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见城里,从柳町的烟花巷里招来的女人正在卖力地做着活计。

由于丰臣秀吉的喜好,秀赖的生母不消说,其他侧室也都满身绫罗绸缎,极昭尊贵。大地震造成女佣人手紧张,也让城里的女人得到空前的重视。秀次事件之后,由于担心年幼的秀赖遭遇不测,来历不明的女人都不敢雇佣。秀吉命令在柳马场开妓院的原三郎左卫门和林又一郎等人,从妓女当中挑一些伶俐的到府中使唤。

原三郎左卫门曾为秀吉做过马夫,天下大定之后,他向秀吉进言道,太平盛世需要妓院青楼,于是在秀吉的允许下,他很快脱掉武士行头,摇身一变,成了妓院老板。他把此前散布在京城的娼女召集起来,在柳马场开了一家妓院。此次去秀吉府上的,自然都是这些女人。这些妓女除原在京活动的白拍子、加贺女、桂女等,还有从堺港的南乳守、江口、神崎、蟹岛、河尻等地的烟花巷里招来的名妓。在妓院,她们均用男名,且冠冕堂皇缀以“守”字,如后来的出云阿国,便被呼为“北野对马守”。可是,进府中之后,这些名字就不能再叫了,于是她们又成了北野、松山、佐渡、几岛之类,或地名,或姓,或乳名,诸如此类,不可尽数。她们被分配到秀吉身边或各人名下。城内的深宅大院里吹进了一股异样的新风。

这些女人除了照顾她们的主子,还偶尔教主子一些调情手段,有时玩过头了,便会遭到年轻侍从的斥责。每当此时,她们总是拍拍主子的肩膀,一笑了之。

“真不像话。居然把城里当成了妓院。不赶紧赶走她们,迟早要出大事。”

愤怒的声音有时也会传到家康耳内,可由于是秀吉亲口吩咐,谁也无可奈何。余震持续不断,多的时候一天甚至达六十余次。每当地震来临,人们总会想起对秀次及其家人的处决,因而妓女的存在反而成了赶走阴霾的妙药。

此日,秀吉一边让一个艺名小野小太夫的妓女揉肩,一边哄秀赖玩。秀吉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因为前田玄以刚来禀告,受损的寺院需要巨额修缮费用。正在此时,侍童亦前来报告说,家康进城请安。秀吉只是点点头,并不开口。近来,每次和家康会面,秀吉总感压迫,觉得喘不过气——他确已衰老了。

“大人可还好?”家康进来,施了一礼。

“这个女子手法不错。”秀吉一时无话说,就朝身后努努嘴,聊起妓女来,“内府若是一开始便用妓院的女人就好了,不仅识眼色,也从不多话。”家康呵呵一笑,有些暖昧。他到底是赞成还是嘲讽,无人清楚。

“你也试试看,感觉甚好。”

“大人,在下有些要紧的消息。”

“好,我且听听。就在这里说吧。嘿,终于把肩膀揉完了。”

“大人,请让左右退下。”

“不必。这里除了女人,就只有玄以了……我的腰还疼个不休。”

家康压低声音道:“事情有些复杂,需要大人亲自吩咐。关于明使抵达一事……”

“此事三成很清楚,最好和他商议。”

“是。”家康不便违背秀吉之意。可是,看样子即使把三成叫来,秀吉也没有要喝退众人之意,他依然眯眼望着秀赖。秀赖站在坐垫的一端,把玩着一个小布偶。

“内府,非得让闲杂人等都退下吗?”

“能如此,更好。”

“好,把幼主抱走。玄以,你也退下吧。明使到来还真不是小事一桩。”言罢,秀吉又对身后的妓女道,“稍后我再叫你。你先下去。”

众人都退下。家康还是沉默不语。秀吉究竟对谈判真相了解多少,他心里一丝底都没有。若秀吉已全知真相,应对之策也全了吗?家康刚想及此,就听秀吉喷唢道:“内府,现在可是一人也没有了。”

“是。实际上……”

“你快说,怎么回事?”

“据从釜山回来的船夫说,大明国使节与高丽使节都已从釜山出发,可是,他们并未带来大明公主。”家康一字一句说完,静静等待秀吉的反应。

秀吉脸上显出复杂的神色,既有吃惊,又像在意料之中,似还有责怪家康多此一举之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内府?”

