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城浅草门外隅田川边的松平忠辉府邸规模宏伟。此府邸原为大久保长安择地而建,如今比刚建成时的规模已增了三倍还多。

若是在浅草门内,可分得的宅地甚为狭小,再加上此处紧靠隅田川,乃关八州年赋输运船只聚集之处,众大名艳羡不已,对长安的眼光亦佩服有加。

三日前,忠辉家老大久保长安来到府中。长安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他先从石见的矿山到奈良,再至信州忠辉领内指导筑堤,之后便从自己于八王子的府邸到了江户。到了江户,他才知,家康已离开伏见回来了。于是,他决定在准备好忠辉和伊达政宗长女的婚事之后,再前往佐渡。

长安来到府邸后两日,便跟来一支队伍,这是他要带到佐渡去的女人。

她们穿着京风衣物,华丽异常,让江户众人惊讶不已。先前,人们还以为是忠辉新娘的侍女,后来才发现,她们来的方向与奥州相反,遂又有人说她们乃是从京城招来的歌舞伎。

长安在为忠辉建造府邸的同时,并不曾忘记建筑自己的住处,六十多人的队伍便住在他自己宅中。领头的不消说,正是阿幸,但长安并未对人说出阿幸的身份。他告诉忠辉,她们是要去矿山劳作的可怜女子。长安要在未来两日备好聘礼,第三口送到伊达府。因此,他这日一大早便到了堆满绫罗绸缎的房中,指挥众人包装聘礼。

正在此时,从信州赶来的家老化井远江守吉成到米,贴在长安耳边说了几句。

“伊达大人来访?”长安失声惊道。

“正是,因是微服前来,故要保密。”

“伊达大人行事怎如此草率?”

“听说是要来看看索德罗神父建的施药院,顺便来此。”

“那也太草率。我得出去迎迎。”长安一脸为难,慌慌张张出了大门。

“陆奥守大人,您可是稀客啊!”走出大门,长安立时换了副笑脸,向正四处张望的伊达政宗低头致意。有三个随从远远跟在政宗后面,政宗嘘一声止住了他,往后退了几步,其意是要长安不必声张。

长安心领神会,低声道:“不管怎生说,请大人进屋内一叙。”

“多有打扰。”

“在下吃惊不小,但大人既贵足踏贱地,若过门不入,在下过失不小。”

“嘿。休要向人提起我的身份。”

“是,在下明白。”长安进了大门。政宗向随行的三个家臣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在外等候,便随长安进了府中。“听远江守说,大人是来看索德罗在浅草的施药院?”

“正是。石见守,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是啊。”

在厅上对面而坐时,伊达政宗给人居高临下之感。不仅如此,额下那只闪闪发光的独眼,甚有刺人心扉的力量。

“小女五郎八姬是个虔诚的洋教徒。”

“早听宗薰说起过此事。”

“将军大人一向崇奉信奉自由,我倒并不担心,只是我怕她会向家臣传教。”

“您因此来看看索德罗?”

“是啊。不管怎么说,女婿是将军大人之子,若是无知之辈,自不会准其出入府中。”

“依大人看,索德罗是何样人?”

“这……”政宗稍顿了顿,低笑道,“你也知,我只有一只眼睛。”

“大人真会说笑。您这一只眼睛的光芒,可以照亮大半海道。”

“不,我并非戏言。他若是天子子民,尚可量才而用,却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

“是啊。”

“因此,我想让你见见索德罗,试探试探他的才具。”

这时司茶人端上茶来,二人的谈话中断了片刻。事情已然明了,政宗此次是来商议关于索德罗一事,想让长安打探他的为人,看他是否适宜接近五郎八姬。

然而,司茶人退下后,政宗说起了一件怪事:“他们是不是有这种习俗?索德罗说要献给我一个金发美女。”

“金发美女?”长安脸上不由浮出一丝微笑。他想,索德罗做出这等事,并不奇怪。

“正是。若是出于寻常商家之口,也不足为怪,索德罗乃是堂堂神父,却说出如此不堪之言,便不知他乃是何用意。难道政宗是那等好色之徒?”

