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崎人日思夜盼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身在骏府的次郎三郎元信已生下一个女儿,而元信的年龄也不小了,他终于被允许回冈崎城扫墓。

生下的女儿取名阿龟。为何叫这个名字,冈崎人并不知道。这只能归因于骏府漫天飞舞的流言蜚语没有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这个女儿属早产,但没有传言说她是骏河夫人和其他男人所生下的孩子,倒有人说她的父母在婚前缱绻十分……女儿的名字好像是依母亲骏河夫人的主意而起。义元并不称呼骏河夫人的乳名濑名姬,而是像称吉良的女儿为阿龟一样,称她为阿鹤。而骏河夫人好像在女儿“阿龟”的名字中寄托着某种意味,是对次郎三郎的让步也未可知。

无论如何,女婴降生那天,义元好像放心了。“我会让你们在正月之前回去。”允许次郎三郎于腊月初返回冈崎城的消息传到冈崎时,次郎三郎已从骏府出发了。

冈崎人立刻聚集到城中。他们并不知道次郎三郎回城的代价和条件,然而,从那个懵懂无知的竹千代离开冈崎城到现在,转眼已近十年。

关于次郎三郎的住处,导致了两派意见。骏府派来的城代好像并没有为次郎三郎让出本城之意。但若让次郎三郎住进二道城,家臣们在情感上又无法接受,因此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和城代交涉,让他暂且让出本城;另一派认为那样将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如主公决定不再返回骏府,还是不进敌人占领的本城为好。”

“不,不会的。夫人和小姐还留在骏府呢。”

“但你了解已经长大成人的主公的打算吗?”

就在两派僵持不下时,暂在三道城任奉行的鸟居忠吉老人作出裁度。

“首先将主公迎到大树寺,再征求主公的意见,你们意下如何?因为是回乡扫墓,如此行事较妥当。”

弘治三年十二月初八,已长大成人、更名为次郎三郎的竹千代回到了冈崎城。这个下午万里无云,天空蔚蓝。家臣们一直出迎到大平并木附近,他们全然忘记了冬天的寒冷,静静地坐在枯草地上等待。

出迎的人们形形色色。男人们还保留着武士的装束,但武士家的女人们已经很难与普通市井之妇辨别开来了。在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们之中,只有本多平八穿着一件漂亮而显眼的小袖和服,大概是他母亲去骏府时得来的衣服所改。平八已然长成大人,就在他摇晃着母亲双手时,不知谁喊了起来:“来了!”

“啊,看见了!”

“啊……啊……真气派!”

“啊……那匹马真雄壮!”

但没多久,人们称赞的低语声逐渐变成了哽咽。

次郎三郎身后跟着酒井雅乐助和植村新六郎,前面的平岩亲吉则高举长枪,纵马前来。去热田时的竹千代还是个天真无邪的稚嫩孩童,而今则已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筋骨健壮的年轻人,老人们仍能从他身上看出其祖父清康昔日的影子。

“噢,简直和前代的城主一模一样……”人群中窃窃私语。

鸟居忠吉和大久保忠俊率先向马队走去。此时,次郎三郎早已令队伍停下,叫道:“是前辈们吗?辛苦了!”

“主公平安就好……”忠俊回道,他哈哈大笑起来,顷刻便声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鸟居忠吉默默走到次郎三郎马前,抓过缰绳,面向人群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抽泣的声音。

本多夫人牵着平八的手,从人群中走了出:“把缰绳交给平八吧。”

“主公!请回府。”平八大喝一声,从忠吉手中接过了缰绳。

次郎三郎还是未动。一阵阵热流袭向心头,他百感交集,但又想着,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自己也定要成为这些人的支柱!

“去家庙吧。”忠吉道。坐在枯草丛中默默无声的人们听到这句话,纷纷抬起头。

“好好,冈崎城从此有了主公,有了可以团结千万人力量的主公!”那些不知内情的下级武士家属以为次郎三郎此次会留在冈崎城。队伍行进时,跟着的人群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现在主公是骏府大人的亲戚。”

“对。如果骏府的人撤回去,冈崎城就又是我们的了。”

“对,一起努力。今年定大获丰收啊。”

“无论如何,这都是难得的喜事。春天提前到来了。”到大平并木之前,不过四五个人替次郎三郎背着简单的行李;而快进冈崎城时,队伍已如伊贺八幡宫祭神日那样庞大,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次郎三郎大大方方信马前行,当他觉得喉咙有点哽咽时,只能抬头望着天空。人们愈是欢欣鼓舞,次郎三郎心中就愈是悲哀。因为他还没有能力满足众人的期待。不管是去骏河为人质,举行元服仪式,成婚,还是回冈崎扫墓,他都不过是遵义元的命令行事。而接下来义元会命令他做何事,也已再清楚不过了——为义元进京做扫除障碍的先锋……那意味着,要和已经巩固了尾张地盘的信长决一死战。一想到要带领这些已疲惫不堪的家臣去和生活富足的尾张精锐之师血战,一想到冈崎人誓死拼杀的场面,次郎三郎就心如刀割。

