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人期待已久的天正十五年十月初一终于到来了。这一日,乃是关白秀吉公告天下,举行大茶会的日子。

万代屋的遗孀阿吟一起床便打开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空。这次大茶会,不仅对秀吉来说是空前绝后,对被称为大宗匠的阿吟养父利休居士来说,也是决定一生功业的重要日子。利休自然要指挥全局,协助他的几乎都是尊他为师的弟子。因此,利休经常到聚乐第的不审庵,事事打点。

阿吟从父亲处听到不少消息。利休想让茶道在太平世道深入人心。

从十月初一始,茶会预定为期十天。在这期间,北野的松原将作为大宴之厅。用苇席轻而易举就能将其围成三块,每块能容纳一千五百到一千六百人,在其中摆置茶席。

秀吉的做法亦很罕见。他在全国各要道树立布告,以致世人认为他疯狂喜欢茶道:“只要对茶道有心之人,无论商家百姓,携容器一个,釜壶皆可,粗胚壶亦无妨。扫席以待尊驾。若仍不愿前来之人,则今后以粗胚壶待之,亦无用也……”

这种文风,的确类似秀吉那种率真与戏谑。

当然,诸大名为了参加这场盛会,陆续聚集。就连在八月回到骏府的德川家康,也携正室朝日夫人一同前来。秀吉因此甚是高兴。

秀吉为自己设了四个茶席:北野天满宫前殿附近,东西两条道路上各设两个。其中一席由秀吉亲自主持;第二席由利休居士、第三席南津田宗及、第四席由今井宗久主持。

秀吉主持的那个茶席,因人太多,不得不让客人分三次入席。他们依序是:德川家康、织田信雄、织田信兼、近卫信尹、日野辉资五人。信兼乃是信长之弟织田信行之子。丰臣秀长、三好秀次、前田利家、蒲生氏乡、稻叶贞通、千利休六人;织田有乐、羽柴秀胜、蜂屋赖隆、细川忠兴、宇喜多秀家五人。

此时,阿吟正一边感叹天空的湛蓝,一边打扮她的孩子。“来,我带你们到北野去,乖乖把头发梳好。”

阿吟住在三本木岸边,这是她父亲和亡夫的兄长万代屋宗安安排的。这里离北野颇远。阿吟打算在街上不那么嘈杂之时,带两个下人和两个幼小的孩子,趁早乘轿去北野。

“来,你也要梳龟松那样的发髻。”长子的乳母阿里一面高兴地对阿吟幼子说着,一面准备着行装。幼子鹤松还不到一岁,就算去那个盛会,也不会明白。但是,阿吟觉得还是应该带他去看看。

“外面传说,”龟松的乳母道,“大宗匠大人热心于关白大人这次茶会,是为了证明他乃海内第一茶道名家。”

“呵,怎么说都无所谓。可能真是这样。”

“怎么会?夫人这话要是被人听到,大宗匠大人和令堂都会生气。”

阿吟只是笑,并不回答。她确实这样想。后世人也许不记得这次盛会乃是关白秀吉发起的,而认为这是利休居士的创举。茶道可以流芳百世,比较起来,权力就如同泡沫,会在一夜之间破灭。阿吟听父亲说,从北政所回到大坂城,到此次的大茶会召开之间,秀吉的情绪有三起三落。她对此颇感兴趣。

秀吉在宁宁回到大坂以后,立刻把茶茶姬迎到京城。但是他到底不敢把茶茶明目张胆地留在聚乐第,便在大坂与京城之间的河岸上建了一座城,将她安置在那里。很多与秀吉出生入死的、侍童出身的大名,都站在宁宁一边。为了平息他们的激愤,秀吉要明确地决定侧室们的位序。

北政所宁宁当然得到殊遇,不久就和大政所一起,位居从一品。然后是蒲生氏出身的三条夫人,被封为簾中;其次是茶茶姬,暂称傍寝;排名第四的乃是出身京极家的松丸夫人,封为用达;之后是出身前田家的加贺夫人,称傍方……阿吟听说,忍俊不禁。她觉得,这好像是美女排名,笑道:“北政所之下是簾中、傍寝:用达……”

“您在说什么呢?”乳母问。阿吟慌忙摇头:“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就出发吧。”

阿吟感觉秀吉最近确有些不知所措。就算目前没有战事,但为侧室赐封、排序,也太过风流了。可能不久以后,他就会让蜜蜂小鸟们竟相争鸣,以此来决定谁是第一。不过太平无事,也无人多起非议。但这样下去,总让人不安。就算百姓愚钝,他们的眼睛却是雪亮的。关白迷失了方向——百姓若这样想,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洋教徒暴乱就是一个例子。