“哈哈!”长安毫不顾忌大声笑道,“大人,您想差了。”

“我大惑不解,借要与家臣们商议,转移了话题。”

“哈哈!”长安笑道,“陆奥守大人的外号可是龙啊。”

“休要说得那般好听,不过是只独眼龙。”

“不,南蛮人认为,龙乃东洋灵兽,甚是敬畏呢。”

“哦?”

“即是说,龙可通过其神力洞察人心。”

“哦。”

“于是,索德罗首次与您见面,便脱下圣衣,让您看到本来的他。难道不可这般理解吗?”

听长安这么一说,政宗的独眼开始不停眨动。他恐是又想起了什么,突然道:“上方要举办的丰国祭,听说听取了你不少建议。”

“大人,您可不能故意转换话题啊。”

“不,并非转换话题。索德罗听说如此盛大的祭礼,感慨说天下太平了。”

“在下明白。索德罗建浅草施药院时,婉拒了将军大人捐赠。”

“哦?”

“他说,绝不能麻烦将军大人,要通过自己的力量经营,为那些将军大人无暇顾及的穷人治病,为大人的仁政出一把力,此乃神父应做之事。”

“此事政宗也有耳闻。”

“从他对将军大人所言来看,也算圣人之言。但这个索德罗,却要向陆奥守大人进献一位金发美女。哈哈,他好像也是一只灵兽啊……”

政宗眼里闪过一丝光芒,然后低声笑道:“这么说,他是想利用我?”

“是。他想得到大人大力相助。照此下去,他们必被三浦按针所败。不,应说是被红毛人击败。嘿,这只灵兽拼命想找个人,以说服将军大人。”

长安的分析不无道理,政宗反应也甚敏捷。长安话犹未完,政宗便大笑不止:“大久保,你好像也是一只了不起的灵兽啊。”

“在下不敢。”

“索德罗的敌人原来是三浦按针?”

“是。按针背后乃是英吉利和尼德兰,南蛮人和红毛人的争斗很快就要江户开始了。”

“那么,你若是将军大人,会如何处理?”

“陆奥守大人,您折煞在下了,长安怎能与将军大人相比?”

“索德罗都脱掉了圣衣,你要是仍然穿着盔甲,可就输了他。”

“哈哈!大人说的是。那在下就说说浅见。”

“这才是。你是个有见识之人。”

“陆奥守大人,在南蛮人和红毛人眼里,日本国乃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哦?”

“听说,在镰仓末期,有个叫马可·波罗的南蛮人到了大元周,回国之后,盛赞日本。”

“马可·波罗?”

“是。在其手记中,记载着一个东方的黄金之国,叫家潘乌,指的便是我日本国。”

“家潘乌……家潘乌……怎生有些像蛤蟆叫声?”

“像什么叫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黄金之国’这说法。他们坚信,日本国某一个地方有全由黄金堆成的岛屿。”

“这些你听谁说来?”

“一些洋教徒。”

“你是说佐渡便是那小岛。”

“不,哪有那样的岛?”长安似不吐不快,道,“在下想,马可·波罗恐是受某人之托说了谎。”

“你愈像只灵兽了。”

“要想向未开化之地派遣传教士,在当地传播教义,首先必须向其地输入人口。”

“不错。”

“于是,便谎称有个黄金岛。那些贪婪之人便想把黄金岛弄到手,于是接踵摩肩来到此处。”

“有理。”

“神父们取得了立足之地,国君也可以利用此机扩张领土。这谎言在世一日,日本国便永无宁日。于是,在下便想到了将计就计。”

政宗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此笑原本很是无礼,但大久保长安并不在意。伊达政宗毫不顾忌笑毕,道:“我就知你会这般说。大久保长安天性叛逆,必会将计就计。”

长安反而放下心来,“陆奥守大人,这可是您自己的事……南蛮人和红毛人都奔着黄金岛而来,若我们实话实说,根本没这样的岛,就太对不起马可·波罗了。”

“正是。”

“他好不容易才放下诱饵,引来了这么一大群鱼,渔夫把这些鱼钓上来亦无不妥。”

“哦。那么你这渔夫准备了何样的鱼竿?”