看看今日吧!已然来到了祖宗的坟墓边,却无家可归。即使那大树寺,只是因为有了今川氏的允许,才会痛快地接受自己。我,难道是个无家可归的大名吗?不,自己已被巧妙地剥夺了身为大名的所有权力,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个人质。不仅是自己,妻子、刚刚出生的女儿,也都是人质。

“先去伊贺八幡神宫参拜吧。”队伍转到官道方向时,次郎三郎望着左边的冈崎城,不动声色地对走在前边的忠吉说道。

“也好。”忠吉来到他马边。轻轻嗫嚅道:“之后再去月光庵。”

次郎三郎不答,只是抬起头望着清澈湛蓝的天空。从忠吉口中,他得知父亲广忠的遗体一度放在大树寺,后来才被秘密葬在月光庵。

忠吉大概是害怕被众人如此信赖着的次郎三郎过于哀伤,特意提醒了一句。次郎三郎心中一阵悲恸,暗想,父亲之死终是冈崎人不愿多谈之事,遂定下心来。扫墓之事且推到以后,今日要忘掉父亲!

过了伊贺桥,松平氏祖祖辈辈尊奉的伊贺八幡出现在左手边。次郎三郎在八幡神官前下了马,迈上长长的石阶。虽只有十五岁,他已完全知道如何控制内心深处的悲伤。他直直地望着神殿,脸上看不到半点悲伤和哀愁。

参拜结束,次郎三郎对着两眼蓄满泪水的植村新六郎轻轻点点头,退出神宫,悠然跨上马背。“祖父也曾在这一带纵马驰骋。”忠吉还未答话,大久保老人先点点头:“正是。现在想起来……血枪九郎背着赤红的长枪,我扛着旗帜,不知多少次从这里经过……”老人没有哭,突然发出枯涩的笑声。

当一行人来到鸭田乡大树寺时,已是日上三竿。

松平氏第四代祖左京之进亲忠建造的这座净土宗佛寺,在这一带是凌驾于城池之上的建筑物。自从次郎三郎的祖父清康于天文四年修复了七堂寺后,已经过去了二十多个春秋,但大树寺仍然不见有荒废的迹象,关上寺门后,坚固得如同堡垒。

“恭迎诸位!”住持天空大和尚亲自迎了出来,殷勤地招呼着他们。他身后站着大约四十个威武的僧侣。这些人是在纷争乱世里为了保卫佛家净地的护寺僧人,并不为僧兵。

次郎三郎在门前下了马,疾步向天空和尚走去。“有劳大师了。”

“哪里,敝寺和松平氏佛缘深厚,您无须客气。请到客殿吧!”他再次仔细看了看次郎三郎。十五岁的次郎三郎显得非常老成,但天空和尚觉得他小心谨慎,显得与其父广忠不同,更像个深沉练达的英勇武士。

客殿共有三间。最里面的房间是往日亲忠和次郎三郎祖父清康的休息室,就是此次停留冈崎期间的下处,也是接见家臣们的地方;但和骏府的住处相比,这里显得更像大名的居所。

老臣们在隔壁房里落了座。上了茶水后,和尚们开始打量次郎三郎。那不是普通人的面相,尤其是他那独特的耳朵和脸颠,即使混在人群中,也很容易据此将他识别出来。众僧不禁叹道:“和他的祖父太像了……威严的容貌透着深邃与刚毅,不俗的体魄充满力量与勇气。”

“您是喝茶后即刻前去扫墓,还是稍事休息后再去?”天空问道。

“看众人的意思。”次郎三郎答道。

和尚不由再次打量了一下次郎三郎。次郎三郎觉得自己被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压着。且不论刚才看到的冈崎城,就说自己的先辈,他们究竟在期盼什么,又是依靠什么力量建造起这座七堂寺……他胸中烦闷,有些迷茫。

这时候,老臣们陆陆续续进来了。“参拜墓地的准备已做好了。”

因为长久过着人质的生活,次郎三郎常显现出某种漫不经心的神态,他尚未接触过那种孜孜不倦、刻苦经营的琐细生活。即使是那古野城、万松寺或者骏府里雄壮的城郭,他都不过将它们当作气派的建筑物,虽然这些宏伟的建筑震撼了他尚显稚嫩的心灵,但他并未感受到其中渗透的人的意志。但他今日看到祖上亲自建造、祖父又修复过的寺字时,一种沉厚而庄严的感觉不由袭上心头。

