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离开,内庭一片沉寂,如同暴风雨过后的宁静。

阿类和奈奈茫然地望着门外冉冉升起的朝阳。对她们来说,这里是清洲城的内庭,自己是信长的侧室,已经生下了孩子……这一切无不如梦如幻。信长匆匆忙忙地出去了,究竟能否平安归来?生是什么?战争是什么?死又是什么?

地位最低的深雪尤为可怜。她习惯地收拾着信长走后杯盘狼藉的桌面,禁不住全身颤抖。奇妙丸没有依偎在生身母亲阿类的怀里,而是靠在浓姬腿边,不安地望着众人,另外两个男孩则蜷缩在乳母怀中。只有德姬像个大人,没表现出过度的不安和惊恐。但一想到她对眼下的危机一无所知,不禁让人心酸。沉闷的气氛持续着,浓姬冷静地环视众人。长谷川桥介和岩室重休早已不在这里。他们收拾停当后,立刻追随信长去了。

“生驹。”浓姬看着阿类,内心充满复杂的感情。阿类为信长生了三个孩子,浓姬怎会不嫉妒,但这个女人却对眼下的情形局促不安——对于这一点,浓姬又有了优越感,觉得她很悲哀。“已经作好准备了吧?”

听到浓姬突然发问,奈奈和深雪先是一愣。

“为大人着想,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慌乱。”

“是!”深雪曾经是浓姬的侍女,为人也最正直。她求救似的双手伏在地上:“请夫人指示。一切按熙夫人的指示去做。”

“这一战有三种可能的结果。”浓姬冰冷地环视了众人一圈,道:“第一种,壮烈战死。第二种,退回城内,据城一战。最后一种,”她微微一笑,“就是胜利凯旋。”

三个侧室互相看了看,点点头。德姬和奇妙丸也都互相点头,齐声道:“胜利。”

“对,胜利。”浓姬抚摩着奇妙丸的头,“如果壮烈战死,或者撤回城中,那么内庭就由我指挥。你们有异议吗?”她严厉地说完,又静静地抚摩着奇妙丸的脑袋。

三人当然不可能有异议。浓姬十分冷静,好像已计算好一切,“那么我就来指挥了。”她清楚地说。三人立刻靠近前来。

“如果主公战死……”

“战死?”三个女人惊恐地问。

“敌人就会立刻包围清洲城,每个人,都要拿起武器,决战到底。”

奈奈重重点了点头,阿类的眼神却有些异样,她在担心自己的孩子。浓姬不理会阿类,继续道:“大人乃是一代猛将,如果内庭里乱了套,便会给后人留下笑柄。总之,我们要让世人看到织田氏女人的风采,即使一死,也要大义凛然……”

“夫人!”阿类探出身子,凄然道,“那时候,孩子们怎么办?”

“孩子们……”浓姬意识到孩子们都在注视着自己,不禁笑了,“我来处理后事。”

“您是要守到最后?”

“敌人既要攻破清洲城,我也许会将孩子们送到美浓,也许托付给某个老臣……”

“那么夫人自己准备怎么办?”深雪好像很担心,像以前做侍女时那样,关切地问浓姬。

浓姬没了笑容,语气坚定地答道:“当然是随大人而去!”

三个人表情沉重地返回各自的房间。这时,浓姬派出去打探信长动静的探子慌慌张张地与她们擦肩而过。原来,浓姬吩咐藤井又有卫门从下级武士中挑选出八个人,负责随时向内庭汇报战况。

最初进来的叫高田半助,以前是热团的渔夫。又右卫门的女儿八重领着高田走了进来。八重已经穿上白色战服,头上也带上了男人的盔甲,手提着薙刀,显得十分英武。浓姬看到她的样子,不禁会心一笑。

“大人现在什么地方?”她望着单膝跪在院中的半助,问道。

“大人出了城门,下令向热田挺进,然后就纵马而去。”

“什么人跟着?”

