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三成按计率六千七百士众出佐和山城进入大垣城时,为庆长五年八月初十。他已与岛津义弘、岛津丰久、小西行长商议好,要把主帅毛利辉元从大坂城诱出来,让其进入岐阜。他把一切都投入到此次战事,如今,检验成果的时刻眼看就要到来。

三成最为不安的,乃是德川家康与毛利辉元何时出发。冷静地观察,便不难发现,西军各路人马对于家康的恐惧超乎想象。进驻伊势的各部和阿浓津城主富田信高、上野城主分部光嘉等人,一见从江户方向驶来的船只,就大喊“家康来了”,一溃而至铃鹿岭和龟山。倘若家康在毛利辉元从大坂启程之前就已扑来,真不知他们还会有何丑态。

惠琼真的已经说服辉元赶往伊势了?

东军诸将之所以急等家康命令一下,即刻西上,恰恰是因为看穿了三成的不安。换言之,德川实力震慑天下。

当然,三成会隐藏不安,为延缓家康西进,四处宣扬军威,激励将士。他告诉佐竹义宣:“真田父子、堀秀治及前田利长俱已加盟,天下武将的妻小悉数质于大坂。奥州的伊达、最上、相马等人,也与三成心心相通,你只管放心进攻江户。”

从伊势到美浓、北关一线,再加上势田桥东的人马、大坂留守部队,西军总数已达十八万四千九百七十。三成还添油加酷:最多只能动员起四五万人的德川家康,如何是盟军对手?如今家康定在战栗不止,若他鬼迷心窍,胆敢西上,那就在尾张与三河边境将其一举歼灭。盟军已万事齐备……

三成的话当然不可全信。岛津本只一千五百人,三成却吹嘘为五千兵马。信州与甲州都似在真田控制下。更有甚者,他还假称毛利辉元已明确答应出征。面对家康西进的传言,他豪气冲天,完全不屑一顾:“石田三成早就盼着那个可怜的家伙来了。”

人与能吠之犬有相同的弱点。愈是困难重重,愈是喜好虚张声势,就连太阁也不例外。朝鲜战争陷入困境时,他穷奢极侈,大修城池,举行醍醐赏花大会。为掩饰内外交困,他时时叫嚣,处处声张,但在这一切的背后,只有可悲与没落。

自从进入大垣城,三成愈发不安。若辉元不出头,家康明白过来,定会令大军从江户开拔。

三成亲临战场之后,方觉出战事的可怖。他曾作为已故太阁的监军和谋士,严酷地向征朝将士传达命令。正是由于对他的狐假虎威异常反感,众武将今日才集结到清洲城,阻挡他的去路。但他已不再是丰臣秀吉的监军,也非真正的指挥者,他只能在幕后。

三成逐渐发现,家康如一块根本无法撼动的巨石。原来,战场上的进退与为人处世,完全是两码事。

结果,不安愈发让他虚张声势。最可怕的是,他对于辉元的担心渐渐变为现实。尽管竭力催促辉元出征,但辉元竟逐渐打消此念。最初他曾向惠琼作出甚是肯定的答复,但很快遭到了养子秀元的强烈反对:“父亲若定要支持石田,切切与少君同行。秀元愿任先锋,内府不出来,我们就一直打到关东。若少君出马,那些反感治部的将领也绝不敢轻举妄动,由此,敌我才得势均力敌。否则,我们绝无胜算。”

对于辉元,这无疑是最有力的反对。秀赖虚岁有八,如此年幼的孩子,怎能带上战场?但若不把秀赖带去,诸将对三成的怨恨自会转移到辉元身上,其后果不堪设想。为此,秀元默默奔赴伊势战场,辉元则借此拖延时日。

对局势尚不明朗的三成,被不安这双无形的大手卡住喉咙。

就在三成焦躁不安时,八月二十一正午时分,织田秀信向他求救:“东军已渡过木曾川,眼看就要进攻岐阜城。请速发援兵。”

