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空湛蓝湛蓝,湖畔的原野上,野草已经枯黄,不时飞起几只雉鸡和山鸟。“今日的狩猎可真不寻常啊。”

一个负责驱赶鸟兽的猎童,在滨名湖强烈的反光下眯起了眼睛,对着两三间开外的同伴大声喊道。“主公十二日才从甲州赶回,本以为初四初五这两日定会好好地歇息一下,不料第二日便兴致勃勃地狩起猎来,主公的精力可真是非同一般啊。”

另一个猎童并不回答。

“你说,现在全天下最大的大名是谁?”

“那还用说,肯定是主公了。”

“这么说,比羽柴筑前守、中国地区的毛利还大?”

“身份不同。可是论起福分来,就不好说了。你想,甲州、信州,还有骏河、远江、三河,都到手了,可吃的仍是麦饭。我听头儿大久保彦左卫门说,现在天下所有的大名,没有一个不前来取悦主公的。”

“取悦主公……”

“当然。就说北条氏直吧,表面上看是讲和,却与投降差不多。还有越前的柴田胜家,不久前还派使者来祝贺主公平定了甲州,送了不少礼品,有三十卷绸缎,一百捆棉,五条鳕鱼。这不是取悦主公,想投靠咱们吗?”

“有理。这么说来,尾张的织田信雄、岐阜的织田信孝也不断地派人前来,简直都让人烦了。”

“就是。羽柴筑前守也不断派使者来甲府……都是来取悦主公的。”

两个人正在议论,又有一个猎童一边驱赶着猎物,一边靠了过来。

“你们说怪不怪,不知怎么了,今天主公不放鹰了,是不是有了别的想法?”

“什么想法?”

“是不是在寻找女人?这可是大久保大人猜的。”

“女人?”

“不知。这些事情谁知道!只是,听说在甲州时,鸟居元忠大人抢在主公之前,把马场美浓守的女儿给抢走了。从那以后,主公就频频物色女人。”

一听这话,其中一个猎童张开嘴笑了,“你这个家伙,居然把自己的事说成是主公的事。战斗最激烈时都不忘寻找女人的,不正是你吗?”

“等等,等一下。”另一个叫道,“人们常说,英雄爱美人。我在甲州亲耳听说,鸟居大人横刀夺爱,把主公看上的马场美浓守的女儿抢走了。”

“就连你也……”先前的猎童听了,不禁咂舌,“如你胡说,可就是诋毁主公。到时候不让你切腹才怪呢。”

“哦,这么热闹……”正说着,一个衣着华丽的武士抱着胳膊走了过来。“哦,是大久保彦左卫门大人。”

刚为家康辩护的猎童气不打一处来,“我有一事想问您。”

“何事?”彦左卫门很神气地松开胳膊。

“我家主公好色吗?”

彦左卫门煞有介事道:“是有些好色。我们也没有一个不好色的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么……大久保大人,还有主公,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嗯,没啥区别。我好色,主公也好色。”

“这么说……咱们主公,在甲州和鸟居大人争夺马场美浓守之女的事是真的了?”

“是真的,又能怎样?”

“这样一来,鸟居大人岂不成了不忠之臣?”

“哈哈哈。”大久保彦左卫门眯起眼睛,得意地笑了,“主公听说马场美浓守有个绝色女儿藏在某个地方,本想立刻接过去,不料早已被元忠弄走了。其实元忠也知道主公好色。可如主公太过分,恐怕会激起民愤,为了维护主公的名誉,元忠就舍却道义,先于主公把美女劫走了。你们不认为鸟居大人是忠义之臣吗?”

“哦,原来鸟居大人的考虑如此深远啊。”彦左卫门捧腹大笑。“你这个小子真无聊……”

“我无聊?”

“是啊。当时,主公一下就火了,把元忠叫去,狠狠地一顿臭骂。”

“哦。”

“元忠的回答也很巧妙。”

“怎么回答的?”

