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晚上五点钟时刮起来的海风(“瑞普顿”号还曾经想凭借风势行船)没能持久。风势渐渐变弱,直到完全平息下来,海水的翻腾搅动也退变成海面的轻波微澜。四十八小时前一直笼罩着这片太平洋海域的浓雾重又蔓延开来。

“圣—埃诺克”号想出动小船下海时碰上了礁石。难道“瑞普顿”号失事也是出于相同的原因吗……?是英国船不及“圣—埃诺克”号运气,触礁之后沉了船吗……?不过,不管怎样,“圣—埃诺克”号虽然没有沉船,却也还是搁了浅。由于随时都有淹没的危险,所以就不可能派小船援助英国船员了。

布卡尔先生及其船员先是茫然错愕。

触礁的原因何在……?晚上近五点时刮起的海风对“圣—埃诺克”号的影响并不大……船尾撞上了这块礁石,会不会是在一股暗流的作用下,不知不觉地发生的呢……?这里面有些情况很难解释,况且现在也还不是时候。

前面已经说过,震动比较轻微。可是船尾撞了两下之后,虽然没有脱舵,却有一股海浪冲上了甲板。幸好,桅杆巍然不动,支索和横桁也还撑得住。

船底没有撞漏,看来不会像“瑞普顿”号一样沉没。甚至只差几寸,水就可能达到吃水线从而脱身出海了!……只是碰撞却导致系鲸缆绳绷断,海水冲走了鲸鱼的残躯。

已经无暇顾念损失了百十来桶的鲸油。“圣—埃诺克”号触礁搁了浅,得摆脱困境才是。

事出以后,奥立维师傅小心避免和让—玛丽·卡比杜林讲话。如若不然,箍桶匠肯定会不失时机地对他说:

“怎么样……结局才刚刚开始呢!”布卡尔先生则与大副在艉楼上商谈着。

“这么说,这片太平洋海域有浅滩了……?”厄尔托先生说。

“我只是想……”布卡尔先生朗声说,“可以肯定的是,在地图上千岛群岛与阿留申群岛之间并没有标注任何浅滩。”确实,连最新的地图上,在120°到160°子午线与50°纬线相交的洋域上也没标示有浅滩和暗礁。事实上,六十个小时以来,大雾迷漫,布卡尔船长无法测出海船的纬度位置。不过,根据最后一次观测,

海船距离阿留申群岛大概有两千海里。从测量当天10月19日算起,风或者洋流都不可能使“圣—埃诺克”号驶出这段距离。

可又只有在阿留申群岛边缘才可能发生触礁的。

布卡尔船长下到高级船员休息室,打开地图摊在桌上,仔细研读起来,他粗略估计出三天之内走过的行程,再用罗经测定海船的位置。看来,甚至即使将航行路线顺势延长两千海里直到阿留申群岛,也不会撞到一处暗礁的……

“可是,”菲约尔医生分析,“难道不可能是这些地图绘制成以后,这一带的地壳又抬升了吗……?”“海底抬升……?”布卡尔先生说,他似乎并不排除这种假设。

由于别无其他假设,就姑且接受这一假设,是不是有些欠妥当呢……?可难道海底就不可能在深成力的作用下突然上升,渐渐隆起,升至海面吗……?在仍有火山喷发的地区,尚不乏这类地壳运动现象的例子吧……?实际上,这片海域不是正处在一座火山岛附近吗……?两个半月以前路经这里时,难道没有望见北面乌尼马克岛的荞查尔旦瓦的熊熊烈烟吗……?尽管在某种程度上,这一解释尚说得过去,可就像大家很快就会知道的那样,多数船员会反对这个说法。

不管原因何在,毕竟“圣—埃诺克”号搁浅确属事实。奥立维师傅前后检查了一番,发现龙骨之下水深才不过四五尺。

布卡尔先生考虑先检查一下货舱。让—玛丽·卡比杜林和木匠菲吕确认海水没有渗入甲板,可以肯定,触礁之后没有发生漏水现象。

总之,要等到第二天才能确定太平洋这处暗礁的性状,也许在坏天气到来之前,大家还可以把“圣—埃诺克”号拖曳出来呢……?长夜漫漫。高级船员没回各自的船舱,水手们也没回舱位。得准备随机应变。龙骨时而在暗礁上摇来摆去……它难道不会在洋流的作用下脱离这片石床吗……?难道船身就不能滑向倾侧的方向,重新吃水到位吗……?出于谨慎,布卡尔船长吊小船下海,装上尽可能多的补给,以备不测。

