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二年,织田军和今川军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年末。

松平元康在初阵中顺利将粮草运进大高城,受到今川义元的大力褒奖。松平氏的老臣本多广孝和石川安艺趁此机会,又请求义元让松平元康返回冈崎城,但仍然被坚决拒绝。发现元康的才能后,义元更觉得元康对自己进京颇有助益,便将他留在骏府。如今川氏顺利进京,织田信长则要么灭亡,要么投降,决无第三条路可走。元康返回冈崎城之事,应在进京以后再作讨论。如信长投降,今川顺利进入京城,就可以放元康回冈崎,以牵制信长;而如信长企图抵抗,就须以元康的冈崎城作为挡箭牌。

永禄三年二月,形势变得对义元更加有利。在川中岛一带对峙的上杉景虎和武田晴信难分胜负,进入胶着状态,他们既不愿讲和,也拿对方无可奈何。

从三月始,义元终于开始加紧军备,准备迅速向京城进发。他先令领地中的属官们将去年冬天积累的粮草运到尾张、三河一带。“诸位尽可能集中兵力,准备出发。”如义元能够顺利进京,那么他属下众将就立刻变成富有的分封大名。为了功名利禄,武将们纷纷竭尽全力,集结兵力。

若雪斋禅师健在,对今川氏将是巨大的鼓舞,但义元没有因此太过遗憾。在这个连亲生骨肉都无法轻易相信的战国时代,义元最感烦心的,是留守骏府的氏真。

进京军队的数量初定为两万五千人。先锋是松平人,有两千五百。其次是朝比奈泰能,亦为两千五百人。第三队鹈殿长照,两千人。第四队三浦备后,三千人。第五队葛山信贞,五千人。第六队是义元的主力,五千人。粮秣部队约五千人。义元带了这么多士兵,另外还预备了一些兵力防守骏府、滨松、吉田、冈崎等城。

此时,天下或许只有今川氏才能集结这么庞大的队伍。织田信长手下至多只有五千人,上杉谦信约有八千,武田信玄约有一万两千,北条氏康则在一万人左右。

进入五月,义元首先将元康召进了骏府城。

正如熊村的竹之内波太郎所料,此时已进入夏季。虽然还是梅雨前期,但今年的暑热似乎特别厉害。下午的光线还很强烈,义元带着浓妆的脸上汗流不止。因为暑天来得早,已经有了蚊子。亦因非常讨厌蚊子,义元下午就闭上了窗户。已经四十二岁的义元身材更加肥胖,他温和地将元康迎进了卧房。

“今年真热。来,歇一会儿。”义元一边让侍童打扇,一边道,“军备怎么样了?”

“已经准备停当。”

“阿鹤的情绪如何?孩子们还好吧?”元康一副放心的样子。“阿鹤、阿龟都很安康,我随时可以放心出发。”

“那太好了!”

义元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嫁给饭尾丰前的阿龟怎么样?”

元康不禁全身一震。吉良义安的女儿阿龟,是元康十一岁那年交往过的第一个女子。

“听说阿龟还没有孩子。女人还是能生孩子的好,这一点还是阿鹤强。”

义元若无其事地说,“这次由元康你来打头阵。”已经预料到这个,元康默默点了点头。

“我无须多言了,这次对松平氏来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你明白吗?”

“明白。”

“织田氏是你父祖两代的敌人。”义元突然加重了语气,“你的祖父一度攻至守山城,但还是没能打败织田氏。你的父亲一生都在同织田氏作战。若让别的大将做前锋攻打你家的宿敌,恐对不住你的祖父和父亲。故还是让你来做先锋。”

元康抑制住激动的情绪,“多谢大人……”他静静低下头。他的心头与其说充满愤恨,不如说感到滑稽可笑。

“织田氏最多只有四五千人,你部足以对付他们。他们是你松平家的宿敌。不仅如此,你的家臣们也祖祖辈辈为他们流尽鲜血。”

“但,元康认为,只靠松平人无法打败织田氏。”

“你害怕织田军?”

“我不害怕,但要打败他们,必须有充分的准备。这样说,是因为那一带的百姓、野武士、强盗都支持织田氏。”

“哦。你经常提到这个。但一旦我大军出动,他们必定趋利而动。我会到处张贴安民告示,让百姓们明白,到底跟着谁更有利……总之,此事交给我则可。你只需杀信长个片甲无留。”

元康努力掩饰住情感,轻松地答道:“是。”一边忧心忡忡地把玩着扇子。

“你还有何放心不下的吗?”义元极不满地问道。

“那一带的百姓,真是……”

元康暧昧地说。“真是什么?”

