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府城内庭,秋花盛开。

虽为七月,到处却已洋溢着初秋的气息,廊下吹进的风,给人以秋高气爽之感。德川家康闭着眼睛,听跟随秀吉出征九州的本多丰后守广孝派来的大村武太夫禀事。一旁是大久保彦左卫门,另一边乃本多作左卫门,稍远处则坐着由京城赶来的茶屋四郎次郎。

“这么说,少将大人在筑前攻打严石城一役中,并未立下寸功?”大久保彦左卫门不时代家康发问,以弥补大村言之不详。

“是。少将大人率领的是第二队。当他到达时,城已经陷落。”武太夫不无遗憾道,他的脸在战场上晒成了古铜色。所谓少将,乃是给秀吉做养子的于义丸——羽柴秀康。于义丸现衔三河少将。此次出征九州,他以大将身份被编入佐佐成政队伍。

“唔!赶到时,城已经陷落了。是敌人不堪一击,还是少将的队伍行进得太慢?”彦左卫门道。

“此事少将没有责任,因城池陷落比预期提前。正因如此,少将觉得失去了一次获得战功的机会,很可惜,还掉了泪。”

“嗯?流泪?”家康突然道。

“是,佐佐陆奥守发现后,在家臣面前赞他不愧是德川之后,是众人的楷模!”

“是,是应时时有进取之心。”彦左卫门看了家康一眼道,“本多丰后守立了大功,少将大人表现也不错。因此,大家可以平安无事与关白于十四日回大坂,是吗?”

“是。大坂有庆功宴。本多广孝大人说,若主公去大坂祝贺,他会留在阵中等您,因此特意让小人来相问。”

“哦。”彦左卫门点头道,“他这么说的?”

家康无言,眼睛半睁半闭,像是睡着了。彦左卫门又道:“主公。”可是家康依然如老僧人定般纹丝没动。

冈崎来的本多作左卫门呵呵笑了。“好好!你下去歇息片刻。待我们和主公商议过后,再告知你。”

武太夫有点疑惑地退下了,作左卫门看了彦左和茶屋一眼,又笑了。“主公似乎真的睡着了。”

彦左卫门松了一口气,解释道:“最近主公为了西乡局的佛事,甚是疲劳。”

“彦左,你看主公有些心灰意冷了吗?”作左道。

“不心灰意冷,就算不上人。”

“我不是想让你讲大道理,告诉我,你有这种感觉吗?”

“这是当然,我并不想讲什么大道理。这种情形,谁都应伤感。”

“那就是大道理。不过,我还有其他感觉。”

“其他感觉?”

“蠢!身体上的疲倦和心上的重创不同,你没看出来?”

“两方面都有。总之,西乡局这位贤内助,已经没有了。”

“哼!”作左冷道。

“怎么?”

“可笑。此事还用你说?”

“啊呀!老人总有许多大道理,还是不要谈为是。”本多作左卫门已经不再理他,转向了茶屋四郎次郎。茶屋吃惊地停了手,听他问话。作左卫门又轻笑一声。“主公既然能睡着,你可放心说。”他降低声音,“若关白要调换领地,又叫主公去大坂,主公会怎样?”

“这事……”茶屋怕家康听到,小心翼翼道,“在下在路上也琢磨过,从关白性情来看,这次可能只会提一些叙位任官之事。”

“哦。”

“于义丸公子已是兰河少将,故,主公大概会是正二品权大纳言……”

“哼!这不过是顺水人情。”

“而且,可能会在叙位时,顺便替长松丸公子举行元服仪式。”

“哦。秀康的‘秀’字得自关白之名。长松丸公子也应有同福,反正都是举手之劳。”作左卫门说完,对彦左卫门道,“平助,该把主公叫醒了。这事不该我管,是主公家事。”

彦左卫门凑到家康耳边道:“主公。”

家康微微睁开眼。他没有睡熟,却也不甚清醒。众人的谈话他都听到了,可是没有打动他,近日他常常假寐。

“主公!大家的话,您听到了吗?”作左道。

“听了个大概。”

“作左想重申自己的看法:这次庆功宴,我们不必去。”

“为何?”