“陆奥守大人,您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政宗笑得身体颤动,“是啊,你这只灵兽颇为敏感呢。好好,我不说了,只听你说。”

“大人言重了。长安只想把佐渡变成那黄金岛。”

“哦?”

“此后,在下将会往那里派两类人,并在南蛮人中广为宣扬。”

“两类人?”

“一类是无论如何也不可少了的天女,另一类则是罪犯。”长安似想到了什么,皱眉道,“大人万万勿因在下这法子,以为长安乃是个十恶不赦之徒,犯人也有不同……”

政宗摇首打断了他:“你无须辩解。要是被送到那个岛上,无论何样的恶人都会辛勤劳作。”

“大人要是这般想,恐就大错特错了。恶人绝不会因此放弃行恶,作恶乃是他们的本性。故,他们必会发动各种骚乱,设法离开佐渡。因为骚乱,此岛必名扬四海。”

“这可非寻常之人所能想到。那么,之后呢?”

“哈哈,大人还是太性急了。黄金岛上的黄金取之不竭,用取之不竭的黄金与海外交易……与其这样说,还不如说是利用黄金的威力,威慑世上的船员商家,将他们组织起来。”

“哦?”政宗声音低沉。

“陆奥守大人,红毛人有个东印度公司,已从天竺扩张到我国,我们亦应不落人后。”

伊达政宗浑身颤抖。少年时代始他便驰骋沙场,但此时的感觉与在战场上完全不同,难道是对面前看似无缚鸡之力的手猿乐师的气势,生出了惧意?

世上最能激发政宗斗志的,便是丰臣秀吉。

秀吉把政宗看成一介小儿,常盛气凌人地压服他。但即便是秀吉,也未让政宗感到如此恐惧。他常想,秀吉不过以言辞逼人。

但政宗对家康的感觉,则正好相反——家康的城府究竟有多深?

政宗正是怀着一探究竟的心思与家康接触,不知何时便生起了反感和斗志。家康或许便是个披着圣衣的伪善之人。他心中总会这般想,因而,迄今为止,对秀吉也罢,对家康也好,政宗还从未打心底里感到害怕或佩服。只因无可乘之机,他始终按兵不动。实际上,只要一得机会,他会立时举兵,杀个天昏地暗。

政宗认为,他的能耐并不比掌控天下之人差。不管是秀吉还是家康,他都与之不相上下。政宗不仅这般想甚至对心腹近臣也这般说。但今日大久保长安的几句话,却把他完全镇住了。

开始时,政宗并不甚赏识长安。看到家康大力提拔此人,他还暗笑家康老糊涂了,武将一老,便只喜听花言巧语。然而,事实好像并非如此。大久保长安有惊人的野心。利用黄金岛的传言,控制海外交易,这样的想法,天下何人能有?不管家康还是政宗,其心思都只囿于日本。不仅如此,家康既然完全知晓此人的能力和想法,却仍能收为己用,这便说明,政宗与家康,即像小儿和成人。这才是独眼之龙战粟的真正原因。

“啊,是啊。”政宗叹道,“我知你的志向了。可是一向主张以德服人的将军大人,能否助你一臂之力呢?”他渐渐回过神来,继续打探。

长安满脸得意,那是得意忘形的天真,“陆奥守大人,用不着无聊的客套。首先,认为交易并非厚德,便是错误。若要和南蛮人红毛人打仗,将军大人定是不许。但将军大人已确定了用交易增加国家财富,在下亦正是因此如鱼得水。”

“如此说来,万事遂顺了?”

“哈哈!不错。”

“那么,犯人之事亦无异议?”

“是。将军大人和中将大人——不,大纳言大人均无异议。”

“那些天女亦送到岛上了?”

“哈哈。大人总是一语中的。那些天女现都住在此处,大人要是想见,亦无不可。”

“噢。”政宗发出一声感叹,“这么说,实现大志指日可待?”

“是。而且,着将军大人吩咐,已经开始造船。”

“是五百石还是一千石的?”

“陆奥守大人,您已落伍了。”

“哦?”