他感受到了武将家族的凝重,真正明白了自己是松平血脉的延续者和传承者……

次郎三郎率领着重臣们,在天空和尚的引领下到了祖先的墓地。墓地矗立着五棵巨大的松树,树梢上有几个鸟窝。

“到晚上,这些鸟儿便是墓地的守护人。”和尚伸出手指,指着树梢,然后在墓碑前点燃了香烛。次郎三郎面对夕阳双手合十,但他并不知这种场合应祈祷些什么。这里有他的血肉之脉。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思念之情。他已是松平氏第九代了……还会延续几代呢?

祭祀完毕后,天空和尚又领他回到山门,向他介绍悬挂在楼上的后奈良天皇所赐匾额,上面题着“大树寺”三字。

“此为清康公时,天文二年十一月御赐的匾额。”

接下来住持领着次郎三郎观看了多宝塔,观摩了清康镌刻在石柱上的手迹,还带他欣赏了亲忠捐给大树寺的山越弥陀佛画像。

次郎三郎只是默默地点头。之前,他只感到家臣们团结在周围;而今,他觉得自己和众多的祖先走到了一起。

众人终于回到客殿。

“还有东西给您看。请重臣们也到这边来。”天空和尚将重臣们叫到次郎三郎身边,然后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件件松平氏历年捐给大树寺的什物。年仅二十四岁就辞世的广忠捐献的东西格外多,令次郎三郎心内酸楚不已。有圣德太子的画像,有牧溪所作的条幅,还有广忠亲手书写的和歌。

就在次郎三郎参看这些遗物时,鸟居忠吉忽然静静地自言自语起来:“好不容易如愿归国,还请主公到我渡里的老家去一趟。我也有些东西想让主公一观。”次郎三郎耳中听着忠吉的话,但目光并未从父亲广忠的遗物上移开。

第二日,次郎三郎去了鸟居忠吉在渡里的家。

此前一天,次郎三郎进了冈崎城,例行拜望今川氏派来的城代。对方眼中,他只不过是个孩子,但因为义元早有吩咐,因此城代准备了五菜两汤,与他共进晚宴,但他们并未谈及政事。

“我家主公进京之时肯定需要公子的配合,因此希望公子经常修习武艺。”对方用教训式的口吻反复说道,“好不容易才归国,不可忘记劝诫家臣们忠心勤苦。”次郎三郎只是默默地点着头。他是多么无力!他的家臣们又是多么悲哀!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的所见所闻让他联想起了祖母的遗言和雪斋禅师提出的结。下次来时,必会有一场血战吧。只要想到越来越痛苦的身份和境地,他便觉热血澎湃。

“这是我的城池,不能就这样回去!”他横下心,想抛弃骏河夫人和女儿,留在冈崎城。鸟居忠吉大概看出了次郎三郎的心思,没有领他到自己位于三道城的宅子,而是将他带到了在村里的私人庄园。

渡里处处覆盖着茂密的常磐木,忠吉的庄园在树丛中显得非常雄伟。

“这就是前辈的家?”次郎三郎觉得终于见到了可以微笑着参观的处所。

宅子四周高墙森然耸立,大门也颇气派。在整个家族中,只有忠吉一个人居住在如此完好无损的府邸中。因为富足,忠吉经常送东西到骏府接济,但没想到忠吉竟如此富裕。下人们将众人迎了进去。落座后,次郎三郎方才发现这是一座书院式建筑。大概事先想到会有许多百姓前来观看,所以找来了大量下人。首先端上来的是茶和点心,家人们恭谨有序。宅子虽气派,众人的衣着却都十分朴素,但仍能感受到富足的气息。

冬天的阳光温暖地照在格子门上。

“如主公休息好了,我有些东西想给主公看。”忠吉催促着次郎三郎。到了院中,一股强烈的马料气味扑鼻而来,定睛望去,隐隐是四座仓库。忠吉站在院中,令仆人拿来钥匙。

“下去吧。”他令仆人离开,将钥匙插进了第三座仓库的钥匙孔。坚固的仓库门沉重地启动了。“请到里面来。”

次郎三郎不知忠吉究竟要给自己看什么,弯腰走了进去。“啊?”他不禁瞪大眼睛。地板上满满地堆积着串起来的铜钱。

“主公。”忠吉平静地说道,“若将铜钱这样串起来,就不会腐烂,请记住。”

钱的数量和串钱的方式,都让次郎三郎产生了兴趣。忠吉个人不可能有这么多钱。而到底有多少,年轻的他还无法目测出来。“这么多钱!谁的?”