“秀吉会有意安排一些顺水人情,对他而言,无论是权大纳言还是中纳言之位,都不费吹灰之力。”

“作左,你认为大纳言之位会成为重担?”

“主公这话有趣。秀吉随手就可施予恩惠,嘿。”

“作左,关白自是随意,但我们不可为接受官位与否而困扰啊!”

“这么说,主公要去?”

“去!”家康断然道,“不要以为秀吉只是关白。他为了日本,平定了九州,我要赴京去向皇室道贺。这是我唯一的目的。”

“恐怕他会让我们透不过气来。看来主公还不明茶屋先生的忧虑。若关白说要更换领地……”本多作左卫门道,“他故意施予恩惠,又以义理相逼,让您无法拒绝。既知道他要施诡计,我们一开始就不上套。这很是要紧。”

家康看了茶屋一眼,绷紧丰满的脸颊,“我知各位都不放心。可是,自从阿爱死后,我的心里就有了变化。”

“变化?”

“阿爱是个好女人!”

“当然,是少见的贤淑女人。”

“我把阿爱和筑山夫人作了仔细的对比。”

“哼!又是女人!”作左卫门像要故意惹怒家康,把头掉转到一旁,不理会。

“阿爱告诉我,要学会忍耐——她看得比我更远。”

“是啊!”茶屋附和。

家康的眼睛微微闪着兴奋的光芒,道:“我只要和筑山夫人说话,一定会动怒。她的话愈有理,就愈惹我发火。有理的东西,并不能给人带来福泽。”

“哦?”作左似也吃了一惊。

“可是,阿爱没有有理的主张。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心中只有怜爱。”家康说着,别过头去。本多作左卫门也禁不住要落泪了,他紧紧抿住嘴唇,控制着情绪。他清楚主公话里的意思。主公想借西乡局的生存之法,来说服大家明白这次进京的必要性。但作左卫门的不满恰恰在于此。

主公现在是想接近秀吉,以避免战争。可是,他能否以真心换真心?作左以为,走这一条路如临深渊。倘若自己诚心实意,可是别人仍然机关遍布,自己必落陷阱。茶屋四郎次郎专程从京城来访,就是想提醒他们,倘若秀吉提出变更领地之事,便需拿出一个对策。

“你们明白主公的心境吗?”众人安静下来时,作左道,“主公要以情感化关白,学习西乡局侍奉主公之法。是吗,主公?”

家康道:“有时,要据理力争、针锋相对;有时,要礼让三分;有时,无谋之谋反而比费尽心机更有利。最重要的是,把握住自己的方向,坚持下去,就定能感化。这是从阿爱那里学来的。”

“哈哈!”

“作左,你太无礼!我并未暗指某人,不过是在谈阿爱。”

“在下是因为想到主公的说法,会使阿爱夫人在九泉不得安生,才忍不住发笑。”

“她不得安生?”

“是,不该用谎言安慰夫人,否则她在黄泉路上也不安心。听主公的患思,要以阿爱夫人那样的诚心去感化关白,一心一意服侍关白……”

“服侍?”

“哈哈!主公天生任性,怎能像阿爱夫人那样服侍关白?若主公真能那样,只怕阿爱夫人地下有知,便要流泪。你说呢,平助?”

大久保彦左卫门猛然把头转向一旁——可恨的鬼作左,老家伙!看到彦左卫门躲避,作左言辞更尖锐:“主公,您的道理,去说给正信他们听好了。像在下这般明白主公心思的人,听了反而有些莫明其妙。”

“看来你是执意反对了?”

“这不是反对,看来主公还未真正明白西乡局。她是真心侍奉主公,也是在竭尽全力与主公斗,最后因辛苦疲倦而去。她是满怀怨恨而去。”

作左卫门的直言不讳令家康火冒三丈、青筋暴露。当他深深沉浸在追慕亡人的悲痛之时,作左竟说亡人是满怀怨恨,他当然会暴跳如雷。家康怒道:“作左,你好生无礼!”

“不。在下不过比主公看得更透彻些。”

“你是说,阿爱对我并不服气?”

“何为服气?主公以为有了情意,便能轻易服气?”

“作左,依你看,阿爱是以什么样的心思在服侍我?”

