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站在虎御前山的军帐前,凝视着浅井长政父子所居小谷城的点点灯火,陷入了沉思。月亮还未出来,天空中繁星闪烁。天正元年八月二十六夜,不时从黑暗中传来战马的嘶鸣。信长身边站着已经改姓羽柴的木下秀吉和丹羽五郎左卫门,不知为何,他们都沉默。

一直在帐中候着的柴田胜家此时说道:“主公,还是到帐中来吧。”信长并不回答,只嗯了一声。胜家下首坐着佐久间信盛和前田利家,他们也都沉默不语。

“不可理喻。连朝仓家都灭亡了,他们还负隅顽抗。”胜家自言自语道。但无人作答。

家康攻下长筱城乃八月二十,对于信长,那也是难忘之日。就在那一日,和浅井父子联手,企图推翻信长的越前朝仓义景穷途末路之时,终于自杀身亡,首级被送到了信长手中。

在越前的亥山城,信长从朝仓投诚之将朝仓式部大夫景镜手中接过义景的首级。疲于奔命的四十一岁的义景,在口袋里留下一封遗书,上书:

〖四十一载,

流离漂泊,

四大皆空,

无他无我。〗

其夫人亦于次日在城外的百姓家投井自尽。听说她在百姓家中借了笔墨,写下一首极悲哀的诗:

〖生难死亦难,

眼际乌云漫,

蓦然回首间,

山端明月现。〗

丹羽五郎将朝仓义景的长子爱王丸赶至越前北庄,将其杀死,这样一来,朝仓氏便覆亡了。

信长派降将前波吉继代任越前守,留下明智光秀、津田元秀、木下家定三人任奉行,自己则马不停蹄,亲率人马火速来到近江附近,意在击溃垂死挣扎的浅井父子,亦希望尽一切可能,与幼妹阿市的夫婿握手言和。

事已至此,浅井家的实力根本无法和信长抗衡。他们如今该清醒了吧。

信长今晨抵达阵地后,速派使者前去试探,但对方的回答依然是:“我父子乃忠义之人,已抱定和织田氏决一死战之心。”攻下小谷城其实易如反掌。但一想到这种回答绝不是出自妹婿备前守长政,而是来自顽固的下野守久政,信长便恨得咬牙切齿。如果一怒之下放火烧了小谷城,一并烧死妹妹和三个孩子,久政大概会嘲笑:“看吧,这就是织田的罪孽。”他自会轻蔑地笑着,轻松死去。信长仿佛看到了他狡黠的笑容。

贪生怕死、屈膝投降之人,很容易对付。例如阻挡信长道路的比睿山僧侣,虽然号称其心如石,信长还是微笑着付之一炬;但久政父子就不同了。久政顽固不化,其子长政也非贪生怕死之辈,他遵孝为美德,打算和父亲一起殉死。

“藤吉!”信长逡巡了数圈后,仰望星空,“浅井父子似已下决心。”

“是。他们大概不会降服。”秀吉十分清楚信长的苦恼,干脆地回答道:“在下认为,阿市小姐与三个孩子恐也准备跟他们一起去了。”

“为何这样说?”

“他们想讽刺您,以证明杀人者无好下场。”

“哦?”信长沉默了,他一会儿仰望星空,一会儿眺望小谷城的灯光。其实无须问秀吉,他亦心知肚明。问秀吉,是因为最近他总想确认自己的想法。“前田又左,有降服他们的办法吗?”

“是。备前守还好,主要是下野守。”

“你是说他顽固不化?”

“正是!……”

“主公,您看这样如何?再派人去说,只要保全阿市夫人和小姐们的性命,就可以放浅井父子一马……”佐久间信盛道。

“住口!”信长大声呵斥。佐久间实不该插手此事,况且,信长对于他在越前的表现也极为不满。“若是那样,我信长骨气何在?”

“是。”

“柴田权六,有救得阿市和孩子性命的办法吗?”