当时,岐阜城内有织田秀信的六千五百兵马,距岐阜四十八里远的犬山城内,由石田三成之婿石川备前守贞清驻守,八幡城主稻叶右京亮贞通、多良城主关长门守一政、黑野城主加藤左近大夫贞泰、严手城主竹中丹后守重门等的一千七百多援军,也正在赶赴犬山城途中。距岐阜三十余里的竹鼻城中,也有杉浦五左卫门盛兼和毛利扫部,随时准备援助岐阜。因此,织田人马总数在九千上下。

但清洲诸将兵力加起来已超过三万。这么多人马,在村越茂助直吉到来之前却从未想过主动出击,确是怪事一件。或许,他们也对西军号称的十八万人马有些忌惮。

村越的到来为他们解开了束缚,让他们知道,家康决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诸将决定发动进攻,是在村越向他们传达了家康口谕的第二日,即八月二十。一旦决定出击,全军士气顿时高涨,福岛正则和池田辉政甚至还为争夺先锋激烈争吵。

“即使拿下犬山、竹鼻,岐阜城也不会陷落。故应迅速向岐阜发起攻击。”正则提出这个意见,众人一致赞成。

岐阜乃一座名城,当年为信长公居城。城池以金华山主峰为脊,西南有瑞龙寺山,北面正对长良川断崖,东南临一深谷,谷内是淤泥沉积的水田——易守难攻,固若金汤。城门有二,各与险峻山路相连。正门所通山路称为七曲;后门所通山路有两条,一称百曲,一称水手口。

“看来,我们当兵分两路渡河。”

“那是当然。我从上游的河田强渡,然后直奔城池正门。”正则提出意见时,池田辉政却沉下脸道:“我不同意。我要与福岛大人一起打前锋。可照福岛大人所言,我就只能绕道从下游的尾越渡河去进攻后门,我岂能答应?”

向来以顽固闻名的正则也变了脸,寸步不让:“你这算什么话?我乃清洲之主,统领尾张全境,怎能让我去进攻后门?池田大人自当让我进攻正门。”

“此言差矣。大人领地与敌方接壤,对地形自是甚为熟悉,进攻也较易,而我对地形一无所知,你却逼我绕道去攻后门,你还守武士之道吗?”

“哼!你胆敢说我不配做武士?”

看到二人面红耳赤僵持不下,本多忠胜终于忍耐不住,插言道:“二位大人先莫要争吵。二位大人奋勇争先,这种令人热血沸腾的场面,老夫久不曾见到了,实在令人感佩。但为我家大人,诸位已经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日,好不容易可以进攻了,却又争起来,不值,不值啊。依老夫看,此事交给老夫裁断好了,二位意下如何?”

“不行,此非小事。我决不放弃打前锋。”辉政红着脸,挺身道。

忠胜道:“老夫并未说让阁下放弃。你们都听老夫一言,此处乃福岛大人地盘,船和筏子也易准备,故,先把上游的河田口让与德川女婿池田大人吧。”

“你是在压制正则,帮着三左卫门说话?”福岛正则道。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但你们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福岛大人,您便从下游的尾越渡河,然后直奔后门,渡河之后,就点燃烽火,向池田大人报信,然后,你们二人同时向岐阜发起进攻,可否?”

“也罢。”

“无所谓谁拔头筹,而是要同心协力攻陷岐阜。”

一旦心头郁结被解开,人就立刻精神抖擞。在忠胜的调解下,福岛与池田二人和好如初。二人约定,未点燃烽火之前,谁也不能贸然发动进攻。

下游渡河部队以福岛正则为先锋,此外有细川忠兴、加藤嘉明、田中吉政、藤堂高虎、中村一荣、蜂须贺丰雄、京极高知、生驹一正,加上井伊和本多的人马,总兵力达到一万六下人。从上游的河田一线向岐阜城正门发动进攻的部队,则以池田辉政为先锋,另有浅野幸长、山内一丰、有马丰氏、一柳直盛、户川达安等,约一万八千人。

八月二十一,拂晓,东印行动起来,很快前进至木曾川左岸。只有田中吉政和中村一荣进到羽黑附近,以阻拦犬山城的石川贞清。

东军各部已准备强渡木曾川,三成方才闻讯。

岐阜城内,众人亦正紧急商议对策。家臣木造具正主张守城:“敌人兵多,我们只能据城死守,以待治部少辅率部前来援救。”

