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陀特卧床不起,已经两个多月。虽说他年过六十,但是在病倒之前,看上去他却非常健旺,因此,谁也不会想到,迅速的结局正在等待这位强壮的、劳碌了一生的老人。他自己也说不清发病的原因:“仿佛心肝五脏全烂了。”

“那一次,他们往大车上装干草,装得不好,”他说,“一上路,车往一边歪。庄稼汉牵着马笼头,我在车旁,一边走,一边用肩膀顶着车帮。喏,没想到出了事。”

在整个红果庄庄地上,他是唯一的一个赢得母亲真正的好感的人。大约在二十年以前,他当上了村长,一直勉力工作,既精明又诚实,可以毫不夸大地说:他真是个忠实可靠的人!不错,他也喝酒,但只是逢大节日才来几杯,那是上帝也会宽恕的。然而,他最可贵的地方,是他在维护主人的利益的同时,常常也替农民说几句好话。母亲虽然有时说他姑息养奸,但是她心里明白,费陀特的政策使她避免了许多不愉快的麻烦事儿。

费陀特和母亲,正象俗话所说,真是心心相印。每天晚上,老头子来到女仆室,和太太一谈就是半天。他们两人精通农事,又互相了解。母亲聚精会神地听取村长对她从容面详尽地报告一天的工作。接着,他们共同商讨每一个具体问题,而且几乎总能取得一致的意见。母亲的眼光比较远大,可是在处理问题的周密性方面,费陀特则更胜一筹。因为在农事上,周密的考虑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所以遇到意见分歧时大都由村长最后作出决定。连老主人也常常在他们争辩的时候来到女仆室,好奇地倾听他们的议论。谈够了,订好了第二天的工作计划(总是两套:一套适用于晴天,一套适用于阴天),母亲便吩咐赏给费陀特一小杯酒,然后放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可是忽然之间,这个忠实正派的仆人(甚至是朋友)生病了。一病不起,这种情形在农民的生活中是屡见不鲜的。庄稼人不喜欢平白无故地躺在炕上,如果躺下了,那就是说他的末日不远了。幸好这是深秋时分,若是在夏天农忙时节,缺了费陀特,非抓瞎不可。可怜的费陀特,他是“朋友”,然而朋友归朋友,主人的利益可不能不考虑啊:就拿现在来说吧:打谷的活儿还不知哪一天结束,究竟打得怎样,你总得去管管吧!有费陀特在场,保险粒粒归仓;没他在场,恐怕十分之一的粮食也拿不到手。特别难防的是那些娘们儿。农奴娘们儿鬼得很;她弄走一口袋毛皮,你还不知道是怎样弄走的。这个一口袋,那个一口袋,你去算算吧,加起来就多啦。

总之,对于垂死的仆人的真诚的怜惜,与对于突遭不幸的主人的同样真诚的怜惜,交织成一股强烈的感情,它同在经营庄地的一切实际活动中表现出的强烈感情是不相上下的。这并不是伪善,不是表里异趣,而是一种在人类意识中不会引起任何惊慌的两川并流似的自然的殊途同归。

母亲一连几小时地翻阅(加雷切市斯基药方汇编》①。查找适用的药方。她忽然看到某种疾病的记载,认为跟费陀特的症状相似,便立刻跑到家里自备的药房里,和一个专管医药的丫环商量一番,然后两人通力合作配起药来。每隔一天,有时每隔三两天,她带着这丫环医生,坐上摇摇晃晃的敞篷马车,不顾秋天的泥泞,到两俄里外的伊兹马尔科沃——费陀特住家的村子去探望病人。但是,无论是好心的太太送来的药品,还是她亲自的探望,都没有使费陀特的病情好转。他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瘦成一把骨头。他的肚子肿得老高——那病根十之八九在这个地方。

①指都加雷切甫斯基(1763-1829)汇编的《民间常用药方集》。

“太太,您白操心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勉强欠起身子。

“躺下,躺下!觉得吃力,就别说话吧!”母亲叮嘱道,接着她坐到桌旁,向村长的家属详细询问他的病情,作必要的指示。

“他睡得好吗?”

“哪能睡啊!刚合上眼皮一会儿,又呻唤起来了。”

“能吃吗?”