“在下实无主意。”

“哦。你是否担心出语荒唐被我训斥?你若那么谨慎,丹羽五郎左更无法开口了。”

“在下很痛心。”丹羽长秀说完,静静地施了一礼。

“藤吉,你建起了这座工事,当有诸多想法。令竹中半兵卫前来,召众人议事。我要让你们知道我的器量。”

秀吉伏在冷冷的地上,小心翼翼答道:“遵命!”

信长背对众人,禁不住笑了:“猴子,有自信吗?”

“还好。”

“浑蛋!这怎么行?可知我为何只令你一人从越前返回。好了,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开战!”信长斩钉截铁说道。

秀吉十分清楚信长的器量和内心的焦急。和越前朝仓家为姻亲的本愿寺光佐向纪伊的僧侣求援,企图在小谷城陷落之前掀起叛乱;在近江鲶江城,六角义弼也蠢蠢欲动。倘若信长因私情而贻误战机,中部和四国的诸侯们,以及北伊势都会伺机而动。因此信长想集结足以制敌的大军于虎御前山地区,降服浅井父子。

秀吉回到怅中,立刻叫来竹中半兵卫。“军事会议准备得如何?”说着,秀吉立刻打开小谷城的地图,仔细研究起来。

“主公果然想救阿市夫人啊。”

“那是自然。”秀吉看都不看半兵卫,“如果杀了阿市和她的孩子,后人会骂主公是个不顾手足之情的恶魔。”

半兵卫面露笑容,点了点头。“主公的心思被下野守久政看破,才称要和小谷城共存亡。”

“半兵卫,你仍然这么不慌不忙。”秀吉抬头望着半兵卫,以半开玩笑的语气道,“决不能让主公落下骂名。此战对我秀吉而言,也是命运的转折点。”

半兵卫又微微笑了。对于秀吉来说,没有哪一次战役不是他命运的转折点。这只猴子总是拼尽全力做每一件事。

“半兵卫,你不要认为我是迷恋上了阿市。”

“这种时候,您还开玩笑。”

“有办法让久政大吃一惊吗?”

“到时大吃一惊的恐不是久政。”

“谁?长政?”

“不,必须是主公,信长公。”

“对对,必须是主公。好了,军师,先让我谈谈想法。如有不妥之处,烦请指点。”秀吉用扇子朝小谷城指指点点,口中道:“你看这样如何,天亮时分攻打京极苑,此处是本城的长政和山王苑的久政相联络时必经之所。”

竹中半兵卫轻轻颔首道:“此处的守卫者似是三田村左卫门佐、小野木土佐以及浅井七郎。您认为攻下此处,便可救阿市一命?”

“救命?……我没想过。”秀吉皱了皱眉头,终于放声大笑,“想指望那个顽固的老头子,是万万不能的,他会不断痛骂主公是不顾情义之人。”

“我们的对手是企图将阿市母子推进地狱、让主公背上恶名的久政。指望他,不过是徒劳。”秀吉用扇子指着地图,详细勘察着要塞的道路与地形。

天然要塞——海拔四五间的小谷山被浅井家建起城郭。城主长政住在高处的本城,依势而下是二道城、京极苑,然后是久政所居的山王苑,其与赤尾苑相连。赤尾苑由重臣赤尾美作守守护。

秀古准备先攻打中部的京极苑,以割断城主长政和山王苑久政之间的联络。

“您不救阿市,究竟想干什么?”半兵卫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秀吉。秀吉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攻下京极苑后,立即派兵插入山王苑和赤尾苑之间。”

“哦,我却以为,赤尾苑似不易攻下。”

“派蜂须贺小六前去,则无虞。”

“您意在孤立山王苑的久政?”半兵卫表情轻松,“在下的想法也大体如此。”

“哦?哈哈哈,所谓英雄所见略同。”