“他说,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第一个杀人敌阵,这是武将的最高荣誉,而遭受训斥则是最大的耻辱。而他就是第一个杀人敌营的大将。当然,主公也丝毫不比他逊色。主公曾吩咐过,收缴的战利品要好好保管,美人也是战利品,所以他就好好保管他的美人,并问对于他的功劳,主公如何评判。”说着,彦左卫门乐呵呵地坐了下来,“哦,这里不错,吹不着风,挺暖和的。大家都在这里睡个午觉吧。”

一听这话,三个人面面相觑。“那么,不狩猎了?”

“嗯,主公的目标好像不是打猎。”

“您这么说,还是指物色女人?”

“糊涂,哪有这么简单?即使是打猎,也没人敢说定能打到兔子野鸡。说不定主公正在等待仙鹤出现。主公在想事时,咱们最好是找个地方睡觉。大家都给我躺下!”言罢,彦左卫门在枯草丛中仰面躺下,眯起了眼。

彦左卫门这一不寻常的举动,让几个猎童面面相觑,大惑不解。虽然彦左卫门的怪异和鲁莽在侍卫当中是早就出了名的,甚至有人在背后说他是本多作左卫门的嫡传弟子。可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在狩猎的途中睡起觉来。

“想什么呢?”彦左卫门义微微睁开眼睛,向几个人摆了摆手,“现在主公正在和他钟情的女子相会呢,不要老转来转去的,哼,让主公看见了,要挨骂。”

“我还想问一问……”

“何事?”

“您刚才说主公和喜欢的女子相会……”

“不错。你们想,甲州、信州的问题解决了,和北条氏也已经议和了,还会有什么事?自然是男儿本性了。”

“这么说,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藏有主公的女人了?”

“当然,我方才不是跟你们讲了吗。躺下,舒服哩。”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将信将疑地躺了下来。

“那么,您说的那个女子,到底是谁家的?”

“是农民的女儿,已经嫁给骏州金谷的铁匠了。可是,那铁匠去年跟岛田的人争水时,被人装到麻袋里打死了。”

“她又回了娘家?”

“一个人在家里守寡。你想,都有三个孩子了……听说还有人不断地怂恿她回娘家呢。还听说这个女子正在向主公诉苦,让主公给丈夫报仇呢。”彦左卫门半睡半醒、含含糊糊道,“主公现在正在一户农夫家里和那个寡妇交谈呢。他也太……”

“喂!”一直为家康辩护的那个猎童极为不满,“您是说主公正在农夫家里,和那个铁匠寡妇交谈?”

“那还有错?”

“胡说,主公绝不是这样的人!”

“那是什么样的人?”

“绝不会有这样的事!”猎童又愤愤道,“主公可不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在农夫家里和寡妇交谈……他怎会做出那等愚事来?”

“你这个人真讨厌。少啰嗦,睡觉!”

“城里又不是没有服侍的女人,还有那么好的西乡夫人……”

“你这厮这么啰嗦!自己不睡,还搅得别人睡不成!”彦左卫门一骨碌爬了起来,恨恨地朝天打了个呵欠,“在好色这方面,主公和我们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多了些心计。”

“心计?”

“当然。主公可不是仅让一个女人生三五个孩子的人。不信你等着瞧,那个女子都已插手政事了,我看恐怕要重蹈筑山夫人覆辙。当然,主公的所作所为都是经道精密计算的。”大久保彦左卫门不屑地说完,等待大家的反应。

“大久保大人,您说话太过分了。”一个猎童很厌恶地扭过脸去,另一个则颇有兴致地转向彦左卫门,“为什么?不让西乡局生好多孩子,就是主公精于算计?”