焉知会不会需要人跳上小船,登上最近的陆地呢……?大概会是阿留申群岛吧?除非发生了极其不可思议的情况,海船偏离了航道……另外,此时海船并无倾覆的危险,如若鲸鱼仍然悬挂在船侧就不然了。

在“圣—埃诺克”号摆脱困境的可能中,布卡尔先生不排除涨潮的情况。

在整个太平洋上,海潮往往很弱,船长并非不知。可谁知道几寸的潮水就不能把沉船浮起来呢……?更何况海船搁浅并不深,只是船尾搭上了礁石。

十一点时分,开始感觉得到海水涨潮了,凌晨两点时会达到满潮。船长及高级船员们仔细观注着海潮的涨势,洋流发出的汨汨声在如此静寂的夜晚声声在耳。

只可惜到了平潮时也没有任何变化发生。也许“圣—埃诺克”号轻晃了几下,也许龙骨沿海脊微微地滑了一滑……十月里的这个日子,二分潮已过,朔望月将至,沉船浮起的希望越来越缈茫。

现在,潮水阵阵消退,岂不是令人担心情况会发生恶化吗……?潮水退去以后,

船身岂不是要倾斜得更厉害吗?海船岂不是有在浅水倾覆的危险吗……?一直到了早上四点半钟时,才消除了这个忧虑。布卡尔先生让人准备了撑极和顶桅横桁以防万一,却没有派上用场。

近七点时分,一道光亮照红了东方的雾霭。太阳露出了海平线,却没能驱散迷雾,索具沾了水汽,湿漉漉的。

艉楼上的高级船员也好,艏楼上的水手也好,都一边等着小船巡绕一周归来,一边从海船倾侧的方向纵目远眺,竭力想望穿迷雾看出个所以然来。

每个人都急于想知道的是暗礁的性状如何。它是不是面积很大……?是不是形成了唯一一处的浅水区……?浅水区的岩石是否露出海面?甚至连望出舷墙几米开外都不可能,也听不见洋流拍击齐水的岩石的声响。

所以,大雾散去之前已是无计可施了,也许会像前几天一样,待日到中天时雾气便会消散开去。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布卡尔先生到时会用六分仪和秒表测定海船的位置。

必须对货舱进行全面彻底的检查。卡比杜林师傅和木匠菲吕搬开后舱的一些木桶,再一次确认海船确实没有漏水。触礁时船胁骨和船底包板都没有损坏。可是搬动货桶时,箍桶匠却想到了可能应该把木桶不管是空是满统统吊上甲板,扔进海里,以减轻海船的负担……?一上午过去了,天空照旧是雾蔼迷濛。布卡尔先生和大副在“圣—埃诺克”号周围半链处做了一番勘察,却对暗礁的性状仍然一无所知。

首先,必须确定海船是否临近陆地,以便不得已舍弃大船时,小船可以靠陆。

事实上,在这片海域,不论是遇上一块陆地,还是一座群岛,布卡尔船长都不能接受它的可能性,菲约尔问他这个问题时,他答说:

“不,菲约尔先生,不,”他语气肯定地回答说:“几天前,我做过一次精确的观测,我对你说,……我刚刚又验算了一遍,结果准确无误,我们应该是地处千岛群岛边端至少两千海里远处。”“那么,我仍然坚持我的解释,……”菲约尔医生接着说:“可能海底地壳发生抬升运动,‘圣—埃诺克’号撞上了隆起处……”

“很有可能,”布卡尔先生说道,“我不信路线错误或是发生偏航会让我们往北走了这么远。”可叹仍不见有起风的迹象。如果起风,会拨开迷雾,变得日朗天清,并且如果风从西面吹来的话,船员就可以挂帆上桅,或许能让“圣—埃诺克”号挣脱嶙峋的海脊……

