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年五月二十九的黄昏时分,织田信长只带了森兰丸兄弟等五十多名贴身侍卫,来到本能寺。

女人们以及二百多名护卫早已抵达此处,可是,下午时分,天上却下起雨来,人们一边诅咒着鬼天气,一边焦急地等候信长的到来。

信长每次进京,众王公大臣们总要早早迎接到山科,繁文缛节地假客套。信长向来对这些虚礼极为厌烦。

大概又是为那些繁文缛节花了不少时间,淋雨恐怕难免了。一想到这里,提前一天抵达本能寺,正在指挥女人们收拾打扫的浓夫人就坐立不安。

位居三品中将的长子信忠已领家康到了妙觉寺,再让长谷川竹丸和杉原七郎左卫门领着家康从大坂进入堺港,之后,信忠就转移到了二条城,只把幼弟源三郎胜长留在了妙觉寺。三七郎信孝向住吉出兵,正打算渡海进攻阿波,这样,织田兄弟已经一口气完成了进攻中国地区的布局,单等父亲信长入京。

因此,信长本想尽量避开所有的虚礼,父子尽快奔赴战场。可是,等来到京城一看,远没有预想的那么简单。公卿大臣们个个都似惧怕信长,因此反反复复地行虚礼,不断地向信长献殷勤。刚把这一位三言两语打发掉,那边又来了一位更加啰嗦的。

本来这次招待家康,就耽误了不少时间,再要应付达些公卿大臣,出征自然迟了许多。浓夫人这次特意跟着女人们来到本能寺,也是想帮信长缩短应付虚礼的工夫。

果然不出所料,信长从淋湿的车上下来,进到内殿的时候,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阿浓,怎么连你也来了,你来做什么?”

浓夫人笑笑,也不回答,只是忙着让人给信长换衣服。“我听说有人把你称作傻瓜。”

“好像是,我也常有所耳闻。”

“女人啊,过了三十三岁,就应该悄悄地隐退,独享清福。”

“可是,我的精力就像才二十几岁呢。”

的确,浓夫人看上去出奇地年轻,甚至让人弄不清她到底有多大年纪。在不了解底细的人看来,她顶多三十出头。

其中,既有把她误以为侍女之领的公卿,也有理所当然把她看成偏房小妾的武家,可是,夫人毫不在意。

“大人,由于宫内卿法印不在,所以,明天来问安的官吏名单,现在我这里。”

“都是些什么人?京城好是好,就是这些繁文缛节令人厌烦。今天也一样,一大帮人又迎到了山科,把我急得坐立不安。”

“明天主要是近卫大人、近卫御方大人,还有九条大人、一条大人、二条大人、圣护院大人、鹰司大人、菊亭大人,以及德大寺、飞鸟井、庭田、田迕、甘露寺、西园寺……”

浓夫人屈指继续往下数,结果被信长不耐烦地打断了:“够了够了,你看着办吧。”

可是,夫人仍然没有丝毫胆怯。被信长如此大喝一声,其他的侍从和侍女们往往都噤若寒蝉,悄悄地退下去,正因为这样,以后的事情常常变得更棘手。

“即使大人再觉得厌烦,后面的人也当听听……”说着,浓夫人继续拖着同样的语调往后念:“西园寺亚相之后乃是三条西、久我、高仓、水无濑、持明院、庭田黄门、观修寺黄门、正亲町、中山、乌九、广桥、坊城、五进、竹内、花山院、万里小路、中山中将、冷泉、西洞院、四条、阴阳头……”

“知道了……”信长又大喝了一声,“是不是把京中的公卿都当成虫子来晾!”

“正是。”夫人微笑着答道,“现在已是梅雨时节,所以,明天接待只要茶点就够了,我已经吩咐和尚们去准备了。”

“你管得也太多了。唉,这些不懂战机的蠢货,一味地奉承我,反而给我添麻烦。”

“大人,您中途不要喝酒。”

“我告诉你不要多管闲事,不用再说!”