“五百石一千石的船,都仅限于日本国内。若要航行海外,就要论吨。比如说五百吨、七百吨。而且,也吸取了南蛮人和红毛人船只的优点,将帆船改为新船。若非如此,如何驰骋大海?”

“那么……现已着手造此大船?”

“是。早就开始了。”

“何处进行?”

“此为机密。造成之际,自会回航到浅草川,由将军大人亲自检阅,斯时……”说到这里,长安的脸色突然一变,“陆奥守大人。”

“何事?”

“此事万般重要。”

“你说。”

“陆奥守大人是在下主君岳父。在下不妨与大人明言。大人若也想要这么一艘大船,那就接受索德罗进献的美女吧。当然,目的并非美女,而是造船工匠。大人可着索德罗为您寻一些造船工匠,因除按针之外,能做此事的就只有索德罗了。”

“让索德罗造船?”伊达政宗表情突然变得僵硬,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大久保长安没注意到政宗的变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得意之中,“不,并非让索德罗本人造船。他可帮大人召集一应所需:工匠、美女……”

“哦。”

“他或许背负着在日本传播教义的重责。说得更明白些,他或许拥有左右班国国君、墨国及吕宋总督,甚至罗马教皇的力量。”

“长安!”政宗尖利地打断了长安,往长安头上泼了一盆凉水,“我未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啊!这……这从何说起?在下……”

“你还说!你正在给我设置一个圈套。伊达政宗无那野心,不会上当!”

“哎,这话从何说起?”

“你休要装糊涂!方才你都说了些什么?利用索德罗造船?我要是不小心着了你的道儿,结果会如何?到时,将军大人与新教的三浦按针同途,我却起用对按针抱有敌意的索德罗,与旧教勾结制造船只,我如何面对将军大人?”

“啊?”

“将军大人定会想,伊达政宗尚存不轨之心,如此,必累及小女。”政宗瞪大他那一只眼睛,“长安!”

“在!”

“你到底是听了何人之言,要离间我与将军大人?”

长安的脸刷地变得苍白。

“连是否该让索德罗接近小女一事,我都特意来与你商议,可你却要算计我!我也不必再问你受了何人指使,我远道而来,实在失策!可这绝非小事,万一将军大人误解,便会成为太平盛世之障碍。你今日这些话,我会一一禀报将军。打扰了,告辞!”说完,政宗立刻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事情过于突然,长安未能立即反应过来,呆坐原地。政宗态度的巨变让他甚是意外。

“大久保大人,你都说了些什么?陆奥守大人怎的一脸铁青去了?”

花井远江守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我还以为你们会长谈,酒菜都预备好了。”

但长安一脸茫然,不语。

“就这样让他回去,合适否?”

“……”

“他到底为何不快?”

“……”

“大人像一头受了伤的野猪一般,快步出了大门……”

突然,长安纵声大笑,“哈哈哈!原来如此,老子明白了。”

“什么?你明白了什么?”

“哈哈!他果然乃是独眼之龙,果然是差一只眼啊。”

花井远江守一脸无奈坐在当地,气得咬牙,但长安依然毫不顾忌地笑道:“把长安当成小儿,真是心胸狭窄!他不管何时,都不肯脱下面具,只不过一个手猿乐艺人的器量!”

“好了,事情过去了,就莫要再提了。”

“哈哈哈!为难的乃是刚才这位大人。陆奥守若就此到将军大人面前胡说一气,只能让将军大人更加赏识我。将军大人亦只会付之一笑,哈哈哈哈。”

“哦……或许如此吧。”

“忙得分不开身,我还得去帮他?这个独眼龙真是麻烦!”