“那一带潜伏着许多有风骨之人。去年从大高城撤回途中,就遭到了他们的伏击,到手的胜利果实差点被毁掉。”

“又是野武士?”

“是。决不可轻视。希望大人能够给予足够重视。”

“知道了知道了。”义元笑了,他觉得元康好像并未经过深思熟虑,竟被这种小事分散了注意力。“我知道了。你要明白,当他们看到三万大军压境,看到我率领的威风凛凛的主力部队,也就不敢动弹了。你尽管放心去集结你的家臣吧。”说完,他破例高兴地吩咐侍童:“给元康斟酒。”

元康饮了一杯酒,匆匆离开义元的房间。天气暑热时,义元讨厌别人看到自己的不雅姿态,因此时间一长,他心情就会变得烦躁。元康十分清楚他的脾性,便早早告辞而去。

出了义元的卧房,元康不禁苦笑。这次出征,他根本没打算再返回骏府。即使能够随义元顺利进京,即使必须和织田信长决战,他也决不再回骏府!

他已经仔细盘算过了。如义元命令他进攻织田军,他就说自己受到了刈谷野武士的集体攻击,无法前进。如此一来,后援部队就会上来。到时元康就可以和后援部队一起行动。因为只靠冈崎军去攻打信长的精锐部队,死战沙场,实是愚蠢之极,只会给家臣们带来悲剧。如果义元因此而发怒,元康就避开信长,去攻击周边地区,朝另外一个方向杀出一条血路。义元根本没意识到在过去的一年里,元康已经磨炼得更加大胆勇猛了。

出得城来,太阳已经下山。傍晚的富士山顶红得如同燃烧起来,令元康充满雄心壮志。

元康停下脚步,冲壕沟旁边的土墙方便起来。他想起刚到骏府那年,在新年酒宴上撤尿的情景,突然忍俊不禁,独自哈哈大笑起来。

清洲城的厨房是四梁八柱的木建筑。房屋中间支起一个大火炉。“膳食准备好了吗?”高声问话的,是新到任的厨监木下藤吉郎。

“马上就好。”一个下人答道。

“快点,肚子饿了。”藤吉郎催促道,“不是我饿了,是主公饿了。”

一年过去了,这只猴子变化颇大。他已经不是藤井右卫门的下属,而是领着三十贯俸禄的织田氏的厨监。

刚开始时负责打扫马厩,转眼就去替信长提鞋,接着又为信长牵马,最后终于从普通下人升为厨监。他在织田氏一帆风顺,已经出人头地了。

谁也不知道这只猴子为何那么讨信长的欢心。他甚至为自己编造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讲给众人。

“人只要还在呼吸,就要运用头脑。”他在火炉对面开口说道,下人和侍女们知道这个男子的长篇大论又开始了,都嘻嘻笑了。

“反应迟钝的人,直到呼吸困难时才开始运用头脑。那太晚了!海里的鱼用嘴呼吸时,它的死期也就到了。但还有更笨的家伙,他们死了之后才开始运用头脑。明白吗?人在活着的时候,在鼻孔还能呼吸的时候,就要学会运用头脑。”

一个叫阿常的侍女讽刺道:“所以,厨监大人出人头地了。”

“对。我在负责打扫马厩时,每天都在思索,如何成为一个可以和马对话的人。如果不能和马对话,就不能成为一个好的饲马人。我苦苦思索了三天,终于懂得了马语。”

“那么,你在替主公提鞋的时候,也学会了草鞋和木屐的语言了?”

“胡说。鞋怎么可能说话?那时候,我每天早上都要先人一步,用后背温暖草鞋和木屐。如果用肚子温暖,就会坏事。”

“嘻嘻,那么,你在山林值勤时,都做了些什么?”

