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铺满霜花,树叶纷纷飘落,只有红红的柑橘叶在阳光下格外惹眼。

正面坐着阿部大藏,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张草席,铺开坐上,然后开始包扎胳膊上的伤口。酒井、石川、植村、神原和天野手持长枪,一脸严肃地站在他右侧;而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带着儿子五郎右卫门忠胜、弟弟甚四郎忠员及其子七郎右卫门忠世等十余族人立于左侧。他们身后,可以看到已经落入今川之手的安祥城的箭楼。

“不知雪斋禅师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平岩金八郎一边大口吃着饭团,一边对阿部甚五郎道,“为什么不趁势攻下上野城呢?”

“不不。”天野甚右卫门摇了摇头,从腰间的干粮袋里掏出些煎豆充饥。

“织田弹正已迅速撤回尾张,如果继续追赶,势必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攻下安祥城,立即撤退才是上策。”

“织田氏会痛痛快快交出少主吗?”

“先主公也曾遭到要挟,但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弹正的要求,任由织田氏处置少主。织田弹正之刚烈绝不输于先主公,就怕他也不管儿子,任今川氏处置。”

“言之有理。”大久保新八郎接过儿子递过来的酱汤,喝了起来。

“如果他不顾儿子死活,雪斋禅师定会下令踏平上野城,然后攻向那古野。而今在上野停滞不前,正是出于以上考虑。所以,我们万不可大意。”说完,他将盛酱汤的竹桶递给大家,“先喝一点,还能增加点力气。”

“多谢。”

众人手持长枪,或喝酱汤,或吃炒米、煎豆。他们的举止和浪人武士毫无二致。虽然铠甲还像模像样,但是铠甲里面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但众人挺枪攻进安祥城时,其勇猛让雪斋禅师大为震惊,就连骏府的井伊次郎直盛和天野安艺守景贯也目瞪口呆。大家心中只有一愿:救回竹千代!

骏府的足轻武士都分到了糙米做的饭团,但是冈崎的兵士历来习惯了干粮,他们只得各自准备食物。正因如此,这些响当当的大将们大幅削减了自己的随从,徒步前来战斗。

“我从不觉得酱汤如此好喝。”植村新六郎说完,大久保新八郎咧嘴大笑起来。“没有酱汤的人家也没有制作酱汤的烦恼。哈哈哈!”

这时,一个巡逻士兵走了过来。“来了来了。好多人。”那人大声喊着,用手指向箭楼的方向。

众人急忙收拾起饭袋,焦急地向那边望去。一个骑马的人领着四个徒步的下级武士,穿过松树林,向这边奔来。无疑,是去古渡城打听织田信秀之意的平手中务大辅政秀回来了。

“确实是政秀。”

“不知是凶是吉?”

众人对视一眼,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们想以威严的姿态面对平手政秀。

“今天由我来应付。大家等着瞧。”大久保新八郎猛地跺了跺脚,抬手擦去嘴边的酱汤,故意站到道路中央。

天空响晴,雄鹰不断在头上盘旋。平手政秀穿着威武的阵羽织,眉头微皱,走了过来。

“谁?”新八郎大声喝道,挺起枪,摆出架势。

“噢,各位辛苦了。这不是大久保新八吗?”

“哼!本人正是大久保新八郎忠俊。”

平手政秀哈哈笑道:“新八果然豪爽,但你好生健忘啊。”

“不错。健忘是我的本性。报上名来,否则我又会忘了你。”

“哦,那我就不通报姓名了。我不是来找你,而是来见临济寺的雪斋大师。”

“噢?”新八郎愕然,“你明知我们驻守于此,却想轻易通过……有意思!好,你请过去。为慎重起见,我再重申一遍,你若被刺穿了胸膛,我不会为你收尸。”

政秀爽快地拍拍胸口。“好!”他点点头,“我这青葫芦可是有筋骨的。无论生死,我都会完成任务。难道冈崎人鬼迷心窍,要对决定少主命运的使者无礼?”