“只有五人,岩室、长谷川、佐肋、加藤,还有木下藤吉郎,他挥舞着大人的马印,风驰电掣地去了。”

浓姬心中一阵慌乱。只有五个随从……信长究竟在想些什么?“好了,你也跟过去吧。随时将详细情况汇报给我。”

“是。”半助转身去了。

“夫人。”八重叫道。但沐浴在朝阳中的浓姬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凝视着天空。浓姬担心的正是信长近乎信念般坚定不移的“性格”。信长始终坚信,只有通过“实力”才能平息乱世。

“治理家族之事,要依靠德行。”平手政秀在世时,多次劝诫过信长,但信长总是报之一笑,不置可否。

“所谓乱世,不过是因为自古以来的伦理秩序被破坏。德是什么东西?德……哈哈哈!”信长嘲笑着道德的无力,认为当秩序清晰而稳定时,乱世也就结束了。所以,在此之前,必须用武力征服一切。他出人意料的行动,终于平息了骨肉之间的倾轧与重臣的叛逆,令众人畏他如虎。

信长的领地内,连盗贼也不得不暂时藏匿起来。个中原因,除了信长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令领民感服之外,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事实,那就是盗贼也惧他。这样一个信长,今天为织田氏的命运飞奔出城,居然只带五个随从……若那些平素心怀不满的人趁机谋反,该如何是好?

“夫人。”八重再次叫道,浓姬不禁吃了一惊。八重道:“半助说虽然只有五人,但已经有人匆忙追上去了。”

“……追上去了?”

“是。柴田、丹羽、佐久间右卫门、生驹,还有吉田内记……和他们的家臣、下属,都身穿铠甲,策马扬尘而去了。”

浓姬点了点头,虽然众人飞奔前去,她仍然放心不下。如果那些人因为追不上信长,心怀不满而落队……

“那么,我也立刻准备一下。你注意后来的情报。”

八重离开后,浓姬挽起衣袖,利落地盘起头发,她忽然想起父亲临死的情景。父亲被哥哥杀了。浓姬拿起薙刀。她如今也可能死于叛军之手,而不是被敌人杀死……不祥的预感塞满了她的胸中,浓姬不禁将薙刀紧紧地握住,怒喝一声,挥舞起来。那白皙柔软的手腕似乎力量无穷。无论是敌人,还是叛军,只要他们敢靠近,就杀了他们!当浓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不禁哑然失笑。

这时,第二个探子回来了。这个叫矢田弥八的年轻人,跑得很快。

“大人怎么样了?”浓姬来到廊下,急问道。

那年轻人气喘吁吁,抚着胸脯。“主公……一鼓作气飞驰到……热田的……大鸟居神社……”

“那里下了马?”

“是。赤饭!他一边大叫着赤饭……”

“赤饭?”

虽然不明白信长是何意,但浓姬忽然感到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无疑,信长从一开始就打算在热田的神社前集结队伍。她忽然明白了那话中的含义,眼睛湿润了。

信长在热田神社前集结部队,至少有三重用意。第一,当然是为了出其不意;第二,神速地集结部队,以激励士气;第三,那里是最接近敌人阵地的场所。

信长在大鸟居神社前翻身下马叫“赤饭、赤饭”,其实并不仅仅是说红色的饭,也是在喊佑笔武井肥后守人道夕庵的名字。信长想确认夕庵是否提前为这天准备好了祷文。他准备将祷文和镝矢一起供奉在神龛前——虽然这种做法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他打算在此等待家臣们到来。

“夕庵!夕庵!”

听到信长的喊声,神社主人加藤图书助顺盛匆忙端出早已备好的赤豆饭,好不容易追上信长的夕庵捧着祷文,大汗淋漓地跑来。

信长严肃地数着追上来的家臣人数。只不过二百多骑,而时间已近辰时。

“根据先主公的遗训推算,我们知道,定会有出阵的这一天,已经准备好了赤豆饭。请尽情享用。”

信长没有直接回答图书助,“多谢好意。众人接过了。”随后他又怒喝一声:“夕庵,读!”

