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9日上午,布卡尔船长要船员准备出海。起锚后,海船掉转船头出海湾而去。海风从东南方向吹来,船行逆风,待“圣—埃诺克”号绕过温哥华最北几处岬头,离外海仅几海里之遥的时候,便正好顺风行船。

海船没有再下来港时经过的胡安—德富卡海峡,而是向北取道夏洛特皇后海峡和佐治亚湾。第二天,转过岛屿南岸之后,船行向西,暮色降临之前,视野之内已然不见陆地。

温哥华与千岛群岛相距约一千三百古里。运气好的话,一只帆船可以在不到五星期的时间内轻松走完全程,布卡尔船长如果继续好运相伴的话,估计不会需要更多的时间。

可以肯定的是,航行开始时一切顺利。海风轻吹,波涛舒缓,“圣—埃诺克”号可以直挂风帆,左舷风全速向西一北一西方向行驶。尽管这一航向有些绕远,却至少能避开东部环绕阿留申群岛的太平洋洋流。

总之,这一路行走一帆风顺。只是时而松开或时而拉紧下后角索而已。

因而,船员们会保持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正等待着他们的鄂霍次克海艰辛的逐鲸之猎。

让—玛丽·卡比杜林一直是全船最忙碌的人,把货桶最后摆进船舱,安装器具、管道和大木桶,以供向下输送鲸鱼之用。如果天赐良机,能在“圣—埃诺克”号到达西伯利亚海岸以前捕杀一条鲸鱼的话,布卡尔船长绝不会坐失良机。

“真是不尽人意,菲约尔先生,”一天船长对医生说道,“渔季正要过去,我们到鄂霍次克海捕鲸的时间不可能拖到几星期以后……海水会很快结冰,航行会变得举步维艰。”“所以,”医生分析说,“我总是惊讶于捕鲸船总是被时间所迫而来去匆匆,却为什么还采用这样原始的方式呢……?为什么不用蒸汽轮、蒸汽独木舟和更先进的渔具呢……?那样的话每次远洋捕鲸会有更大的收获……”“您说得对,菲约尔先生,总有一天会实现的,请相信这一点吧。尽管我们积重难返,到本世纪后半叶,也不会不向进步低头的,这是万事万物的规律!……”“我相信这一点,渔猎会通过更现代的方式进行……除非由于鲸鱼日渐稀少,最后被人们放进养殖场……”“鲸鱼养殖场!……”布卡尔先生惊呼。

“我是在开玩笑,”菲约尔医生大声说,“可我认识一个朋友,他有过这个想法……”“这可能吗……?”“可能……把鲸鱼放进一个海湾养殖起来,就像我们在一片田野上养殖奶羊一般……在那里,不需要任何本钱,还能廉价出售鲸奶……”

“出售鲸奶,医生……?”“据说和牛奶一样。”“好……可是怎么挤奶呢……?”

“这正是让我朋友犯难的地方……所以他放弃了这个美妙的计划……”“他很明智,”布卡尔善意地笑着,总结道,“再回到我们的‘圣—埃诺克’号来吧,我对您说过,它不能在北太平洋延长猎期,十月初,我们就得离开。”“‘圣—埃诺克’号离开鄂霍次克海,可到哪儿停航过冬呢……?”菲约尔先生问。

“这我还不知道。”“您不知道,船长……?”“不知道……这要随机而定,我亲爱的医生……事先制定一个计划,会很容易遭到失望的……”“您没到白令海峡捕过鲸吗……?”“去过……可遇到的海豹要比鲸鱼多……。并且,北冰洋的冬天来得早,九月的头几个星期里,船行就会遇到冰块阻挡……所以今年我不想越过北纬60°。”“当然啦,船长,假如在鄂霍次克海收获很大,那么‘圣—埃诺克’号是不是会重返欧洲呢……?”“不,医生,”布卡尔先生接着说,“依我看,最好是去温哥华把一船油卖掉,既然那里行情不错。”“那您打算在那儿过冬了……?”“很可能……这样下一季一开始,我就可以赶到捕鲸区。”“不过,”菲约尔先生接着问,“应该考虑周全些……如果‘圣—埃诺克’号在鄂霍次克海没有什么结果的话,您打算在那儿等到旺季吗……?”“不……虽然可以在尼古拉耶夫斯克或者鄂霍次克过冬……可在这种情况下,我倒更愿意决定重返美洲海岸甚至是新西兰。”

“这么说来,船长,无论如何,我们也别想今年返回欧洲了?