“夕景的信忠和源三郎就要来了。自从甲府一别,您已经没有和信忠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了,这次你们父子可得好好聚一下。”

信长简直有些呆了,不住地冷笑。“你的吩咐真是周到。你若是真有本事,找个合适的时机,把那些烦人的虫子们都给我打发回去。”

“是,我打算等你们谈得差不多了,就打发他们回去。”

这一夜,信长睡得比平时早得多。淅淅沥沥的雨笼罩着壕沟环绕的本能寺,帐外侍女们的身影仿佛幻影,显得朦朦胧胧。

浓夫人一直躺在丈夫的身边,深情地凝视着他静静睡去。如果自己不出来……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和丈夫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右大臣的显赫地位,众多官员的逢迎,硬生生地把二人分开了,仿佛要把夫妻二人拉到一个见不到彼此的地方去。那些老家臣们想必也寂寞……浓夫人眼前浮现出以前那个亲热地称自己为浓姬的信长来,不久,她也睡着了。

天亮了,为六月初一。

上午巳时,昨日通报的那些公卿僧侣们陆陆续续地聚集到客殿。天仍然雾蒙蒙的,雨也似下非下。

信长早就预料到这些了,并没有特别不高兴,他将礼品当场退回,然后让和尚们献上茶来,愉快地和众人谈论着京城夏天的庆祝活动之类。大概信长正在期待着傍晚的父子团聚。当然,在这种充满虚情假意的场合中,浓夫人没有露面。

下午申时后,公卿、和尚们才相继散去。他们表面上把信长当成一个豪放的右大臣,其实,内心都把他当作一个心智过敏、猜疑重重的大将来看待。

因此,如果某人冷冷地提前离去,看似没有什么大事,此人却很害怕,以为信长会非常痛恨自己,伺机报复。因此,在听到晚间信忠将赶来、信长父子还要共商大计的确切消息之前,王公大臣们没有一个敢起身离去。

正在这时,森兰丸的弟弟坊丸赶来。“三品中将派人来问,说他立将赶来,不知是否合适?”

如此一说,大家这才知趣地站起身来。其实这些都是浓夫人的安排,可是,信长也没有显出不悦之色。“哦,你告诉中将,现在可以来了。”

吩咐完毕,他对众大臣笑脸相送,“等信长降伏毛利之后,再来拜望诸位。多有得罪。”

此刻,雨已经停了,本能寺里林木的树梢上,微微露出了一抹蓝天。

信长换上衣服,站在客殿高高的回廊上,等待两个儿子。“这回廊已经非常古旧,我看稍加用力就要断裂了。”他故意跺着已经开始腐朽的木板,抬头欣赏着古老栏杆上的雕刻。

还是和自己的孩子见面愉快啊。浓夫人心里这样想着,不觉又感到寂寞。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除了丈夫以外,再也不会有其他依靠了。可是,即使这样,信长也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纵身一跳,到了她再也碰不到的九霄云外。

“阿浓……”

“在。”

“今天晚上,我要和信忠、源三郎一起喝两杯,你来斟酒吧。”

“是。”

“明天就要上战场了,所以,今晚就不要拘礼了,我也要好好地放松放松。”

“您说不要拘礼,是说,妾身也可以喝一杯吗?”

“哈哈,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侍从们今晚也可以随便喝。”

“大人……”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这里比不得城里,你们父子,还有我这个女人可以不拘礼节,可是,那些侍从……”

“怎么,不可以吗?哈哈哈。”

“大人似已不是以前的您了。若是这样,今后他们恐会养成恶习。”

信长又奇怪地笑了。“哈哈,阿浓,你到底是个女人。你是在想,如果侍卫们都喝得半醉半醒,一旦有人来袭,便没人护驾了?本能寺并非要害之地,我身边不是也没带任何兵力吗?不要胡思乱想了。当然,如果喝得烂醉,打架斗殴我可不允许。”

他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浓夫人低下头,不再吭声。

信忠和源三郎兄弟似乎是掐算着对方的抵达时间而来的。

“哦,你来了,早就等着你了。”看见信忠,信长故意打趣地把中启扇半合半张,正在招呼着,源三郎一行也正走进中门。

中将信忠今年二十六岁,正是精力旺盛之时。而源三郎还是个刚刚束发的少年,他现在正在命令津田又十郎、津田勘七、织田九郎次郎等麾下的三千多人马到妙觉寺集合,准备攻打备中的头阵。他此时脸上带着激动的红晕,两眼兴奋地放着光。