“哼!”新八郎挺枪逼近政秀,“你确实有些骨气。早知道你是个有骨气的下人,冈崎人会毫不犹豫地喜欢上你。如此,我便放你进去,想你也跑不了。”他将枪猛地插在地上,大叫道,“过去!”

平手政秀严肃地向大门去了。

“我不明白。”新八郎回过头去看着众人,“他就是不告诉我们,事情到底怎样。”

没有人回答。政秀严峻的表情让众人放心不下。

“若是事情不顺,我们便杀了他。”明知这并非新八郎的真心话,仍然无人应声。如果政秀不答应进行人质交换,雪斋也不会就此撤退。这样下去,冈崎人就被迫面对尾张的主力。在安祥城已经损兵折将,如果再继续攻向尾张,等到了古渡或那古野城下,五十多人大概就所剩无几了。

“赶快填饱肚子要紧。”阿部大藏绝望地打开粮袋,众人也都坐下,开始咀嚼起干粮来。如果谈判失败,无疑立刻就会有进军的命令。

下人们燃起火,开始烧水做酱汤。这酱汤用于吃完干粮后滋润喉咙,同时也可抵御严寒。吃毕饭,众人收拾好自己的干粮,系在腰间,开始检点装束。一想到政秀和雪斋的会晤将决定竹千代的命运,众人不禁感到不安和恐惧。

“一切准备就绪。”

“好。我们即使到了尾张和美浓,也毫无惧意。听天由命吧。”

装束检查完毕,他们将铠甲铺在太阳底下,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夜里很冷,如果沉睡过去,将有大害。这是他们多年的心得。而睡觉最有技巧的,还要数年长的阿部大藏。

“老人睡得好舒服呀。”大久保甚四郎之子忠世羡慕地看着鼾声均匀的阿部老人,他的白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未几,从城中来了使者。“请酒井雅乐助大人到雪斋大师处议事。”

“各位,有好消息。”雅乐助猛地站起来。

“什么——好消息?”众人猛地睁开眼睛。

雅乐助微笑着点点头,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之情,“平手中务还没回来,便派人来叫在下,难道不是他们正在商量交换细节的明证吗?”

“对!”新八郎跳了起来。

“不错。”平岩金八也附和道。

大久保甚四郎和天野甚右卫门不约而同跳起来,望着雅乐助的背影,欢呼不已。

“安静,安静。小心乐极生悲。”阿部大藏坐在原地,眼里却满含泪水。

雅乐助进到大厅,雪斋禅师脸上堆满笑容。雅乐助似乎猜对了。他大步走到雪斋身边,向平手中务施了一礼。本以为平手政秀会一脸严肃,但他意外地笑容满面。雅乐助十分不解,心中疑窦顿生。

“这是冈崎家老酒井雅乐助。”雪斋亲切而柔和地介绍道。政秀态度非常坦诚,让雅乐助不知所措。

“久仰大名。平手中务大辅政秀见过冈崎家老。”他郑重地问候完毕,又淡淡道,“听说天野安艺守和井伊次郎留在这座城里。所以,我们决定换回信广公子。”

雅乐助不禁笑了。其实是因为天野景贯和井伊直盛占领了这座城,他才被迫前来为信广乞命。但雅乐助很快便笑不出来了,因为政秀接下来的一席话如同鞭子一般抽打着他的脑袋。“如果此时,已故冈崎城主之子竹千代发生意外,将会引起混乱,所以,我们想将竹千代送还贵方。”

雪斋不知是否听到了政秀的话,他眯起眼,看着映在窗户上的梅花枝。

“松平氏和织田氏有太多恩怨。”

“诚如您所言。”

“您可能也知道,织田家有些年轻小辈不允许放竹千代回来,他们要杀了他。这种声音随着此次一战变得更加响亮。”

“峨。”雅乐助回应道,“有的冈崎人也不同意交还信广公子,他们要杀了他。”

“正是。鄙人也那样认为。”政秀露出舒心的微笑,“那么,关于交换地点,贵方以为在哪里合适呢?”