“对,我亲爱的医生,这该不会让你感到吃惊……我们出海捕鲸很少不超过四五十个月……船员们都心中有数……”“请相信我,船长,”菲约尔先生说道,“我并不觉得时间太长,不管时间有多长,我绝不会后悔登上了‘圣—埃诺克’号海船!”不必说,自开始几天起,了望船员就各就各位,认真监视海面了。上午两次,下午两次,二副阿罗特都要攀上顶桅守望观瞧。间或出现的几处水柱说明有鲸类出没,可是距离太远,布卡尔船长还不想出动独木舟。

十七天的时间里安然地走完了一半的行程,8月5日这一天上午十点钟时,布卡尔船长望见了阿留申群岛。

这片岛屿现属北美洲,当时却归俄国所有,俄帝国当时拥有整个广袤的阿拉斯加省,事实上阿留申群岛不过是这片地域的自然延伸罢了。这一串长长的“念珠”,绵延近十个纬度,连绵不下五十一粒“珠子”。岛分三组:

阿留申本岛、安德里诺夫岛、里兹伊岛,有几千名居民在此繁衍生息,集中在群岛中最大的几座岛屿上靠捕猎、打渔或者经营皮货为生。

“圣—埃诺克”号在北面五海里处望见的岛屿正是其中的一座大岛乌马纳克,望得见岛上的活火山九千尺高的施卡勒丁斯考,布卡尔先生担心西风劲吹,再往前靠,恐怕会遇上惊涛骇浪。

阿留申群岛是白令海南面的天然屏障,东濒美洲阿拉斯加,西临亚洲堪察加半岛。这片群岛别具一格形成一条向高纬海域拱起的弧线。——无独有偶,根据实测的位置,千岛群岛、琉球群岛、菲律宾群岛和日本帝国的整片国土也是如此。行船经过时,菲约尔医生目送着这片火山林立的群岛那变化多端的轮廓远去。

倘若遇上坏时节,靠近这片群岛是极端危险的。

“圣—埃诺克”号沿弧形线行驶,避开了逆向的洋流。海风连绵吹来,只须穿过千岛群岛附近东北走向,直指白令海峡的库罗西沃的一条支脉即可。“圣—埃诺克”号经过阿留申群岛的最后一座小岛时,遇上了东北风。

这对于向西南方向的千岛群岛行船十分有利。穿过这片群岛之后,布卡尔船长希望在十五天之内行至堪察加半岛的岬角。

可是,到了白令海海口时,却狂风骤起,如若不是船体这般结实,行船如此灵巧,恐怕难以支撑。至于去阿留申群岛的一处海湾暂避一时,还是三思而行为妙。

到那里去,海船可能会挂不住锚,触礁沉没的。

这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水夹杂着冰雹砸下来,暴风雨会持续四十八小时。第一个晚上,海船险些翻船。由于暴风雨来势凶猛愈演愈烈,所以船上扯尽可能少的风帆——只剩前桅帆、第二层大帆缩帆。

在这场可怕的暴风雨来临时,菲约尔医生不得不欣赏布卡尔船长的沉着冷静、高级船员们的勇敢无畏和水手们的不凡身手与赤胆忠心。对奥立维师傅进行操作的矫健与灵敏也惟有赞叹。右舷的小船虽然已经收起来,可海浪涌来,溅入船内时,却险些给击得粉碎。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明白,“圣—埃诺克”号不可能照常扯最小的帆行驶。它得躲开后面来风,甚至整整半天的时间里一帆不张向前行驶。这种做法非常危险,因为海船很可能“被大海吃掉”。海船沿这一方向这样迅速地行驶时,船舵动也不能动,很难防止船行左冲右撞。这时的海浪最为可怕,因为浪涛不是从前面迎头打来,尚且可以抵挡,而是从背后袭来,防不胜防。

有时,几股龙卷风会卷起海水冲上“圣—埃诺克”号的甲板。船员们随时准备拆掉舷墙以便排水。好在舱盖盖得很结实,还支撑得住。水手们守在舵边,由奥立维师傅监督着,可以保持航向向西。

“圣—埃诺克”号终于脱险,没有遭受到严重的海损,只是布卡尔先生有时会惋惜损失了一只船首三角帆,当时曾试图把它装在船尾,可没一会儿就成了片片破布,迎着猛烈的暴风雨招展,鞭子一般地劈啪作响。正是这样扯最小帆行驶的尝试失败之后,船长才决定避后风无帆行驶。

