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局被送进了大坂城前门片桐贞隆的府邸,此处紧挨武士们的住处。她被送到这里之前,似曾经有人建议将她投进女牢。荣局暗下决心,万一把自己关进女牢,便马上自行了断。若是被关进女牢,她和胎儿也就会永远不为人知,消失在这个世上。这是命运的安排。然而,丰臣氏最终没这么做,或许是认为千姬或她身边众多侍女,总有一天会把这事报知将军家,于是将她送到贞隆家中,搜走了怀剑,严密监视。

荣局的日常起居,由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子细心照顾,饮食也特别准备。但这个远离大堂、位于内庭的房间,外边用青竹栅栏隔开,经常可以看见几个手持六尺棍棒的卫兵身影。

她被关到这里之后,贞隆来过两次,一次是来告诉她,是他和兄长且元劝住了淀夫人,把她接到这里。

“我们不会对你不利,因此,请将你和少君的关系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们。”

他们似乎是想听听荣局的辩白,再拿主意。

“奴婢想知道大人是如何对千姬小姐说的。”

“我们告诉她你突发急病,回家暂住些日子。”

于是荣局毫不隐瞒将事情原委告诉了贞隆。贞隆几次咬住嘴唇,尽量不动声色。他不是在责怪荣局,而是对淀夫人的愤怒,是淀夫人“造就”了现在的秀赖。

贞隆第二次来时,荣局看得出来,他已经和且元及淀夫人议妥。

“为了顺利产下孩子,你愿意照我说的做吗?”贞隆这么问时,嘴角露出微笑。

“愿意,但有两种情形,奴婢不能答应。”

“哪两种情形?”

“奴婢不能留在少君身边。”

“哦,那另一种情形呢?”

“带着腹中的孩子回到茶屋家,我也不能答应。除了这两件,其他任何事,奴婢都会照大人的指示。”

贞隆脸上的微笑马上消失了。荣局这才知他们商议的结果——他们是想将她推给茶屋清次。但荣局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在她知道怀上了秀赖的孩子的一瞬,清次的身影便在她心中渐行渐远,她现在心底的人已经变成了柔弱的秀赖。

荣局也曾如所有少女一样,希望自己的夫君乃是个刚强勇猛、可以依靠的男子。但那终究是少女的梦。在真正接触了男子之后,她才发现,男人的柔弱和对她的依赖,反而更能勾起她的情思。

秀赖十分孤独。表面看,他被淀夫人溺爱着,实际上他却被淀夫人扔在一旁。淀夫人经常把秀赖挂在嘴边,但那是为了掩盖心中的冷漠。她从未真正为秀赖想过,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她偶尔也会发现这些,觉得有些对不住儿子,便叫一声“少君”。当然,他们是母子,她理应关爱儿子,可荣局从未在她身上看到敢于牺牲自我的母爱。

到底有无一个人真正为秀赖着想,对他备加关爱,能为了他粉身碎骨、无怨无悔?每每想到这里,荣局只能默默摇头。但每摇一次头,她对秀赖的情意便会更深。她总是想,自己到底是情人、姐姐,还是母亲?即便是集所有身份于一身的奴隶,她也无怨无悔。一开始,她的确是被强,但到了后来,她开始主动求欢。

让荣局痛苦的,不仅仅是对秀赖的情意,还有对淀夫人的同情。她还记得淀夫人责骂秀赖时的情景。在荣局面前,母子二人曾经大吵一架。“母亲大人不是也有过吗?您不是也从京城叫来优伶,对他们大加宠幸吗?为何母亲大人可以,孩儿就不可?”

当时淀夫人的愤怒和狼狈,乃是荣局在这世上所见到的最惨烈的情感。荣局后来常常想,淀夫人干涸的身体里燃烧着情欲之火,可刚刚得到雨露的滋润,便堕入守寡的地狱。欲望在她体内蠢蠢欲动,到处寻求安慰,这并非淀夫人的错,此乃命中注定,不得已也。