“这……”雅乐助故意装作思考的样子,“如果贵方能够将竹千代公子送到这里,然后再带回三郎五郎大人,必定万无一失。”

平手政秀轻轻拍着手,呵呵笑了,“雅乐助先生,风险必须各担一半呀。”

“风险?”

“鄙人的看法是,请你们将三郎五郎送到热田,我们在那里交还竹千代。雪斋大师以为如何?”

雅乐助看了看雪斋,他仍然聚精会神望着窗户。雅乐助等人只想着此事的成败,而没进行过深入思考。此时双方剑拔弩张,交换的场所实际上潜藏着巨大的危机。

雅乐助根本没想过送织田信广去热田,再在那里换回竹千代。如果交出信广后遭到织田家的攻击,冈崎人可能在尾张的土地上全军覆没。而相反,如带竹千代到这里来交换信广,对方也是无法接受的。显然,雪斋无法擅自决定交换地点,才叫来了熟悉这一带地理的雅乐助。

“在热田和安祥之间的大高,你看如何?”政秀道。他显然已充分考虑过此事。雅乐助侧首考虑起来。这确实是比较折中的办法,但那里是否真的合适呢?

一直望着窗户的雪斋突然道:“好奇怪。”

雅乐助等着他底下的话,但雪斋哈哈大笑,不再说话了。大高似乎不太合雪斋心意。但雅乐助一时之间不明白个中原因。

“那么,上野如何?”政秀让步了。政秀突然作出如此大的让步,雅乐助顿时恍然大悟。无论大高还是上野,都属于尾张的领地。显然,雪斋认为由战胜方今川家送人质到败局已定的尾张的领地,于理不符。一旦明白过来,雅乐助便强硬地拒绝道:“若是上野,恕鄙人难以接受。”

“为何?”

“为何?”雅乐助本想痛快地反击一番,但最后勉强控制住了自己酌情绪。对方不过是在败局之下为维护主公名誉而讨价还价。任何有武士涵养的人,都不应该在此时露骨地谈论胜败。“因为我冈崎人里有许多莽撞武士。”

“噢。久闻松平武士勇猛,但不知和这次交换地点的选择有何关系?”

“莽撞之人到了尾张,万一与贵方发生争执,必将带来很多麻烦。”

雪斋点了点头,但政秀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样想来的确有些道理……”

半晌,政秀长叹道,“那么,烦请将地点定在三河领地。但若在矢矧川以东,恕我们难以接受。那样一来,我方的莽撞武士也容易惹起事端。”他斩钉截铁地回敬道。

雪斋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好。那就定在西野附近。”他好像早已经过深思熟虑。“定在西野,中务大辅,怎样?”

平手政秀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然后爽朗地笑了。“一言为定。”

政秀和雪斋不愧是织田今川两家的顶梁柱,均非等闲之辈。他们看透了对方的底线,紧要关头不时加以控制打压,不给对方以可乘之机。面对这两个人,雅乐助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愚笨。冈崎人的特色是忠诚、勇猛,讲气节,但论到手腕,他们实在乏善可陈。渡里的鸟居伊贺守忠吉还略有谋略,但石川安艺和雅乐助在这方面简直是个孩童。此时,政秀和雪斋还在继续雅乐助难以理解的对话。

“那么,就定在西野的笠寺。”

雪斋话音刚落,政秀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笠寺似是曹洞宗的禅寺。”

“对。和我宗派不同,想来你不会有异议吧?”

“好。那么,谁送三郎五郎信广公子去笠寺?”