阿吟乘轿离开了居所。她惬意地在摇晃的轿中观赏街景。人潮涌动,情形却和平常不同。他们并非欣喜地蜂拥向北野,而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三五成群走向茶会所在地。

世事真令人不可思议。阿吟还是个小女孩时,有一次街上也是这样挤满了人,应该是信长公进京的日子吧。那时,母亲还不是利休之妻宗恩,不是身上尽是茶味的女宗匠,而是喜好游艺的松永久秀的妾。如今,信长公和阿吟生父久秀都已故去。她却以利休居士养女、万代屋宗全遗孀的身份,急急忙忙赶往北野。

那时的人,而今已有大半去世了。但京都的街道却好似一点都没变,仍然这样拥挤不堪。即使秀吉、利休、阿吟和她的孩子都死了,这里也一定还会人潮涌动……

阿吟喃喃道:这次关白好像要决定由外甥来继家业了。想到这儿,她禁不住扑哧一笑。世间传言,茶茶姬怀孕、北政所震怒,秀吉定是为了平息这些传言,才这么决定的。茶茶姬应不是因怀孕而被封为傍寝。传言说,秀吉内兄三好武藏守一路之子秀次被冠以丰臣之姓,正式被秀吉收为儿子。同时北政所正式收其弟木下家定第五子为养子。由此看来,历尽艰辛统一天下、大权在握的丰臣秀吉,实际上时时刻刻都得瞻前顾后,最为悲哀。人世真是变幻莫测。

阿吟正在感慨,轿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停了下来。“轿子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们下来步行吧。”轿外传来男人粗犷的声音。阿吟只得下轿。那男子来到轿旁,看样子是巡逻的武士。“里边是谁家的女眷?”

阿吟走出轿子,到那人面前施了一礼。孩子们和乳母也下了轿,站到一处。“奴家乃万代屋的遗孀,茶道师利休之女阿吟。”

“哦!”那武士捋捋乌黑的胡须,打量着阿吟。他的眼神很快变得异常温柔清澈,好像被阿吟的美貌打动了,和他魁梧的身材颇不般配。“您便是居士的女儿?里边人多混杂,您要当心些。”

乳母阿里悄悄在阿吟耳边道:“那是加藤主计头大人。”

“他就是加藤大人?”

说话间,穿着浅黄夹袄、身材魁梧的清正已经闪人人群。

“加藤大人好像是在巡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吧,小心为好。”

一走入社殿前苇席围成的茶席中,周围的人一下子少了,可以安静地观赏茶席。阿吟先到父亲所在的第二席去看了看,父亲还没来。弟弟少庵看到阿吟,惊讶地走上来,小声问道:“途中有没有被拦下?”

“有过,但是马上就放行了。拦住我们的好像是加藤大人。”

“哦?我有事要告诉你。”

“发生了什么事?”

“有传言说,对关白大人怀恨在心的九州洋教徒奉头领之命,混进了今日的茶会。”

“他们是来刺杀大人的?”

“还不止如此呢,据说因洋教的事情被放逐、交给小西行长看管的高山右近大人也来了。”

“高山右近大人?”阿吟不禁看了看四周。高山右近这个狂热的洋教信徒,是与阿吟和少庵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世间传言说,右近大夫热心茶道,不只是为了品茶,还因为他想得到利休居士秘藏的“活名器”。不用说,指的就是阿吟。但阿吟最后嫁给了万代屋,生了两个孩子,现又成了寡妇。而右近则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和石田三成不和,虽在九州之役中立下大功,却被放逐了。

“你要小心!”少庵低声道,“右近大人知你会来这个茶会,无论如何都要来见你一面。其实他是从小西大人的领地逃出来的。”

阿吟听完,只是笑了一笑。

曾是摄津高规城主的高山右近,深迷于茶道和游艺,但骨子里却是个颇为刚强的武将。他刚追随信长时,就是十二牙城之一,是屈指可数的被允许拥有金配备和银旗帜的年轻武士。从山崎之战以来,他就一直效忠秀吉。天正十五年六月十九,他触犯禁令,在九州战役中被放逐。阿吟听父亲说,当时秀吉其实完全没有放逐右近之意。

秀吉到底看到、感到了什么,才突然下令禁洋教,阿吟无法想象。总之,秀吉要右近服从他的命令,放弃信奉。然而高山右近昂然回答使者:“在下是以武士的身份发誓终生信奉天主。因此,即便是主公的命令,也不能改变我的信奉。况且,若是家臣将誓言当儿戏,关白大人的名声也会受损。请告诉关白大人,恕右近难以从命!”说罢,他便扬长而去,离开博多。有着如此气概的高山右近,竟会为了见阿吟一面而混入这里?