肥后一边匆匆忙忙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读起祷文来。

今川义元素来暴虐,心怀不轨,恶名远扬骏河、远江、三河,终致犯上作乱,今率四万大军谋犯京城。为破贼人阴谋,信长起而讨之,虽兵力不过三千,比之贼众,如蝼蚁撼树,然襟怀坦荡,实忧王道衰微,愿救万民于水火。望上神能体谅此义举……

肥后的声音抑扬顿挫。但如巨神般立于神社前的信长,根本没听肥后在读些什么。读完后,肥后小心翼翼将祷文递到信长手中,信长若无其事地接过,说了声“好”,便卷起祷文,疾步向大殿走去。他左边跟着手持弓箭的长谷川桥介,右边跟着捧着行装袋的岩室重休。他们都身着绛紫色的盔甲,兴奋得脸色通红。

信长将镝矢和祷文放在神龛上,接过杯子。神女小心翼翼斟上了酒,信长一仰脖喝了下去,然后紧紧盯着神殿。最后,他将酒杯塞给图书助,返身回到神社前。现在信长唯一关心的,就是有多少人赶到神社。

“大家,听好!”出了中殿,信长对聚集前来的人群吼道,“如今,神殿里传来了金革之声。这是神明在保佑我们。谁要是心存疑虑,杀无赦!”祷文意外地鼓舞了士气。因为信长平素只拜祭京城、伊势和热田神社,对于其他祭祀无不轻视。而今天,他向笃信的热田神社供奉了祷文和镝矢。

祈祷结束,兵力已增加到五百左右。

信长看着眼前的人马,挥手招过从内殿出来的加藤图书助:“曾经、受你关照的松平元康……噢,就是竹千代,他如今是今川前锋。告诉弥三郎……”信长拍打着脸上的苍蝇,“你令他召集这一带的农夫、领民、渔夫、船家,越多越好。我缺人。然后搜集些旧布来,给我做旗帜。”图韦助点点头出去了。兵力确实不足,如果不临时招些兵马以壮大声势,届时根本就无法接近敌人。想到这里,他也感到心中沉甸甸的。

此时,重臣们陆陆续续聚集到信长面前。柴田权六、丹羽长秀、佐久间右卫门、生驹、林佐渡、吉田内记、林信政、平手凡秀、佐佐正次,还有不知何时出现在信长身边、负责其安全的梁田政纲。

“主公!”林佐渡首先开口道,“重臣们都来了。您下令吧!”

信长锐利地扫了众人一眼,但并未开口。

“我们请求作战。”

“作战?”信长长长吐了口气,道,“得用我们这些人,去击败四万敌军。”

“有何良方?”

“没有。”

“主公都不知,众人就无法步调一致。”

“不能与大家步调一致的家伙,就让他落伍。你们可以让我信长一人作战。”

正在此时,一个打扮怪异的男子突然跑了过来,他既不像商人,也不像武士。那男子单膝跪在信长身后的梁田政纲面前,“主人,桥场正数向您报告:今川义元坐轿已经出了沓挂城。”梁田政纲重重点了点头,转身对着信长道:“他们大概要去大高城。”

“好。”信长突然转身离开,“立刻吃赤豆饭,吃完后跟我走!猴子,牵马过来!”藤吉郎应声从大鸟居旁出来,牵着马,一脸坦然。

已是辰时,额上的铁盔逐渐烫起来。看着藤吉郎那悠然自得的神情,信长无可奈何地笑一笑,跳上马背。虽已跑了很长的路程,疾风却并未出汗。不仅如此,牵马的藤吉郎步伐也十分轻松。“疾风,辛苦了。不要输给我呀。”

“出发!”信长厉声命令,率先纵马而去,约八百人马紧紧跟上。

“跟上主公!”下属到齐的家臣首先跟了上去。还有不少人一边穿铠甲,一边急召家臣。

看到此种情形,那古野和热田一带的百姓大为失望。

“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对方有五万人马,我们却还没准备好。这仗还能打吗。”

“去送死吗?”