8月10日到11日夜里,暴风雨来势渐弱。黎明将至时分,奥立维师傅就可以扯挂合适的风帆行进了,令人担忧的是,西风似乎犹豫不定,可“圣—埃诺克”号距离亚洲大陆尚有八百古里之遥。大概还得被迫与海风搏斗,那样一来,船行就要大大滞后了。如果逆风换抢行驶,会冒落入库罗西沃的急流之中,顺流向东北漂去的危险,那样一来这次鄂霍次克海远洋猎鲸行动就会泡汤。

布卡尔船长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海船结实靠得住,上下船员能干信得过,船长最担心的就是风向急转突变,推迟到达千岛群岛的时间。

“是不是好运气要抛弃我们了,正应验了卡比杜林倒霉的预言……?”他时而重复说道。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奥立维师傅安慰道,“他最好闭上嘴巴!……可他总是满嘴胡言乱语,就像鲸鱼用鼻孔来出气一样!……只不过他吐出来的总是红色的罢了,这畜生!”确实,如果正直的水手长很为自己的一番回答觉得过瘾的话,我们不会大惊小怪的。

可是,哪怕只耽搁十五天的时间,也会造成很大的损失。九月初,鄂霍次克海就会薄冰乍现,而捕鲸船通常在冬末才会会猎于此。

不管怎样,暴风雨终于过去了,大家很快就忘了“圣—埃诺克”号已经有两次遭遇险情。还有,让—玛丽·卡比杜林的再遭两倍难的玩笑话也统统地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瞧,老伙计,”奥立维师傅对箍桶匠说,“是你给我们招来了暴风雨,如果我们这次捕鲸失败,那一定还是你的错!……”“怎么,”箍桶匠回答,“本就不该到转盘街我的铺子里来,让我重操旧业,还让我上了‘圣—埃诺克’号……”

“可不是,可不是!……可如果我是布卡尔船长的话,我知道该怎么办……”“你要干什么……?”“我会给你每只脚上坠一个大铁球,然后把你扔下船去!”“这可能是我最幸运的结局了!……”让—玛丽·卡比杜林回答,语气十分严肃。

“他简直是魔鬼附身了!……”奥立维师傅叫道,“他说得有多认真……”

“因为这是真格的,你会看到这场猎鲸怎么收场……”“就和开始时一样,老伙计……不过得有一个条件。……就是把你从船上扔到海里去!”不管未来能否证明让—玛丽·卡比杜林有道理,从温哥华到千岛群岛,一路上船员们一直没有机会点燃舱间厨房的炉火。了望船员们也是白费力气。鲸鱼极其少见,即便出现也离得很远。

可是每年的这个时候,鲸鱼很乐于在白令海一带出没,有硕大的鳁鲸,有时长及三十米的座头鲸,还有五十余米长的巨鲸。这一次,却是这样的少有,究竟是为什么……?布卡尔先生、厄尔托先生都不明其所以。难道是北极海域捕鲸捕得太凶,鲸鱼已经纷纷逃去,以后的南极海域也会发生类似的情况吧……?“啊!不!……啊!

不!……”二副阿罗特吼道,“在千岛群岛这边找不到,我们就到那边去找!……鲸鱼正在鄂霍次克海等着我们呢,光用鲸油,我们就能把鄂霍次克海填满!”不管二副异想天开的预言能否实现,独木舟没有一次机会出动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同时也要注意到,海面上不见一艘海船,可时值八月份,照习惯捕鲸船是不会放弃这片海域的。也许,说来说去,它们已经到了鄂霍次克海正忙着捕鲸呢,据罗曼·阿罗特说,那里应该有大量的鲸鱼出没……。谁又知道,“瑞普顿”号在不在那里,根据福尔特船长提供的信息,那船不是已经离开玛格丽特湾去往太平洋西北海域了吗?

“好!不管它打的鲸鱼有多少,”水手们说,“反正也不会给它打光的,一定还剩下几条鲸鱼给‘圣—埃诺克’号留着呢!”不过海风变向的担心却没有成为现实。暴风骤雨过去二十四小时后,东南方向海风又起。几天过去了。海鸟——在海上几百海里历险——已经开始出现,在海船周围盘旋,有时还会在桅桁顶端驻足休憩。海船张起所有风帆,左舷风疾行,平均速度达十到十一节。这段行程就这样结束了,布卡尔先生的抱怨毫无道理。

8月21日,天气晴朗,根据十点和正午时分两次观测的结果,海船位于东经165°37′北纬49°13′。

一点钟时,船长和高级船员们聚在艉楼上。“圣—埃诺克”号向右舷方向略倾,船后留下一道航迹,在海波之上风驰电掣般疾驰。

突然,大副说道:

“我在那儿看见了什么……?”众人的目光投向海船上风向,一条长长的黝黑的带子仿佛在一下下地蠕动。

用望远镜观看,只见那带子像有两百五十到三百尺光景。

“瞧!”二副阿罗特大叫,打趣道,“这是不是卡比杜林师傅的大海蛇呀……?”这时,箍桶匠正手搭凉篷,从船艏朝那方向定睛观瞧,一言不发。菲约尔医生刚刚登上艉楼,布卡尔船长把望远镜递给他,说道:

“看,……请您看看……”“看起来像是一块暗礁,上面飞着许多海鸟……”菲约尔医生仔细看了几分钟,然后大声说道。

“我不知道这里有暗礁……”布卡尔先生惊呼。

“再说,”二副科克贝尔加了一句,“可以肯定这条带子在动……”五六名水手把箍桶匠团团围住,他却只顾瞪大双眼张望,并不开口说话。

于是,水手长对他说:

“怎么……老伙计……是它吗……”让—玛丽·卡比杜林打了个手势表示:也许!作为全部的回答。

那怪物,——如果确是怪物的话,——那蛇——如果确是一条蛇的话——在离“圣—埃诺克”号三海里的水面上蠕动着。大脑袋上——如果确是头的话——好像长满了浓密的鬃毛,仿佛挪威神话或是别的什么神话中说的“可卡康”、枪马贼和各种典型的海底怪物一般。

毋庸置疑,任何一条鲸鱼,甚至连最强有力的巨鲸也难抵挡这样一只海中巨怪的进攻。毕竟,它的出现难道不正说明了是它的袭击使这片太平洋海域变得一片空空荡荡了吗……?难道一艘五六百吨吨位的海船能够摆脱这么一个怪兽的纠缠吗……?这时,全体船员中只有一个喊声:

“海蛇……海蛇!”众人的眼睛盯住那怪物不动。

“船长,”二副阿罗特问,“您难道不想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和一条鲸鱼产油一样多……?我打赌它能出两百二十五桶,只要能用缆绳把它系住的话!”那怪物从被发现时起,在洋流的作用下大概已经挪近了半海里。可以更清楚地分辨出它打着鬈儿的、乱蓬蓬的毛发,弯弯曲曲的巨尾,尾梢时而翘起来,一颗大脑袋横七竖八地长满鬃毛,不通风也不透水。

二副一再要求出动独木舟,布卡尔船长尚未作答。

厄尔托与科克贝尔先生也支持阿罗特,布卡尔先生自然先是沉吟片刻,随即下令两条独木舟出动,用意不在攻击那怪兽,而是靠近前去观察它,小船有好一段路要走。

箍桶匠见水手们忙着放小船下海,便朝布卡尔船长走去,不无激动地对他说:

“船长……布卡尔船长……您是想……”“对……卡比杜林师傅,我想知道我们该怎么对付……”“这样做……谨慎吗……?”“无论如何应该这样做!”“跟他们一起去吧!……”奥立维师傅加上一句。

箍桶匠一言不发上了艏楼。毕竟,大家经常嘲笑“他的海蛇”,也许这次谋面会证明他说得对,他是无可遗憾的了。

每条独木舟上有四名水手操桨,一条有二副阿罗特和鱼叉手迪克莱斯特,另一条上是大副厄尔托和鱼叉手卡尔戴克,解缆开船之后,两船径向那怪物驶去。船长的叮嘱十分明确:要小心行事。

海船卷帆停船,布卡尔先生、科克贝尔先生、菲约尔医生和奥立维师傅站在艉楼上观瞧,见习水手们附在舷墙上心怀好奇而又有些恐慌,箍桶匠、铁匠、木匠、另两名鱼叉手、膳食总管、厨师和水手们则在艏楼上张望。

众人目送着小船。小船缓缓前行,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距怪兽仅半链远处,每个人都等着它霍地起身……怪物纹丝不动,尾巴也没有拍打水面。

接着只见独木舟靠过去,抛出缆绳,怪物动也不动,于是直拖过来准备拉回海船。

原来只是一根巨大的海藻,根须宛若一只巨头,这植物正像“佩京”号1848年在太平洋海域遇见的巨带一样。

这时,奥立维师傅对箍桶匠开了口,不肯放过冷嘲热讽的机会:

“在这儿呢,你的怪物……在这儿呢,你的大海蛇!……一堆乱草……一根马尾藻!……怎么……你还相信那套鬼话吗?

“我相信我信的,”让—玛丽·卡比杜林答道,“总有那么一天,大家会不得不相信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