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高天神城的问题上,家康的预测和信长的想法如出一辙。

小笠原与八郎长忠已经接受胜赖关于打开城门归顺武田的劝告,正在试图说服城内的主战派。而从岐阜城出发的织田信长父子的援军,则于六月十七抵达吉田城,十八日从吉田城出发后不久,就传来了高天神城陷落的消息。家康立刻亲自来拜望信长。信长的队伍已安顿好,在烈日炎炎的河滩上支开帐篷,正在歇息。看到家康,他从床几上站起身,热情地迎了上去,认真地说:“唉!我们来迟了。”

家康比信长更加严肃:“您不辞辛苦远道而来,我感激不尽。”

双方寒暄了一阵。家康率先起身,建议信长向吉田城撤退:“家康愿您撤回吉田城。”

胜赖已令横田甚五郎入驻高天神城,其主力正在撤退。因为信长援军的到达,他们没敢前去攻打滨松。正中自始至终不准备打仗的织田和德川两位大将下怀。

信长撤退至吉田城后,将带过来的黄金一并交给了家康,显示了自己的胆量和气魄后,于二十一日悠然撤回了岐阜。他故意没去见女儿德姬和女婿信康。

“胜赖肯定还会来。但只要有德川在,我就无须担心敌人从东面来攻。我们要和德川家处理好关系。”信长和儿子信忠并辔而行,满意道。他非常清楚,胜赖在这一战中看似取胜,实际上老臣宿将对弛更为不满,其又向深渊走近了一步。

大贺弥四郎将信心十足的信长送到城外,内心却充满另一种满足和自信。弥四郎向信长通报了姓名。但信长根本没在意他,对他视若无物。

这一天虽烈日炎炎,弥四郎认为信长这种人物,实在不该在马背上脱衣服。但信长毫不在意,骑爱马驰向矢矧川,然后大大咧咧让马饮水。不知他是否意识到背后弥四郎那阴冷的目光。这种人决非大将之器。弥四郎想。走着瞧吧,这人的首级早晚会被送到胜赖处。

“德川和织田两家相安无事。”信长对送他到矢矧大桥的家臣们豪爽地笑道,然后拨转马头去了。

弥四郎自有想法。在他看来,这是决定他命运的关键。信长没在高天神城陷落之前赶到,是由于他的狡猾和失算。既然不愿交战,又为何率领大军远道而来?

弥四郎认为信长狡猾而又胆小如鼠,他迟迟未到,是害怕家康先有动作而落了下风。他觉得,若信长认为是其到来使得甲州军撤退,就更愚蠢得无可救药了。胜赖不是因为害怕信长而撤退,不过是为了展示甲州军神出鬼没的用兵之法,一会儿出现在美浓,一时攻击远江,突然又袭击长筱,攻打足助。因此,武田和德川家的决战将在武田军拖垮德川军以后进行。

如果信长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应该及时赶到高天神城,给甲州军以致命的打击。但信长却没认识到,他给家康留下黄金便撤回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实际上,当弥四郎听到信长援军到来时,曾经仰天长叹:糟!

如果甲州军在高天神城遭受致命打击,他弥四郎的所有梦想,都要化为泡影。出身于足轻武士之家的他,只能终老于二十乡的代官位置上。他根本不可能想到从背后袭击出兵远州的织田与德州联军,因此一筹莫展。

但就在他心灰意懒之际,信长却大咧咧地顶着烈日撤退了;维系着他梦想的甲州军不但攻下了高天神城,而且将闻名远州的小笠原与八郎长忠等猛将收入麾下。从结果上看,无论如何,应是武田氏的胜利。

此后武田与德川战事胶着,至九月末,胜赖再次出兵远州,攻打滨松城,未克。天正三年二月,胜赖再次出兵长筱,并派遣密使来弥四郎处要求给予接应。

这天终于到来了吗?弥四郎开怀大笑。他等得太久了!

送密函来的,是弥四郎特意安排住在城下的人。他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还是先拜访筑山夫人吧。弥四郎踏着严霜出了府邸,但转念一想,又走向本城信康的卧房。信康是否知道接下来那场决定命运的一战?

为慎重起见,弥四郎想先到信康处打探,这也是他多年的心得。

信康高兴地将弥四郎让进屋。他正和四名侍卫在房内谈论战事,问道:“对于高天神城的大河内源三郎,你有何看法?”