但秀信置若罔闻。尽管他乃信长嫡孙,但在谋略方面几一无是处。“死守城池传到世上多难听!主动出击,与敌人展开决战,乃总见公以来织田家风。”

他把大本营设在阎魔堂前的川手村,把三成派来援助的河濑左马助交与佐藤方秀、木造具正、百百纲家诸人,又把半数兵力约三千二百余人部署到新加纳与米野之间。

夜幕降临,岐阜为黑云笼罩,天亮之后便是八月二十二了。秋风阵阵,木曾川上游的渡河口和河田附近均无一丝雾气,正方便两军排兵布阵。天刚蒙蒙亮,隔河相望的两军,艳丽的旗幡格外耀眼。

最先放枪的乃西军织田部。攻方与守方的心思差别巨大。此时,东军先锋池田部根本还无开战的想法。他还在等待从下游尾越渡河的福岛的信号。照计,等福岛等人点燃烽火,两路人马一齐发起攻击不迟。

可织田人马不但从拂晓时分就开始放枪,而且,看样子若不应战,他们还似要涉河攻过来。

“看来敌人士气高涨。这样等下去,恐怕于战不利。”家臣伊木忠正疾驰而来,向池田辉政求战时,辉政并不答应:“若先行渡河,福岛定会不容。我看还是再等等。”

但一旦敌方率先发起攻击,一切便难以控制。

东军处境并不危险,西军的枪弹隔着河在天空中徒然暴响。但潜伏在河岸、死死盯着敌人的东军将士,怒火却越烧越旺。

“再这样等下去,恐怕会有人违抗命令擅自渡河。而对方若先行渡河,我们怎生忍得下去?”在伊木忠正的再三催促下,池田辉政终于松口:“好,立刻向福岛部派出快马,说敌人主动前来挑衅,我们已无退路。”

在辉政的命令下,东军应战,一个个如猛虎下山。伊木忠正所部立刻直奔河川上游,一柳直盛也开始渡河,目标直指河对岸的光明寺。当堀尾忠氏亦随之渡河时,对岸零星的射击变成了拼命抵抗。

开始时,为了避免中弹,禁止士兵直起身子,将士把身体紧贴在马身一侧前进,不知不觉间,渡河部队全都昂首挺胸,成了怒号的雄狮。

池田辉政挥舞着令旗跃进激流,浅野幸长也血红着眼睛跳进水中。河岸附近,枪弹声与人马的怒号交织一起,负伤倒下的人愈来愈多。一柳直盛的老臣大冢权太夫倒在了水边,为阻击东军渡河,织田一方的武市善兵卫、饭沼小勘平也纷纷倒下。

人们早把与福岛正则的约定抛到脑后。有马、山内、松下、户川等人的属下竟相渡河,向织田部侧翼发起猛攻。

构筑太平需要不断付出努力,而一旦发起战争,战场就在转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近午时分,西侧防线被攻陷,织田的人马开始撤退。

从下游渡河的福岛正则等部,则于二十二日傍晚拿下了西军杉浦五左卫门与毛利扫部把守的竹鼻城,然后进至太郎堤一带,准备夜营。他们还不知上游的池田等部业已渡河,并突破了防线。

攻打竹鼻城时,正则先是劝降了故知毛利扫部和棍川三十郎,只剩下杉浦五左卫门在顽固抵抗。正则与其展开一场激战,从巳时到申时,最后将其全歼,然后意气扬扬把人马开到太郎堤。

“今晚权在此住一夜,明日早再向岐阜进发。井伊、本多二位大人吩咐过,要立刻把竹鼻城的胜利向内府报告。”下完命令,正则又命人到附近村落去放火,“我们必须向上游部队通报我们所在位置。明日,便可向岐阜城发起进攻了。”

本当点燃狼烟,正则却命人纵火,对战事一无所知的民家遂遭了殃。不祥的烈焰照亮傍晚的天空时,一名士卒风风火火穿过浓烟,来向正则报信:“池田三左卫门辉政大人派来使者。”

正则有些纳闷:“究竟有何事?快让他进来。”万一辉政在途中有什么差池,渡河失利,自己就必须分出兵力前去救援。正则咕哝着,从床几上站起来。

使者禀报,上游部队已于今晨渡过木曾川,与敌军在米野展开激战,现已接近岐阜。

“你说什么,他竟坏了与我的约定,率先渡河了?”

