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屋蕉庵这四五日都蛰居在乳守宫的别苑里,对外称是受了风寒,须休养,可实际上另有目的。千利休死后,丰臣秀吉身边再无人敢阻止他远征朝鲜了。因此,蕉庵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应对新变,并在此处搜集各方来的消息。

同为堺港茶人的津田宗及,因利休切腹一事受了甚大的震动,闭门不出。世间传言,是宗及设计陷害死利休的。因为蕉庵和宗及都想接收茶堂,因此世人推测,这可能是彼此间的势力之争。宗及被这种谣传困扰,无法承受而遁去。另外还有一说,即利休被处死,还可能殃及妻子宗恩和女儿阿吟,此事定也令宗及深以为苦。蕉庵派人去见宗及,说想与他见一面,才得知宗及真的卧病在床。

如今蕉庵靠着桌子,也不知在写些什么,或许是写信给博多的岛井宗室。宗室已从朝鲜归来。

“父亲,茶屋先生从京城来看您了。”木实在门口禀道,蕉庵头也不回道:“我正在等他,请进来。”

茶屋四郎次郎一进来,蕉庵就摘下眼镜道:“情况如何?”

“听说先生受了风寒,可看起来精神甚好。”

“确实受了风寒。德川大人回江户了吧?”

“是,三月初三离开京城,如今应尚在途中。”

“大人想逃避?”

“是,若关白大人要他出征朝鲜,大人无法拒绝。”

“居士之死让人噤若寒蝉啊!怎办?”

“唉!岛并宗室先生回来了。”

“可是我问不出什么来。”蕉庵说着,伸展一下手脚,递烟给茶屋道,“我这次也无可奈何了,德川大人为了避嫌,不好反对,而前田大人也说不动关白。因此,只好设法说服石田治部少辅去劝关白大人了。”

“治部大人?”

“对!若决定出征,定会令治部大人担任先锋,因此可去说服他不要行此徒劳之事。”

“谁能说服治部大人?”

“能说服他的只有一人,便是淀夫人。”蕉庵目光灼灼,微笑道。

茶屋四郎次郎没有回答。他是不能回答。他最近得许出入淀城,可还未找到能为他接洽此事之人。

“现在淀夫人和谁最亲密?”蕉庵道。

“她身边的人当中,还是飨庭局最得她欢心。”

“除此之外呢?”

“最近频繁奉召的,是小野的阿通夫人。”

“哦,是写净琉璃姬的十二段草子的才女吗?”

“对!对!我有事麻烦先生。”茶屋四郎次郎松了一口气。他这么急速转换话题,一定是对刚才之事不抱太大的希望。

“何事?”

“先生在京城,有无听到利休居士死后的传言?”

“听到很多。由于大纳言大人和参议前田利家大人说情,决定把道安公子安置在细川家,少庵公子安置在蒲生家。”

“还有呢?”

“允许道安公子和少庵公子将来继承利休家业,我正为这个喜讯松了一口气,又传来一个恶讯。”

“恶讯?”

“夫人宗恩恐有后患,将阿吟的两个孩子还给万代屋,并把阿吟藏了起来。关白为此勃然大怒。”

“把阿吟藏了起来?”

“恐是担心关白又来催她去侍奉,才出此下策,这有讽刺关白的意思。因此有人说,关白可能会下诏逮捕宗恩,追查阿吟的下落。”

“哦。”蕉庵微笑拍手,“木实,把你准备好的东西带上来。”

“是,父亲。”蕉庵又微微一笑:“茶屋先生不要吃惊。其实,我有个珍贵的礼物。”

“礼物?”

“马上就知道了。你看,来了。”隔扇拉开,两个女子走进来,一个是木实,端着茶,另一个端着点心。茶屋见了那个端点心的人,不禁大吃一惊——那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谈论到的阿吟!

“哈哈,如何?很像阿吟吧?”

“先生是说,她不是?”