淀夫人为何会将她送到这里,荣局无法明白。

“启禀小姐,我家大人和本阿弥先生来了。”昏暗的门口,一个少女伏在地上,打断了荣局的思绪。

荣局听到光悦的名字,变回了以前的阿蜜,她顿感无地自容,遂忙整衣,准备起身避去,可转念间又坐了下来。她想到,愈是动弹,有身孕的身体看起来愈是丑陋。

“这边请。天已经快黑了,该掌灯了。”片桐贞隆似比上次快慰,声音明快,还带着笑。

“打扰,”光悦弯腰走了进来,“阿蜜小姐,好久不见了。”他仍然把她看作纳屋蕉庵的孙女。

“世伯别来无恙。”阿蜜突觉心中疼痛,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本阿弥先生乃是奉将军大人之命前来,已见过我兄长、淀夫人、少君和千姬小姐。”贞隆像是变了一个人,轻松道,“本阿弥先生,你有话尽管说,不必顾虑。”

“多谢。”光悦郑重回了话,严肃地转向荣局,“我怕出差错,在拜见淀夫人和少君大人之前,特意去了一趟宗薰处,征求了他的意见。”

“让您费心了。”

“不必客气,事情已然发生了,问题是以后怎生是好?如何让众人接受这个事实,才是关键所在。我先说说各人的想法。”

“是。”

“首先便是淀夫人。夫人一开始很生气,因为这关系到她在千姬小姐心中的印象,又牵涉将军大人、大纳言大人,以及阿江与夫人的情面。”

“哦。”

“然而,若将军已经知道了此事,夫人自会重新考虑。希望将军大人、大纳言大人、千姬小姐和阿江与夫人都能承认和接受这个事实。”

“是……”

“夫人说,你腹中的孩子本是天下公的血脉,因此要正式把你立为侧室,留在少君大人身边。但片桐大人却不同意这般做。他说,将军虽已听说此事,但这样做太放肆了,还是应让你离开大坂城,将来把孩子交与别人抚养。”

“那少君大人什么意见?”问毕,荣局猛然省得:秀赖怎会有自己的意见?

“少君也作了让步,他说,只要淀夫人觉得合适就是。”光悦似乎早已预料到荣局会有这样的问题,“因为少君让步,淀夫人好似也开始反省。世间之事便是如此,退一步海阔天空。”

荣局默默看着光悦。凡事必要问个究竟的光悦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属罕见。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寻思道,好戏还在后头呢。

不出所料,光悦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淀夫人让步,故少君也改变了主意。”

“改变了主意?”

“他说,他原本就非常喜欢你,想把你留在身边。”

“啊……”

“然后,我到新御殿拜见了千姬小姐,许久不见,小姐长大了不少。我还没开口问安,小姐便知我是为你而去,向我道辛苦。”

阿蜜全身僵硬,已有人把事情告诉了小姐。想到这里,她便觉心如刀绞。伤害无辜的千姬,是让她最痛苦的。她道:“小姐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光悦缓缓摇摇头,“她只吩咐我,有事和江户跟来的嬷嬷们商量,她自己并无意见。这亦理所当然。即便小姐有话,那也定是别人教她。那么,我便说说嬷嬷们的意见……”

光悦看了贞隆一眼,接着道,“她们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将军大人,对不起大纳言大人和夫人。这也难怪。也有人说,事到如今,荣局应该自行了断。这话真是没分寸!了结性命,责任也未必能开脱。我遂对她们说,将军大人已有了主意,千万不可乱来,然后便离开了。我已与片桐兄弟商议过,但最终还得听听你的意见。你怎么想?”说到这里光悦猛拍膝道,“对了,我还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是茶屋。”

阿蜜真想捂住耳朵,“茶屋”二字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茶屋说……”光悦装作若无其事道,“纳屋先生和茶屋家乃是世交,这点小风浪不值一提。阿蜜小姐若是提出退婚就罢了,不然,茶屋绝无悔婚之意。他说,小姐带着孩子也好,有孕在身也好,或是产下孩子后独自到茶屋家,都无所谓。茶屋乃铮铮男儿,自会遵守男儿的约定,请你不必担心。”