“哈哈!显而易见,筑山夫人和西乡局是一样的。她们二人没有区别。”

“哼,胡说!一个违逆于我,至今还留给我甚多不快,另一个却照亮了我的生活。她们二人怎会相同?”

“主公就是以这种眼光来看世事?”说着,作左向前膝行一步,道,“筑山夫人和西乡局,都想让您成为随她们摆布之人。”

“可是一个令我不快,一个却在安抚我的心。”

“哦?由此看来,主公果然错了。一个是想以力争来赢得主公,却惹您着恼。她小胜一着。西乡局却以极大的忍耐,以真心而赢,结果却早去。但她佯装出来的真心,却服了主公。主公才误认为她真心待您。主公未看透真相,而她输了自己的性命。”

“你?”家康觉得自己有些反常,作左卫门强词夺理反对他时,定有非常目的,这些他了然于胸,可今日却控制不住怒气。他将上半身靠向扶几,极力压住心中不满,道:“作左,你便认为筑山夫人亦无大错?”

“主公确实不明在下的心思啊!”

“你说!”

“筑山夫人与西乡局都在与主公争斗,前者略占上风,后者却输给了主公。”

“为何如此说?”

“道理很简单。筑山夫人服侍主公时,主公力量不堪;西乡局嫁给主公时,主公已颇强大。因此,在下说主公赢了西乡局,这时只有赢。这便是男人世界的道理,此时主公已罕有对手了。”作左卫门说完,如一只老蟾蜍般睥睨四周。家康一直瞪着作左卫门,不做一声。作左卫门的眼里,隐隐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伤感。究竟是什么原因令他如此强烈地反对,如此大放厥词呢?

“主公,您还不能明白?西乡局终究不能随意支配主公,便如主公不得随意支配关白一样。只有不断地斗下去。假装真心,是斗争;不发一言,亦是斗争。若您再误解她,她怎能瞑目?夫人告诉我们,至死也不能放弃斗争!倘若主公不这么看,她会一直沉沦于地狱,不得升天。”作左似有些扬扬得意。

家康突然把手上的扇子向作左卫门打去,“住嘴!狗东西,自作聪明!”

作左大笑道:“哦?主公真恼了!”

“你们这些人鼓动我去斗,已说得太多了。我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当然要斗!”作左大声道。

“哼!”家康斥责,心头的郁闷却突然减轻了不少。因为他突然明白了作左的目的:他在防着茶屋!当然,不是对茶屋有什么怀疑,只是怕其万一泄漏出去。作左是要四郎次郎相信,家康今后已不会再与秀吉对抗。

家康猛然朝着四郎次郎道:“你看到了吗?茶屋,这顽固到底的死老头子。”

“嘿……”茶屋低声道。

“没想到吧?议论起事来,就无上无下了。”

“不过,这种家风很难得啊!”

“正因为大家都这么认为,作左等人便更放肆了。作左,那你有什么良策,说吧。若关白提出要改封,你欲怎么应对?我已有了对策,你先说说。”

“哦。”作左卫门笑着膝行向前。果然不出家康所料,他是故意做给茶屋看的。茶屋四郎次郎局促不安地看看众人。彦左卫门也情不自禁攥紧拳头,探身出去。

“在下的对策,并非用真心感化啊,主公!”作左道。

家康纹丝不动。

“在下以为,若是关白无礼,则立刻出兵尾张。从清洲控制岐阜,同时向后方发号施令,便足以稳住大局了。”

“向谁发号施令?”

“东边有我们的盟友北条、上杉、伊达,我们不可让关白像征伐九州那样,随心所欲来赏花啊!”

茶屋四郎次郎忙插嘴道:“这是当然,正如本多大人所言,在下也以为,关东未定之前,关白不会对主公不利。”

“茶屋且住!这是在下的浅见,接下来定要听听主公的见解。主公,请讲。”作左道。

家康放下心来。茶屋四郎次郎已经对作左所代表的士风感到十分困惑。此风便是决心一定,将来到了京城,无论在什么场合,也不论说什么话,都绝不示弱!

“哈哈,”家康大笑,道,“作左,照你这么说,非得准备出兵不可了?”

“何出此言?”