“不,乃是敌人主动挑衅,我军迫不得已。”

“好你个三左卫门,背信弃义,竟敢耍我!”

武将如同斗犬一般单纯。不可否认,这固是性情使然,但被别人抢了功,自有损英名,却也直接与俸禄相关;既关名望,对部下和领民也有重大影响,无怪乎正则大动肝火。“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召集诸将,即刻发起进攻!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明日一早,福岛正则要与他决斗!”

“决斗?”

“福岛正则遭到了羞辱。告诉他,等著瞧!”

使者吓呆了,慌忙退了下去,正则余怒未消:“为了少君,特意请缨来打前锋,竟被人抢了先,正则日后怎生面对诸将?若因此遭内府轻视,还不如让我去死!”

此时,得到命令之后,向下游进发的将士陆续集中起来。战场上的人多少有些疯狂,虽然池田辉政打破约定提前渡了河,但从下游渡河的部队并未因此遭遇不利。因为上游的牵制,战局反而对下游大为有利。但赶到正则大帐来的武将,无不怒气冲天。

“既然对方主动寻衅,我就不能不打。我断不会给诸位添麻烦。福岛正则定要与三左卫门决斗。”

“不,且先等等。”挥舞着拳头的加藤嘉明,满脸已涨得通红,道,“既然上游诸将欺人太甚,先行进攻岐阜,我们自当更进一步,立刻兵发大垣城,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在战场上,战功的争夺从来激烈。要想让这些猛兽服从指挥,实需极大威望。若众将都赞成加藤嘉明之见,岐阜城还能按计拿下吗?当初在朝鲜战场,此种弊病已多次危害全军。

“这倒不失为一计。”已经决意要与池田辉政决斗的正则,立刻对加藤的建议表现出巨大兴致。

“请等等。”眼看众人都同加藤嘉明一般鲁莽,细川忠兴忙劝阻道,“加藤大人的建议虽是有理,却极有可能使我军陷入苦战。我倒是有个主意。”

“快说来听听。”

“鄙人以为,当前最重要的,乃是团结一心,无论如何也莫要自乱阵脚。”

“你把区区岐阜当成了大敌?”

“不,忠兴并没把岐阜看在眼里。内府的心思才不容忽视。鄙人以为,内府大人之所以迟迟不肯出马,原因恐就在他暗自担心我等不和。我等不如暂且信三左卫门一次,向岐阜急行。”

众人都沉默下来,这番话震撼着所有人的心。

“言之有理。”

“对。只有干脆利落拿下岐阜城,此战才有意义,难道不是?”不愧是细川忠兴,思虑果然深远。

“好,就这么定了。我们马上行动,一定要给三左卫门送上一份厚礼。”在正则命令下,各部整装待发。

福岛等人连夜向岐阜进兵时,暂时撤回岐阜域内的织田秀信已获悉盟军战败的消息,正急急与木造具正、百百纲家等老臣反复商议对策。

织田秀信坚信,家康出马之前,聚集于清洲城内的诸将绝不敢主动渡过木曾川,大举进攻岐阜城。在此期间,大垣城的三成会迎来毛利辉元,并与他一起兵至岐阜。这样,岐阜城就会成为西军大本营,重兵集结,猛将如云。不料,东军却忽然渡河发起进攻,让秀信着实狼狈不堪。

“竹鼻城居然落入敌手,他们真是太大意了。明日我定要报仇雪恨,彰显总见公以来的英名!”秀信大言道。他以为,明晨敌人定会从正门和后门同时发起总攻,届时,无论如何也要把敌人击退。

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木造具正道:“在下不同意主动出城迎击敌人。”

“难道你要死守城池?”