“为什么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呢?”

“不不,说输还言之过早。”也有些十分仰慕信长的人,充满希望,流露出乐观的情绪。“这可不是落荒而逃……他们还没穿上战服就风驰电掣般冲了出来。这么勇猛!肯定会蠃的!”

人马渐渐多了起来,但即使手下全部集中起来,兵力仍然太少了。这其中,还有些临时招募的人。一旦双方交战,他们只能挥舞着大旗,在加藤弥三郎的指挥下,到兵力匮乏之处迷惑敌人。

信长一马当先,当后面的部队跟不上时,藤吉郎就会自作主张,将马牵到路旁的草丛中,在那里休息等待。那藤吉郎虽然具有大将的风度和品性,却不知道如何停马,只会慌慌张张地扯缰绳。

热田海岸正在涨潮,汹涌的潮水塞满天白川,军队无法直接去大高城。

信长拨转马头,从镰仓驿道拐进了旧街道,开始沿黑末川向古鸣海前进。敌人正沿本街道向笠寺前进,葛山信贞攻打清洲的部队无疑会从这里经过。如果和葛山的部队遭遇,尾张所有兵力必被牵制。

巳时。“猴子,停马!”信长命令。

从古鸣海可以看到丹下方向的天空中升起了浓浓的烟雾,那是鹫津和丸根在燃烧。

“唔……”信长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看到三三两两的伤兵从前线撤下来。

信长的眼里放射出骇人的光芒,但他的内心甚是平静。丸根在燃烧,鹫津也被烧了,但那不过是必然发生之事。凭借丸根和鹫津,根本不可能阻挡住倾巢而出的今川大军。战机在此之后。

今川义元听了前方传来的捷报,必然欣喜异常,悠然自得地指挥主力前进。在什么地方和义元的主力部队遭遇,将决定信长一生的命运。

城里的家臣及其妻子儿女,显然不会认为织田信长会在奉若神明的热田宫附近赢得胜利。按照信长那激烈的性格,他既不可能投降,也不可能据城死战。

“停!”信长喝道,拦住败逃的伤兵,“你是何人?”

“啊……主公!”两个伤兵搀扶住的一个武将手捂腰际,痛苦地抬起头。

他脸颊和脖子沾满黑黑的血块,头发糟乱,紧咬牙关:“鹫津的守将织田玄蕃!”

“战况如何?”

“主公,防守不成,丸根的佐久间大学战死。”

“哦。”信长呻吟着,重重点头,“其他人呢?”

“鹫津的饭尾近江……”说到这里,玄蕃勉力以武刀支撑着身子,要站起来。跟在玄蕃后面的战马发出了哀戚的悲呜,它大概觉察到了主人的异常,而且它的脖子和屁股上也中了箭。

“主公!无……”没有听到信长的回话,玄蕃猛地睁开了眼睛,但身体极度虚弱的他,已经看不清信长的面容了。此时,云彩渐渐出来了,玄蕃的视线渐渐模糊在沉闷的空中。

信长伸手阻挡住溃败的伤兵,突然单膝支在马鞍上,直起身来。玄蕃这时踉跄一下,仆伏在地上。

“看!”马背上的信长突然从铠甲下掏出一串闪闪发光的、如绳子一样的东西。

“念珠……”

“银制的大念珠。”

众人大感意外,齐齐将视线集中到信长身上。信长利落地将念珠挂在胸前。

“众人听好了。这是我织田信长的决心。马背上的这个信长已经死了!你们明白了吗?”

“啊!”