“哪能吃啊!刚吃一点儿东西,又全呕出来了!全呕出来了!”

“对,是这种病。今天我带来了几种新药;喏,这是镇痛药,给他多擦几次肚子,晚上抢成小丸子让他内服。喏,这是霍夫曼滴剂,要是情形不对,就用它。这是金丝桃泡的药酒,每夜给他喝半玻璃盅。要是他久不见轻,就给他服灌肠剂。上帝保佑,他会好点儿的。我叫我们家的医生留在这儿,让她看护病人,明天早上回家,还需要什么,她会告诉我的。我们再来想办法。”

“主啊!愿圣母保佑您!”费陀特的家属齐声称谢。

“费陀杜什卡,我这就向你告别了!吉人自有天相!”母亲走到费陀特跟前,对他说,“这个礼拜天,我一定替你给你的守护天使供支蜡烛!但愿我们大家长寿!”

“粮食打得怎样了?”病人忧郁地嘟囔说,希望用这个问题表示自己对太太的关怀的感激。

“别提粮食啦!要是你身子好,早打好了……唔,愿基督保佑你!躺下吧!”

“愿上帝保佑您!愿圣母保佑您!”

母亲走了。人们热心地给费陀特擦了一阵肚皮,又喂他喝了金丝桃泡的药酒。

挑选谁继任费陀特的村长职位呢?这个问题使母亲很是焦急。老村长没有保荐他的儿子阿封卡,因为这小子不善于管理农事,又有贪杯的弱点。费陀特属意的农民阿尔希普,偏偏又不合母亲的心意。他那个人呀,一问三不知。干工作,他没心眼。别人做些什么,他视而不见。十足的草包一个,拿不出一点儿主张。母亲呢,她喜爱她所委派的管理人员能提出与她相反的意见(自然是言之有理的反对意见,而不是无补于事的胡言乱语),能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不错,阿尔希普把自己的家业管理得有条不紊,但是地主的产业和农民的家业不能混为一谈。你交给他一个大车轮,他马上会给你弄丢。

在主人宅子里,吃饭的时候,喝茶的时候,只要老爷太太碰在一起,话题总离不开费陀特。他们把他的死当作一件不幸的大事。

“费陀杜什卡出了个难题!”母亲抱怨说,“他这一病可乱了套,叫你找不着头绪。”

“万事皆由天定,”父亲心平气和地答道。

“反正不关你的事喽!成天关在书房里,屁事不管!就知道坐在那儿,拍大腿玩儿。我可整天象在火里……费陀特死了,我怎么办!”

“你再找个帮手吧。”

“你去找吧,我找得够呛了。我要抛弃一切,离开你们;你们爱怎样就怎样过日子吧。”

母亲向窗外瞅了一眼,外面在下雨。又因为费陀特的缘故愁得心焦。

“老下雨,下个不停!”她牢骚满腹,“这场瘟雨已经下了好多天啦,还不见乌云散开。脱了粒的粮食,堆得满地都是,还没有扬净①。要是费陀特不病倒,他早想出办法了。”

①那时既没有脱粒机,也没有风车;人们用铁锹铲起谷子,利用风势杨净谷粒——作者

“有什么办法好想!哪能违抗天意!”

“天意自然不能违抗,可也总得拿出办法来。流水是穿不过石头的,谷子眼看快要发霉,到那时候,看你去谈天意吧!”

然而最担心的是怕人偷窃。在红果庄劳役制的田庄上已经长期没听说过偷窃主人的财物的事了,因为费陀特毕竟管理有方。他待农民并不严厉,但他对盗窃活动决不宽贷。他的眼力对这种事特别锐利:他只要到各处走一走,立刻就能看出毛病。在费陀特初任村长的时候,常常可以看见他走着走着,逮住一个偷了一小袋麦穗或者一块毛皮的娘们儿,将她带到马棚去加以惩治。惩一儆百,这样办过几次,最后连嫌疑犯也没有一个了。难道阿尔希普(他现在临时代理费陀特的职务)能做到这一点吗?他是个(上帝饶恕)没长心眼儿的人,人家就是在他的鼻子底下偷东西,他也看不见。他才不肯动脑筋呢!眼前摆着主人的事,心里想的却是:“我家里该没出什么事吧?”哼,砸掉你那个“家”,看你去想它!