“姐姐,您在笑什么?”

“没什么。果真有这传言,我们得小心些。”传言说右近来此,乃因爱慕阿吟,还说他是为了取关白性命,才和洋教徒一起混入京都……但无论如何,阿吟都觉得没有必要担心。她把乳母和孩子留在马场边,独自走到松林中。

到处都是锅釜碰撞之声,仿佛人人都在炫耀引以为傲的名器。到处都是两叠大的茶席,许多喜风雅的平民在煮茶。如仔细观赏那些大名、朝臣、大商人……恐怕十日都看不完。阿吟只略略看了看。这时,关白的四个茶席开始了。

大约午时四刻,茶道结束。接下来就是前所未见的关白巡礼。秀吉和亲自捧茶给人的家康身后,跟着一些公卿和大名,个个脸上笑容满面。他们来到平民席的一角,在万代屋宗安席上停住脚步。

阿吟伏在地上,但也能清清楚楚着到秀吉的装束。秀吉身材不高,头戴紫巾,身着明黄小袖,披着绣有金色桐叶的红色肩衣,穿锦绔,只佩短刀,看来像一个偶人。万代屋宗安显得十分谦恭。秀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阿吟以为他会就此走过去,谁知又马上折了回来。阿吟感觉秀吉在仔细打量她。

秀吉打量着阿吟,嘴里却道:“宗安,那就是茶道祖师村田珠光的抛头巾吗?”

他指的是装饰在三个榻榻米大的茶席壁上的、珠光生前心爱的大明所制茶罐。

“能得大人青睐,小人备感荣幸。”

“嗯,像珠光这样的茶道师,会把美丽的头巾丢出去……是因为这个典故,称作抛头巾?”

“是。珠光乃是茶道始祖。他在临终时叮嘱其弟,即南都兴福寺的尊教院宗珠大师,要在他的祭日用丹悟的墨宝和这个茶罐,一起做茶祭。”宗安的语气过于谦卑,可能他想日后把这个茶罐献给秀吉,以弥补他不如利休的地方。

“嗯。”秀吉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是我,就不会把这个茶罐上的头巾丢出去。”

“哦。”

“你身后那女子是谁?”

“哦,是舍弟宗全遗孀,也便是利休居士的女儿阿吟,大人想必听说过。”

“哦,她就是阿吟。”

秀吉走近了一步,“阿吟,抬起头来。”

“是。”阿吟毫不畏惧地抬头看着秀吉。在二人目光交会的一瞬间,秀吉的眼皮像未经世事的少年般跳动起来。

“他在害羞!”这让阿吟觉得既奇怪又恐惧:秀吉这人,对女人十分认真。若是迷恋上我,岂不可怕?

“原来你就是阿吟……如我把头巾丢给你,你怎么办?”

阿吟保持着微笑,低声答道:“民女是有两个孩子、人生早已走到尽头的寡妇。”

“我是说,如关白把头巾丢给你这样一个寡妇……”

“呵呵,若大人仅是因为说笑,就把头巾丢给一个寡妇,这个茶会就无风雅可言了。”

“嗯。果然如传闻所言,非寻常女子呀。你今日带孩子们过来了?”

“带来了,我也想让他们见识见识这个盛会。他们在平民席。”

“哦,要好好抚养孩子们。”

“多谢大人关心。”

秀吉走了,似是去了下一个茶席。阿吟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她自认为应对得天衣无缝,可此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全身是汗。宗安已经不在了,应是跟秀吉去了。

这时,忽有一个人影站到她面前。看清来人,阿吟惊讶地屏住了呼吸——眼前,确确实实是高山右近大大。

高山右近一身奇特的装束。他戴水色头巾,身穿布袍,打扮得像是个乡下风雅之士。他盯着阿吟,眼里却全无笑意。当然,他没有带随从。若传闻属实,他潜入京城之事人人皆知,大家都该在努力寻找他才是。但他竟然紧跟在秀吉后边走过来,难怪阿吟大为惊异。

“阿吟,若我把头巾丢给你,你会怎样?”