“一个人哪能有这么多钱?这都是主公的。”

“我的?”

忠吉没有说话,直到次郎三郎平静下来。“主公归国时……老辈们认为就是战争爆发之时。战争中最重要者为军饷,如临阵时再烦扰领民,仓促拼凑,势将激起民怨。”他一边说,一边抽身出了仓库,“主公,请不要忘记,在您的身后是家臣们无数辛苦所积呀。”他眼睛有点湿润,轻轻关上门。

接下来的仓库里堆满了马具、铠甲、刀枪之类。“首先积攒钱财,然后准备武器,接下来储藏粮食,所有这些都是在为主公第一次出征作准备。”

“还有粮食?”

“不论人马,眼前的一战尚可应付……就是枯草,也可收割两千担。”

次郎三郎已无语。他没想到这个老人竟有如此准备。他甚至不肯用这些粮食接济贫困不堪的家臣,一切都在为非常时刻……

“前辈。”

“是。”

“我决不会忘记这一切!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前辈。”

“主公请讲。”

“今川氏命你负责征收租税,你是否假公济私?”

忠吉听到这话,在暗淡的光线中吃惊地看着次郎三郎。当他看到次郎三郎脸上并无责怪之色,才放下心来,严肃地回答,“原本就是松平氏的租税,谈不上假公济私。”

“是我措辞不当。但前辈如此为我储备钱粮,如被对方知晓,定引起麻烦,前辈岂不构祸于身?”

忠吉苍老的肩膀激动她颤抖起来。

“前辈!”

“主公!”

“前辈……次郎三郎能够拥有这么好的家臣,真是托祖辈的福……”次郎三郎紧紧抓住忠吉满是皱纹的双手,再也说不出话来。忠吉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剧烈地咳嗽着。

此时,随次郎三郎归国的忠吉之子元忠大叫道:“父亲!主公!你们在哪里?酒井雅乐助君等人从冈崎城赶过来了。”他大喊着向仓库跑来。二人拭去眼泪,出了仓库。外边的阳光异常明亮,无比耀眼。

当二人和元忠一起回到客室,纵马飞奔前来的雅乐助正在走廊下擦汗。

“出了什么事?”忠吉问道。

雅乐助回头令身边的侍从下去。众人退下后,他看看次郎三郎,又瞧瞧忠吉老人,道:“听说织田信长已率大军逼至大高城下。”

“难道要开战?”

雅乐助点点头。

“道三人道被杀后,我本以为信长不会主动进攻;他难道是要与他岳父的仇人义龙结盟?”老人难以置信地歪着头,“我以为信长绝不可能和义龙结盟。但主动进攻美浓,又实是鲁莽之举……”

“我觉得可能爆发一场大战,所以前来与你们商议。”

次郎三郎咬着嘴唇,静静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在对信长的性格和作风十分熟悉的他看来,此事绝不可以等闲视之。可以认为,这是力量的炫耀,即信长的势力已经强大到可不受岳父之死的影响。当然也可认为其意图正好相反,即这次行动是为了表示他和义龙已达成默契,要共同阻止今川进京。信长行事往往出人意料,真实意图也隐藏得很深。或许是他知道次郎三郎回乡扫墓,要给他创造一个脱离骏府的机会!信长总是在帮助以前的那个竹千代。由此,这或许可视为信长使者前来的前兆。这段时间,不断地有传言说,信长屡屡寻找家臣的女儿作为侧室,内庭已有了四个女人——难道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好色之徒?

“如果这是信长的鲁莽之举,”雅乐助对忠吉老人说道,“骏府方面绝不会坐视不管。我们不如借机要求骏府让主公留在冈崎城,指挥我们作战,怎样?”

老人闭上眼。雅乐助所说也不无道理,但究竟可不可行,却很难判断。如现在就将次郎三郎迎进冈崎城,他在这次战争中就势必成为城代诸将的先锋,而义元则不会露面。与其那样,不如立刻将次郎三郎送回骏府,然后在义元亲自出战之时,再请求将主公迎进冈崎,岂不是更好?

而此时次郎三郎却似完全心不在焉。年轻的他已经承受过太多的烦恼和迷惑。总有一天要抛弃妻儿,他在谋求着决断的力量。既然迟早要抛弃的,不如索性今天……想到这里,他又热血沸腾。

忠吉睁开眼,似乎对次郎三郎而非雅乐助说道:“对于尾张军的行动,姑且观察两三天,此后,主公或许需要即刻赶回骏府。”信长是在投石问路啊!次郎三郎紧紧地盯着忠吉,心中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