阿蜜突然掩面而泣。她还记得当年捉弄清次时的情景,当时她哪里想到会有今日。实际上,她当时并不怎么看重清次。虽然和秀赖不能比,可清次之母亦是出身于从三品花山院参议雅经家,他的举止让人想到无所事事的公卿,但没想竟能继承家业。如今有了家康为后盾,他迅速崭露头角,现已具备了相当的实力。“今后,商家礼仪诸事,全权由四郎次郎裁决。”这是将军的意思。掌控着上方全体商家的他,与那些小藩之主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他既是武士,又是商家,还是公卿,甚至还负责与皇宫有关的秘密行动。德川取得天下之前,到天正十九年止,德川氏每年秘密向皇宫进献白鹤两只,黄金十锭。据劝修寺晴丰道,此事一直由茶屋家负责。不管怎么说,这个“商家”和皇族、公卿、丰光寺及金地院交好,和诸大名及将军大人关系甚密,可以说是一棵枝通八方、叶达六合的参天大树。

现在,清次这些有胆识又有度量的话,完全可以印证这些传言。他的话,可以理解为他对阿蜜尚有情意,也可以理解为对阿蜜毫不在乎。女人有难,自会扑将过来,他便援之以手,多养一个亦无妨。他话里也许有这种意思。

“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该听听你的意见了。毋需顾虑,勉强自己,只会给日后带来无尽的麻烦。我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阿蜜开始回味茶屋、秀赖、淀夫人、且元和嬷嬷们的话。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每个人的话都有各自的理由,搅乱了她的心绪。

“事出意外,像这样的事……你一定有什么想法,不必顾虑,直说便是。”

被贞隆一催促,阿蜜突然大声道:“请让奴婢见见北攻所夫人……不,高台院夫人!”言毕,阿蜜自己也吃了一惊。先前,她脑中从未出现过高台院的影子,然而在贞隆的催促下,她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了那位名满天下的“女关白”。

“高台院夫人?”贞隆甚是意外,道,“你想找高台院夫人谈谈现在的处境?”

“是。奴婢想见一见夫人。”

本阿弥光悦微微一笑,阿蜜已经找到了解决之道。要是蕉庵还活着,想必她会投他而去,可惜蕉庵已经不在人世。这样一来,她唯一能向之倾诉,并且能让她作出决断的人,便只有对她有过养育之恩的高台院。

贞隆蹙眉道:“本阿弥先生,怎生是好?”

“片桐大人的意思呢?”

“若是此事让高台院夫人知道,淀夫人肯定会不快。”

“那是自然。但高台院夫人不知会说什么。”

“哦?”

“说不定仅仅是说几句安慰的话,而不会有什么吩咐。你真想见她吗,阿蜜?”

“是。”阿蜜微微点头,她原本就这样想。高台院夫人常说想尽早成为真正的遁世之人,与得道之人见一面,定有所助益。

贞隆又提到淀夫人:“淀夫人生性刚烈。关原合战后,已故太阁一手培养的武将都追随了将军,淀夫人坚信都是高台院夫人从中挑拨。”

“有这等事?”

“因此,在下和家兄都尽量不去拜访高台院。而这个时候,若荣局前去拜访,恐怕会前功尽弃。先生以为呢?”

“言之有理。”光悦正色附和道,“即便是安排荣局和高台院夫人见面,也要秘密进行。”

“怎生秘密进行?如今看得这么紧。”

“一切都是为了让问题得到圆满解决,故意让淀夫人不快毫无意义。此事对令兄也要保密。”

“哦?”

“一切只有我们三人知。万一有人问起,就说到京城见茶屋。只能这么做了,想来你也明白,阿蜜?”

片桐贞隆沉默片刻,咀嚼光悦话中的意思。他并不那么伶俐。“对家兄也保密……”他嘀咕着。

光悦道:“即便事情败露受责,也还是莫告诉令兄为妙。”

“被责,是说家兄?”

“不,是淀夫人。令兄不知内情,故他会责备我们几句,然后自会帮我们周旋。因此,请对他保密。”

“原来如此。”贞隆总算明白了光悦的意思。他点点头,又慎重地思索起来。贞隆负责看管阿蜜,不能轻易答应此事。要是对兄长也保密,万一出了事,责任便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不会有问题吧?”