“这里当然有玄机了。你们这样的人哪能弄明白?女人的权力是由孩子的多少决定的。若一个女人生了三个甚至五个孩子,必有佞臣前去巴结逢迎她。主公在世,也许没有什么问题,一旦主公不测,整个家族便要乱作一团了。”

“可是,主公……”

“主公可不是这样愚蠢的人,他高明着呢。他的第一个原则,就是不娶上司的女人……这是从筑山夫人那里得来的教训。第二条原则,就是不让一个女人生很多儿子。因此,主公就在这穷乡僻壤寻找好女人了。所以,有时说是出来打猎,实际上并不打猎,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想,西乡局已经有了两个儿子……”

“哦。”刚才愤愤不平的那个猎童不禁呻吟一声。

“按照大久保大人的说法,主公身边的女人会不断增加?”

“废话!主公的身体那么健壮。”

“接下来的女人生完两个儿子之后,又要被主公冷落了?”

“当然。我的算盘也不比主公差。噼里啪啦这么一拨,不就算出来了吗。”彦左卫门似对风凉话很感兴趣,“这寡妇已生了三个孩子了,还有为亡夫报仇的决心,可见绝不是一个寻常女子。身份卑微,孩子数量众多,这很合主公的心意。对吧?再让这个女人生两个儿子,如此一来,儿子与母亲,再有同母异父的儿子,自然个个发奋图强,为德川氏尽心尽力。这就是主公和我们不同的地方。你们明白了?”

“好像明白一些了。”

“还是不明白吗?就说已故的右府大人吧,他可是个急性子,可是他总是从出身贫寒的人当中寻找人才。”

“是啊……羽柴筑前守大人不就是其中一个吗?”

“对呀。我们主公的性子慢多了,但仍然喜欢从穷人中寻找人才。不同的是,主公不会从能用得上的男子中寻找,而是从女人中寻找。”

“大久保大人,我怎么听不大懂啊……”

“嘿,似懂非懂吧。哈哈,从女人中寻找人才,再把自己的种子种在她的身体里,让他生长发育。在孩子出生之前,教育好女人,这就是主公的精明之处。怎样,这下该明白了吧?”彦左卫门义咧开大嘴笑了。

“咱们再仔细地搜搜看吧,有没有主公射落的猎物。”说罢,几个人扒开草丛,慢慢地搜寻起来。

此时的德川家康,正在筱原村里,在一个叫宇田川与左卫门的农家屋檐下,和那个因争水被打死的铁匠的遗孀阿浅谈话,闲杂人等早已被他支到远处了。当然,剩下的并不只是他和阿浅两个人,屋檐下还有一个,此人就是一副商人打扮的茶屋四郎次郎。

阿浅这个女人也算有几分姿色,两颊胖乎乎的,珠圆玉润,眼睛细长,皮肤白皙,闪着诱人的光泽。她看起来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因已有了三个孩子,实际年龄应该有二十四五,或是更大。

家康一边听茶屋四郎次郎说话,一边不停地打量着阿浅。“这么说,信孝还没开战,就投降秀吉了?”

“是。听说一开始似还想打一仗,可怎么也难敌五万大军,家臣中也不断出现私通秀吉者,所以……”

“秀吉可是一个绝不能掉以轻心的人啊。那么,和秀吉一起出来的大将除了丹羽、筒井、细川、池用,还有谁?”

“堀秀政、宇喜多秀家,还有黑田孝高、蜂须贺正胜等。”

“哦。这么多人把城一围,真是插翅难飞。”尽管在和茶屋说话,家康的视线还是没有离开阿浅。“莫要老想那些不快的事了,高兴一点儿。茶屋都这样说了。过一阵子我准会把你接进城去的。”

“是……是。”听家康这么一说,阿浅不由得羞涩起来,显得非常拘谨。

“然后呢……”家康催促茶屋四郎次郎道,“投降的条件完全取决于秀吉,应是非常清楚了。”

“大人说的是。至于条件,听说就连信孝都感到非常吃惊。第一条,是要遵守清洲会议的决议,交出三法师。第二条,是要交出信孝的生母和一个女儿为人质。第三条,是以向信孝进谗为名,把老臣冈本良胜和高田彦左卫门交出来作为人质。”

“哦。”家康的视线落在了阿浅的脖颈后面,“这么说,冈本和高田两位老臣都私通秀吉了?”