“等等……等等,朋友们!……”布卡尔先生感觉到水手们愈发烦躁而焦虑。

于是一遍一遍地反复说。”希望下午时大雾会散开,我们就能搞清处境,但愿能安全脱险!”可是当水手和见习水手们再看让—玛丽·卡比杜林时,只见他摇着乱发丛生的大脑袋,表示并不同意这个乐观的看法,水手们心里没了底。

在此期间,为了防止东面涌来的潮水推动海船更深地陷进暗礁,布卡尔先生与大副取得一致意见决定在船尾抛一只锚。

奥立维师傅和两名水手装备一只独木舟,准备在二副阿罗特的带领下小心操作。

小船离开大船,“圣—埃诺克”号朝小船放下锚缆。

遵照布卡尔船长的命令,二副行至距大船五十余尺处时就让人探测水深。令他甚为吃惊的是,缆绳放了二十余寻,仍未触底。

在这一侧测了几处地方,都是同样的结果,铅块一处也没能触到海底。

在这样的情况下,抛锚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无法咬锚。不过倒可以就此得出结论,至少这一面的礁石石壁很陡峭。

小船返回后,二副阿罗特向船长如实作了汇报。

布卡尔先生大为震惊。在他看来,暗礁两侧应该有缓坡,因为海船搁浅时几乎没有震动,仿佛是沿着微倾的海脊滑过去一样。

于是,必须测试“圣—埃诺克”号船周的水深,以便尽可能地确定礁石的面积和深度。布卡尔船长带大副、水手长和两名水手上了小船,并且备了一根长达两百寻的铅垂线。

二副阿罗特做过的探测又重来了一遍,大家不得不承认绳端没有到底,所以必须放弃在船后抛锚使锚机拖曳海船的计划。

“船长,”厄尔托先生说,“最好是在船水下体只几尺远的地方测出水深……”

“我也这样想。”布卡尔先生回答。

奥立维师傅把长篙挂在静索架上,拨转小船,在距船体五六尺的范围内绕行。每隔三米,大副就放线测深。没有一处,甚至连船体五百寻近处都未能触及海脊。

可见,这片礁石面积十分狭窄,海面之下仅有一二杜瓦兹见方。也就是说,“圣—埃诺克”号触到了这片海域中一座不名海底火山锥的锥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却不见任何退雾的迹象。于是,布卡尔先生打算在满潮时试着用小船拖曳海船。从后面拉曳,或许能使海船脱浅回到海上。

操作进展十分顺利。六条独木舟的水手们齐心协力奋力划桨。海船是不是稍稍退后了……?只退后了一尺。这是全部的收获了,船员们彻底放弃了希望。

可小船没能办到的,假使海风也不帮忙的话,天气变坏时“圣—埃诺克”号又该如何呢……?也许会在这片浅水里倾覆,很快就只剩下一堆残缺不全的废骸……

一年里到了这个时节,太平洋的这片海域里铺天盖地的暴风骤雨还会远吗……?为了能脱浅还有一招可试。布卡尔先生经过深思熟虑,又和高级船员以及师傅们商议过,可以拿定主意,不过还得拖上几个小时,因为似乎不必担心天气有变。所谓的办法是投货入海以减轻船载。卸去八九百桶油,海船或许能浮起来以在满潮时脱浅……大家耐心等待着,算计着这一天,大雾会与前一天一样在午后散去。

布卡尔先生没有立即执行牺牲存货的计划,原因之一即在于此。确实,不管海船能否脱浅,在大雾之中又怎能确定航向呢……?虽然探测表明礁石周围海水根深,可难道可以就此认定没有别的暗礁会使“圣—埃诺克”号再度遇险触礁了吗……?