“啊,源三郎也来了,好,快进来。”信长先站起来,走到设好的酒席旁边,“客人们都到了,赶紧掌灯,掌灯……”

虽说外面还有一丝亮光,但屋内已经是漆黑一片了。侍从们小跑过来,添上烛台,摆上早就备好的酒菜。

“信忠,公卿大臣们都给家康引见了吗?”

“孩儿一直谨记此事,已经引见了。”

“家康是个乡下人,在妙觉寺还是那样紧张?”

“是。”接着,信忠像是回忆起什么,苦笑了一下,“我突然觉得,德川大人挺可怜的。”

“哦?可怜?”

“父亲想一想,我好歹也是个中将,而德川却只是个少将。”

“啊,说的也是……”

“因此,当我引见的时候,王公大臣们都众口一词:恭喜中将大人的随从气度非凡。当我向他们解释说不是我的部下,而是父亲尊贵的客人时,他们这才对他尊重起来。”

“哈哈哈……”信长听了,不禁捧腹大笑,“哦?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王公大臣们竟然把家康当作信忠的部下,哈哈,简直太有趣了。”

家康确实值得同情。由于王公大臣对信长的追捧,在他与信长之间划出了一道身份的鸿沟,不知为何,这竟便信长格外开心。

酒杯里斟满美酒,父子们开始探讨起甲州武田氏的旧事来。从备中的毛利和羽柴秀吉,再从高松城谈到在田乐洼击败今川义元的功劳,信长父子兴致勃勃,高谈阔论。

“那时候,我比现在的信忠大一岁,是二十七岁,对吧,阿浓?”

“对,是一名骁勇善战的猛将。”

“我站着就把泡饭倒进嘴里……好像吃了三碗吧?”

“对,一口气吃了三碗。”浓夫人似很怀念当时。

“阿浓,扇子!”信长叫了一声,站了起来,“源三郎,你好好地看着。人的一生,进或退,都须雷厉风行。”信长炯炯有神地看着小儿子,然后倒背着手,唱了起来。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壮士何所憾?〗

浓夫人知道他已经得意,便敲起了小鼓来伴奏。小鼓略显奇异的调子和着信长朗朗的声音,在古刹里回响。

丑时四刻左右,正当在本能寺里享受天伦之乐的信长,醉意越来越浓的时候,光秀的军队已经从保津穿过山中,到达嵯峨野,正向衣笠山的山脚迈进。来到这里,就连杂兵小卒们都纳闷起来。如果是向中国出征,应该翻越三草,可是上头的命令却说马首向东,从老山到山崎,再经过摄津。来到老山以后,却不往右拐,反而转向了左边。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到京城去?

“这路走的有点不大对头啊,咱们最好找个头儿问问。”

“对,我也觉得蹊跷。如果这样走,半夜就赶到京城了。那就绕了好多路。”

可是,这时候,各个大将又下达了新命令。“信长公有令,要在京城检阅军队,虽是绕远路,可是也没有办法。所以,先在这里简单地吃点饭,整装待命。”

队伍于是在衣笠山上就地解散,开始吃带来的干粮。信长公要阅兵,听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一个人产生疑心。

这时,唯有一个人觉得有些蹊跷。此人不是寻常百姓,而是京都所司代村井长门守春长的家臣吉住小平太。小平太负责管理桂川附近的公田,他一看见这支军队就一愣:明智的军队要上京城?他赶紧向咐近的农家借了匹马,快马加鞭,亥时左右就赶到了堀河向长门守报告。“有一件怪事。明智日向守的军队不向西边前进,反而似是向京城进发。莫不是有什么异常?”