“不是!怎会是阿吟?阿吟在利休居士闭门思过时,就已经自杀了。”

“啊,这,这……”

“其父在闭门思过,所以只得在京城秘密埋葬了她。如果关白询问,宗恩夫人会这么说。不过,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人。哈哈哈。”

茶屋目不转睛地看了阿吟好一会儿。蕉庵为此事大笑不已,实在太胆大包天了。万一事情传了出去,该如何是好?利休因为不惧秀吉而丢命,蕉庵也会步其后尘吗?茶屋一想到这些,就全身发冷。

“茶屋先生,这人是我的远亲,叫阿金,是比阿吟更好的一个女子。”

“先生说笑了。”

“不是说笑,不必担心,我活到现在,岂有那般无用?”

“先生……”

“人享有天寿,其间任凭别人怎么攻击暗算,都是有惊无险。阿吟是气数已尽才死的,阿金却还有二十年寿辰。”

“是……是吗?”

“我看得很清楚。她是比关白、比你我都活得长久的女子,放心吧。”

“您刚才说有事?”

“是这样,这个女子的有缘人,现住在加贺,你可否送她到那里?”

“唔,送阿吟……不,阿金?”

“对,你和本阿弥光悦相熟,而光悦又承蒙加贺参议大人的照顾。在前田参议大人的茶室里,有个人叫等伯,你知道吗?”

“嗯。”

“希望光悦把她送到等伯先生处。”

茶屋四郎次郎看看阿吟,又看看木实。木实微笑了,可阿吟却满脸不自在。高山右近因信奉天主教而被没收了领地,现在算是秀吉的敌人,也是石田三成的敌人。他落发后以等伯为名,现寄食于前田家,专心茶道。

秀吉当然也有耳闻,可他不想得罪利家,就假作不知。如今把阿吟送过去,若让秀吉知道,前田利家、右近、阿吟,以及藏匿她的蕉庵、帮助她逃产的光悦,都脱不了干系。

“如何,敢去吗?”蕉庵看出茶屋的犹豫,加重语气道,“人们都在互相利用、互相伤害。利休居士因而杀身守道,你说呢?”

“不错……”

“既然如此,就请答应吧。只在居士活着的时候亲近他,死后却不加理睬,这实不能和武将相比。我们须比武将更为正义才是。”

蕉庵这么一说,茶屋再也无法拒绝了,道:“好,我答应,也会请本阿弥助一臂之力。”他一口气说完,微笑了。

“那就好。阿金也明白了?”

阿吟脸色苍白,对眯眼看着自己的蕉庵道:“我会听先生的,活下去。”

“好,那么,摆上饯别宴席吧。木实去准备,阿金把你看到的阿吟之死,告诉茶屋先生。”

“是。”木实站起身去了。

“那是居士切腹的初七吧?”蕉庵催促阿吟。

茶屋四郎次郎端正了坐姿,全神贯注听着。阿吟“死”的前后,定有重大事件发生。阿吟点点头,转向茶屋:“那是个寂寞的傍晚,小西大人和治部大人突然到了堺港家中。”

“哦,石田大人?”

“是。他们责难宗恩夫人,说阿吟时关白不敬。”

“不敬?”

“是,阿吟说,与其去关白内庭,还不如咬舌自尽。”

“京城倒也有人这么说。”

“大概治部大人听到了这个谣言,他说,为了平息谣言,要阿吟去关白身边。”

“哦。还煞有介事。”

“夫人很为难,就回话说,阿吟已不在家中。治部大人和小西大人面面相觑,灰溜溜去了。”

“灰溜溜?”