“这……”雪斋平静地回头望着雅乐助。“这要看贵方派什么人送竹千代到此。”他叫雅乐助前来的真正意图,便在于此。

雅乐助感到全身一紧。诚然,这个人选很难定。如果派出之人被对方杀掉,定然功亏一篑。即使这个人不怕交出信广后遭织田家挑衅,如果他的应对态度极端卑弱,不但会让竹千代颜面扫地,而且会让雪斋禅师觉得冈崎人伤了今川家的体面;其次,倘若此人冲动莽撞,则可能激怒织田氏,从而挑起不必要的事端。

“言之有理……”雅乐助压低声音道,“鄙人以为,还是先请教织田家的人选,再定我方何人前去比较妥当。”

平手政秀轻叹了一声。“我方准备派织田玄蕃允信平和勘解由左卫门信业护送竹千代公子。”

雅乐助看了看雪斋。政秀的这两个人选,都是织田家赫赫有名之人。平手政秀正是要靠他们二人,为织田家挽回一点面子。冈崎家臣中有不逊于他们的人吗?如果届时对方让冈崎人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既然是去迎接竹千代公子,我认为还是由松平氏家臣前去为好。”雅乐助道。

雪斋盯着雅乐助。雅乐助背上冷汗涔涔。他觉得唯一合适的人选是鸟居忠吉,但老人已在战争结束后,早早地被派回冈崎城去征收年赋。雅乐助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冈崎到底派谁前去?”

政秀催促道。信广毕竟是信秀长子,要是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护送,政秀将颜面扫地。

“我……”雅乐助欲言又止。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地点定在笠寺的客殿,仪表亦很重要。对方定会仪表堂堂。既如此,派一个仪表胜过对方之人,不就可以了吗?“信广公子到目的地之前,一只虫子也不可靠近他,所以我认为派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前去护送公子为好。”

“什么,大久保?”不出所料,政秀果然眉头紧皱。平手政秀大概是想起了方才新八郎挺枪百般刁难他的情景。

“您认为不可?”

“不,不,但大久保家在第二次小豆坂之战中败给织田家,如果他心怀怨恨……”

“正因如此,所以我觉得新八郎很合适。”雅乐助兴奋地向前挪了挪。

“如果新八郎不计前嫌,认真护送信广公子前去,对于两家和好再好不过了,难道不是?”雪斋轻轻吁一口气。

“不错。”政秀眉头舒展开来,阴郁的表情一扫而光,“若是大久保,我方倒也放心……对,对。”场面顿时轻松起来。

“那么,定日子吧。”雪斋立刻道。

政秀不假思索道:“明日午时——”

“好!”雪斋立刻应道。

“如此甚好。”雅乐助施了一礼,退下了。

大久保新八郎绝对够威风。当年广忠回到冈崎城时,新八郎给不拥戴广忠的松平信定一干人写去几封书信,信中提到:“为了主公,我新八可以欺骗佛祖神灵。”他是一位传奇式的男子,不懂得任何风雅,也无心附庸。敢说敢做、雷厉风行……但他会爽快应承吗?雅乐助不禁有些担心。

雅乐助告诉众人交换人质之事后,对新八郎道:“我方护送信广的使者,选定你。新八,劳你走一趟。”

新八郎立刻摇头道:“新八难以从命!”

“为何?”

“如果我中途恨意难平,定会杀了信广那厮。杀了他,事情便砸了。”新八郎咧开大嘴,狂笑起来。

雅乐助久久地睨着新八郎。他不擅谈判,但对于鼓动家族中人则颇有自信,道:“新八。”

“怎的了?”

“你到底几岁了?”

“问得好奇怪。我在战场上,可不逊于二十岁的年轻人。”

“好歹也快到知天命之年。”

“哈哈,所以你让我去护送信广?不行!”

“你若真为难,我也不找你。不过你的想法太简单。你去时当然是护送信广,回来时却是陪伴少主啊。我之所以让曾经护送先主进冈崎城的你去迎接竹千代,就是想到你们大久保一族的忠诚勇猛。”

“什么……”新八郎低声道。

雅乐助挥挥手止住新八郎,“众位认为我的安排怎么样?”