“没做什么。只不过没有盗砍盗伐而已。一个人欺骗上司,将主人的东西据为己有,有这种贪婪劣性就不能出人头地。你们大家要记住。”他煞有介事地教训着众人,但每次总让下人做两份美食,一份供信长享用,一份留给自己。所以,清洲城里享受着最美味食物的,恐怕只有信长和藤吉郎二人了。

“膳食准备好了。”

“辛苦了!”藤吉郎装腔作势地回答,然后怡然自得地拿起筷子,“嗯。味道不错!就这样。”膳食盛到了碗中,鸡肉做成的酱汤、萝卜丝、一盘烧鱼,还有一些调味料。平日都是三菜一汤,今天加了个鲍鱼,还有一条浇着胡桃汁的鲇鱼。因为津岛的渔夫们送来鲇鱼,便做了这道特别的菜。藤吉郎毫不客气地将鲇鱼送入自己口中。

膳食摆好后,倒上了大概三两酒。信长酒量惊人,如果兴致好,他会独饮至醉。

看着藤吉郎狼吞虎咽的样子,烧火人小久井宗久禁不住问道:“鲇鱼的味道怎样?”

“我说过,不错。”

“您说不错,是在品尝之前。”

“又是你……”藤吉郎扔了一块鲇鱼到口中,紧接着又吃了两块。

“在鱼活着时,我就能辨别出它的味道好坏。那些不品尝就不知道味道好坏的人,做不了厨监。”

宗久辩他不过,转过头去望着别处。厨房里除了菜柜、碗柜,还有米柜,那里面堆积着平日所需的大米。

“生鲍鱼片不太好,酱汤的味道却非常地道。好了,拿饭来。”

藤吉郎不一会儿就将满满一大碗米饭打扫干净了。第二碗饭端上来时,负责守护米柜的阿常突然神色大变。此时,藤吉郎背后响起一个炸雷:“猴子!”

是信长的怒喝。

“在!”同样响亮的应答。

“我是你的主君吗?”信长严厉地瞥了瞥餐桌和藤吉郎嘴角的饭粒,怒问。

“是!”藤吉郎早已坐正了,脸上毫无怯色,“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到厅上来。”

“是,马上就到。你们立刻收拾餐具。”藤吉郎异常冷静,跟在信长身后,出去了。

到了厅上,信长突然笑了出来。藤吉郎大吃一惊。信长生气的时候并不可怕,但只要听到他大笑,藤吉郎就感到心惊肉跳。

“你知道我为何叫你?”

“是因为我贪吃吗?我不知。”

“我是想褒奖你。你忠心耿耿,每次都为我尝食,防止别人投毒。”信长强忍怒火,讽刺道,“今天尤其让你费心了吧。除了鸡肉酱汤,还有鲇鱼、小鱼和生鲍鱼。”

藤吉郎郑重而谨慎地施了一礼,“受到大人如此褒奖,在下有些飘飘然。猴子是个习惯了粗茶淡饭的下等人,一看到今天这么丰盛的饭菜,就头晕目眩。但我还要控制自己的食欲为大人品尝,这片苦心……”

“你倒很会说话。今后只许你试吃一碗。”

“遵命!”

“还有,酱汤太辣了。”

“大人的话真让我意外。除了大人,城内值勤的下人们也要享用这酱汤。总之,凡是劳力者都需要吃偏辣的食物。如果吃甜,身体就会衰坏。”

“小聪明!盐乃体之必需。如发生战争,食盐不足,还能继续战斗吗?我们现在的食盐储量在不断减少。”

藤吉郎瞟了一眼信长,心中暗暗佩服他是个面面俱到、心细如发之人。

“你看过天象吗?”

“大人又开玩笑了。”

“今川义元好像要从骏府出发了。你说说,他第几日能够到达冈崎。”

“不好说。说也无用。”

“哼!”信长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门,“没用?”

“我认为,今川大人肯定会率领应仁之乱以后规模最大的军队前来。他们究竟何时抵达滨松,会在吉田、冈崎待几天,与我们都没有关系。难道大人要率领尾张薄弱之兵去远征那如云霞般气势宏大的敌人?”

听到这里,信长突然高声喝道:“混账!我是在问你问题。”

“我可能跑题了。但如果换成我藤吉郎,则只会考虑今川军何时到达尾张。除此之外,想也无用。”

“又胡说八道。爱耍小聪明。”信长压低声音,“你曾经说过,前田又左会回来向我道歉。”

“是。他杀了主公宠爱的爱智十阿弥,逃之夭夭,确实可恶,还望大人原谅。”

“不可能!你听好了,我再说一遍:如果他来,我就杀了他。你就这样告诉他。”

藤吉郎没有回答,单是紧紧盯住信长的脸。

信长是真的生气了,或是让又左卫门利家在今川与织田交战之时设法回来?藤吉郎不敢轻易判断,因为在信长这样说话时,绝不能早早作出判断。

“如把大人的原话转告又左君,忠诚的又左恐只有切腹自杀一途了。”藤吉郎试探道。

信长已经漫不经心地岔开了话题:“汤凉了。你既已尝试过了,为何还不将饭食端上来,真是不长眼!”