“我们走水路。光悦保证不会有差池。”

“可否?”贞隆又转向荣局,问道。看到荣局肯定地点点头,他这才低声咕哝了一句“好吧”。

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贞隆送出光悦后,独自去淀屋找船。

傍晚时分,光悦和荣局乘上淀屋的船沿河而上。为了掩人耳目,决定只让光悦一人跟随,荣局蒙住脸,扮成商家女模样。船上还有三名护卫,扮作同船人,看似和二人了无关系。

上船时,贞隆来到码头。他指着自己的脖子叮嘱道:“我这个就交给你们了。”

二人上了船,马上启程。

“世道太平,可以放心出行了。”光悦若无其事地对面朝船尾而坐的荣局道。但荣局一动不动盯着水面,不言。她自然听到了光悦说话,但刚挣脱牢笼的她,心中充满忧伤和感慨。夕阳西下,坐在这暮霭中,荣局开始重新审视自身的渺小。

光悦不再说话。这个女子即将变成一位母亲,她正在静静思考,只能随她去。但他还在担心,高台院是否已听到这个传闻?若是她全不知情,阿蜜突然到访,告诉她一切,饶是她历尽世事沧桑,一时间恐怕也难寻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法子。光悦因而不断长叹。

次日晨,二人在伏见下了船,乘轿到了三本木高台院居处。高台院正在听弓箴禅师讲禅,令他们别室等候。高台院为供奉父母而于寺町建了康德寺,曹洞宗的弓箴禅师乃是开山之祖。

大约等了一刻钟,他们被带到了房里。乘等候之机,光悦将来意告诉了庆顺尼,让她暗中禀告,好让高台院有鉴准备。

“啊呀,阿蜜……”二人走进房里,高台院的视线马上落到了阿蜜身上,那眼神中不仅仅只有思念,在光悦看来,还带有一丝冷冷的责备。“过来过来,很好,你没死!”

这话让光悦十分意外,不由道:“夫人说什么?”

“哦,我说她没死,很好。”

阿蜜和光悦都无机会向她问安。

“若是寻常人,肯定羞也羞死了。但你没有,很好。”

光悦忙转头看看阿蜜。此挖苦和责怪大出意外,阿蜜呆呆望着高台院。

“我曾以为,在这世上活着,就当互助、忍让,有诸多顾虑,可这却是巨大的错误,只能毁了自己。我乃太阁正室、从一品北政所夫人,现又赐号高台院。故我要求为自己建一座寺院毫不过分。因此,我才向将军大人提出请求。将军大人便命酒井忠世、土井利胜二人,将东山的大德寺开山之祖修炼的道场云居寺和供着细川满元灵牌的岩栖院移至别处,要在那里为我修建一座高台寺。”

“真是可喜可贺。”

“我又说,要把原来在寺町的康德寺搬去作为高台寺辖院。将军大人也同意了。于是我又说,好不容易建了一座高台寺,就把大坂和伏见留下我和太阁回忆的建筑,原封不动搬到寺中,作为我的住处。为了让寺院维持下去,我还要求分封寺院领地。”

“啊,这种要求……”

“你也会有想法吧?迄今为止,我都甚是小心,尽量避免被人讥为倚仗权势。但将军大人却说我的要求合理,马上令所司代板仓胜重负责此事。因此,只要有理的愿望都能实现。若非如此,便只能说明将军大人为政不仁。你也一样,只要认为正确的,就照心中所想提出要求,若一味地拘泥于义理而自行了断,则是愚蠢。很好,你未死。既然未寻死,你心中定然已有了好好生活下去的法子。不愧为我教导过。”

本阿弥光悦脑子转得飞快,使劲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阿蜜。

阿蜜茫然的眼里突然有了些生气,她先于光悦领会了高台院夫人的意思。“夫人!”阿蜜突然大声道,“奴婢感到轻松多了!轻松多了……”

“理应如此,你不是个愚笨女子,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明白……”这是女儿对慈母说话的语气,阿蜜哇的一声哭倒在地。

光悦愈是尴尬。他总是无法理解女人的感情,亦总是避而远之。这两个女人在进行了一番不知所云的问答之后,双方都似心领神会了,唯光悦云里雾中。

“呵呵,”高台院笑着转向光悦,道,“看来阿蜜还会哭上片刻。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你,到时你要助她一臂之力。”

“是。”

“呵呵,你不明白吧,光悦?”

“是,小人毫无头绪。”

“是我建寺院一事?”