“在下觉得,大河内源三郎是知情知义的真武士。”

“你也这么想?我倒不那么认为。”信康说完,又转身对着众人,“当然,我也赞许大河内挺身而出,反对小笠原与八郎开城投降的忠心。毫不妥协、坚持抗争确实是一个监军应有的德操,却不赞同他因为自己的主张而被投入牢中。同样反对投降的久世三四郎和坂部又十郎,却堂堂正正回到滨松。与他们二人相比,大河内算是目光短浅。”

听到这话,弥四郎差点笑出声。信康现在谈论已成过去的高天神城陷落一事,本就显得十分可笑,更滑稽的是平岩亲吉、野中重政和近藤一岐等人那副失落的表情。

就在高天神城陷落之际,渡边金大夫、中山是非之助、斋藤宗林等随小笠原与八郎投奔了武田,而久世三四郎、坂部又十郎等在陷落的同时,则想方设法回到了滨松。据说只有监军大河内源三郎一人死守家康密令,坚持抗战,终于力竭被俘,投入牢中,现在无人过问。信康居然说大河内源三郎政局比撤回滨松城的武将们才智低劣。

弥四郎很清楚信康的为人和能力。在他眼中,信康实幼稚可笑。身陷囹圄的大河内源三郎定还坚信家康会夺回高天神城,因此誓死不变节,应该受到信康的褒奖。不想信康竟批评源三郎不如他人。

“大贺?”信康转向弥四郎,“只有活着回来,才能继续为主公效劳。你不认为假装变节,混出牢房后回滨松来,才是上策吗?”

弥四郎吃了一惊。“不,在下不这样想。”他掩饰住内心的慌乱,沉稳地笑了。

“那么,你也愿意在牢中待上几年?”

“那是自然,那才是武士应有的气节。”

“你果然这样想。哈哈哈,我输了。不,我没输,我和你们想法一致,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而已。”弥四郎内心狠狠咒骂着,但表面上仍然恭敬地低下了头。“在下总算放心了。不愧是少主。”

“大贺,你认为胜赖接下来会从何处人手?”信康高兴地继续着话题。外面风声呼啸,快下雪了,但房内的炉火烧得正旺,年轻的信康满脸通红。

“是滨松、武节,还是长筱?或者从美浓来进攻?你认为呢?”

“在下以为,是先取滨松。”弥四郎说完,打量了一眼众人的表情。

“哈哈哈,大错特错了!”信康拍拍膝盖,摇晃着身子大笑,“他们接下来定会先攻长筱。”

弥四郎身子猛地一颤:“少主怎会知道……”

“因为父亲已派奥平九八郎进了长筱城。”

“为何奥平贞能一入长筱,甲州军就会进攻呢?”

“傻瓜!奥平父子曾经投靠过胜赖,若让他们父子在长筱逍遥快活,胜赖的脸往哪里搁?”

“这么说,主公是经过思考之后才派他们去长筱?”

“那是自然。”信康点点头,“将敌人诱至长筱,然后给他们致命打击,这就是父亲的谋略。天正三年将会很有些意思。”

弥四郎装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了。将奥平贞能父子送入长筱……”一边说,他一边在内心自言自语道:我赢了!

若家康是为了诱出胜赖,才命奥平贞能父子人长筱,胜赖的计划就可以成功地付诸实施。胜赖原就打算先围长筱,吸引家康的主力,然后和弥四郎里应外合,夺取冈崎。弥四郎觉得已不必再问——信康居然如此随便地谈论军机大事。

想到德川氏即将面临灭顶之灾,弥四郎忽然可怜起信康来。自打小侍从事件以来,信康的性情愈加怪诞。为了不被家臣们蔑视,他经常对军机大事夸夸其谈,动辄发怒,妄自尊大。这种狂妄的背后,其实隐臧着对正室德姬及其娘家织田的畏惧。心中畏惧,却故意叫嚣,这正是虚张声势的表现。

几乎无人正面劝谏过信康。也好,让信康这种无能之人来指手画脚,本就没有天理。弥四郎出了信康卧房,径向内庭走去。关键时刻就要到了。在拜访筑山夫人之前,应该先去看看德姬的情形,弥四郎始终很谨慎。

自小侍从事件以来,德姬经常无端地恐惧,并剧烈发作。别说筑山夫人,就连菖蒲和下人们都不像是自己人。原有丈夫的关爱和小侍从的真心在支撑着她,但如今,小侍从已经死了,丈夫的情意也不在了。

今日德姬刚刚发作了一次。她苍白的眼睛里隐藏着恐惧,正让阿琴之妹喜奈替她按摩。这时,下人松野前来禀报说,弥四郎来访。

“大贺弥四郎?”德姬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向喜奈投去求救的目光,“怎么办,喜奈?”