当然无人反对。

新八郎垂头向雅乐助靠了靠。他犹豫不决,主要是害怕自己的笨拙和鲁莽。他担心自己遭到挑衅时处理不当,便有可能让少主难堪。“难道你们大家都要我去?”

雅乐助点点头。

“倘若我按捺不住惹恼了织田家臣,你们休要责怪于我。”

“岂会责难!”

新八郎终于吁了口气,看着一众人。“我愿领命前去。若是去西野,我不需要任何随从。”

“不要随从?”

“是。除我之外,只需带上犬子五郎右卫门忠胜和侄儿七郎右卫门忠世二人。甚四郎觉得如何?”

甚四郎忠员乃忠世之父,新八郎之弟。

“没意见。但只有三个人前去迎接少主,是否太轻率?”

“胡说!”新八郎斥道,“三河是我们的领地,在领地内便如同在城内。因此即便独来独往也丝毫不减威风。好了,五郎右卫、七郎右卫,咱们走!”

雅乐助不禁会心地笑了。不出所料,鲁莽的新八郎忠俊自有鲁莽的办法,他似乎准备全副武装前去。

“就这样去吗?”儿子五郎右卫门问道,新八郎厉声训斥道:“废话!我们是用强盗的儿子前去换回被强盗夺走的东西。难道还要盛装前去吗?你们如果忘本而趋炎附势,我这便结果了你们!”说完,他径自纵马入城。既然已经承诺,就必须立刻担当起护卫织田信广的责任——新八郎的脾性就是如此。

新八郎忠俊本来并不属大久保家族。他少年时代姓宇津,后来自称大洼,因此改姓大久保。他年少时巧遇当时身在冈崎的越前武者大洼藤五郎,为大洼欣赏。“若能有人令我家姓氏流芳百世,那人无疑是新八郎忠俊。”这一句话大大感动了新八郎。“我从此改姓大洼。”他轻轻松松改了姓。他看似平静如水,可一旦作出决定,从此便以大久保的身份一心一意效忠主家。

新八郎带着儿子和侄儿来到囚禁信广的房屋。“自今日开始,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奉命前来保护织田信广的安全。”

听到这洪亮的声音,狱吏郑重地施了一礼,下去了。新八郎进到断壁残垣中,悄悄靠近了紧闭着的小窗户,“小子,听着,明日一早出发,你准备好。”他朝里面说道。里边传出脚步声,窗户被轻轻推开,是个侍女。雪斋特意为信广安排了两个侍女。新八郎忠俊越过那个女子的肩膀,望了望里边的信广。信广于屋子中央正襟危坐,脸和嘴唇皆如白纸,两眼疲惫不堪,毫无生气。

“你是大久保忠俊?”他问道,脸抽搐起来。信广的脸、眼睛和鼻子都长得很像信长,但较之信长,显得更优雅,更小巧一点。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你大声点,像个男人。”新八郎故意附耳叫道。

“是大久保忠俊吗?”

“是。”

“明天出发,是人质交换的事吗?”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目的地。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清楚,到时不言自明。”

信广颤抖着握住拳,垂下头去。

“无须精心准备,再说一遍:明日一早出发!”说完,新八郎便离开了。

忠胜和忠世对新八郎的傲慢无比惊讶,面面相觑。

“忠世,你去井伊次郎处借四匹马来。我们四人骑到西野。要普通马匹即可。”

“父亲。”忠胜忍不住插嘴道,“还是让信广乘轿吧。”

“哼!”新八郎牙齿咬得咯吱响,“如果你和忠世愿意抬,便坐轿子。”

忠世一笑,飞奔出去借马。

此时的寺院是少数可以避开纷争的地带,在俗世勉强维持着安稳。因此笠寺被织田今川两家定为人质交换的场所。进入山门,便可看见两家的帐篷已经扎起,在寒风中呼呼作响。

山门前,两家的武士和好奇的村民挤在一起。在这里,织田的人质——冈崎城年幼的城主松平竹千代和织田家长子安祥城主信广即将交换,百姓们争相前来目睹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听说松平竹千代还只是个八岁的孩童。”

“他们究竟会以怎样的模样出现呢?”