“到底因为何事……”

“他想来问我,是否可让传教士索德罗接近五郎八姬。我说无甚不可,遂将索德罗现况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他颇为吃惊,竟仓皇去了。”

花井远江守大惑不解,却并未继续追问。

“不妨备些简单的礼。对,堺港送来的胰子即可,让他用那个洗洗眼,方能看得清楚些。”

“那我让人去准备。”

“拜托。”

远江守匆匆走了出去,长安再次陷入沉思。政宗态度的巨变,一开始让他很是吃惊,但仔细想来,他说话确实过分。政宗如今最怕的便是被家康忌恨,明知如此,却让他利用索德罗造大船。那独眼龙好像误认为长安居心不良。明白了这些,长安觉得还是应解开此结,他苦笑着起身。

在长安看来,到如今,那些还把战事看成出人头地之机的顽固守旧的武将,实在可笑,因此,伊达政宗之行便也不足为奇。

武将大名经常将屯粮挂在嘴边,对生意一窍不通。在丰臣秀吉全盛之时,存粮达两百万五千七百石。与太阁相比,家康的存粮要多出许多。根据文禄二年的记录,当时的存粮乃是两百四十万零两千石。但即便在新田开垦之后,原来的两百四十万增加到后来的两百八十万石,严格根据四公六民的税赋征收,实际库入也只有一百一十二万石。将其换成黄金,不过六七万两,并不足以应付国家用度。那些俸禄十万石十五万石的大名,若只知耕田,根本无法养活领民。

因而,支撑丰臣秀吉的乃是矿山。庆长三年,秀吉公归天那年,丰臣氏在全国有二十处矿山,总入为黄金三万三千九百七十八两一钱一分六厘。银子一锭为三十九钱,一共七万九千四百零十五锭。众矿山之中,石见、但马、佐渡和越后四处现已归将军所有,由长安打理。除此之外,再加上伊豆的绳地矿山,足以超过秀言公时岁入的三倍。

长安希望能达到当时岁入的五倍十倍,若是继续探测各地地下,再加上贸易收入,库入自会迅速增长。长安已在伊豆绳地建造了一个伊达政宗等人做梦也未见过的巨大矿山町,至今还在扩建当中,当地百姓把它叫作“绳地八千轩”,对其繁华只觉惊讶。在八千轩的矿工住屋,每一间十人,彼处未几人便已超过十万。在町中心,大久保长安坐镇指挥。就连在越后上田乡原上杉氏的银山,现也已是拥有近三万人的市镇,石见和但马则均已达十万人。

此次长安又打算在佐渡的相川建一个矿山町,人约三十万。那些相信黄金岛传言的人偷偷乘船到了那里,必会感叹:“啊,这才是黄金岛啊!”

长安想筑一个气派得足以让世人震惊不已的大城池,不能让人觉得那不过是一个俸禄区区一万五千石或两万石的武士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还要让陆奥守知道此举的重要。长安备齐了礼,估量着政宗已回到府中,便起身赶往日比谷御门外的伊达府。

伊达府还不怎豪华。

开幕府伊始,向家康请赐府邸地的只有藤堂高虎和伊达政宗,当时家康并不同意。“你们在大坂不是各自有府邸吗?在江户再建一个实在无益,徒增浪费。”这不过是家康的托辞,不能照表面意思理解。二人心中自然甚是明白,于是再三请求,终于得了家康允准。

伊达府邸在外樱田到有乐町、八重洲町和永乐町一带,颇为简朴,与黑田长政等人府邸的豪华不可同日而语。加藤清正在外樱田的弁庆堀和食违门内各建了一座府邸,食违门内的府邸大厅一千叠,分为上中下三段。拉门上镶黄金,栏杆上雕桔梗纹,隔扇拉手嵌七宝桔梗,横梁有三重……这些都让见者吃惊。当然,他是在示威:身为武将,虽在将军统领之下,仍为丰臣家臣,而非德川家臣。

于是,大久保长安也在附近为松平忠辉请封了一处宅地,目前尚未动工。长安想在所有大名的府邸都竣工之后,不惜重金筑造一座令众人刮目相看的豪邸。

战后短短几年,一座座气派的府邸拔地而起,可谓均拜太平所赐。

伊达府则有些太过寒酸了。长安看着日比谷御门外伊达府的屋檐,悠然自得走进大门。“松平上总介忠辉家老大久保长安前来拜见陆奥守大人,烦请通报。”

房里走出一位年轻武士,毕恭毕敬道:“请进。”