“茶屋已告诉了我们,关白有可疑举动。”

“这是另外一回事。主公现在应告诉在下您的心思。”

“我所谓真心,是指善尽人事,之后就不能随意行动了。”

“这是顾左右而言他。在下想问,若关白提出更换领地,我们当如何应对?”

“到那时,用不着你着急,我会一举攻进北近江。”

“哦?”

“没什么好犹豫的,一旦令我更换领地,东边便不能平定。德川家康为了天下,会仰人鼻息?哼!作左,万不可把此话忘了。”

“哦。”

“我说阿爱给我启示,是为了天下苍生,要忍人所不能忍。我把你所说的斗换成忍耐便是。茶屋,可对?”

“是……是。”

“可是,关白和我观点一致,现在他不会提出无理要求。此谓尽人事。因此,我打算真心实意去祝贺。他若要我更换领地,只要是为了天下,我绝无二话。”

彦左笑了。他明白了家康和作左卫门话里的意思。他便做一做和事佬,道:“这么说,主公所说和本多大人所言,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

“五十步与百步?”

“假中有真,真中藏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对吧,老先生?”

“休要像和尚那般啰嗦。无论如何,人都要有斗志,这便是天下第一要务!”

“这斗志嘛,”彦左卫门仔细瞅着茶屋,道,“若不是为了天下,斗志不过是匹夫之勇。主公乃是一心一意为了天下苍生。”

“平助!”作左怒道。

“本多大人气消了?”

“想开导老夫?”

“职岂敢!”

“那么,刚才那些话,是与谁讲?”

“那是在下自语,不过是为了让自己铭记不忘。”

作左卫门却对着茶屋长泪直流,“关白大人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有可能引起轩然大波啊!因为我们拥有令人生畏的士风。”

“不,是骨气!”茶屋四郎次郎大声赞道,“在下也只是耳闻,便说了些不当说的话。现在我安心了。”

“茶屋先生,那些话价值连城啊!专程来此,真是难为了你。至少我彦左卫门知,万一有不测,主公会去北近江,先生会在清洲呼应。”

“这么说,我也面上有光。”茶屋笑道。

“那么,彦左卫门该做什么呢?我是不是当先冲向大坂。哈哈哈,托您的福,我已知当做什么了。”彦左卫门道。

“平助!”家康郑重其事道,“此次进京,你也同去。”

“还是让在下去打仗吧。”

“不,你已被作左的执拗影响,从今日起,多抛头露面,让世人多见识见识你这三河武士才是。”家康说着,看到大家已经疲累不堪,遂满面春风地唤着下人:“准备饭菜。”

茶屋四郎次郎亦方觉腹中饥饿。未时已过,从早上到此时,众人顾不上用饭,一直在热心商谈。

“主公已经下定决心了?”作左卫门问道。茶屋以为谈话终于结束了。

“对,不过你们放心,那样无礼的话,关白怎会出口?”

“茶屋先生也这样说。可是主公,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他会下毒?”家康轻哂。

“在下并非信口开河,不过提醒主公!”作左道。

“老家伙是何意?”

“照这样下去,主公也会慢慢变成如关白一样的狡猾狐狸。”

“嘿,无礼。”

“在下本不想提,可实在担心,忍不住要说。主公最近开口闭口都是为了天下、为了苍生。”

“男儿自当胸怀大志!”

“‘为了天下’这话,乃是关白的口头禅。主公难道未发觉您已像他一样了?”

“作左,不必说了。”

“另,此次主公进京,关白定会让您携夫人同去。”

“夫人?”

“是。大政所夫人病了,自会要您带夫人前去探望母亲。”

“哦?”

“还有。到时关白会先以大纳言之位讨好于您,然后提出让夫人留在京城。”

“这个你放心,这样做能让夫人幸福,也是我的福气。”

“哼,主公错了!这样做正入老狐狸彀中。等主公回来,老猴子又会提出,夫人想见公子长松丸。无论如何,他们也是母子,主公如何拒绝?如此一来,您就有两个儿子做了人质。”

“哦!哦?”