二人一边笑,一边开始商谈后日的进攻事宜。首先孤立山王苑,派使者前去劝降。如此一来,注重名誉的久政也许会切腹自杀。必得向本城的长政隐瞒这个消息。

一旦占领山王苑。长政若想救父亲一命,要么率领全城人投降,要么交出阿市母子。不是乞求对方放过阿市,而是以强硬的姿态去知会——秀吉的用意在于保全信长的面子。

和半兵卫商量完毕后,秀吉立刻叫来众将,如此这般布置完各自的任务,这一晚姑且早早让人马歇息,以待战机。

安排两千人首先攻打京极苑,此队由秀吉亲自带领。他有自信,知道该如何从山麓下攻打这个高耸的堡垒。为此,他已经训练数年之久。“那么,只等天亮。主公到时定会大吃一惊。”秀吉令部下各自下去准备,又一次望了望高耸的小谷山。

阿市所在的本城,依然灯火通明。或许是想到城池即将陷落的悲惨命运,那夫妻、那母子恐正在争取时间,彻夜长谈……一向粗放的秀吉胸中也不禁感到阵阵寒意。这悲惨的世道……

正如秀吉所料,天还未亮,信长便骑马到了他帐中。向来喜欢劈头盖脸训斥别人的信长,看到秀吉的部队已经作好了战斗准备,顿时两眼放光,默默下马。秀吉走上前,简洁地汇报了昨晚制定的作战计划。“在下认为,应该首先进攻京极苑,扼住山王苑那个老顽固的咽喉。”

信长不答,单是回头望着小谷山。“如果长政还不投降,就以山脚放火,向上烧!全部烧死,一个不留!”

说完,他拨转马头消失在拂晓的晨雾中。

当然,这并非信长的本意。他是想说,如果山王苑的久政仍然不肯交出阿市和孩子,那时就不能再犹豫,应该把握战机,当机立断。虽说如此,信长的话中似乎还蕴含着更深的含义。

信长的身影消失后,秀吉不禁长叹了一声。

如依信长所说放火烧山,阿市和孩子的性命自是不保,秀吉的性命只怕也难保。即使苟全了性命,也将彻底失去信长的信任,在他与信长之间打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结。秀吉长叹一阵,立刻开始了行动。他希望在信长下达作战命令时,自己能够顺利包围京极苑,从而与敌方遭遇。

此次行动更像是夜袭。秀吉招过竹中半兵卫,三言两语交代完毕,便领着两千兵马立刻下了虎御前山。加藤虎之助、福岛市松、片桐助作、石田佐吉等干将气宇轩昂地簇拥在他身边。

当先头部队抵达小谷山麓时,头顶的星星还未消失。既听不见号角声,也没擂战鼓,他们悄悄来到城下,等待天明。良久,星星隐退,秋雾从山谷中流淌到树林间时,虎御前山信长的本阵响起了号角声。

大概浅井军也已料到信长的行动。从小谷山的各个嘹望口望出去,可以看得到织田家的士兵纷纷散开,正逐步向小谷城逼近。此时,忽从粒罗冈下传来秀吉军队的呐喊声。秀吉的爱将们争先恐后攻打堡垒。刚从梦中醒来的京极苑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啊,是织田家的旗帜,他们已经闯入。究竟怎么回事?”守将小野木土佐一边穿战服,一边向浅井七郎跑过来。

浅井七郎抢一把大薙刀,正和先行抵达的三田村左卫门佐商议。小野木土佐叫道:“各位,死战的时刻到了,作好最后的准备吧!”他一边说,一边从下人手中接过长枪。

“等等,小野木!”浅井七郎挥了挥手。

“等等?”

“你也明白,我方全无斗志。”

“但我们必须作好准备。”

“不不。”左卫门佐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这座城池里,只有老城主和城主一心抵抗。我们必须认真考虑此事,我与七郎正在商议。”

“必须认真考虑?”

“将京极苑献给羽柴秀吉方为上策。”

“那么,你想退后守城,然后战死?”