听他这么一讲,村井长门守一边吐着微醺的酒气,一边笑道:“开什么玩笑!你觉得现在会有向大人倒戈的浑蛋吗?”长门守担任源三郎的护卫,刚刚在本能寺看了信长的“醉舞”之后回来,“日向守承蒙右府大人天大的恩赐,即使是奔京城而来,那也是奉命觐见。”

事件爆发之时总有某种前兆,正是这一句话,决定了信长父子的命运。

此时,光秀正在向刚刚在山野里吃饱肚子的将士们披露“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真心。“我不犯人,人必犯我。没有办法,只好取织田信长首级,明日即号令天下。骑兵均卸去马掌。步兵每人都穿上新草鞋。火枪手统统把引线剪到一尺五寸,装好弹药。准备好之后,我们就一口气渡过桂川。敌人就在本能寺和二条城。从现在起,天下就是我明智光秀的了。大家要奋勇杀敌,争立战功,我会重重有赏。当然,打仗免不了牺牲,若有伤亡,就赏赐给儿子,没有儿子就赏给亲戚。全仰仗你们了。”

左马助的三千七百入围攻本能寺,治左卫门的四千多人进攻二条城和妙觉寺,光秀率领的主力三千多人马则攻打三条堀河。全军掀起一股席卷京城的狂潮。

此时的光秀一马当先,率兵突进,却似还在迷糊,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年轻的时候,光秀就时常和人探讨,究竟什么人能取得天下。受浓夫人的父亲斋藤道三人道的影响,他也不是没有悄悄做过当天下人的美梦。可是,眼看着道三人道悲惨死去,再看看浅井、朝仓的灭亡,到大将军义昭的穷途末路,还有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之死,所有这些,都给了光秀沉重的打击。不知何时,想做天下人之心渐渐地消失了。

天下人决非仅凭实力赢来的一个称号。这个名称背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起着支配作用。如果无视这种力量的存在,急功近利,在别人眼中,无异于主动跳进死亡的深渊,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近有武田胜赖,远有今川义元。

识时务者为俊杰。悟明这一点后,光秀没有为三女四男谋求高官厚禄,而是给了他们平凡的身份地位、安泰的生活环境。多么朴实的父亲!

三女之中,长女嫁给了尼崎城主织田七兵卫尉信澄,次女嫁了丹后国守细川藤孝的嫡子与一郎忠兴。十四岁的长子十兵卫光庆,由于身患风寒,留在了龟山城。次子十次郎、三子十三郎,还有小女儿、小儿子,光秀都在悄悄地为他们安排“安泰的一生”。只是由于遇到突发事件,他才不得不谋叛信长,夺取天下。

人真是奇怪……想起这些,光秀就不断在心里责怪自己:“你明白吗,光秀,如果夺取不了天下,你就只能是一个谋叛者,你的妻儿都要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就这样,光秀的三队人马到达京城,已是子时左右,准确地说,已是六月初二。军队打破所有的木门,进入城里的街道,这时才打起旗号来,按照预定计划行动。

其中最紧张的一队,当属偷袭信长的下处本能寺的明智左马助光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队伍艰苦地穿越本能寺周围荆棘丛生的灌木丛和竹林,沿着黑糊糊的壕沟,将本能寺围了个水泄不通。第一道包围圈是四王天但马守,第二道是村卜和泉守和妻木主计头,第三道则是三宅式部。

因为事情紧急,一旦走漏风声,信长的援军出其不意地增援本能寺,便将坏事。而这样的部署,援军即使来了,也可以将其阻挡在本能寺之外。

左马助光春包围完毕后,立刻派人飞报给三条堀河的总大将光秀。左马助的报告送达时,妙觉寺和二条城,以及所司代长门守的别馆都被围了个严严实实。而且,外城的大津、山科、宇治、伏见、淀、鞍马等地,也都在出入口设下二三百伏兵——部署已经完成。

“好!夏天天亮得早,全军必须在天大亮之前,一举冲进,取下信长的首级。”命令立刻传给了左马助。已近寅时,本能寺里的人刚入睡不久,四周一片静寂。

左马助下达了袭击的命令。

为何而战?是大多数士兵所不知的。胜者为王败者寇,想生存,只有战胜敌人。天天使刀弃枪的武夫在这样的现实中生存,一听到冲锋的军令,立刻发出震天的呐喊,争先恐后地冲到围墙前面。