“应当派人到谷棚去,看看那边的情况怎样,可我派谁去呢?”母亲又开口了。

“叫阿尔希普去照料一下。”

“他能照料什么!”

“要不,派阿库丽娜,或者你自己走一趟。”

“阿库丽娜份内的事还做不完;我自己走一趟,好是好,可是我这两条腿又大不如前。再说,难道我是您的女工不成!喝,他倒会支使人:你自己走一趟。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家的,让你去背十字架,我走好了!我在贝柯沃造一座庄园,把孩子们带去,让你一个人和你那两个宝贝姐姐住在一起,让你去欣赏个够!”

父亲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这种一见面就吵架的情形,由来已久,简直记不起始于何时。无论家里出了什么不痛快的事,总是怪他!“全是你!全是你!”——老是这么说。有时还说:“糟老头子,你还不快升天呀!”有时候为了回敬这些指责,父亲也会大发雷霆,臭骂一通,以致弄得疲惫不堪。他愈来愈老迈,而与高龄俱来的自然是日益显得衰弱。不仅是衰弱(这还过得去!),而且还意识到自己全然成了废物。他自己似乎也明白,对他的责难,完全是他罪该应得的,只不过责难的方式未免过于令人难堪罢了。的确,在家里他不但是个多余的人,还是一块绊脚石。无论他怎样降低自己的要求,无论他怎样回避同活人见面,他毕竟还有一口热气,仅此一点就使人想起还要人去服侍他……

看来,他甚至比母亲更喜欢费陀特。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老仆人在暗中默默地保护着他。在费陀特管理劳役制庄地的时候,很少引起吵闹和叫骂。母亲很少呵斥父亲:“全是你!全是你!”很少暗示他:他早该腾出位置来了,因为他只是在无耻地虚度光阴,加重土地的负担,而周围的人全在辛辛苦苦地工作。可是现在,费陀特也快死了,老头子们全死了,全死了!只有他这个红果庄的老庄主一人还在焦急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母亲竭力要忘却她所遭到的不幸,哪怕是忘掉一个短时期也好。

她注意地听取着阿尔希普的晚间报告,竭力把他带到符合她的经营观点的境界里去。但是阿尔希普还不习惯,在太太面前总是畏畏缩缩。不幸的是,母亲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感情的力量。她始而默默地听取报告,继而训诫,终于由训诫转入呵斥。阿尔希普被骂得张口结舌,不仅仅畏缩,而且浑身发抖了。这样一来,问题没有解决,新材长听天由命地走了。

“一窍不通!”母亲对阿库丽娜发牢骚说。

“太太,您骂他骂得太困了。”

“为什么人家费陀特一说就明自?”

“所以叫费陀特嘛。您家的底细,人家费陀特摸得比您还清楚,可是这一个还是生手。您跟费陀特谈话的时候,恐怕是轻言细语的吧。”

母亲开始回忆。的确,她从来没有对费陀特说过一句难听的话,从来没有骂过他一声。他们总是一拍即合。谁知道呢,也许阿尔希普也能成为一个能干人,如果对他和气一些的话?母亲考虑着这个问题,嘱咐自己,明天无论如何要克制自己。但是第二天阿尔希普一来,头天晚上的决心立刻忘了个精光。他象昨天一样畏缩而笨拙,母亲也象昨天一样,除了无补于事的叫骂,找不出半句有用的话来教训他。

母亲老想着这件心事,把工作全耽搁了。她拿起帐簿来看——一点也看不明白;她想给某个总管下一道命令——老理不出一个头绪。她走进女仆室——净挑奴婢们的错儿;她不再吩咐厨子做这做那——高兴给我们吃什么就吃什么吧!她连钱也数不清楚了——不知是分文不短,还是被人偷走了一些。她仿佛觉得到处都有弊病、破坏、损失……。不用说,所有这些破坏和损失,不过是她脑子里的幻觉,因为由费陀特建立的制度大家还记在心里,事情暂时还是照老样儿进行。但是想象力既经唤醒,她便没法平息它。

“倒不如早点……死了干净!”她脑子里常常掠过这个想法。

她做梦也净梦见怪事。一忽儿梦见费陀特已经亡故,一忽儿又梦见仿佛是他走进女仆室,说:“您瞧,太太,我这不是已经起床啦!”