由于秀吉的声音意外地平静,家康稍微顿了顿,他想,秀吉难道对真相一无所知?遂道:“不知大人对此事是否了解,若大人已经知道,就再好不过。”

“不知。可我早就想过,这种事极有可能发生。”秀吉又一次平静道,眼里闪过一丝可怕的神色,“内府啊……对你说也无妨。实际上,我已打定主意了。”

“家康洗耳恭听。”

“明使即将到来时发生了大地震,本打算建一座雄伟的城池,煞煞他们的威风,可如今一时难以修好,若再加上谈判失败,人心就要动摇了。”

“大人明鉴……在下也正担心这些。”

“可是,若我们在明使到来之前便怒火中烧,动辄斥责,只能引起更大的骚乱。”

“大人既已想到这一步,我也不便多言了。”

“先不动声色地迎接使节吧。他们若违背了约定,再申斥不迟。毕竟,破坏议和的并不是我们。”

“大人明鉴!”

“然后,我们再齐心协力把仗打下去,使对手屈服……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与大明皇帝意志的比拼。”

家康不禁松了口气,秀吉早就预感到,和谈不会如想象般顺利。

“内府有什么好主意吗?”秀吉又问。

家康深知谈下去的危险,继续深入,势必提及负责谈判的小西如安父子,以及三成等人,家康当然不愿提到他们。事情确如秀吉所说,即使现在揭开内幕,也无任何意义了。现在所能做的,便是努力营造诚心和谈的氛围,如连使节都不能迎来,自会造成更大的耻辱。

“听了大人的话,家康就放心了。哪里还有异议。”说着,家康爽朗地笑了,“使节快到了,大人要专心调养啊。家康马上去把近侍们叫来。”

侍童进来,秀吉令他们把妓女叫来,继续为自己揉肩。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虽然由于争强好胜,当即阻拦了家康,他还是没有完全看穿和谈的真相。

“算了,要不就别让他们来了。”秀吉道。家康装着没听见,回去后,便专心修缮伏见城。在秀吉耳边稍微吹一吹风,他便不会出大差错,只要稍加用心,秀吉的头脑就会立时清晰灵敏……家康静静观察着秀吉的反应。

之后,秀吉把清正叫来,详细询问起朝鲜诸事。清正恐也对谈判的经过不甚了解。但家康觉得已足够了,秀吉绝非普通武将,只要稍用心思,就能看清真相。

果然,从那日起,秀吉的态度发生了巨大改变。老人特有的暴躁脾气不见了,对周围人也不再喝来骂去,健康也似逐渐恢复。家康想,苦了他了,太阁究竟了解多少事情的真相?是苦闷让他返老还童了?

有趣的是,秀吉精神起来,伏见城的修复也取得了极大进展。本来,筑伏见城并非仅仅为了隐居,也想让大明国使节瞠目结舌。照秀吉的计划,使节的船只先驶往堺港,然后走水路来大坂,先向他们炫耀大坂城的雄伟壮阔,再逆大淀川而上,山清水秀的宇治川一带,如梦似幻的豪华殿堂自会让明使心惊胆寒。为了向大明国使节炫耀,他还特意把有碍观瞻的淀城拆除了。一旦秀吉发现与大明国的交涉竟满含欺瞒,所有关于和谈的努力,反倒会变成莫大的苦恼。

究竟是继续掩饰,还是再次发动一场无意义的战争,让后世耻笑?秀吉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家康也始终在观察着他。若是秀吉主动向他问起什么,他当然得实话实说,可眼下这个关键时刻,却绝不可随意插嘴,因自尊心极强的秀吉一旦任性起来,不管多好的主意,亦会一概拒绝。

文禄五年八月初四,消息传来,朝鲜正使黄慎、副使朴弘长已和宗义智的家老柳川调信一起从釜山出发。他们先赶赴对马,与明使会合,然后共赴堺港。

得到消息,秀吉面露愠色,对家康小声道:“朝鲜使者怀着必死之心来了。”

“大人为何有如此想法?”