“你先听着。”浅井七郎表情忧戚,“如将此处交给秀吉,那么老城主和城主之间的联络将被切断。如让他们保持联络,浅井家只有灭亡,但若被分割开,两位主人说不定会早早醒悟过来……”

小野木土佐激切地摇着头:“不,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但城主不也在为夫人和孩子们的安危而苦恼吗?他和夫人伉俪情深,夫人又是信长公的妹妹。你说呢,三田村?”

“是。若强行让毫无斗志的士兵们去送死,反而会激起叛乱,危害主公。将会贻笑后人。”

忽又传来阵阵呐喊,秀吉越逼越近。正如浅井七郎和三田村所说,从睡梦中醒来的士兵们慌作一团,甚至顾不上拿武器,赤手空拳四处逃窜。入口处传来了叫喊声。

“不要犹豫了。城主是织田家的妹婿。赶紧下决心吧,小野木。”

“即使丢掉性命,也决不能投降。正是因为考虑到主公……”小野木猛地将长枪扔了出去,并非只是士兵们没有斗志。

这也难怪,此次战役势力对比早已分明。对方是刚刚打败了越前大军、势如破竹的织田军,而己方则一开始就胜利无望。两位主公竟然还要作战,真是无谋之至。

“明白,我明白,我去!”小野木土佐叫喊着捡起刚扔掉的长枪,颤抖着将裹在战服上的白布缠到长枪头上,“本打算战死用的白布,现在用来投降了。”小野木土佐面无表情地说着,向冲进房来的秀吉军走过去。

“我们投降。我们投降。请将我们带到秀吉大人帐中……”

战争中,如果连普通士兵都知道必败无疑,便不能指望他们英勇奋战。浅井父子失算了。他们以为城内人人认同其忠义之心,可出生入死。

秀吉和竹中半兵卫显然看透了浅井父子的心思,才首先将军队推进到京极苑一带。不过他们也作好了折两三百人的准备。但此处的三个武将居然在秀吉军毫发无损的情况下,便弃械投降。

正午时分,京极苑完全落入秀吉之手。他和半兵卫一边在苑中谈笑风生,一边用午饭。当然,他们还不能彻底放松下来。后方的织田军潮水般涌上来支援,秀吉等人必须成功解救阿市。

午饭后,蜂须贺小六立刻被叫到秀吉面前。“小六,我们需要成功切断浅井久政的山王苑和赤尾美作把守的赤尾苑之间的联络,你为何还不动手?”

小六正胜摇了摇头。因为秀吉的话总是带着几分调侃,又蕴含着微妙的之意。“是,给在下两刻足矣。”

“哦?这么快。立刻行动。”

秀吉回过头严肃地望着半兵卫,“小六说只需两刻便可拿下。换成我,一刻半即可,不过也算不错。”

小六嘴角抽搐。“大人!”他嚷了起来。

秀吉表情骇人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挑精兵逼近赤尾苑。我会随之跟上。明白了吗?当敌人决心死守城池时,我们已经悄悄到达了山王苑和赤尾苑之间。他们绝不会主动出来迎战,因为四周都是我方人马。好了,给你两刻,如何?”

“您真的只需要一刻半吗?”小六极不服气地自言自语着,慢腾腾站起身。

军号和漫山遍野的战鼓声,震得地动山摇。蜂须贺率领千人簇拥着战旗,冲向赤尾苑。

此时,山王苑中的久政,正在卧房外的走廊捻着佛珠。在廊下为久政跳幸若舞的鹤若太夫忽然停下动作。“下野守大人,那——那是什么声音?”

下野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依然清楚地打着拍子,意味深长道:“听说织田公曾经一边唱着《敦盛》一边跳舞……”

赤尾苑方向传来弓箭的嗖嗖声与震耳欲聋的枪声。但久政依旧坦然自若地修剪菊花叶,似乎在享受这秋高气爽的天气。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丛背阴处,泉水对面,胡枝子花朵怒放,红白相间,泉中的鲤鱼悠然游动,片片白云倒映水面。

“似乎大事不好了,下野大人。”鹤若太夫又说道。

“太夫,如果说人生只有五十载,我早已足够了。”久政脸上浮现出笑容,“我的一生无怨无悔,始终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不曾失节。”

“小人明白……”

“既然明白,也该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决不会认输。”

“那么……无须再战了吗?”