“正是。”茶屋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往前探了探身子,“世间都在传言,说如把两位老臣留下来,肯定会被信孝斩杀,所以秀吉就以人质的名义把他们救了出去。”

“这样,局势就非常明朗了。虽然秀吉一度退回,可是到了正月中旬或下旬,定会卷土重来。”

“人的意思是……”

“先把手脚砍下来,再斩身体。若非如此,双方的伤亡就难以估量。把战争分作两个阶段,秀吉不损失一兵一卒,却可以从敌人内部得到重要人质。秀吉的做法非常人道,只是信孝的命运可就悲惨了。”

四郎次郎睁大了眼睛,舒了口气。实际上,在把柴田胜家派来的使者前田利家送走之后,秀吉就率领大军,一边压制胜家的老巢北伊势,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岐阜城。以秀吉的军事优势,击败信孝简直易如反掌,他却接受了非常简单的条件,就退了兵。秀吉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就连茶屋四郎次郎都想不通。

可是,家康竟然不假思索地断言:这不是真正的撤兵。

茶屋四郎次郎沉思了一会儿,仍是一副大惑不解之态,往家康的面前凑了凑:“若只是为了不损一兵一卒就发动大军,花费也有些太大了吧?”

家康笑着摇了摇头,“正因为这样,才体现出筑前守战术的高明啊。”

“大人的意思是,秀吉第二次出兵,还有别的意图?”

家康简洁地回答:“首先,这是对柴田修理亮的一种威压。修理有了顾虑,自不敢轻易背叛秀吉。其次,是对清洲城的信雄的牵制。第三……”说着,他轻轻地笑了,“就是给我德川家康施加压力。”

“给大人施压?”

“正是。下次出兵,无论如何,首先要打击信孝。接下来就是柴田修理亮。把修理的问题解决之后,目标就是我了。这样一来,就连我也不可轻易和秀吉对抗了。秀吉的招术丝毫不乱。”

“哦。”四郎次郎不禁叫了一声,“如果筑前守前来向大人挑战……那么,他会以何为借口?”

“他要么会鸡蛋里挑骨头,让我把寄身于长滨城的近卫前久卿交出来,要么就命我前去讨伐小田原,要么会在灭掉信孝之后,在信雄的身上做文章。总之,决不可麻痹大意。”家康突然压低了声音,“你交游甚广,万一我和秀吉产生了摩擦,你认为谁能担当和秀吉谈判的承任?”

“这……”

“我手下虽家臣众多,打起仗来谁都不含糊,可一旦到了谈判桌上,都会一筹莫展。以前不正是因此,才被右府钻了空子,眼睁睁地看着信康被赐死?虽不敢奢望有人和秀吉打个平手,可哪怕找出一个能看穿他心思的智者也好……你有没有好主意?”

茶屋四郎次郎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天空。的确如此,三河武士的勇武决不会输于秀吉,可是在谋略与外交方面,却没有一个智者。刚毅朴素的家风,有时会在外交中起反作用。

“你想起什么人没有?”

在家康的一再催促下,四郎次郎终于道:“信孝的老臣就是一个典型的反例,首先,必须是一个立场坚定的人……”

“正是。如从我们这边派出去的人,回来后竟成了秀吉一伙,岂不被人耻笑?”

“大人所言极是。筑前守最擅长施离间计。现在正传得沸沸扬扬的,说前田大人和胜丰都已被秀吉牢牢控制了。”

“本多作左立场坚定,倒是令人放心,但他会无意间把事情搞砸,引发战事。而井伊直政,我打算让他率领武田的旧臣去镇守东面,平岩亲吉太正直了,酒井忠次又落于陈腐……”

“依我看……”

“谁?”

“石川伯耆守数正,怎样?”

“嗯?”家康听了,低声嘟囔了几句,低下头来。

“怎么,和大人的想法相差太远吗?”

“我想让数正担任冈崎的城代……”家康总是这样含糊其辞,没有明确的态度,“那么,咱们回城吧。”

四郎次郎听了,恭敬地施了一礼。“稍后我把这女子单独送进城里?”