喜奈顿时一脸严肃:“难道有什么事?奴婢觉得您还是先见见他。”

“好吧,让他进来。”德姬慌忙理好头发,正了正身子。

弥四郎一直傲然走到隔壁房间,方才假装老实地伏到德姬面前:“今冬天气寒冷,看到少夫人身体无恙,在下就放心了。”

“大贺大人百忙之中,前来探望,费心了。”弥四郎郑重垂首道:“来年您该时来运转了。”

“时来运转?”

“今年当然也不错。到来年,主公就会知道,令尊是个多么重要的人。”

德姬看了看喜奈,眼前这个男人是串通武田家的背叛者,他的手段如此之巧妙,骗得信康团团转,以至于德姬将真相告诉信康后,竟致小侍从被杀。如今,这个狡猾的刁人又来恭维她!

“少夫人,在下愧对主人的恩典。”

“大人言重了。”

“在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在下以为,少夫人的心病归根结底,是因为筑山夫人。”

德姬纳闷不已。这人究竟想说些什么?

“她明目张胆的放肆行为自不消说,还唆使少主和菖蒲,使得小侍从被杀。长此以往,如何了得?在下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大贺大人,这种话不适合在我面前——”

“少夫人是要我慎言吧。但筑山夫人实在太可恶了,少夫人!”

弥四郎猛地向前挪了挪,“我装作和夫人同流合污,终于探得一件大事,此事对于德川氏至关重要,不得不告诉悠。当然,少夫人至孝,大概不愿听这些话。但请少夫人原谅在下的鲁莽,听我说下去。”

弥四郎一边说一边紧盯住德姬,语气不容反驳。

“天正三年,恐是决定武田、德川和织田三家命运之年。值此关键时刻,筑山夫人为了一己私欲,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她的愿望之一,就是报复令尊,以为今川义元公报仇;其二便是报复疏远了她的家康公。”

弥四郎看到德姬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便移开视线,继续滔滔不绝:“武田击败德川,她便可报复丈夫。武田、德川两军交战时,有情有义的织田公会前来支援德川军,那时就可将信长公诱至吉田城施以恶手。”

“……”

“真是异想天开,浅薄可笑!迄今为止,在下一直未对少夫人提及,单是默默埋在心底。但现在的形势证明,她的想法并非白日做梦。夫人的亲生儿子少主信康,逐渐受夫人的影响,已经成了她的臂膀。少夫人可能不愿听这些话,但我仍然要说。一旦武田和德川开战,信长公定会率兵来救,若那时两家衰亡,就为时已晚了。因此今日先来告知一声,我今后也会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

弥四郎一口气说完,将视线对准坐在一旁的喜奈:“喜奈。”

“在……在。”

“我能看透你的心思。你本是夫人派来监视少夫人的,但对少夫人的感情逐渐占了上风。那很好,今后要密切关注少夫人身边的人事,保护她,有劳你了。”喜奈顿时狼狈不堪,脸色红白不定。

她确同情德姬,但弥四郎究竟在想些什么?他难道真是为了监视筑山夫人而接近她吗?倒也不无可能;但形势一变,他的巧舌恐怕又要变化了。

“那么在下先告辞了。请您一定注意保护好自己。还有,如果您能早日生下嗣子,那么少主就会回心转意。弥四郎衷心祝愿那一日早些到来。”弥四郎又恭敬地施了一礼,立起身来。

风在屋檐上呜呜地响,德姬和喜奈仍一片茫然,甚至忘了送客。

弥四郎心情愉快地来到廊下,“现在该去见我的人了。”

他喃喃着,向本城大门走去。如此一来,信长恐怕不会派援军了。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弥四郎回到府邸后,他的心腹仓地平左卫门和山田八藏二人已等待多时了。难道他们也知道了密函到达的消息?正打算令人去叫他们,不意他们竟主动来了,弥四郎有些纳闷。“你们二人又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他放下刀,走到火炉边。

“出大事了,大贺大人。”山田八藏到底性急,抢先开口道,“事情好像泄了,不可大意呀。”

“什么?事情泄了?”弥四郎问。

“就是去年做甲州军内应之事。”

“你如何知道?”