“若他们认为此行平安无事,被我们放回去的两名王子,以及那些大臣,就自会前来。可是,来的都是些身份低微的下级官员。他们知,一旦诡计败露,我们必会大怒,只能派些可有可无之人。”

家康舒了口气。既然秀吉连这一步都看到了,他就安心了。

为了迎接使节,小西行长先赶了回来。他刚一回国,就引起了家康的不安。不仅家康,石田、增田、大谷等反战之人也心神不宁。秀吉已和忠厚正直的清正会过面,一旦察觉此中诡计,万钧雷霆必会首先落到行长头上。但秀吉却没发怒,反而慰劳有加:“辛苦。众将士在异国他乡深受疫病困扰折磨,实在辛苦。”

“不敢。受苦的不只是我方官兵,明军实力也大大削弱啊。”

“哦,好。”秀吉若无其事安慰了一番,继续道,“议和使节来后,我们可叙叙旧话。等他们到达,大家定要好生接待。”

此时家康也在一旁。在他看来,这完全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小西行长是否真的明白秀吉的心思,难以知晓;大明皇帝因害怕秀吉而周到地招待如安,亦纯属讹传。秀吉已下定决心,可他究竟会以何种方式爆发,实难以想象。这将是这个枭雄一生的绝唱。秀吉尽管恢复了健康,可四体已干枯,只有两只眼睛幽幽闪光。

明使杨方亨和沈惟敬,以及朝鲜使节黄慎、朴弘长结伴抵达堺港,乃是在八月十八。此前,沈惟敬早就来过一次日本,到伏见城内遍送礼物。秀吉并未立刻接见他们,而是让他们停留在堺港,自己悠然监督伏见城的修复,有空便逗弄秀赖。小西行长向伏见城里大运所谓明使贡礼,这无疑乃是他和沈惟敬在途中自行筹集的。

八月二十九,朝鲜使节以向秀吉请安为名,战战兢兢来到伏见,他们乃是想打探虚实。

“不予接见。”秀吉当即拒绝了朝鲜使臣的请求,“我们放了贵国王子。若知恩图报,王子当亲自前来道谢。可如今居然让几个无名小吏作为使节……把他们赶同堺港!”

家康没有插话,任由秀吉处理。

朝鲜使节垂头丧气回去之后,明使携金印、冠冕、诏书前来谒见秀吉。秀吉答应接见。九月初一,两名使节进大坂城,秀吉接受了大明皇帝的馈赠。初二,秀吉在伏见城举行了盛大的宴会,请两使节观看了猿乐。所有这些,都给人诚心迎接明使之感。

是日,以秀吉为首,家康等五大老和行长一行七人都戴上了大明皇帝赠送的冕冠,穿上了冕服。观看猿乐后,盛大的宴会开始。也不知秀吉究竟在想什么,他看上去心绪大好,实则在暗中观察明使及带他们来的、以行长为首的近臣的一举一动。家康当然也学着秀吉的样子,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明使。一开始,正使杨方亨甚为恐慌,副使沈惟敬却颇为坦然,从一开始,他似乎就看出秀吉并不难对付,一个劲地为杨方亨打气,似比正使更加刁钻。

宴会中,两名使节不时交头接耳,虽然语言不通,无法了解谈话的内容,但家康却似看透了他们的心思。他们以为大功即将告成。每当沈惟敬跟杨方亨嘀咕一阵,杨方亨的表情就舒展一些。等到宴会结束时,他已完全放开,开怀畅饮了。

其实,秀吉在强作欢笑的背后,正燃烧着熊熊怒火。第三日晨,他吩咐:“今日当着两名使节,听一听他们带来的国书。把承兑叫来,让他宣读,诸臣列席。”

家康照秀吉的吩咐,让前田玄以在大坂城大厅设席。席位的安排与前一日截然不同。中央高设秀吉的椅子,左右乃家康及以下七人坐椅,两个明朝使节则跪坐在秀吉面前。秀吉当日依然头戴大明赠送的冕冠,身穿绯红唐衣临席,七名重臣也甚是庄严。国书被呈给秀吉,秀吉命人把僧人承兑传来宣读。

秀吉率领重臣入席时,两名明使恭恭敬敬拜迎,他们此次出使马上就要大功告成,都满面春风。当承兑被叫来后,小西行长不露声色走到他身旁,小声道:“我想用不着再次提醒你了,你要用‘心’去读,好让议和善始善终。你明白吗?”