约一万坪的本能寺院内,一片死气沉沉,甚至让人毛骨悚然。到处弥漫着皂角树发出的刺鼻气味,树梢上,星星若隐若现。

“杀呀,冲啊!”士兵们高举着大刀和长矛喊起来。静寂而黑暗的深夜一下子被喊杀声惊醒。

沉睡中的信长突然觉得不对,一骨碌爬了起来。原来,把信忠和源三郎打发回去之后,信长酒兴不减,又和女人们推杯换盏,一直喝到深夜,烂醉如泥。

“谁?”他冲着旁边的房间大喊,“你们这些人一喝醉就吵架,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信长在田乐洼偷袭今川义元的时候,义元就以为属下在吵架,今天晚上,同样的一幕发生在了信长自己身上。

隔壁房间里的森兰丸、小川爱平、饭川官松等人听到声音后,都起来了。

“等一下!”信长又喊了一声,“不是吵架。你们听……啊,是军兵,而且,正在向寺内进攻。”他一下子从帐中跳出来,一把抓起大薙刀,倾耳听着外面的声音,“什么人?阿兰,你去看一下!”

“遵命。”森兰丸一手拿着刀,另一手扶着灯,跑到屋外。确实有不少人马在呐喊,可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人?右府大人在此,赶紧停下,休得无礼!”

喝问间,从对面的中门和回廊等处,已有很多人恶狠狠地压了过来。

“到底是什么人?”兰丸又大声喊了一遍,“宫松、爱平,快过来!”

话音刚落,饭川宫松已经来到中门墙根下,像松鼠一样噌噌爬上了院子里的松树。“啊,看见了,有旗帜。蓝色的底子,桔梗图案。”

“桔梗图案?这么说……”森兰丸正要返回信长的卧房报告。

“啊,是光秀啊。”身披白绫单衣的信长早已站在了台阶上。他已经换下手中的薙刀,这次拿的是三个人才能拉开、可装十三支箭的强弩,机警地盯着黑夜。有人解开箭柬、举着箭筒跟在后面,由于夜色很浓,也看不清到底是侍卫还是侍女。

“主公,日向守已谋反!这里危险,请主公赶快到安全之处暂避。”森兰丸使劲地往后推信长。

“哼!这个秃予……”信长把弓拉得吱吱直响,一下子把箭射了出去。

与此同时,中门被推倒了,敌人的影子星星点点地出现在漆黑的院子里。

“到处都是军兵!”

“有人谋反了!”

寺内顿时像被捅的马蜂窝一样,乱了起来。虽然算上巡夜和火哨的杂兵,此时寺内人数也还不足三百,但不愧是信长精挑细选的侍卫,行动起来,身手异常敏捷。眨眼间,有打开拉门做掩护的、举起榻榻米挡箭的,还有指挥着其他人跑到院子里的,在信长的周围筑成了一道人墙。

谁也没有预想到情况如此紧急,可是,一瞬间,他们就进入了最佳防御状态。信长一刻不停,接连射了四支箭。每次,从中门溜到院子里的黑影就仰天惨叫一声,倒在黑暗之中。敌人不知是何人在何处放的冷箭,就集中在一起,像雪崩一样压了过来。

“主公!请主公避一避。”

“哦。”这时,信长才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惟任光秀谋反,逼我信长。既然如此,我要抓住他,要大家亲眼看着他切腹!”

“对,对,对。”虽然近处发出响亮的回应,但信长已是充耳不闻。他按照森兰丸所说,撤退到房屋的遮雨处,在那里一边射杀近前者,一边环顾左右。

森兰丸已经跑出去指挥大家,在身边保护信长的,只有森兰丸最小的弟弟、年仅十四岁的力丸,以及其余四五人。信长的视线突然落在了其中一人的身上。

“阿浓!”信长厉声喝道。

“在。”

“你带着女眷们赶紧撤退。”

可是,浓夫人却没有回答。从一开始她就为信长拿着箭筒,信长却一直没有注意到她。

“阿浓!我要你带着大家赶紧逃命,你难道没听见?”