“哈哈哈……”久政仰天大笑,“再战?太夫,我始终都在战斗。只不过我不需要亲自拿起长枪、挥动武刀而已。”说完,他再次放声大笑。

“老城主!”匆匆忙忙跑过来的,是长期为久政主持佛事的福寿庵。“敌人开始攻打赤尾苑。京极苑好像已完全落入敌手。”这位素以尊重十德闻名的六旬老人,身穿战服,手持长枪,威风凛凛立在那里。

“福寿庵!谁允许你穿上这身战服的?”

“但是,敌人已经……”

“住口!你难道忘记了吗?我不是说过,一旦被敌人包围,我自会切腹自杀。连你都忘了我的话,我何以自处?”

“连武装也不必要吗?”

久政不理会,在走廊边缓缓坐下来。“若是需要武装,我又如何静得下心在此修剪菊花?我想,与其去杀死织田家的几个杂兵,不如在此用心修剪自己喜爱的花。”

福寿庵背过脸去。随后,他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双手伏地道:“我有个请求。”

“什么事如此严肃?”

“老城主忠义之心固然可敬,但为了正值壮年的城主,还有您的三个孙女,希望您重新考虑。”

“哦,你这身打扮其实是要来劝我投降?”

“我是为整个家族考虑。”

“住口!”久政厉声呵斥道。

浅井福寿庵像已预料到久政会发火。“您训斥得对。但正如您所说,织田信长残酷无情,若是纵火将您、城主、夫人和小姐全部烧死,他反而会更加高兴……我实在忍无可忍!”

久政没有回答,单是抬头望着空中漂浮的朵朵白云。人马的喊声渐渐远去,耀眼的阳光照得四周更加温暖明亮。

“拜托您了,老城主!为了浅井家的香火能够延续,请立刻派出使者。”

“你也已老朽。”

“是。您说得不错。”

久政恢复了平静。“你也算是佛门中人。还是脱去那身战服,尽情享受这美好的秋天吧。”

“见谅,比起菊花和树木,我更担心家族的安危。”

“福寿庵,不要说了!听着,我的心已不是这些话所能打动的。”

“无论家族将来如何,您都不在乎呜?”

“哈哈哈。或许信长称霸天下本是业火;我久政违背这一大势而将全家推向灭亡的决心,也是业火,是罪孽更大的业火。”

福寿庵紧咬着嘴唇,不做声了。久政已经失去理性。无论多么痛恨信长,能为此而牺牲儿子、儿媳和孙女的性命吗?久政错误地认为杀他们的不是他自己,是信长为了实现野心,将心爱的妹妹嫁给敌人,然后不惜杀掉她们,以证明他意志之坚定。如此想,实在太过浅薄。信长已经多次派使者来,称不会害了浅井父子的性命。导致家族灭亡的,不是信长,更似是久政自己。

“福寿庵,是非对错皆由后人来判断吧。趁鹤若还在,你还是脱去那身战服,喝杯茶吧。”福寿庵悄然离去了。

一度远去的呐喊声,又渐渐逼近。久政再次拿起剪刀,仿佛忘记了鹤若太夫就在身边,开始仔仔细细修剪菊花。

“老城主!”这时又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井口越前守正义全副武装跑了过来。

“是正义呀,敌人好像已经逼近。”

“正是。敌人的先头部队开始时假装攻打赤尾苑,但中途突然改变了方向,向山王苑杀来。”

“哦。我知道了。正义,我的一生很有趣。”

“啊?”