承兑瞥了一眼行长,走到当地。行长大概已把不让承兑照本宣科之意跟三成等人说过了,几个人窃窃私语之后,悠然回到了坐席。可他们没想到,承兑早已着秀吉严厉警告——若有一字读错,绝不轻饶。

承兑战战兢兢捧起国书,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然后小心翼翼解开捆住国书的绳子。家康不忍看到秀吉的表情,于是微微闭起眼睛,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秀吉对大明国皇帝未送来公主一事只字未提。今日他究竟会如何斥责大明国不守约定?家康忧心不已。

此时,承兑颤巍巍读起大明国书,当然是把汉文译成日文,一句句读下去。从一开头便语气粗暴,这也在情理之中。大明皇帝自然不会平视秀吉,因此,所有词句都是对小岛狭国新主子的怜悯。对于大明国来说,从前有过足利义满驯服的例子,战报也称明军大胜,说话自然是毫不客气。承兑的语气愈来愈沉重,终于到了册封一节。

“……封尔为日本国王。”

话音刚落,秀吉已勃然大怒:“住嘴!”

“是。”

“给我!把这傲慢无礼的国书给我……拿过来!”

满座人顿时一齐抬起头。秀吉一把从承兑手中夺过国书,脸色苍白,干瘦的身体不住哆嗦。“行长!你胆敢欺骗我?”

“不……不……小人不敢……”

“住口!你居然把如此无礼的使节迎到我面前来。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这声音仿佛不是从那具消瘦的躯体中发出来的,简直是来自年轻的秀吉,铿锵入耳、掷地有声,“丰臣秀吉既已统一日本,若有心为王,老子随时取了便是。快跟使者说!”

“是。”

“我凭何要待异国人册封?我日本早就有了世代相传的天子,难道你们不知?居然敢来封我为国王,真是无礼至极!议和之事到此为止!”

“是。”

“早知如此,这种破东西我一刻也不会穿。都给我脱下来!”秀吉咆哮着,当场把国书摔在地上,扯掉衣冠,扔到使者面前。家康看到秀吉脱掉唐衣之后,依然十分威风,才松了一口气。他遂也平静地摘掉冕冠,脱掉朝服。再看看明使,杨方亨吓得血色全无,浑身战栗不已,沈惟敬则依然面无惧色,脸带微笑。见此情形,秀吉怒喝一声:“拿刀来!今日我绝饶不了行长!杀了这狗东西!拿刀来!”

看到秀吉真要杀行长,沈惟敬脸色也苍白了。他大概觉得小西行长及石田三成等人早就胸有成竹,安排好了一切。片刻之前,他还以为秀吉只是一时气话。

“拿刀来!你这个欺骗太阁、辱我国威的奸诈小人,不结果了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请……请等一下。”承兑慌忙抓住秀吉的袖子,“贫僧认为,小西大人恐不知此事。请大人息怒。”

“行长不知此事?”

“是。这是大明皇帝给大人的国书,小西大人对内容当然无从得知,也同样被骗了。你说呢,小西大人?”

“是……是,是。小人万万没想到,他们竟这样无礼……”行长语无伦次,拼命抓住承兑这根救命稻草。家康向前田玄以招招手,厉声命令道:“还不快让明使退下去!不要让他们留在城里,把他们赶回堺港,好生反省。”

“遵命。二位使节,请。”

使节出去后,秀吉大喝一声:“大家都看到了。议和破裂,丰臣秀吉要立时向朝鲜兴兵。”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承兑一本正经附和道,“请太阁大人再给小西大人一次机会,好让他洗清您今日所受的耻辱……”

秀吉脸上现出极其复杂的表情,他看了家康和利家一眼。二人都无言。若秀吉事前不知真相,恐会当着明使的面把小西行长杀了。可秀吉似早就预料到此事,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无心杀人。一旦斩杀了行长,石田三成、大谷吉继、增田长盛等人恐也难逃其咎。

“你这浑蛋,今日且留你一命,但我还没答应饶了你。”言罢,秀吉拂袖而去。

家康和利家相互使了个眼色,跟了上去。

回到室内,秀吉伏在案上,肩膀还在抖个不休。

不知前田利家到底知道秀吉多少秘密,他看了家康一眼,对秀吉道:“利家甚为明白大人现在的心绪。”

“哦?”秀吉顿时瞪起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二人,“出兵!这次我要亲征!你们谁也休想阻止我!”

家康平静地伏在地上,他的眼睛突然一热,这悲壮的人生绝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