“啊……是,可是……”

“老身的任性不输于太阁,老身不是个老好人。”

“哦……”

“于是,我揣测将军大人心思,出了几个难题。”

“可是,把大坂和伏见的建筑都搬来,这样的要求……”

“你先听我说。作为未亡人,这亦是合情合理。将军大人是否有答应此事的雅量,关系到他是否有继承太阁遗志的资格。”

“啊?”

“大可不必这般惊讶。老身为太阁大人未亡人,这样试探将军大人,并无不妥。”

“那以夫人的判断,将军大人是合适的人选吗?”

高台院一本正经点了点头:“是。因此,秀赖日后提出的要求,只要不致引起天下大乱,不违背太阁志向,将军大人定会爽快答应。老身乃为了秀赖,方试探将军。即便你把这些告诉将军大人,他也只会一笑了之,不会怪罪。将军大人明年就要隐退了,江户的大纳言自然会成为下一任将军。我们必须理解并接受这个事实啊,光悦。”

不知何时,阿蜜已经拭净了脸上的泪水,在一旁静静倾听二人谈话。

光悦对高台院有了新的认识:不愧为女关白,她考量将军的方式是那般自然合理!若她是个男儿身,现在和家康会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

“光悦。”高台院知道光悦已领会了她的意思,眯着眼道,“听说江户产下一位公子?”

“正是,真是大喜。”

“不,老身不认为有何可喜之处。”

“这……小人惶恐。”

“我原曾想,要是大纳言没有子嗣,我会出面交涉,让大纳言收秀赖为养子。”

“确是正理。”

“我本想,将军大人明年隐退之后,大纳言便理所当然进京面圣,继承将军一职。彼时,天下大名定会齐聚京城,场面蔚为壮观。那时我再让秀赖去二条城拜访,让他成为德川嗣子。秀赖将成为第三代将军,太平盛世的根基也已牢固。可就在这个时候,江户却产下公子,我的想法也随之多余了。”

光悦不答,并非因为听到这些话而惊讶,而是在有关将军继承人的问题上,一介平民实不便多嘴。

“淀夫人或许也有这种想法,她恐比我更失望。可一切不过是我们一厢情愿,因此不能生起不满,致双方失和。先生以为呢?”

“正是。”

“太阁大人继承总见公遗志开辟的太平,非由丰臣后人巩固,却要依赖别人。”

“这……或许如此。”

“因此,秀赖必须退一步,与德川氏齐心合力共创太平。”

“言之有理。”光悦浑身淌着冷汗,结结巴巴道。

“在这个时候,阿蜜怀了孕。我在这时,不能讲些外道的客套话,只要笑对将军说:秀赖已经长大成人了!将军大概也只是红了脸,毫不放在心上。你告诉片桐兄弟,完全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不必有顾虑。像个女人般顾虑重重,还不如腾出时日去想想天下大事,那才是大坂城大管家应尽的职责。”

光悦为高台院所言折服,忙垂首施礼。他绝非故作姿态,而是从心底里对高台院的胆识佩服。若非如此,秀吉公当年也不会对她敬重有加。在此之前,光悦也认为,夫人乃是个了不起的女子,是丰臣氏的支柱,但现在他方意识到,将她看成擎天之柱亦不为过。

秀赖若是这个女人亲生,今日怎会如此被动?可以说,在关原合战中使家康获胜,拯救天下于水火,后又让家康对秀赖母子宽大处理,不追究任何责任,高台院功不可没。家康心里自然亦甚是清楚,故在修建寺院等事情上,对高台院百依百顺。

高台院值得得到世人的尊敬,她时时刻刻都在为太平着想。只是,她到底是个女人,这让光悦万分遗憾。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上方,再也寻不出一人有高台院这等见识。正因如此,高台院的诚意能否被人明白,却让人生疑。就连片桐且元兄弟,虽对高台院怀敬重之情,却也并不甚清楚高台院的胆识。

“容小人说一句。”光悦语气中带着万分感慨,“如夫人所言,小人亦以为,少君的未来悉掌握在片桐兄弟和淀夫人手中。”

“是啊,秀赖也是我的儿子。太阁大人生前明确立下规矩,落地时去伊势祈愿,都是以我的名义进行。现在说这些,反而可能引起风波,故我只好噤口不言。但遇到大事,我还是要插嘴!”