“这个任务,大人让别人去执行吧。”

信长无言。虽然嘴上说逃命,可是他心里明白,能往哪里逃?

光秀谋反了……信长仿佛是自言自语,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生气,甚至觉得非常滑稽,差点笑了出来。老谋深算的秃子,既然下决心谋反,安排定是滴水不漏,要想逃跑,简直难比登天。

信长不禁大笑。他又想起白天的事情来。白天要是对公卿们摆摆架子就好了,若把礼物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他们定会这么想:也没让尝尝右府大人所谓的豪华茶会,信长真是个小气鬼……

双方已经在寺内展开了混战。嗵嗵嗵!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枪声。

如果家康不进京,信长定会在本能寺花一整天,举行让公卿们目瞪口呆的盛大茶会,他手头已搜集了为数众多的茶道名器……备中之战也不会如此急于准备。说起茶会来,要把堺港茶室的茶人叫来,就会给接待现在堺港的家康带来麻烦。家康一定在堺港和宗及、友闲等人频频地举办茶会……这难道就是我的末日?

刀枪相击之声已越来越清晰。

“我信长也是个可笑之人……”信长不禁说出口来。

“大人说什么?”

“啊,不,什么也没说。”他依然是弯弓射敌的姿势,可是心不在焉,正在一幕一幕地回忆着自己的一生——

我乃尾张大草包,又是个死脑筋,别人说右我偏说左,人家说白,我一定得说成黑。田乐洼和长筱之战就不用说了,比睿山、北陆、长岛、高野……无论是僧是俗,格杀勿论。我还建造了高耸入云的七层安土天守阁和令人瞠目结舌的教堂;带着身高超过六尺的黑人招摇过市;建造载有大炮的巨型战舰,不仅让日本人,甚至让西洋人都心惊胆战。在安土和京城举行前所未闻的盛大赛马会,还时时举办茶会,甚至引进洋教……总之,不让世人大吃一惊,我决不会满足。

即使是我的“末日”也会使整个天下大惊失色!秃子这一手可玩得太绝了!

在敌人不断的呐喊声中,喜欢恶作剧、爱抬杠、破罐子破摔那些属于草民时代的野性,在四十九岁的信长身上轰轰烈烈地复苏了,而且,这些野性甚至战胜了“人生五十年……”的预感和醒悟,他开始拼命地射起夺命之箭。

“休得无礼!”一声疯狂的喊叫从附近传来。原来是高桥虎松,他高举着四尺多长的大刀,一步步逼向爬上高廊的三名敌人。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从信长的强弩里飞出。一个敌人惨叫一卢,立时毙命。

“逆贼,纳命来!”只见最小的森力丸离开了信长,像弹丸一样跳到佛堂边上。刚才杀出去的小川爱平和森坊丸,此时背靠着背,正被一群敌人逼回来。

信长放出了第三支箭。敌中有二人被射透胸膛,掉到了廊下,剩余的人则哗的一声,退到了视野之外。信长不愧是擅长弓箭的高手,真是宝刀未老,那眼,那手,那脚,全都是强韧的武器。

浓夫人一边麻利地把箭递到信长手里,一边冷冷地看着丈夫。她在默默地计算着,三百人当中已经有近二百倒在了地上。

夏天亮得早,不一会儿,东方就快放亮了。夫人想,雨停了,看来又是一个好天气。从三条城的堀河一直蜿蜒到本能寺的河沟里面,点点睡莲浮在碧水之上。若是再经天空那紫色的朝霞映照,该会多么美啊!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必胜的信心。

在夫人的所有亲人当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健康地终老。父亲、母亲、弟弟、同父异母的哥哥,都是身首异处,无一善终。自己又会如何?会一个人在榻榻米上静静地等待死神降临吗?不安像电流一样袭遍全身,夫人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最初嫁给信长时,浓夫人曾抱着一种趁信长熟睡时杀死他的想法,但不知从何时起,她竟然成了一个体贴丈夫的平凡妻子,然后,又产生了身为妻子的绝望。信长绝不属于妻子。他是一个得陇望蜀、贪得无厌的人。夫人曾一直担心勉强维系在二人间的情意之线会断掉。可这些都被光秀意外的叛变改变了。