“不,不必了,和我一起回去吧。”

“可是,民妇现在这样的身份……”阿浅越来越紧张,头越来越低,声音也怯生生的。

“没事,就这样罢。”家康若无其事地摆摆手,“人的气质不取决于身份,而发白内心深处。阿浅,若我不亲自带你回去,别人定会给你脸色看。何况到处都是秀吉的探子。我家康就是故意做出这副样子给他们看,让他们觉得我家康已经暂时休战,正沉溺于女色……让秀吉捉摸不透,这样多有趣。”

茶屋拍了拍膝盖,站了起来。实际上,阿浅是他向家康推荐的。因为茶屋已被秀吉的探子盯上,为了和家康见面,便演了一出阿浅向家康告状,为丈夫报仇的好戏。家康四处寻美的传言越多,对茶屋的行动就越有利。

四郎次郎正要命令手下准备回城。家康笑着阻止了他:“等一下。”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你给我介绍的这女子,我甚是满意。既然是茶屋给我物色的女人,所以,今后就称作‘茶阿’吧。”

“‘茶阿’?”

“对,叫‘茶阿’,有韵味。”

“哦,也可叫茶阿局了?”

“对。‘茶阿’,你认为怎样?”家康发出了少有的一阵大笑。

家康带着铁匠的未亡人返回滨松城的消息,当天就传遍了城内外。

“你看,主公的毛病终于露出来了,竟然去找个寡妇带回来,唉……”

家臣中既有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的,也有对此不以为然的。

“这样有什么不好,这样才有味儿嘛。”

“什么味儿?”

“当然是麦饭的味道了。除了骏、远、三之外,还拥有甲信二国,身为尊贵的五国之守,却每天还吃麦饭,这样的人天下还能有第二个?”

“当然不会有了。你想,人们至今还在谈论今川义元公的奢侈呢。”

“说的是。主公自己吃麦饭不说,还让长松丸和福松丸也吃。一旦娶进一个非吃白米饭不可的夫人,家风不变才怪呢。”

“言之有理。”

“一旦不再节俭,刚毅的家风也就不复存在了。可以说,主公纳一个乡下女人,就是考虑到了家风的重要,对不对?”

“不错。如是一个铁匠寡妇,定不会奢侈浪费。主公真会算计,让夫人也吃麦饭。”

虽然众说纷纭,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像大久保彦左卫门那样讽刺挖苦。总之,寡妇阿浅跟随家康进了德川府之后,立刻换上了整齐的衣服,专门挑了几个侍女伺候她,并且当天晚上就让她出席了酒宴。

这天晚上的酒宴,家康是和近卫前久卿一起吃的,石川数正、神原小平太等人作陪。家康是为了让他们适应一下风雅的生活,为将来出使大名作些准备。

酒馔摆上来之后,近卫在正面就坐。

“近卫大人,今天我获得了一件让您意想不到的猎物,请您过目。”家康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把阿浅引见给前久,“这虽说不是都市的风物,但也称得上是可爱的野鹤啊。”

“啊……”前久一时之间没明白过来,眨巴眨巴眼睛,良久,才弄明白家康的意思,自己反倒尴尬起来,“我也很想请德川大人到京城里打打猎啊。”

“和乡下的仙鹤风味不一样吗?”

“这因人而异了……”光秀谋反的时候,曾经把大军开进了近卫的府邸,从那里向二条城发起了总攻。由于被秀吉怀疑,这位前任关白最后落荒而逃。现在受到了家康的优待,近卫便一直想为家康做点什么,帮着家康改改土气之弊。家康深知这一点,一直在有意从近卫那里获取些京城生活的常识。

“您是要我先别忙着在乡下打猎,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对吧?”