“正是。不仅是我们的所有人马,瑞龙寺山的石田援兵也要合在一处。我们当下最好避免与前来挑衅的敌人激战,原因有二。”

“我们龟缩于城内有何好处?”

“其一,只要岐阜城不陷落,内府就不会从江户出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为何此城不破,家康就不会出马?”

一旦开口,木造具正就不再畏畏缩缩。事实上,他内心深处,一直在为织田氏加盟西军而大憾,他认为,这样做必会毁掉织田氏,由此叹息连连。

他已看透家康迟迟不肯西进的原因:“在下认为,内府最为担心的,便是过早出兵,结果却和诸将一起被钉在岐阜城,动弹不得。因此,他在等待诸将大破岐阜城,并向大垣城挺进之时,他便可以从东海、东山两线向西进发。故,只要主公在此岿然不动,内府便不敢从江户出兵。只要内府不来,东军何惧之有?”

“那么,第二点好处呢?”

“内府不出江户,在石田大人的策动下,毛利与宇喜多等部就会甚是痛快地向我们发出援兵。因此,当下同守城池,方是上策……”

秀信怒声道:“住口!你这懦弱之人,厚着脸皮告诉我两个好处,却忘记了根本之事。照你说的行事,织田氏名声将会怎样?没有毛利和宇喜多的授助,难道织田氏就一无是处?没有他们,就得不到美浓和尾张二地?”

看来,秀信依然坚信,西军势大,具正则确信东军势优。总之,二人意见完全相左,根本无共同点可言。

“秀信定要做给你看看!我要把所有人马都遣到外城,非把敌人打个丢盔弃甲不可!”

对秀信的刚愎自用,木造具正和百百纲家无可奈何。

二十三日卯时,夜间就已摸到商町外的桑田,并在那里稍事休息之后,福岛的人马径直向岐阜城下涌来。南边,池田辉政的人马也斗志昂扬地向正门发起攻击。

正则一边进攻,一边向池田派去使者,谴责他失了信义。池田辉政早就料到此事,二言两语便把使者打发了:“我从未想过与福岛大人决斗。我乃是在敌人的百般挑衅下,迫不得已才渡河还击。这样吧,今日就由福岛大人攻正门,我则去攻后门,这样他该满意了吧?”这一番话消解了福岛的满腹怨气。

一方为了拼命争功,一方只是为了守城——从一开战,两军士气就大有差别。

福岛、加藤、细川等部从革屋町向七曲口突进,浅野幸长负责阻击石田的援军,同时攻击橙原彦右卫门、檀原内膳、河濑左马助、松田重太夫等所率约两千人把守的瑞龙寺山据点。

东军人马原本已进至会津附近,竟无功而返,自然窝着一肚子火。如今他们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多日以来郁结于心的不满和愤怒倾泻而出。东军攻势愈盛,瑞龙寺山据点最先得手,紧接着,稻叶山城据点也已被攻破。

当木户口被细川的人马攻陷时,木造具正遭遇福岛家臣松田下总攻击,身负重伤。福岛和细川两路人马越过城墙攻入二道城,城门霎时大开,东军如潮水般涌了进去,此时刚过正午,大军陆续逼近本城。当年,为了实现“天下布武”的大志,信长公选了这块福地筑起的名城,今日却沦为千军万马争夺的猎物。

当福岛、细川、加藤等部向本城逼近时,从后门赶来的池田辉政忽然在城门放起大火,将自己的旗帜扔进本城,让手下士兵高声呐喊:“池田攻陷了城池!”

城门打破,各路人马一拥而人。守军乱作一团,投降的、被杀的、自尽的、逃亡的……城内成了人间地狱。

“织田秀信在哪里?”

“岐阜中纳言在哪里?”

“是不是害怕,藏起来了?给我出来!”