政宗似已知道长安要来,提前吩咐过了。

长安呵呵一笑,走进大厅,他身后有一人捧着胰子。“此为南蛮来的胰子,男人们用它来代替米糠包,在洗脸和入浴时使用,谨献给陆奥守大人。”

长安把装着胰子的小包放到盘中,那年轻武士再次毕恭毕敬道:“多谢!小人立即拿与主人,请。”言毕,他轻轻击了两下掌,隔扇刷地打开。

一脸严肃的政宗正在饮酒。“长安,你比我想的来得晚啊。来,我备了酒菜,来饮上一杯。”

政宗是想显示自己的手腕,长安只觉自己被当成了小儿,“在下无意前来叨扰,只是正好想起我家主君宅中有些事情,遂顺便前来拜访大人。”

“啊,也好,我们都很忙。来,一边饮酒一边说话。”

“是。恭敬不如从命。”

“刚才我说话重了些,你不必在意。”长安笑着拿起酒杯,色迷迷看着前来斟酒的侍女,“在下知那并非大人本意,只是故作惊讶。”

“哦?对了,你原本就是个艺人嘛。”

“与大人相比,在下永远只是小角色,一切都是为了让大人更加光彩夺目。”

“我虽只有一只眼,可也算是一条龙。”

“还将是有两只眼的龙的岳父。”

“你说我女婿乃是两只眼的龙?”

“难道不是?”

“哦,对我来说,女婿是什么都无妨,他乃将军之子就非同小可了,这话你可明白?”

“在下甚是意外。在下对这些一无所知,所知仅是大人的品性。”

政宗冷冷一笑,道:“哦?你能看穿我?”

“是。太阁都不入大人法眼,大人又怎会诚心归服将军大人?大人定在抱怨自己生不逢时啊。”

“嗯,你能明白这些,我当更谨慎些。”

“再来一杯。在下放心了。即便是演戏,要是大人说出有碍我家主君和令爱婚事的话来,在下这小角色便无法再演下去了。”

“长安,你看着武田、北条、织田、丰臣一一出人头地,又一一走向败落。你觉得,我这独眼龙的命运如何?”

“长安更想先决定,应否让索德罗接近令爱?”

“你是说此事会影响我的命运?”

“陆奥守大人,人人都有各自所需的玩物。”

“是啊。”

“大人看那些画上的龙,每一条是否都抓着一粒珠子?若不让它抓着那珠子,它便不老实。请恕在下直言,大人放开手里的珠子,只是想要抓住一颗更好的珠子,如此而已。”长安的语气变得严肃,政宗则哈哈大笑。

在政宗眼里,大久保长安也非一盏省油的灯。上天赐与他的,并非勇武,而是一种特殊的才能。他在战乱时毫无用武之地,一旦到了太平世道,必是如鱼得水。但不可掉以轻心的,是他似看穿了伊达政宗的心思。仅仅有此眼力也就罢了,他竟又断言政宗不会对家康真心归服。能够满不在乎将这些道出的,政宗所知,天下只有黑田如水,那人才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想到这里,政宗感到可恨,但也心中有底了,“长安,小女的婚事由你经办,我很欣慰。”

“哈哈,大人这么说,真让在下既快意又担心。”

“你担心什么?”

“在下刚才已说过,大人这条龙很可能要夺去将军家的珠子,搅乱将军阵营。”

“长安,我不责备你。”

“在下也这般想,才会直育不讳。”

“我虽不责备你,但今日这些话绝不可轻易为外人道。”

长安伸长脖子,举手比三断,做砍头状,然后道:“大人,长安并非不知轻重之人。”

“想必也是。若非如此,我亦不会让小女嫁与你的主君。但,长安,要是让你选,你会给我选一颗何样的珠子?”

长安又喝一口洒,已是第四杯了。一喝就醉,一醉便胡言,他对自己颇为清楚,故继续喝酒。长安想与政宗一比高低,这比试非用大刀,而是在喝醉之后,用自己毫无粉饰之言撞击对方。这要是在相扑台上,定能一举获胜。敞开心扉坦诚相对,乃是长安的惯用策略。

“实际上,即便大人不问在下今日也欲和盘托出。”

“哦?你已为我备好了玩物?”