“确有此意,筑前守诡计多端,一不小心就会被他抢了先。我有一步很是重要的棋。”前久往前探了探身子。在什么时代大概都一样,但凡亡命者,总想为自己的庇护者做些事情,以报恩德。

“一时疏忽大意,竟不曾留意到这么重要的事。数正,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家康低下头问石川伯耆守数正。数正低头沉思起来:“主公的意思,是不是要和本愿寺携起手来……”

“正是。”

近卫前久看到家康明白了自己之意,便向前凑了凑。“自从一向宗暴动以来,右府对其一直严加打压,解除其禁锢,允许他们在这里传教,将会对我们日后大有助益。”

家康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对对对……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他不住地点着头,“潜藏在德川五国内的一向宗信徒数量众多,一旦跟他们闹僵了,那可麻烦不少。”

“问题不只在于和他们闹僵,还有……”前久巧妙地顺着家康的话道,“一旦让筑前守抢了先,大人自会后悔终生。值此筑前守觊觎北陆的关键时刻……”

“听说筑前守已经悄悄把手伸向了越前、加贺、能登各地。”

“没错。那些地方原本就是一向宗的老巢,固若金汤,右府用了何等残酷的手段,才把那些地方征服,想必德川大人不会忘记吧?”

“我怎能忘记呢,记忆犹新啊。”

“右府把柴田修理亮派驻那里,也是为了防止一向宗再次举兵闹事……北陆人对右府和修理都恨之入骨。一旦筑前守意识到这一点,便会立即在那里寻找一个替身。”

“言之有理,说得真是太好了。”

“为了在修理背后捣乱,筑前守一定会挑拨一向宗的僧徒们,他不会错过机会。如果大人提前行动,让本愿寺与咱们联手,就不用再担心筑前守耍阴谋了……这可是重要的一步棋啊。”

“好,果然是好棋!”家康又瞥了数正和小平太一眼,“呀,多谢大人传授妙计,我马上就出这步棋。”说着,他又给前久斟了一杯酒。

数正飞快地向小平太使了个眼色,禁不住想笑,便赶紧低下头。其实,家康不仅没有忘记这一手,且早就付诸行动了。现在,本愿寺的光佐派来的使者已在赶赴三河的途中了。

在两边来回牵线的不是别人,正是数正的祖母,即石川安艺守清兼的遗孀。实际上,自一向宗起事以来,清兼的遗孀就一直请求家康重建损坏严重的念佛道场,并已初见成效,一直以来和一向宗之间的紧张关系也大大得到了缓和。当然,这是家康出于对秀吉的防备才做的,是未雨绸缪。

“哎呀,今天真是受益匪浅啊。”家康又道,“马上就要迎来新年了。初春之时,我定搭设舞台请来能剧,为近卫大人助兴……”

阿浅哆哆嗦嗦地往家康的洒杯里倒着酒。在她眼中,家康乃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如今竟又与京城来的达官显贵近卫前久大人同席……她总觉得恍恍惚惚的,犹如梦中。此时,家康又若无其事地开起玩笑来。“你的肌肤如此细嫩,手指怎的这般粗糙?”

阿浅一听,慌忙把手缩了回去。

“莫要难为情,说不定何时你这双手还能派上用场,或者,还能喂马呢。你说是吧,近卫大人?”

听家康这么说,前久故意把视线移开,佯作未见。

“最近这段时间可有好戏看了。”

“好戏?什么戏?”家康佯惊道。

“筑前守的招术已经清楚了,可是柴田修理亮到底在想什么,会如何出招?”

“如此说来,实是一出好戏。”

“首先,他必和越后的上杉氏议和,可是上杉这边,筑前守早已派了使者……”

“是啊。”

“毛利氏也深知筑前守的实力,因此决不会轻易答应修理之邀,说不定,四国的长曾我部倒有可能与他合作呢。”

家康像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假如近卫大人您取得了天下,您会采取何种措施来巩固京畿?当然这只是说笑,我是想问问大人的看法。”

“若我得了天下……”

“对。京城里绝不能蓄养众多的武士。前朝的木曾将军就是前车之鉴,应仁之乱也是如此,赖朝公才特意把幕府设在了镰仓,故,我个人的看法是,京城里最好不要驻军,不知大人如何看。”

“此事右府大人也曾不止一次地提过。京城里很难驻扎大军,才有人想在大坂筑城……”

“在大坂筑城,您的意思是……”家康一本正经地反问道,“我说的是筑前守。可是,假如中国地区的毛利氏实力超过了筑前,一旦朝廷的密敕下来,筑前守的天下立会倾覆。”

“哈哈……”前久毫无顾忌地笑了,“我有一个好主意。”

“哦?”