“把你们的生命交给我。愿意把生命交给我的,就跟上我,走!”这时的信长看起来比平时更加高大,简直如一个巨人。众人不约而同地拔出武刀,激动地挥舞着。

败退的伤兵顿时一振,纷纷跟在信长后面,与家臣和士兵一起,组成了进攻的队伍。

经井户田进入山崎,靠近古鸣海时,从丹下败退的佐佐正次部下约三百人又加入了信长的队伍,信长命他们防守鸣海,负责为主力部队殿后并保证右翼安全,他自己则率领主力绕过敌方大将冈部元信的五千人马,直指善照寺。信长攻击的目标显然是义元,他对其他人不屑一顾。

途中,有消息称被驱逐的前田又左卫门利家正指挥三百人马在信长背后鏖战,但信长并未停下马来,单说了声“好”。

此时的士兵,无不汗流浃背,疲惫不堪。但是今川军到今天拂晓为止一直处于卸装休息的状态,从体力方面考虑,织田军根本无法与今川军相较。

烈日高悬,洒下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烤得兵士们全身发烫。

队伍行进到田乐洼,善照寺已近在咫尺。这时,探马来报,派驻鸣海的佐佐正次战死。信长牙皎得咯咯作响,纵马向中岛驰去。他似乎是想改道镰仓,为佐佐正次报仇。

“主公,万不可鲁莽!”林佐渡守通胜飞马驰到信长面前,挡住去路,他的脸满是汗水和泥土。“要到镰仓驿道,必须经过一条只可通过单骑的窄路,急不得!”

“哦。”信长猛拉住缰绳,“你是说不为正次报仇雪恨吗?”

“若您一定要为正次报仇,就派我通胜去。”一直对信长的暴烈脾气心怀畏惧,并长久忍耐的佐渡,好像已经下定决心——现正是为主公殉死之时。

信长咬着牙,语气却异常平静:“那么,在此处稍事休息,看战况再作打算。”

一旁的藤吉郎舒了一口气,望了望四周,他也认为,队伍抵达这里,应该稍事休息,以观察义元的动向。接下来的一战将决定全局。当两军遭遇,也就是决定义元和信长命运的战事。

林佐渡听到信长令人意外的回答,不禁一惊。

“闪开,闪开,我要向主公报告!”突然,梁田政纲灵活地穿过人群,飞驰到信长面前,“主公。敌将义元正在田乐洼停轿休息。”

“田乐洼?”信长双眼放光,如同夏日的彩虹。

梁田政纲继续道:“根据我的眼线汇报,义元停轿后,手捧百姓献上的美酒,欣赏庆祝胜利的歌舞。”

“他五千主力呢?”

“正在吃午饭。”

信长闭上眼。头顶的炎炎烈日正穿行于云朵之间。那是剑走白隙般的预兆。“天助我也!”信长轻声道,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家臣和士兵,立刻将队伍分成两股。殿后部队和临时招募的士兵共一千人直接进入善照寺,他自己则亲率一千精锐,直扑义元的主力。

部署完毕,信长立于阵前,怒吼道:“建功立业,在此一战!我只要今川义元的首级!”

“明白!”当众人齐声回答时,信长的爱马疾风已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

队伍向田乐洼驰去。

敌人没有看到信长率领的一千精锐,却清楚地看到兵马进入了善照寺。

“信长的确出来了。但是看到我们的强大阵容后,害怕得不及交战就躲进了堡垒。”这种错误判断正好给信长的奇袭提供了便利。

转眼间,信长已经绕过桐原北方的小山冈,直奔小坂。从那里越过太子根山,袭击今川军的右翼,从而一决胜负。信长军队士气旺盛。汗水、疼痛和疲劳早已抛诸脑后,必胜的信心鼓舞着一千精锐骑兵。

正午时分,队伍到了太子根山。这时,乌云笼罩着天空,似会有一场雷雨。

信长在小丘上停住了马,命令士气正旺的精锐部队原地休息。

从山上往下看去,谷中的情形一览无余,谷中之人却还一无所知。若趁势冲下去,敌人无疑会乱作一团。信长命令众人休息,自己却并不下马。他一边对比双方形势,一边观察着天空和山谷。

