就好比对我说:

“嗯?你看怎么样!……我们这位难对付的船长终于同意了……这多亏了谁呀?还不是这位好人水手长极力给你帮忙?他能左右船长,这可不是瞎吹吧?……”

事情果真如此么?……我有很多理由,可以无多大保留地不相信这一点。不过,这反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哈勒布雷纳”号即将起锚,我已经上船。

兰·盖伊船长几乎立刻出现在甲板上。同样出我意料而又使我惊讶万分的是,他竟然仿佛没注意到我在场。

器具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船帆已从套子中拉出,索具已准备就绪,吊索和下后角索都已整理好。大副站在船首监视着绞盘的转动,船锚很快就立起来了。

阿特金斯大叔此时走到兰·盖伊船长跟前,用十分感人的声音说道:

“明年见!”

“但愿上帝保佑,阿特金斯大叔!”他们双手紧握。然后水手长也过来紧紧握住“青鹭”老板的手。小艇将他送回码头。

八点,退潮一平,“哈勒布雷纳”号便让低帆吃风,以左舷风行驶,在北风吹拂之下,转动开出圣诞—哈尔堡港湾。一到海上,便朝西北驶去。

特布尔山和哈佛加尔山这两座直插云天的山峰,分别高出海面两千法尺和三千法尺。随着下午最后时分的到来,两座雪白的山峰消逝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