阿吟悄悄环视一眼四周。

“虽然关白身边有人,但他们都已跟过去了。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担心。”

“右近大人!”

“嘘!不要这样叫。我是替某个乡下大名来办茶事的南坊等伯。请切切记住。”

“那……南坊先生,您来此有何贵干?”

“我有事想要麻烦你,希望耽误你两刻钟工夫。”

“两刻钟?”

“从这个茶席出去,往东走大约二三町,有一条朝北去的小道。右边有一个小茶坊,请你去那里。”

“这……”

“这是你青梅竹马的好友舍命请求,我会在那里等你。”说完,右近就像来时一样突然离去。

阿吟比孩子们先一步回到了下处,等到松树在夕阳的映照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时,她独自动身前往右近所说之处。聚集起来的百姓还未完全散去,社殿前边还有很多人。一条朝东的小道转向北边,附近有很多为平民而设的茶坊。一个戴水色头巾的人坐在店内的一条长凳上,口中哼着歌,却不断向周围张望。

“南坊先生。”阿吟出声唤道,却又惊讶地叫了一声。在化名为南坊的右近身后,还有一个看来像是富豪的老者,头戴宗匠头巾,正坐着饮茶。阿吟一眼就认出,那是纳屋蕉庵。蕉庵望见阿吟,毫不惊慌,如视她不见。

“我的事完结了,我也该回去了。茶钱在这里。”

阿吟松了一口气。蕉庵定会在附近守护着右近。但是,为何在自己见到右近以后,蕉庵才说事情完结了呢?这话有何深意?阿吟双手抱胸,在右近身边坐下。蕉庵无事人一般离去。

突然起了一阵风,阿吟的肌肤感觉到了晚秋的寒意。

“阿吟,你终于来了。”

“找我有什么事?我心乱如麻,来看看。”

“如我说,我是因为爱慕你……才来京都,你会嘲笑我吗?”

“切莫说笑。今日连加藤主计头大人都如临大敌般巡逻呢。”

“负责巡逻的不只是加藤一个。石田、增田也都瞪着血红的眼睛在找我。”

“那你还……”

“阿吟,我对天主发过誓,要忠诚。”

“对天主忠诚?”

“正如你所见,就算关白下令,我也不会放弃信奉。”

“你可真是坚定啊。”

“但是,还有二者,我却不能不忠于它们。”

“它们是……”

“一个是关白秀吉,还有一个是茶道。”

阿吟重新打量着右近。夕阳渐渐淡去,右近被箭头划伤的侧脸,流露出惊人的男子气概。阿吟心道,细川大人和右近大人究竟谁更武勇呢?从年龄来看,右近要年轻二三岁。但是二人都到了精力充沛的壮年期。若自己嫁与右近为妻……阿吟有些难过。她若嫁给右近,定会要他停止流浪,拼命让他放弃信奉洋教。

“为了我的忠诚,因为思念你,我混进了京城。”

“说起来,青梅竹马之情确令人难忘。”

“我首先要表明我对关白的忠诚。”

“要怎样……”

“我想要你告诉利休居士,让居士去说服关白,让他莫要再继续这个茶会,就到今日为止。”

“到今日为止?”

“是!”右近用力点了点头,“已经有很多刺客混了进来。总之,如果这个大茶会持续十日,九州定会发生暴乱。你能否找机会告诉他?”

“这便是在对关白尽忠吗?”

“正是。佐佐成政做上肥后之守,实施暴政,洋教徒便打算利用这十曰,发动一场可怕的动乱。我这么做,一为表明对关白的忠诚,一为阻止无知的信徒作无谓的牺牲。”右近轻声笑了,“此行若能成功,右近以后就一生以茶道为乐。想到这个,我心里一乐,就忍不住说出了对你的爱慕之情,哈哈哈!”

右近的笑声中含着落寞,还有松风般洒脱的性情。不放弃信仰,但也不怨恨秀吉,以爽朗的心情投入喜爱的茶道,这种境界,的确是可望而不可即。要达到如此境界,却定要走过不少艰苦历程。

“我知道了。”阿吟微笑看着右近,道,“阿吟竟能得您垂青……深感荣幸。”

“那么,希望你说给居士,再让居士告诉关白。这事要最先让关白知道。”

“南坊先生,今后你去哪里?”

“这……”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打算,应该无碍吧。”

“哈哈,你误会了。你不必担心。我有许多茶道的朋友。”

“你又要回到小西大人那里去?”