山田八藏悄悄地看了看四周,恐惧地缩着脖子:“筑山夫人的侍女阿琴偷看了胜赖公送过来的密函,告诉了她父亲。”

弥四郎考虑了半晌,“不必担心。那密函写着减敬的名字,没有提及你们。”

仓地平左卫门紧紧盯着弥四郎。

“不仅如此吧,山田?实际上,小侍从的被杀也好像与此事有关。”

“对,我们认为极有可能是小侍从透露给德姬,德姬漏给岐阜,然后从岐阜传回了滨松城。”

“当然,也许是阿琴和喜奈之父泄漏。”

弥四郎依然不屑一顾,面露微笑:“那些事即便属实,你们也不用担心,我自会处理。”

“我们想知道有什么法子。”八藏探出身子,美髯飘拂,豪气十足,“我们很担心。倘若事情真的从岐阜传到了滨松,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我本可以不让消息传到滨松,但既然你们这么担心,我们不如今正月早早下手。”

“正月下手?”平左卫门嘟囔道。八藏急切地问道:“如何下手?”

弥四郎突然一脸阴沉,他用握在右手的刀把猛地击了一下左手:“索性将筑山夫人——”

“夫人?”

“哈哈哈……”弥四郎又大笑起来,“我并不觉得她与我们一途。所以,若事情败露,就可将一切罪过推到她头上。我们可以主动将夫人做内应之事告诉主公,无论有无……”弥四郎又猛地击了一下左手,然后闵了闭眼。

山田八藏和仓地平左卫门对视了一眼。弥四郎大为不屑:这两个胆小怕事之人,只能以下级武士的身份终其一生。想到这里,他嘲弄道:“你们真扫兴。即使要杀筑山夫人,也不必那么惊讶。其实,我们不就是想取主公首级吗?既然有胆量取主公首级,夫人的性命就更不在话下。”

“大人言之有理……”

“不但筑山夫人,如有必要,我们还必须坦然杀了少主、平岩亲吉、野中重政。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到,又如何做得了一国一城之主呢?”弥四郎沉稳地说完后,取出密函给他们二人看,“现在已不是担心筑山夫人的时候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二月就将决定我们的命运,你们二人有何想法?”

山田八藏“嗯”了一声,仓地平左卫门则睁圆眼睛,盯着密函,都未回话。

“不要担心。”弥四郎仿佛自言自语道,“正月就要开始战备,少主大概会在正月下旬前往长筱。平岩、野中、久松和松平重吉都会随少主前去。留守冈崎城的便只是酒井雅乐助等人。因此即使织田家援军到来,信长公也不会进入这座城池。对此我绝对有把握。”

“哦?”平左卫门猛吸一口气,问道,“二月胜赖公会攻来吗?”

“那是自然。三月冈崎城就已成我囊中之物了……”

“既如此,”山田八藏打断了弥四郎的话,“还有必要杀筑山夫人吗?”

“没有必要吗?”

“夫人本就是胜赖公的盟友,若将来我们因此受胜赖公训斥……”

弥四郎无奈至极,但他还是控制住情绪,多么愚笨的人!必须说点什么,以让这些愚笨之人信服。

“八藏,你为何老是在夫人的问题上纠缠不休?好了,如果主公被俘后拉到我们面前,你不是也得坦然砍下他的脑袋吗?而且我刚才说的是,一旦有泄密的危险,才取筑山夫人的首级。只有死人不能说话。到时胜赖公追问起来,我们就说夫人可能将秘密泄漏给家康,迫不得已才杀了她。不要担心,我马上召集大家商议事情,不要再说这些蠢话了。”弥四郎说到这里,欣慰地眯起了眼,忽然变了语调,“毕竟二月是决定胜负的月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