“德川大人,假如我得了天下,我定在京城七口安插密探,就是说,要在东三条口、伏见口、鸟羽口、丹波口、长坂口、大原口、鞍马口分别安插密探。”

“安插密探……”

“而且绝非寻常的密探,必是一代风流人物,或厌倦尘世的风流才子;可以是茶人,也可以是舞文弄墨的文人,还可以是喜欢造园或陶器的高雅之士。总之,要招募那些可与宫内人士交往的人……”

“全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

“对。如不是可与官内人士交往之人,就丝毫没有意义了。这样才能和那些喜好高谈阔论、经常出入皇宫的贵族们搭上话。这样一来,今天有什么人进宫,都和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就一清二楚了。方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宫里下达密令,自然不会不知了。”神气活现的前久好像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显得有点局促,稍微收敛,低下了头,“虽然如此,可这对于我来说,终究是梦啊,我只不过是一个从京城流落至此的食客……”

家康似乎没有在意前田的感慨,道:“啊呀,今晚真是谈了不少,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近卫大人想必也乏了。今天的晚宴就到此为止,散了吧。”说着,家康把酒杯翻了过来,又忙里偷闲地看了阿浅几眼。

无论是家康的眼神还是话语,都显出一副陶然的雅士模样,丝毫看不出粗野鲁莽的武将之态。若按照大久保彦左卫门的话,这是一种旁若无人的“好色”之态。

今日的晚宴,家康还是依照他节俭的习惯,只给近卫一人单独做了白米饭,家康自己,以及数正和小平太三人,吃的都是添加了三成小麦的米饭。饶是如此,家康仍然津津有味地吃了三碗。

把前久送走之后,家康道:“数正,本愿寺的使者什么时候到达?”

“最早也得在月底。”

“跟相模法桥同行的是谁?”

“下间赖廉的函上说,是井上勘介。”

“哦。这样,咱们和本愿寺的关节就打通了……数正,小平太,今天晚上近卫大人在最后透露的消息,对谁也不可讲出去。”

“京洛七口之事?”

“对。出入官内的显贵都喜欢有趣之物。用一等一的风流才子上京城做密探,真是高见,又还有趣。只要这件事做好了,‘天下人’的居城就无须建在京城附近了。安土、骏府、镰仓都无关紫要。而且,可以知道很多有趣的事情。”说着,家康站了起来,“那么,大家都退下去歇息吧。今晚我也喝得很痛快,快要醉了。也该舒展一下筋骨,好好地歇息了。”说完,他神情严肃地走进了内室。

小平太和数正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不禁笑了起来。“舒展一下筋骨……”说罢,二人突然觉得正在向新来的女人房间走去的主公,实令人难以琢磨。

“我看主公义表现出那清淡的爱好了。”说完,小平太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儿恶毒,笑了起来,数正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别说了,小平太。什么清淡的爱好,我看像猪油一样油腻。”

“可是,做正事时却出手不凡,丝毫不出差错。”

“这是两码事。小平太,你嗅出战争的气味了吗?”

“战争的气味……你说的是筑前守和修理……”

“不是,那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说的是再往后的事。”

“再往后?”

“筑前守和咱们主公啊。一旦打起来,那可不是小打小闹。”

“主公和筑前……”

“咱们主公说了,柴田和筑前守的战事估计会在明春四月结束,届时必须派使者向筑前守道贺……你猜主公会派谁去?当然,不是我数正,就是你小平太了。看样子,主公似想派你去啊。”说着,数正似乎又担忧起什么来,皱纹爬满了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