“不。”右近微微摇了摇头,“如果我去向教友请求庇护,定会给他们带来诸多不便。我会暂时留在边境。”

“你会到蕉庵先生那里去?”

“这个嘛……可能我会去拜隆达为师,暂时学学三弦,或者,去加贺隐居,做一个茶道师。”

“这么说来,南坊先生和前田利家大人来往甚密了。”

“这都是拜居士所赐,茶道的朋友比武道的朋友有益啊。”

“这倒也是……”阿吟想起了细川夫人。右近和细川忠兴交情不浅,去细川夫人处避难,或许无妨。夫人看在教友情分上,定会帮助右近。她遂道:“南坊先生,天渐渐黑下来了。”

“是啊,人也越来越少了。刚才所说之事,请你千万……”

“你若遇到困难,可去找细川夫人。”

右近点点头,站了起来。太阳已经下山,茶店里也只剩下他们二人。阿吟有些不舍,但仍然果断地施了一礼,“请你多加小心。”

“你也是,好好照顾孩子。”

阿吟刚刚走出两三步,只听一声“不许动”,从苇帘子的阴影里,呼啦啦钻出四个人来,把二人团团围住。阿吟大吃一惊,伸手按住怀剑,看着右近。右近则微笑着站在那里。这四个人,个个都是全副武装、负责巡逻的侍卫,不知足谁的手下,但是他们显然认为右近有些棘手,阵势布得毫无破绽。

“各位却是为何?”

“你们刚才的谈话,我们全都听到了。”

“哦,那就没必要内报家门了。”右近道。

阿吟急忙摇手道:“我乃是关白大人的茶道师千利休之女阿吟。这位是我父亲的弟子,从加贺来的南坊先生,他甚喜茶道,今日来参加这个茶会,我们偶然在路上遇见,于是一起叙叙旧,说话问不觉天黑了。各位大人辛苦了。”

但他们对阿吟的这番解释毫无反应,“乖乖跟我们走,否则,就把你们捆起来。”

“你们还在怀疑?”阿吟怒道。

“少废话!”

“何必如此?我真是利休的女儿、万代屋的遗孀。”

“我晓得!”一个比其他人高出一头的侍卫道,“你的身份我知道。但是这个男子,他并不是南坊。”

四人向前一步,缩小了包围圈。右近冷笑一声:“你们几个乃石出治部手下吗?”

“我们是谁的手下,跟你无关。我们奉命搜查可疑之人。”

“奉命?我明白了。”右近道,“阿吟,你也听到了。可疑的人是我,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你赶快回去吧。”

“可是……”

“我见到他们的头儿就清楚了。不用担心,趁天还没黑,你赶快回去吧。”

阿吟看到右近眼神甚是镇定,还留有笑意,不禁心下一惊。右近不愧是一员猛将,临危不惧,也不乱方寸。阿吟决定离开,她须把右近的话转告父亲,遂施礼道:“南坊先生,我听您的。”

“嗯,要多加小心啊。”

“您也一样。”

“我日后应还会来京都,请你代我问候师父。”

阿吟迈开步子。那四人互相看看,点点头,让开了道。右近放下心来,直到已看不到阿吟的身影,他还站在那里。

周围很快暗了下来,茶客也变得稀稀落落。风吹过松树梢,发出冰冷的声音。

“走!”

右近怔怔地站在那里,完全没有要走之意。

“走!”那个高个子又喝道。

高山右近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过了好久,他才柔和地笑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对方不知所措,终于,一个人焦躁地吼了起来:“知道义怎样?”

“哼!我便是高山右近。”

“你要是还不走,我们就把你捆起来,拖着走!”

“那我也得乖乖地让你们捆才行。”

“你还想动手?”

“我知你们是石田治部手下,若是加藤主计头或细川忠兴手下,让你们拖走也无妨。他们都是明理之人,治部却不是,他本就与我不和,还常在关白面前说些天主教的恶言,不置我于死地绝不罢休。”

“你走还是不走?”

“要是被你们拖走,必一去不返;留下来,还能活下去。若是你们,会怎么做?”右近沉声问。

那高个子侍卫跳了起来:“你无论如何都会没命,我们奉命格杀勿论。”

“哦?”右近犀利地看着四人,低声笑了,“你们说谎。”

“我们说谎?”

“凭我纵横疆场的经验,一眼就看出你们不是我的对手。你们四个一起上,也杀不了我。”

“可恶!”