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在腥风血雨之中,处处是高举白刃的兵士,织田的人马倏忽间似不见了影子。

忽然,一个身穿甲胄的武士高举着斗笠,从后院的树荫里跑了出来,竟是秀信走投无路,不得不出来投降了。

战争之胜败,除了谋略的作用,亦是细节累积的结果。家康的算计与织田秀信的算计自有天壤之别。秀信只看到眼前的敌人,却怎么也看不透这些人是在何种动力的鼓舞下而战。

一方不战则已,战则必胜,不打败秀信,家康便不会发兵;一方则单幻想着石田三成的支援。若秀信略知算计,就会采纳老臣意见,舍名求实,固守城池。可是,年仅二十一岁的秀信,却一味追求虚名,不到一日就让天下名城易主,还在雨中乖乖缚手,狼狈地跪到敌人面前,“岐阜中纳言秀信愿将本城交出。”

由于秀信的容貌酷似信长公,故池田辉政和福岛正则拦住了正要扑上去的人。

“本城我们当然是要接收,但中纳言日后有何打算?”

池田辉政想起信长公,声音都有些颤抖。福岛正则的感情比辉政还要强烈,他已控制不住,嘴唇一个劲地打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请内府随意处置。”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看在秀信也是一名武士的分上……”秀信声音沙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想切腹?”

“正是。”

此时,从四处赶来的负伤者陆续跪在秀信周围,幸存者廖廖无几,总人数竟不到三十。

“停止战斗。打扫战场。”正则这才大步走到辉政面前,大声道,又回首盯住秀信,语气如父亲训斥儿子,“现在说自尽还为时尚早。此次战事,全起于石田和大谷的野心,中纳言还年轻,才糊里糊涂中了计,若能幡然悔悟,尚不至于……”

“话虽如此,苟且偷生岂非武士耻辱?”

正则并不再理会,转而对池田道:“雨下大了,把床几挪到屋檐下吧。”这时,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也匆匆赶来。

大概是这位年轻城主的样子太易让人想到信长公的缘故,方才还浑身杀气的诸将,心中突然充满怜悯和对于世事无常的感慨。

“给中纳言拿个杌子。”池田辉政命令士卒道。

坐下之后,秀信还是哆哆嗦嗦颤抖不已。虽然他相貌与祖父甚近,器量与经验却不可同日而语。目下即是如此,他只是计较眼前的耻辱,已完全不虑织田氏的存续诸大事了。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正则实在看不下去了,道,“希望你还是放弃自尽的念头,让我们进城,随后自省一些时日。”

事实上,此时的秀信早已连自尽的勇气也没有了,正则却还苦口婆心劝他,想起来真是好笑。尽管如此,却无一人发笑。

“尊祖与内府,从小便亲如兄弟,你又是信长公嫡孙,正则发誓,定要在内府面前为你求情。赶快悬崖勒马,休要再伤害织田氏的声名了。”说到这里,正则又急于表现好意,“我看这样,你若觉得不堪,暂且到高野山避一避。如此,内府亦不便责罚你了。骚乱平定之后,我再从中斡旋。对,这样最好不过。”

看着眼前与自己儿子同龄的秀信那般茫然无助,正则有些不忍。

听到“高野山”三字,秀信才抬起头来,打量一圈池田、井伊和本多等人。当他发现众人脸上并无明显的憎恶之情时,遂默默把手伸向腰间的短刀。

“你不可轻生。”

“秀信明白。”秀信嘟囔了一句,猛拔出短刀,割掉了顶髻,“秀信去高野山了,城池交给你们随意处理。”

正则松了口气,接过秀信递过来的发髻。“这样最好。”说着,他把发髻向众人展示了一下。

处置完秀信之后,剩下的问题就是究竟谁先攻陷了城池。在本多忠胜的调解下,池田与福岛最终妥协。

本多道:“我看这样,就算是你们二人同时攻陷了城池。”

于是,两家又各自让士兵插上旗帜,取代织田氏守备城池。岐阜之战最终以东军大胜而告终。夜幕降临,在霏霏细雨中,意气风发的东军将士又把目光望向了大垣城。

稳坐江户的家康挥舞着无形的令旗,仅仅在村越茂助直吉抵达清洲的第四日,便成功地把西军最重要的据点之一岐阜城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