“那是自然。”

“呵呵,瞧我,完全把本性暴露了。阿蜜,你无须再问我了吧?”

“是。”

“总依赖于人,便永远不能坚强。老身不久也会被佛祖招去。一切全要靠自己。”

“是!”阿蜜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许多,爽快地回答。正在这时,庆顺尼走了进来,故意抬高嗓门道:“启禀夫人,茶屋先生求见。”

定是片桐贞隆怕出事,事先知会了茶屋。

高台院和光悦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对阿蜜道:“阿蜜,庆顺尼的话你都听见了,把茶屋带到这里,你会觉得不快吗?”

阿蜜很是尴尬。她双肩颤抖,两手放于膝上,伏身于地,极力控制着自己。

“你要是不想见,我会想办法不让你们见面。你不用顾虑,只管直言。”

光悦屏住了呼吸。他知清次此次为何前来,但面于阿蜜,清次会作何反应,光悦完全心中无底。

“请让他进来。”阿蜜突然鼓足了勇气,抬起头。

“了不起!就该这样!”高台院声音颤抖,暗暗拭了拭眼角,“若不能下决心忘记不幸,它必会成倍增长。即便今日不见,也终有一日得见。今日见面才最合适。”

“阿蜜也这样想。”

“这就对了。这里有光悦,有我,都向着你。茶屋也好,鬼怪也罢,都无甚好怕的。庆顺尼,你告诉茶屋,这里有阿蜜的朋友在等着他。”

“遵命。”庆顺尼不由得笑出声来,但她马上发觉自己的失礼,掩嘴下去了。

室内鸦雀无声,大家都揣测着清次会说些什么。

几日不见,茶屋清次更显清秀高大。他似已考虑得非常周到,笑着对众人点头致意后,便向高台院请安:“看见夫人依旧康健,小人万分欣慰。”

“噢,你也愈有气派了。听说你去了长崎,这次来是要跟我说说当地的风土人情吗?”

“是。有件大好事,太阁大人生前和将军商量之后,定下了九艘朱印船,但之后因为种种原因,九艘船并未取得多大成就,但今日小人受将军大人接见,大人命小人在未来十年内将朱印船增加到一百八十艘,使海内财富增加二十倍。此乃太阁向海外发展的遗志,将军则着手实施。夫人,这是个大好的消息吧?”茶屋清次的表情没有任何不悦。

“哦?要把朱印船增加到一百八十艘?”高台院半是惊讶半是高兴地重复了一遍,她暗自对茶屋清次赞叹不已。

“是。将军大人说,要在未来十年增加二十倍。当时,小人还提出了更大胆的计划,说只要海内没有战事,誓将朱印船增加三十倍至四十倍。”

“呵呵,不过大话。将军大人怎么说?”

“将军责小人狂妄,但又道,已无战事了,即便有,也不过是大名内讧,不必担心,尽管去大海航行,不能输给英吉利和尼德兰。”

“英吉利,那是什么?”

“是欧罗巴一个国家。先前的南蛮人乃是指班国和葡国人,不知将军听谁说,南蛮已经没落,今后必须关注红毛人。其他事情也就罢了,这些事上,小人怎能输给将军大人?”

“哎呀呀,真是不甘落后。你身上多少有些太阁大人的影子。”

“小人不敢。人总得有可取之处。”

“不错。我若是个男儿,定会让你造一艘大船,航行到比西方净土更远的地方……”

高台院说着,忽觉得不妥,遂马上住了口。茶屋清次已目光炯炯看向阿蜜,“阿蜜。”

“在。”

“你刚才也听到了,我必须离开京城一段时日,埋头于造船一事。”

“真令人羡慕。”

“你已经宽谅我了?”清次的话出乎所有人意料,“日后,日本国百姓付出便有收获,这是先父和令祖父毕生的追求。通过总见公、太阁大人和将军大人的努力,这个梦终于实现了。全心全力于事业而无性命之虞,这是千年难遇的事!”

“是啊。”

“所以,我们要报恩。不仅是我,你也要为了丰臣氏,再效力一些时日,报答丰臣氏的恩德。总有一日,我会去接你,多谢你了。”

高台院啪地放下手中的扇子,看看光悦。光悦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阿蜜。阿蜜微微笑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