“织田信广已经十八岁了。”

队伍一旦进了山门,百姓们就看不到了。于是,他们希望能够看到双方到达和离去时的情景,他们太想知道大名的“苦痛”到底是什么样子,以作为自己悲惨生活的慰藉。围观的百姓愈来愈多,各种猜测层出不穷,不久,就过了巳时。

“让开,小心伤着。”随着叫嚷声,东边的大路上尘土飞扬,四匹马风驰电掣般驰来。人们轰地让开一条道。

最前面的那位身穿金甲,长发飞扬,勇猛异常,气喘吁吁,不时高高挥舞着长枪。紧随其后的那个武士还十分年轻。他只披铠甲,赤手空拳。最后是两个年轻武士,他们冰冷的长枪紧贴身体。

“先锋!这是安祥城的先锋。”

“先锋都如此勇猛——最前面那人是谁?”

人们一边让路,一边议论纷纷。

“停!”山门前,打头的那人突然勒住马。但他并未下马,而是紧夹住马肚,在原地打转。后边的三匹马也和他一样兜起圈子来。

那个领头者疯狂地挥舞着长枪,对着山门大声嚷道:“今川、织田两家的朋友:松平竹千代的家臣、上和田的莽夫大久保新八郎忠俊护送织田三郎五郎信广公子到此!”

围观的人们惊讶地看看信广,又看看新八郎。新八郎终于飞身下马,目光如电,扫视了一眼周围,向信广努嘴道:“进去!”

信广满额是汗,默默地下了马,踉踉跄跄,险些摔倒,最后抓住手中的缰绳才勉强站稳。围观的人们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进去!”新八郎又大喝一声。

信广握着缰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看到这番情景,从围观人群中腾腾走出一个小厮,从信广手中接过了缰绳。他是织田家的人。新八郎恶狠狠地盯着他,但没有吭声。那小厮牵着马,挺起胸膛随信广走进山门。

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此情此景太出乎他们意料了。正在此时,西边大道上又来了一匹马,一个下人替骑者牵着马缰。

“啊呀,那人没穿铠甲。”

“真的。大概是来游山玩水。”人们猜测起来,不过并不觉意外。牵马的下人脚步笃定缓慢,腰挎长刀,而马背上的那个人则穿着加贺染的和服,就像画里的美男子。

“那人难道是松平竹千代公子?”

“怎么可能?竹千代公子刚刚八岁。大概是织田的先锋。”众人正在交头接耳,马背上的年轻人已经缓缓过来,冷冷打量着周围的人。他身着如此华丽,绝非平常人物,但谁也不知道此人的来头。其实,他就是隐藏在织田家背后——更确切地说,是隐藏在织田信长背后的神秘人物竹之内波太郎。

波太郎在山门前下马后,整了整衣装。“热田来人马上就到。”他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便隐到人群中去了。

“啊……他原来也是来看热闹的。”

“嗯。但他到底是哪位贵人呢?”

围观的人们分外惊讶,但当看到护送竹千代的队伍时,他们的视线便转移了。先是一列长枪队,接着是身穿野袴的骑士,后面跟着两顶轿子。轿子后面,是装满竹千代的玩具和日常用品的箱子。那之后,一个下人牵着一匹马。这匹额头纯白的栗毛马是信长赠给竹千代的礼物。队伍的最后,一个气势轩昂的武士骑在马上,负责断后。这支队伍和护送信广的队伍差别如此之大,围观的人不禁大感迷惑。

队伍到了山门,骑马的武士大声道:“松平竹千代公子到!”