“依我看,你们休要动手为好。我不想杀生。”说完,右近转向北边,大步流星走了四五步。

“嘿!”高个男人大喝一声,挺枪追了上去。

“啊!”传来一声短促的叫喊,男人躲闪着,将长枪甩出手丢,他腹部挨了右近一拳,立时仰面倒下,有两个人逃开去,想去叫帮手。剩下的那人,腿抖得厉害。

右近拿着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人。“我并没杀他,过一会儿他自会醒来,你带他回去吧。告诉治部,说高山右近是为了见爱慕的女子而来京都,不是来杀人的。治部清楚你们非我对手,他不会为难你们。”右近说完,转身离去。这次没人追上来。他们一边感叹,一边离去了。

茶店旁边的苇席还是老样子,但已经没有人影了。这个前所未有的大茶会,第一天傍晚,就孕育着可疑的风云。这恐连秀吉也没有料到。

当日夜里,在茶屋四郎次郎清延家中,从茶会回来的家康、四郎次郎、纳屋蕉庵,以及陪同家康而来的永井直胜等人,借着烛光闲谈。

“茶会今天就结束了吧。”说话的是纳屋蕉庵,家康和茶屋都没搭话。只有听说茶会要持续十日的永井直胜露出了惊讶之情。他环视在座的人,谁都似没有反应。

茶屋道:“说起来,今日的压轴戏就是山科的耍宝。”

“对了,他究竟是谁?”家康问道。

茶屋道:“一个怪人罢了。不过如让他听到这话,定会生气。他只是想大大讽刺关白大人一番。”

“那人是否坐在一个差不多有半间屋子大、伞柄有近八尺长的朱漆大伞下?”

“是,伞差点盖住了苇席。伞下铺着鲜红似火的毛毡,釜架在风炉上,边上放着西洋人用的烟壶,烟雾缓缓从壶口喷出来。”

蕉庵道:“茶,还有烟雾……可是这般嘲讽,不知关白明不明白。”

家康对茶屋道:“那位学人呢?”

“大人是说那位创立新学说的藤原惺窝先生?”

“是,我希望能在这次回骏府之前见见他。你能帮我引见吗?”

蕉庵从旁插嘴道:“大人指的是那个态度生硬的男子……”

“我想见见他,被他拒绝了也无妨。他有些学问。人的想法各有不同,不可能统一,就连佛教也有不同的宗派。战争结束了,需要有人来整合这些东西。”家康甚是严肃,与此刻的场合有些不相称。茶屋四郎次郎差点笑了出来,他慌忙忍住。他想起了家康受命做秀吉的舞伴,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跳舞的样子。

茶屋四郎次郎感觉家康终于明确了心态。不难想象,必然有很多人认为,德川家康也无法抵抗秀吉,因而屈服了。但四郎次郎明白家康,他要帮秀吉建立一个太平盛世,这是他自信长时代以来唯一的愿望,目前一切顺遂。他并未屈服于秀吉,是因为他认真地去发现秀吉为政的不是之处。在家康看来,茶道和五山僧侣都不能平复战后的人心,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学问”。家康最近热衷于读书求教,似要借鉴《贞观政要》和《吾妻鉴》。

在战乱频仍的时代,武力决定一切。自从镰仓时代以来,这便是武士的信条。但是,它却不能用以治国。于是,家康打算取圣贤之道,择其精华以匡扶世道人心,故,他才提到藤原惺窝。

茶屋答道:“在下明白了,马上去办此事。”

蕉庵又插嘴道:“德川大人,学问同然重要。但当前还有一事,您必须思量。”

“除了学问以外,还有何事?”

“这比起小田原的北条经常购买火枪之类,要重大得多。”

“究竟是何事?我竟全不知。”

“这也是鄙人昨日才打听到的。关白秘密派遣博多的岛井宗室去了朝鲜。”

“去朝鲜?”家康微偏着头,“这是真的?”

纳屋的脸色立刻变得僵硬。“在下怎会在德川大人面前说谎?看来关白真在考虑出兵朝鲜。因为皇室和我等志同道合,我们自不会害怕和朝鲜之战。但,这次的大茶会才举行一日,九州就开始骚乱,关白大人又是个一意孤行之人。德川大人,您是否也该参与京城政事,协助关白大人?”

家康不答,但他已有了主意。虽然很多重臣都不赞成家康始终屈居秀吉之下,但他在尽量避免与之一战。

“哦,这确当尽心思虑。”茶屋四郎欢郎感叹了一句,开始为大家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