“是。后来才知,居士逝后,大坂和京中流传着一个谣言,说堺港人与居士同心,都反对关白出兵朝鲜。堺港人特意拓展至大明国及西洋各地的生意往来,将因战争完全断绝。依关白的性情,听了这种谣言,定会意气用事,决意出兵。因此,众人为了平息谣言,想把居士之死归于大德寺的不幸事件,因此要阿吟老老实实地去关白身边,同时千家也可以传下烟火……可是宗恩夫人听不进这些。她说,那会对不起丈夫。因此治部大人再来时,她便清楚地告诉他,阿吟已经死了。”阿吟说完,悄悄用袖口拭拭眼角。

没多久,木实就端来了饭菜。

喜欢热闹的蕉庵怕事情泄露出去,没有像平常那样高朋满座,同席的只有他们父女和阿吟。

仔细想想,此事的确难为。先把阿吟送去加贺,再请高山右近好好把她藏匿起来。但留下来的母亲宗恩又将如何?被利休死后的谣言所困扰的石田三成,果真会就此放手?

“这是一件大事啊!”茶屋四郎次郎接过木实递给他的酒,叹道。

“对。”蕉庵却若无其事道,“可能关白的大功,会就此一笔勾销了。”他所说与茶屋的话风马牛不相及。“正如茶屋先生所知,日本国终于造出可以出海交易的船只。如果再拼二十年,这些船便可使日本国富庶起来。难道要把这些船全用于战事?世人都说堺港人只知谋求利益,可事实并非如此。若舍弃交易,而把船全用于耗费不菲的战事,损失则太惨重了。”

蕉庵说完,看了阿吟一眼:“此事过去一直由令尊与关白交涉,因此我不能不管你。”

“恕我冒昧,”茶屋有些担忧地问道,“宗恩夫人会平安无事吗?”

阿吟别过脸去,咬住嘴唇:“茶屋先生,不要再说此事了,夫人已经下了决心。”

“是要……”

蕉庵轻轻摇头:“她不会违背居士的意愿。她认为这是妻子的责任。”

“还是要自杀?”

“不!比自杀更残酷!”

“更残酷?”

“夫人,即使被拿,被严加拷问,也不会把阿吟交给关白。”

“哦?”

“若不如此,居士的死将会失去意义。居士为维护茶道而与关白相争。不,不是相争,而是不断进谏,最后以身赴死。两三百年后,后人定会认为居士做对了。”蕉庵朗朗道。

正在这时,廊下有脚步声传来,一个下人前来禀报:“集云庵的宗启大师来了,想单独见先生!”

“宗启来了?”蕉庵表情有些严肃,“无妨,请他进来。”

阿吟和木实不安地对视了一眼。宗启乃南宗寺笑岭和尚弟子,和利休相交甚深,乃禅宗僧侣,曾拜利休为茶道师父。南宗寺被烧后,他另结集云庵,据说为高山右近落发,又悄悄把他送到北国的,就是宗启。但这个宗启为何要来拜访蕉庵呢?

宗启进来后,无视茶屋和阿吟的犹疑,径直在木实为他铺的垫上坐下,道:“蕉庵先生,贵府和小庵,都有人监视啊。”

“大师发现了?是两三个人?”

“对!贫僧有急事想见先生,竟发现纪州口和小栗路上都有行踪可疑之人。”

“大师想告诉不才何事?”

“今日一早的茶席上,有人说关白大人于昨日,发布了出征朝鲜的命令。”

“啊,终要出征?”

“德川大人月初才离开京城,尚未抵达江户,关白便匆匆作了这个决定。”

“德川大人尚未抵达江户之时?”

“看来,德川大人在京中时曾劝阻过此事,因此,关白才趁他尚在途中时作决定。很遗憾。”

蕉庵没有回答,看了一眼茶屋,叹息。

宗启又道:“关白说,堺港人可能以为他的热情已经冷却,不过现在堺港人会对他感激不尽了。”

“哦?”