夫人明白,信长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老谋深算、喜欢恶作剧的信长被一时的疏忽大意所困,以前那个信长终于复活了。但现在,正在向近前的敌人拼命放箭的信长,已经不再是“天下人”了。他悟透了终究逃脱不掉死亡的真理,可还是忍不住要射透来犯者的胸膛,他变成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吉法师。那个吉法师的妻子只能是浓夫人。却没想到,吉法师会和浓姬死在一起……

嗵嗵嗵!枪声又从前门响起,皂角树叶的香气中裹着浓浓的火药味。

这时,森兰丸手握沾满了鲜血的长枪,出现在内殿遮雨处的财面,只见他一转身,长枪已刺进一个敌人的胸口。后面又有十七八个人影压了过来。

“我是森力丸,逆贼,你们来吧!”

稚嫩的声音刚刚喊出来。眨眼间,就已变成了痛苦的悲鸣。还没等杀死敌人,森力丸就已被敌人杀死。

“为弟弟报仇!我是森坊丸,纳命来!”

“不要逞强了,山本三右卫门要参见大人。”

“啊——”又是自己人的悲鸣。

信长手中的弓在不断地发出鸣声,夫人则拼命地给信长递箭。此时的信长俨然已成以前的那个恶童,似乎全然忘了自己乃二品大臣。敌人已经向内殿发起了进攻。如想自裁,必须撤离这里——信长这样想着。森兰丸和虎松、与五郎、小八郎四人凶神恶煞般,再次把眼前的敌人击退。

力丸、坊丸、爱平、又一郎全部倒下了。

“长谷川宗仁在不在?”信长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大声地喊道:“没时间了,赶紧带女人们逃命,快!”

“遵命。”长谷川宗仁刚答应一声,内殿的入口处又响起了敌人的呐喊声。

“宗仁,你还是武士吗?快带上女人们逃命。秃子是不会杀女人与孩子的。”浓夫人一听,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本以为已变成了恶童的信长,已忘了一切,只知没命地斩杀面前的敌人。可他早就把光秀看透了。不,这不是算计,而是信长这只巨兽生来就有的敏锐直觉。

信长话音刚落,邻屋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十四五名女子一下子涌出房间。

“浓夫人……”宗仁恳求道,浓夫人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往信长手里递着箭。

“那么。告辞了。”女人们跟在宗仁的身后,伴随着一声声悲鸣,从台阶上滚到院子里。

“啊……”信长大叫一声,“弓拉折了。拿枪来!”

他身边已经连一名侍卫都没有了。每次敌人拥上来,就有一人冲出去把敌人击退,然后永远回不来了。

“是。”浓夫人答应一声,立刻飞跑进里面,取来镰十字长枪交给信长。

信长挥舞着手中的枪,突然看了夫人一眼。只见夫人身穿十字花纹的衣服,腰扎浅蓝色的带子,头上扎着和侍卫们一样的防汗头巾,腰里还挂了一把白柄的大薙刀。

“阿浓,你也逃命去吧。”

“不。”

“你难道想侮辱信长吗?信长的末日,可不会借助女人的力量。”

“阿浓不是女子。还有,只有你一个人在战斗,快停下来吧!”

“傻瓜!”尽管叱责声是严厉的,信长的眼角却挂着微笑,“信长岂会任你摆布!”

这时,又有四条人影猫着腰冲了过来。信长好像终于感到身边有了敌人。他是决不会后退的。纵身跳出,他眼睛眨也不眨,一枪扎入最前一人的心窝。

“啊!”一声惨烈的悲鸣。

“哦,右大将在这里!弟兄们,右大将在这里!”

信长的长枪又刺向第二条大喊的人影。这时,跑来一个全身是血的年轻人。

“大人一人作战,凶多吉少,请赶紧自裁!”伴着话音,该人又把剩余的二人用刀逼了出去。

信长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已浑身是伤的森兰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