突然,一阵冷风吹过山顶,霎时,雷雨如泄闸之水,倾盆而下。下面的山谷中如炸了锅一般,士兵们纷纷找地方避雨。信长紧紧地注视着眼下的慌乱情形。

闪电划破长空,雷声震撼着大地。

周围顿时一片黑暗,如同入夜一般。雷声隆隆,狂风暴雨,有如千军万马而来。

“不要急,等待最佳时机!”连信长那骇人的怒号也被风雨淹没,人们只听见微弱的声音。

山谷中,士兵们争相逃往民房中或大树下,简直像捣破的马蜂窝。

义元负责队伍两侧安全的核心部队虽然没有动弹,但每当狂风吹过,他们为了不让帐篷被风吹跑,不得不拼命拉住,狼狈尽现。

当狂风暴雨威势稍减时,已是未时。

信长在军中来回飞驰,发布命令:“在杀至义元主力之前,不得出声!除了义元的首级,其他士卒通通踩在脚下。”信长高高举起名刀——长谷部国重。

听到进攻的命令,早就按捺不住的精锐之师,如猛虎下山,杀向田乐洼,直奔义元大轿。

今川军遭到突然袭击,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顿时乱作一团,在田野中横冲直撞,狼狈不堪。

“怎么了?怎么了?”

“是叛乱,叛乱!”

“谁……谁胆敢叛乱?”

“不是,不是叛乱。是野武士,野武士偷袭。”

哀嚎四起:“敌人!敌人来了……”

使者们进献的礼物、拂晓时分的胜利、突如其来的雷雨,已经让今川军陷入了陶醉和幻觉。有些人大意地脱掉了战服,扔掉了武器。

义元也沉浸在幻觉中。这个一向谨小慎微的大将居然在这种地方停留!居然还捧起酒杯……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义元喝道,“不能胡闹,安静下来!”

他正要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个骑兵飞奔而来,身穿黑色战服,提着沉重的长枪,从马上跳了下来。“服部忠次拜见今川大人!”来人挺起长枪,对准义元的胸膛刺去。

“哼!”义元大叫一声,匆忙去拔他那两尺六寸长的武刀宗三左文字,但对方的枪尖已经直逼过来。义元用手一拨,枪尖偏离了方向,刺中他肥胖的大腿。

“杀!”义元不理会大腿上的枪伤,猛地举起武刀,当空劈下。服部小平太忠次惨叫一声,摔倒在泥水中。他被砍断了一条腿,双手抓住被砍断了的长枪。义元此时仍然没意识到这是织田军的攻击,以为这是阵中的叛乱,绝非士卒酒后撒野。

“哼!你叫服部?是谁的手下?”义元盯着服部小平太的脸,靠上去,欲再补一刀,取他首级。就在这时,有个人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义元巨大的身躯,一边大叫:“小平太,我来帮你!”

“放开!”义元扭动着身体,怒号起来。他觉得一阵眩晕,大腿如裂。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头顶,义元大吼:“你是谁的手下?”

“毛利新助,织田信长的家臣!”

“织田?”义元一呆。毛利新助秀高不再答话,右手猛地抱住义元。义元肥大的身体摇摇晃晃。他忽然觉得体内如同刺进了一根热铁,巨痛顿时传遍全身。

“啊!”义元强忍疼痛,狠命摇晃着新助的身体,想把他甩出去。但新助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更紧地抱住了义元。

新助被举到空中,义元却在新助和自己身体的双重压力下站立不稳。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敛捷的新助猛地挣脱开来,双手按住义元的胸脯。

“杀!”义元拼命挣扎。

雷雨还未停歇。倾盆大雨之中,义元看不清骑在身上的武士的模样,但他仍然没有料到死亡之网已向他张开,还在挣扎,“快将叛徒……”

“哎!”骑在义元胸脯上的武士吼道,“今川大人,拿首级来!”

今川义元意识到对方已经摘下了他的头盔,脖根处一阵冰凉,然后便是一股灼热……

永禄三年五月十九午时,骏河、远江、三河的三国之守今川义元,咬断了毛利新助的一根手指,却在信长模仿野武士的攻击中,变成了桶狭间的一滴露水,永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