“他说军费等不必堺港人负担。他曾叫人探查过,此行可使日本国土扩大十倍二十倍,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去大明国的皇宫,现在的日本国狭小得像坟墓。”

“这话太过夸大了。”

“不只如此,关白还说,一旦这么决定了,若有人反对,要重重加以惩罚……我们要小心。”

“哦。”

“江户的大纳言一定会很惊愕。”茶屋不由道。

这时,宗启意味深长地对阿吟道:“阿吟,大风大雨终要来了。”

“那么……我母亲……”

“为了询问你的下落,今晨已经带她进京了。”木实悄悄把手放到阿吟肩上,让她不要慌乱。

阿吟并不意外。母亲不但是父亲的妻子,也是父亲的弟子,父亲死后,母亲的心已经随他而去。母亲被带进京,不知会面临什么?想到这里,阿吟就感觉自己如被拷打般痛苦。

“阿吟……不,阿金!”蕉庵道,“你应早有准备,不能乱了方寸啊!”

“是……是。”

“你母亲性情不输居士,不论发生什么事,定会咬定女儿已死。”

“正因如此,才觉心中难受。”

“你不能再抛头露面了,切记!”

“是。”

“宗启大师,”蕉庵求救似的看了宗启一眼,“以你的法眼看来,宗恩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幸福的妻子吗?”

“当然。”宗启安详地点头道,“与丈夫堪称知音的宗恩夫人,是令人羡慕的女子。”

“大师也这么认为?不才也认为,她在居士死后不会独活。看来七七过后,她自会追随居士而去。”

“是。她一心为救女儿而死……她定是怀着这种心情去京城的。”

“治部大人再怎么责备她,也改变不了她欢愉的就死之心。”

“是,她想到可以去居士身边,就根本不在乎鞭打。”

“啊!”阿吟拭泪道,“我不再认为是自己使双亲受苦。”

“对,如此才好。利休夫妇正是因为有阿吟,才欢欢喜喜赴死。你能明白这些,以后便可过安稳日子了。”

“阿吟小姐,来,吃饭吧!”木实看阿吟情绪尚好,赶紧劝道,“马上要出门了,多吃些。”

茶屋四郎次郎屏息而坐。明知宅邸周围有人监视,可是这些人都如此冷静。茶屋悄悄看看庭院,动起筷子来。马上要出门了……这句话,给他肩上压上一副重担。

用完饭后,已过了未时,春阳暖融融地照在廊上。

“宗启大师稍候,先把他们二人送出家门。”蕉庵道。

“不要紧吧?”宗启道,他想到监视之人。

“不要怕……我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带坏消息回来。”

“可是,”茶屋仍然很是不安,“我什么准备也没有。”

“我这边会有准备,不必担心。”蕉庵笑着对木实使眼色,“你带阿金去准备。”二人出去后,蕉庵站到走廊,拍手唤人。

“是刚才的监视之人!”宗启看见来人,吃惊地抬起身子。

“不必担心,你看见的这两三人,是我派的。”蕉庵说完,便对刚进来的二十四五岁的体格健壮者道,“这一位是京城的茶屋先生。”

“幸会。”

“茶屋先生要陪阿金小姐去京城。阿金要去江户德川大纳言身边,中途不能出差池啊!船在大和桥等着,你们护送他二人进京。到了京城,把他们送到茶屋先生家中。万一中途碰到拦阻的,就斥责他们,不得对蕉庵的女儿——要去江户大纳言身边的女子无礼!”

“遵命。”听了蕉庵这番安排,茶屋四郎次郎不觉呆了好大工夫。

“茶屋先生,有劳你了。”

“一切……我都明白了。”

木实陪着一身旅人打扮的阿吟出来。阿吟戴斗笠、拄拐杖,连茶屋都已认不出来。漂亮的印花衣裳引入注目,让她看起来像个娇滴滴的姑娘。

“阿金多保重。”

“多谢先生。”

“茶屋先生,拜托了。”

阿吟和茶屋走到玄关,庭院外那个探子已不见身影……

“唉!阿吟的事了了,重头戏还在后边啊!”蕉庵转头对宗启道,“如何令关白改变决心呢?”他僵硬地微笑着,不断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