“正是。将军大人如今不偏不倚,无新教旧教之分,他欲对那些人一视同仁,与他们进行交易。”

“正是。”

“但他现在只有三浦按针一人。”长安渐渐醉了。

政宗那只独眼不由闪现出一丝怒火:这厮有些醉了。但政宗不知,故意装出一副醉态,乃是长安的绝招。

“要是将军大人身边只有三浦按针一人,不管他怎样费尽心思,旧教只会忧心。”

“是。”

“也即是说,世上虽有珠子,但将军大人只拿到了一颗。”

“哦。”

“另一颗珠子,在下想让陆奥守大人握住。”

“且等,长安,你又说出这等轻浮之语来。要是双龙夺珠,不又要天下大乱了?”

“哈哈,大人作此想,怎不脸色大变,拂袖而去?”

“混账!此乃我伊达府邸。”

“陆奥守大人,珠子有两颗,龙也有两条,您凭何就断定要二龙夺珠?”

“哼!”

“您可以这般想,我喝了神酒,心里便涌出神思。这世间要有阴阳二珠相辅相成。”

“哦。”

“日月不会打架。将军大人抓着红毛诸国,陆奥守大人您则握着南蛮各地,两条龙便友好相处,相互扶携,雄霸海上。大人就不能这般想吗?”

“长安!”政宗忙举手打断他,“我有些明白了。”

“哈哈,那就好。长安虽不懂战阵进退之策,却知如何在太平之世扬帆起航。”

“你是说,让我与将军大人好生商议之后,接近索德罗?”

“当然。两龙各自持珠,毫不懈怠增加国家财富。若两龙和睦相处,同心协力,力量定能倍增。在下以为,这才是顺应时势。”

政宗低吟一声。他并非对长安有多佩服,但确从长安的话中得到了诸多启示。目下,政宗无力与家康抗衡,但在与家康协调后,握有一珠,却不无可能。

长安又喋喋不休:“大人乃将军家六公子泰山,与将军协力,控制南蛮,如此一来,在天下人眼里,您,伊达陆奥守大人,便是天下的副将。哈哈哈!”

政宗爽快应道:“我明白了。”

“大人真明白了?”

“长安,你果非凡品。我终于知悉将军为何把你提为代官,将天下的金山托付于你。”

“不敢。大人的褒奖,让在下惭愧。”

“当今世上,恐无一人能有你这般能耐。我女婿有一个好家老啊。”政宗突然起身,亲自执壶至长安身边。

长安又呵呵笑了,他还未愚钝到不知政宗不过是露骨地奉承自己。当然,政宗也非那种看不出长安心思的蠢人,“长安,你以为我乃是露骨地奉承你?”

“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亲自斟酒,大久保长安没齿难忘。”长安举起酒杯。

政宗对侍女小声道:“退下。”然后又对长安道:“长安,我可算得救了。”

“哦?”

“你所言不差,迄今为止,我都在埋怨自己为何晚生了几年。”

“哈哈!不然大人就可与太阁或者总见公一争天下了。”

“正是。然而如今却不得不听命于将军,畏畏缩缩了此一生。”政宗煞有介事,嗓音深沉,刺痛了长安的心,“可是,你却给我找到了另一颗珠子。”

“这些话……这些话,大人是真心的?”

“怎么想都随你。反正我很快意。从你的话里,我看清了我自己——一个可有所作为的伊达政宗。”

长安瞪大了眼看着政宗,他并未想到政宗这等人物能说出这种知心话。

“真令人不可思议。五郎八姬乃我掌上明珠,初时说要把她嫁与将军之子时,我只感到撕心裂肺的绝望。当时我便想:伊达政宗也要用儿女为质才能苟延残喘?我的人生已然到了这般地步?但,今日你的一席话,让我如梦初醒。如今已非通过战事争夺领地的时代了。如你所言,要放眼天下,增加财富。我可为之尽力,小女的婚事也可促成此事。”

长安突然放下酒杯,在政宗面前两手伏地,泪水哗哗流了下来。一言也兴邦,一言也丧邦,他不禁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