话音刚落,里面大步跑出来一个人。人群不禁“啊”了一声。那人正是刚刚护送织田信广、将信广喝进山门的大久保新八郎忠俊。他猛地冲到轿子旁边,恭敬地跪地迎接。

他一跪下,便大声喊道:“竹千代公子!少主!”

轿子停下了。

“在下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见过少主!”

人们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此时轿帘从里面轻轻打开了,露出一张平静如水的圆脸。他身上的装束好像也是信长所赠,白底和服上印着葵花纹。“是你。”他小小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是……是……正是!”新八郎紧紧盯着已多时不曾见面的竹千代。“少主,我们胜了。在您离开冈崎城的这段日子里,松平家臣齐心协力,没有输给……没有输给任何人!”说到这里,他的脸剧烈地抽搐,泪涕横流。

竹千代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炽烈地凝视着新八郎。与他坐在一起的阿部德千代,则如同雕像般挺身而坐。

“少主长大了……长大了……这是松平氏的福气……”

“是松平氏之福。”

“少主!”

“把眼泪擦去。”

“是……是。”

“不要紧,不要哭了。”

“是……是……是。”

“我从信长公子那里借了一匹马,你把它牵过来。”

“信长公子?”竹千代静静地点点头,放下轿帘。骑马的两个武士已经下来。轿子再次被抬了起来,向山门内去了。

“这匹马很有些来头。”牵着竹千代坐骑的那名下级武士,将缰绳递给一脸茫然的新八郎。新八郎抓过缰绳,恨恨地望了望四周,和那匹马一起消失在山门内。围观的人们松了一口气,又纷纷猜测起来。

“的确……理应如此。”

“为什么?什么理应如此?”

“还用问?不是明摆着吗?战争以织田氏失败而告终呀。”

“啊!”

“他们战败了,信广公子受到如此不敬的待遇,没办法呀。”

“言之有理。胜败两方……”

人群里的竹之内波太郎静静听着人们的对话。

笠寺的客殿,人质交换看似结束了。前来迎接织田信广的玄蕃允信平和勘解由左卫门信业,木偶般默默坐在那里,只有大久保新八郎自始至终十分活跃。

信平寒喧时感叹竹千代成长之快,新八郎将脸转向一边,没有回话。但是一切完结,双方就要离开笠寺时,事情突然起了变化。织田一方让信广坐进了送竹千代来的轿子,队伍像模像样,但松平方却只有一匹信长赠送给竹千代的马。

竹千代一行首先出发了。新八郎的侄儿忠世替竹千代牵马,儿子忠胜领头,新八郎断后,一行人出了寺庙。他们太过寒酸。人们开始指手画脚。这时,织田一方提出送七八名家丁作为护卫。混在人群中的竹之内波太郎静静微笑着。

当然,织田方提出赠送护卫之事,不过是幌子,他们的真正目的,是新八郎忠俊。新八郎会如何处置呢?

“非常感谢。恭敬不如从命。”他淡淡地点点头,话已出口的信业反倒为难起来。

“这是三河领地,前方并无危险,请各位负责断后。”

“大久保好像已经识破了……”波太郎猜测。织田氏的武士们对视一眼,默默跟在新八郎后面。忠胜在最前面,接下来是竹千代。天野三之助骑上了忠世的马,阿部德千代则徒步而行。新八郎和织田氏的八个武士遥遥跟在后边。

如果没有竹千代、三之助和德千代,大久保家的三个人就足以对付织田家的八个武士。但因为有三个孩子,一旦发生打斗,很难确定胜负。

“各位,辛苦了。”在客殿里趾高气扬的新八郎故意放慢步子,冷嘲热讽起来。织田家的武士没有理睬。

天空灰暗,已经看不见围观群众的踪影。离大道不远的榛树林里,一群乌鸦发出阵阵不吉的叫声。队伍走向通往冈崎城的道路。虽然雪斋禅师尚在安祥,却要将竹千代迎进冈崎。前面隐隐现出矢矧川。过了那里,就到了冈崎城。新八郎缓缓下了马,回头看着织田家的武士。