“要真是这样……”她在蒙俄中幻想着,焦急地等待着早晨的来临,那时,丫环医生该从伊兹马尔科沃回来向她报告病人的情况了。

“怎么样?”她冲着丫环奔去。

“还是老样子。看来拖不久了。”

母亲心慌意乱地回到自己房里,呆呆地望着窗外。道路上一片难以通行的泥泞,积水淹没了院子里的草地,秋雨淋沥,下个不停。她气虎虎地抓起叫人铃,摇了几摇。

“叫阿尔希普!”

阿尔希普走进来,因为预感到太太会生气,早已哆嗦起来。

“今天没扬场吗?”

“这种天气哪能扬场!”

“滚……没长心眼儿的东西!”

阿尔希普走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为了自己的私事回来了。

“太太,您还是别叫我当村长吧!”他说,尽量把语气放得强硬一些。

“这倒是新闻!棍子拿上手还没几天,居然说起这种话来!该放谁走,我自己心里有数。别的我一概不管!哪怕是用手掌捧着吹,你们也得把粮食扬净!”

阿尔希普哭丧着脸走出去;母亲又摇了几下叫人铃。

“快去告诉神甫,叫他明早天一亮做一场祈祷天晴的弥撒,顺便给费陀特做个祷告。叫那个没长心眼儿的阿尔希普明天把劳役农民统统赶到教堂去。”

可是祈祷也没能使病人霍然而愈。费陀特显然一天天接近着不可避免的结局,而雨仍旧瓢泼似地下个不停。母亲亲自来到谷棚,看见大堆大堆已经脱粒、还役扬净的粮食,直气得捶胸顿足。

“好人们,你们怎么老是只顾脱粒!”她对正在脱粒的农奴们吆喝了一声,马上又转向阿尔希普,疾言厉色地命令道:“下雨的时候,应当放庄稼汉回家干自己的活儿去。别惯坏了他们。天一晴,马上把他们统统赶回来替我干活。”

死神终于等得不耐烦了。深夜里,阿封卡骑着快马跑到我家,报告说费陀特不行了。母亲不顾夜深天黑,立刻出发到伊兹马尔科沃去。

费陀特快断气了。小屋里又问又臭,一大堆人(不仅有家属,还有邻居)挤在病人的炉台前,高声谈着话。

“大家都出去!”母亲吆喝道,“鲁凯利雅(费陀特的妻子)和阿齐纳西亚留下来。”

母亲由阿芬纳西亚搀着爬上炉台,坐在病人身旁。费陀特双目紧闭地躺着,胸部已经没有起伏的动作,因此很难判断他是否还有一丝气息。但是即使是在弥留之际,老仆人仍然感觉出了太太坐在身边,便鼓动着僵硬的舌头嘟囔道:

“打谷期……”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费陀特离开了人世。母亲哭了,她向他俯下身去……

当一切结束时,她向死者的家属问道:“他后事安排过了?”

“安排过了,太太……牲口、他的衣裳、二十个卢布……他都给我们分好了。”

“你们就照他的话办吧。”

三天后,人们殡葬了费陀特。全村的人参加了葬礼,没有一个人认为死者是个恶人。父亲向忠仆的遗体深深地鞠躬,母亲在整个安魂祭的仪式中没有断过眼泪。

又过了几天;天气放晴,打谷工作照常进行。随着天气的转晴,阿尔希普的心情也好了起来。费陀特的死仿佛解放了他的手脚,他使出浑身的解数,力争不辜负死者生前对他的引荐。

但是,费陀特死后,红果庄已经使母亲渐渐感到厌恶了。

家奴们的形象完整地、栩栩如生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在以本章结束他们的肖像画廊的时候,我认为有必要再说几句话。读者可能觉得奇怪,怎么我在这一部分里绝口不谈在家庭回忆录中往往占着显著地位的保姆们。我的回答如下:保姆,作为一种职业名称,在我们家里几乎并不存在。母亲懂得,习俗赋予这种职位一定的尊敬,尊敬会给保姆提供受人优待的地位。而母亲治理庄地的总原则却不容许任何优待存在,因此,照管孩子的女仆常常频繁地更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