“接着,便是攻打小田原。秀吉奸猾至极,断不会像今川义元那般让您当先锋,反正这种征战胜局已定。他若要转封领地,或令您去大坂就任,都会让您进退两难。主公为了天下,就必须把天下拱手让给老猴子。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夫要赶快回冈崎,着手训练一批到关键之时能派上用场的兵,因为我们必须马上出兵尾张!”作左正说着,侍女们端了饭菜过来,他翻翻白眼,起身,道:“茶屋,我还有些事去办,告辞了。”

茶屋以为家康会叫住作左卫门。可是,家康神色如常,淡淡道:“老头子要去?”接着,又对着作左的背影加了一句:“还是如此性急,莫要勉强!”

饭菜已经奉上,作左却起身就走,实是任性,家康竟也未留他。茶屋正琢磨着,只听家康叹道:“真希望每日不必这般辛苦。”

茶屋惊疑地转头看家康。主公真恼了?

茶屋正这样想,家康对彦左卫门笑道:“平助,你上了岁数,会跟作左一样吗?可要当心啊!”

“真令人高兴。”

“哦?”

“彦左时刻勉励自己,终生当如本多大人那般为人行事。”

“茶屋,听到了吗?”

“是。”

“我家怎的世世代代都有这般怪异之人?关白要是知了,定会震惊不已。家臣在主君面前太过放肆了。”

茶屋恭恭敬敬合掌致意,不发一言。

仍旧是麦饭,还有清澈见底的酱汤,一些酱菜之外,只一条小咸鱼干。

“饭时过了,饿了吧?别客气,随便用。”家康招呼道。

“是,小人先用了。”茶屋四郎次郎道,他突然回想起堺港商家的饭菜。堺港商家请人吃饭,其丰盛不下此处十倍!家康即将成为大纳言,还用这种饭菜,真是可与禅堂生活相比。茶屋以怀疑的眼光扫了二人一眼。彦左卫门自不消说,四十六岁的家康,已甚为满足地拿起了筷子。

据茶屋了解,在商家中,现在还坚持如此朴素生活,而且活得很充盈的,只有本阿弥光二光悦父子。光悦之母妙秀,乃莲如上人的忠实信徒,即使有人送她罕见的珍贵绢布,她也把它分成细细的小巾,分给出入的穷苦工匠的妻女,自己一丝不留。人或说她吝啬,或言她平和,她皆不言,只着棉布粗服。

家康与他们一样,在用度上精打细算,以备不时之需,一心为世人着想,若非如此,便不能这般爽朗。茶屋正想着,家康突然道:“茶屋,对于世人,要多些心思才是啊。”这话太突然,茶屋四郎次郎举着筷子,啊了一声,不解地望着家康。

“其实,有时我会想用些美味佳肴。”

“那是,小人也一样。”

“可是,每当那时,我就会认真思量。当我想进美味时,其实都是在身疲心倦之时。”

“是。”

“人总是易疲倦。”

“是啊,主公上了年纪,当多多保重身体。”

“茶屋,你误会了。”家康微笑,道,“我不是肉身疲倦,是心倦。想用美食之念,均在犹豫不决之时而生。”

“哦。”

“人怎样保养,也不得百岁不死。该老时,必然会老。然,心却可始终不老。”

茶屋不觉放下筷子,端正了坐姿。他觉得理应如此,否则就是失礼,此刻仿佛身在禅堂,听高僧说法。

“奠要拘谨,边吃边说吧。”

“是!”

“我甚感激别人给予的帮助,也不会忽略自己的努力。因此,当我饭菜粗疏时,便是信心十足、不知疲倦之日。”

“小人……明白。”茶屋颤声道。

“这虽不是美味佳肴,我却觉得甚好。对我来说,粗茶淡饭乃是比山珍海味更美的佳肴。”

“主公真有神佛之心啊!”

“不过,只要百姓还在受苦,我就必须想着他们,不敢穷奢极欲。百姓亦是天子子民啊!”

“是。”

“一旦想着奢糜之事,就会忘记大志。如何?这顿饭还不至那般不堪吧?”

茶屋四郎次郎这才真正明白家康以天下苍生为念之心。主公的真诚是何等严肃啊!彦左卫门刚才说,真心即假意,假意即真心。可是,家康的诚挚几已入骨髓。茶屋想起了秀吉的奢华,泪水顿时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