看到新八郎下马,武士们也自然停下了脚步。似乎事前已有约定,新八郎的侄儿和儿子并不管他,继续沿河岸前进。他们好像没打算走桥上过去,而是想寻渡船。

新八郎表情凶狠地凝视着河面,撤起尿来。“各位,辛苦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武士们互相对视。没有后退,而是迅速围了上来。新八郎笑了笑,他已经被包围了。他很高兴他们没有去追竹千代。他们的怨恨全由他新八郎一人承担。

“各位认为就此回去无法交代吗?”

“正是。”一个人上前一步,挺起长枪,“我们不必再通报姓名。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呀。”

“哈哈哈……”新八郎大笑起来。他虽然在笑,却想流泪。如今,冈崎已被今川家夺去,不知今后命运将会如何,他新八郎是那样一个孤儿的家臣。这个家臣为了不让八岁的少主痛苦,故意在织田面前趾高气扬。“任务完成得很出色……”这句话已令他单纯的心感到些许快慰。

“哈哈……我明白了。这样回去,众位将颜面扫地。现在,在下任由各位处置。”长枪一起挺了起来,他们后退一步,包围圈变大。

“这种地方,”新八郎也将长枪横放在胸前,“我全力迎敌,也算是对你们的尊重。”

“哼!小算盘!”

“小算盘?谁?出来,我先和你过过招!”

“是我!”一个武士晃着手中的枪,跨上前来。是个身体瘦弱的年轻士卒,看上去比忠世和忠胜还小。

“勇敢的小伙。”新八郎晃了晃肩膀,“你以为你能击败我?”

“住口!胜败自有天定。”

“噢。难道世间还有不在乎胜败之人?”

“不错,所以我们才出枪。受此奇耻大辱,我们无法一走了之。不要客气,来吧!”

“哦?如此说来你果真不怕失败。好,看枪!”

新八郎洪亮的声音划破了冬日的寂静,那人突然闭上了眼睛。新八郎身历战事无数,却不曾见过这等事。

对方紧闭双眼,脸庞带着傲气,又有些悲哀,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让新八郎犹豫不决。如果他断然出手,一招便会置对方于死地;此外他还可有充分的时间对付其他人。但不知为何,新八郎下不了手。那年轻人睁开眼,晃动着手中的枪,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不斗了。”新八郎道,“我罢了。”

“胆小鬼。你罢了,我们又怎么出手?”

“我响当当的大久保新八郎,也罢!”新八郎猛地将枪扔了出去,蹲起马步。“人的一生原来如此悲哀。我明白了人生的所有意味,你们却感到被人捉弄。好吧,来,将我的首级拿走!”

人们面面相觑,后退了一步,也犹豫起来。

“但请各位明白,我新八郎对你们毫无憎恨之意。我的一生,除了向主公尽忠,其他毫无意义。你们让少主平安回去就好。我已满足了。我解脱了。来,来吧。”

“好。”只听一人应道。

新八郎闭上了眼睛。

“受死吧。”那人喊道,叫声划破长空。枪刺中了新八郎右侧的石头。新八郎惊讶地睁开眼,对面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面目如画。“你是何人?”

那人微笑了。他并没有看新八郎,而是转向八个武士,静静说道:“今日之事尽在那古野少主意料之中。如果在这里杀了他,反而显得我们缺了器量。赶快回去吧,这是信长公子的命令。”

那八个武士顺从地收起了枪。让新八郎感到不可思议。“你是谁?”

“我不想告诉你。”竹之内波太郎一边说,一边解下榛树上的马缰。“机会难得,好好向竹千代公子尽忠吧。不要作无谓的牺牲,顾全大局,才是你真正的使命。”

说完,他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大久保新八郎呆呆地坐在原地,大口喘起气来。

乌鸦扑棱棱飞回榛树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