“好了,你去和千田采女联络,不要让闲杂人等到此。”

二十七日,羽柴手下的蜂须贺终于成功地攻入赤尾苑和山王苑之间。第二日,天正元年的八月二十八,从拂晓开始,小谷山便变成了惨烈的战场。以羽柴秀吉先行攻下的京极苑为据点,织田军兵分两路攻打长政和久政。城池陷落已是早晚之事。

这一日,山王苑的久政依然未穿上战服。面对不断传来的失利消息,他只是平静地说:“辛苦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也不提“投降”二字。

到巳时,身中三箭的千田采女奔了过来。“山王苑快要陷落了。”

久政笑道:“那么,我们作些准备吧。”他回过头静静望着身边的森本鹤若太夫和福寿庵。福寿庵已经脱去战服,身着袈裟。鹤若太夫大概是受昨日久政沉静之态的影响,脸色虽然铁青,却也平静。

“采女,拜托了。在我们去之前,也请告诉正义。”

采女不解:“请耐心等待。告辞了!”他挥舞着刀离开了。

“福寿庵,能否给我斟上一杯酒。”

“是,请稍候。”

“怎么样?今日天气不错,我心情也非常好。”福寿庵和鹤若太夫都没有回答,慢条斯理地准备着酒。酒被倒进久政平日珍藏的那樽精美的杯中,久政开心地连饮了三杯。“来,福寿庵,轮到你了。”

福寿庵看着久政,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已不记得昨夜曾几次想挥刀砍掉久政的头颅,以保全浅井家,但那种愤懑终于平息,最终迎来了这一时刻。他也是浅井氏的一员。如果他被长政误解,认为其因一己私利而谋叛,那就有口难辩。这大概就是末日的业相。福寿庵也是连饮下三杯,然后将酒杯递给鹤若。“来,让我给你斟酒。”

福寿庵面带微笑地看着鹤若喝干了。“老城主,我这个出家人还是先行一步,为您探路吧。”说完,他撕开衣服,露出胸脯,表情淡然地握刀向下腹刺去。

久政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满意地点点头:“鹤若,你来替他了断吧。不愧是福寿庵,懂得我的心。”

人,可能终归无法从迷茫与执著中完全解脱。福寿庵的切腹自杀,其实蕴含着对久政的愤懑和对眼前形势的绝望,但久政并不那么认为。在鹤若太夫刀下,福寿庵的首级颓然落在地板上。

“好了,福寿庵,我们赢了信长。”看着地板上淋漓的鲜血,久政扭着嘴笑了,“轮到我了。”他住了笑,静静闭上眼睛,慢慢扯开衣裳。穿着洁白的里衣,他态度从容,默默地举起了武刀。“敌人大概就要闯人大门了。”

他自言自语道,猛地将刀尖向左腹刺去。

“我采帮您……”鹤若道。

“不用!”久政大喝一声,拧着脸,猛地将刀向右划去。好像割到了要害,裹在腹部的白布顿时一片血红,久政脸色如土。“哈哈哈……”他看着鹤若,好像要说点什么,但终于没有说。一瞬间,榻榻米浸泡在血泊之中,久政颓然倒地身亡。

鹤若太夫确认久政已死,提着刀站了起来,沿着走廊绕了几圈。敌人已经逼近,刀剑的碰撞声和厮杀声不断传进耳朵。他当然已作好和久政一起殉死的准备,但不知是该冲向闯进来的敌人战死,还是切腹自杀。就在鹤若转到第三圈时,一个杂兵忽然从背后挺枪攻来。

“呀!”士兵的长枪刺中了鹤若的衣袖。鹤若立刻跳到一边。

“等等!”面对穷追不舍的杂兵,手提大刀的鹤若又似威吓,又似乞求,“我已亲眼目睹久政大人切腹自杀,会随他而去,不需你们前来。你若是靠近,别怪我不客气。”杂兵退后一步,看到房内确实有两具尸体和一个首级后,慌忙收起长枪,向那边冲去。显然,他认为地板上的首级是久政的。鹤若来到院中的石凳前坐下,将刀对准了自己的腹部。

当鹤若的尸体颓然倒下时,周围已经陷入混战。乱世的业火没有因久政、福寿庵和鹤若太夫的死而熄灭,而是烧得越来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