当藤吉郎站起身来,信长面带讽刺地叫住了他:“好了。你就不用起来,让下人们去做吧。另,将你的饭食也端过来,我们一起吃饭。”信长拍手叫过贴身侍卫,脸上堆笑,让下人将藤吉郎的饭食也端到这里来。

藤吉郎顿时十分狼狈。按例是没有藤吉郎那一份饭食的。因为要事先试食,藤吉郎经常趁机多吃。现在信长命将藤吉郎的饭食端上来,厨下的人定会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东西来。

信长当然是心里有数。如果端上的是同样的饭食,看这猴子如何巧舌如簧?

“我们来打赌。”

“赌什么?”

“饭食之事。”信长开心地笑了,“你应该将心得和注意事项都教给你的下属了吧。”

“当然。”

“但你的脸却很苍白啊。鲇鱼有没有毒?”

“大人!”藤吉郎严肃地抹了抹脸,道,“有毒的恐只是大人的嘴。”

“那我们就来打赌,猴子。”

“好。如果我藤吉恪尽职守,那就请大人在和今川交战时拨一队兵马归我指挥。”藤吉郎虽很是忐忑不安,却始终没忘记把握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机会。信长的性格也正是如此。

“如你有疏忽之处呢?”

“那就任凭大人处置。”信长呵呵笑了,饶有兴趣地看着极力想掩饰狼狈神色的藤吉郎。

这只猴子身上有一种天衣无缝的机变能力,是林佐渡、柴田和佐久间所没有的。他能够一边说活,一边揣测对方。既能参透人的心思,又没有过分轻佻之感。

根据他过去的上司藤井又右卫门的说法,藤吉郎擅讨女人欢心。“我本以为就他那相貌,哪会有女人缘。不曾想下级武士的妻子、女儿们经常悄悄给他送东西。真让人纳闷。所以请大人务必对他多加小心。”信长犹豫着是否应该给他安排另外的差事。想要在这个乱世中生存下去,需要几个条件。首先是能力和手腕。藤吉郎在这一点上已经算合格了。然后,是努力以外的东西,也就是俗称的运,这厮是否生来就具有武运呢?信长此刻想测试一下藤吉郎的武运。

信长的膳食端上来后,藤吉郎像个监工似的仔细检查了一遍。而对后端上来的自己的饭食,藤吉郎则故意不瞧一眼。

然后,他显得异常冷静,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那份饭食。信长也目光尖锐地看着。盘中只有萝卜丝、调味料和大酱汤。

藤吉郎终于放下心来,面朝信长跪伏下去:“对不起。藤吉郎输了。请大人任意处置。”

信长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藤吉郎赢了,反而跪下道歉。信长虽然在心底骂他是个浑蛋,但又禁不住想听听他如何为自己开脱。

“你认为这样就算完了吗?”

“对不起。我一定好好告诉他们,保证下次不再犯错。”

“我倒想听听,你究竟要给他们说些什么?”

“是。我平素总要求他们节俭第一,才导致今天这种纰漏。其实应让大人吃我们下人平素所吃的东西。我曾经反复对他们讲,要做和我们一样的膳食给大人吃,以磨炼他的意志。”

信长不禁咂了咂嘴,“猴子!”但他咬咬牙,没有继续说下去。这只猴子,武运很好,他的圆滑和机灵,甚至有点过头。“好吧,吃饭。”

信长拿起高丽酒壶,给自己斟满酒,独自饮了起来。

主仆二人默默地吃毕。

“猴子。”

“在。我已经吃饱了。”

“我没问这个。我想睡上一觉,直到今川军抵达清洲城下。”

“如要守城,必得如此睡上一觉啊。”

“你刚才也说了,无论治部大辅到滨松、吉田还是冈崎,我总不可能主动出击到敌人地盘上去。我要睡觉。但当他们抵达尾张后,我还是应该睁眼看看吧。”

“是。”

“所以,当敌人进入水野下野守的领地后,你就负责向我汇报详细军情。”

“藤吉郎被允许参加这次战事了?”

“浑蛋,既然是守城,女人孩子也要参加。”

“多谢大人!”

“我今天要休息。如果到了应该睁眼之时,立刻叫醒我。记住了?”

藤吉郎一边津津有味地喝着酱汤,一边点头应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