“瑞普顿”号难道没在一海里之内触礁,甚至马上可怜兮兮地沉没了吗……?每个人都想到了这一点,话题重又回到了英国捕鲸船上。难道不该想想是不是会有几名水手劫后余生吗……?他们的独木舟难道不会试图找到“圣—埃诺克”号吗……所以布卡尔先生及众船员一直在侧耳细听……

没有一声喊叫,也许“瑞普顿”号无一人幸免于难……

三个小时过去了。海水开始退潮,看来海船自行脱浅依然无望。况且涨潮与退潮之间的水位相差又很小。如果不是朔望时节,这片礁石绝不会露出水面的。厄尔托先生甚至注意到相对于船壳上的水湿痕迹;水位并没有明显地下降,而且探测海船周围浅水水深时,长矛触到嶙峋的石面,一直是五尺的深度。

形势如此。结果又会如何……?“圣—埃诺克”号会重返航线继续航行吗……?在暴风雨将它摧毁之前,水手们岂不是要迫不得已弃船而去吗……?船上共有三十五人,带上几天的补给尚可在小船上容身……可是最近的海岸有多远……?是否要穿越几百海里的行程呢……?布卡尔先生决定舍弃存货。或许海船卸去百十余吨的重物后,吃水到位,船员们就可以曳船脱浅了!……一拿定主意,水手们就行动起来,嘴里少不了要诅咒这坏天气让他们损失了这次出海的收获。

奥立维师傅给水手们鼓劲加油。借助两舱盖上安置的复滑车,先把木桶吊上甲板然后扔进海里。一些货桶立刻沉了底。另一些则在礁石上撞裂开来,漏空之后浮在水面上。“圣—埃诺克”号转眼间就包围在一层油脂中间,仿佛是它注油入海以平息暴风怒浪。海面从未如此平静过。甚至水面亦或浅水区周围连一丝轻微的激浪都没有,不过厄尔托先生已经发现有一道洋流从东北方向流过来。

眼看就要涨潮了。可是,减轻船载,要待海水满潮时才会奏效,因而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可供支配,所以卸货可以及时完工。总而言之,时间紧迫,“圣—埃诺克”号要么得一直呆到第二天夜里,要么最好是能够在第二天白天离开礁石,而从舱里搬出八百桶油,且不说要消耗体力,同时也需要时间。

五点钟左右,一半儿的活儿已经完工。潮水涨了三四尺高,“圣—埃诺克”号船体减轻,本该有所反应,可看起来却似乎纹丝未动……

“真是见鬼了!……咱们的船好像给钉在这里了!……”奥立维师傅说。

“你可拔不下来它!……”让—玛丽·卡比杜林嘟嚷着。

“你说什么……老伙计……?”“我什么都没说!……”箍桶匠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只空桶扔进海里。

另一方面,大家对雾散抱有的希望也没有成为现实。浓雾笼罩下,夜色会更浓重。如若“圣—埃诺克”号要到下次涨潮才能脱浅的话,那么布卡尔船长要走出这片危险的海域恐怕得颇费一番周折了。

六点钟刚过,海上已经暮色苍茫了,这时濛濛黑的西面传来一阵呼喊声。

艏楼上的奥立维师傅迎着布卡尔先生走过去来到艉楼脚下。

“船长……您听……您听……”他说道,“瞧……那边……好像是……”“是……有人在叫!……”二副科克贝尔加上一问。船员中间一阵骚动。

“安静!”布卡尔先生命令道。大家侧耳细听。

果然,呼喊声从远处传到海船。显然是朝着“圣—埃诺克”号来的。

在布卡尔船长的示意之下,众人一阵大嚷大叫,应道:

“喂!……喂!……在这儿呢……”是不是附近陆地或岛屿上的土著人乘着小船来了……?可“瑞普顿”号的幸存者不是更有可能吗……?他们的独木舟难道就不可能从前一夜起一直在大雾里寻找法国捕鲸船吗……?这一假设更有可能,事实也确为如此。

几分钟以后,在呼唤声和鸣枪声的指引下,两条小船寻声靠了过来。

原来是“瑞普顿”号的独木舟载着二十三个人,凯宁船长也在其中。

这些可怜的人,已经精疲力竭,饿得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因为事情发生得突然,他们来不及带粮食上船。游荡了二十四个小时,小船上的人又饥又渴,所以渐渐不支……布卡尔船长以一贯的礼遇接待了“瑞普顿”号的生还者,虽然他对他们先前所做所为并不满意。在询问凯宁船长遇难始末之前,在向他解释“圣—埃诺克”号目前处境之前,布卡尔先生下令先给新乘客拿来食物和水。

接着凯宁船长被引至高级船员休息室,水手们则下列舱位里去。

凯宁船长损失了十三名水手,是在“瑞普顿”号沉船时淹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