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庆长八年始,京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百姓亦安居乐业。同九年举行丰国祭时,此种繁荣已有落地生根之势。至十年夏,人间似乎已成太平盛世,战乱恍若隔世。

德川秀忠入京,曾在一片繁华中激起些许微澜,不意最后反而彻底消除了百姓的不安。最初听说秀忠携十六万大军赴京就任将军之位,京坂各地百姓纷纷作好了逃难准备。后来,经过所司代板仓胜重及茶屋四郎次郎清次、本阿弥光悦和角仓与市等人积极游说奔走,才未发生大骚乱。不久,便举行了盛大的高台寺落成礼。

丰臣秀赖入京,因遭到上方大名和淀夫人反对而未果,对此,一些有心人曾隐隐感到担忧。然而,据说德川家康事后不但对此并未深究,反命六男忠辉代秀忠前往大坂城问病。待秀忠圆满主持了高台寺落成礼后,前往江户赴任,世人方才完全放下心来,深感天下大势已定。

庆长十年六月初四,秀忠出发前往京城。

当日,本阿弥光悦家中做了红豆饭,举家同庆。光悦在丰臣秀吉时曾心存不安。当日,他却召集亲朋好友。“只要有大御所,海内便不会乱!”推杯换盏之际,他兴奋地声称:“新京城诞生了!”

秀忠赴京二十多日后,高台院正式迁往高台寺。

京城内外,民风焕然一新。民心真正稳定下来的证据之一,是北野天满宫境内、四条河岸附近搭起了杂耍戏棚,虽值盛夏,依然观者云集。其中不仅有京城居民,还有各地前来觐见的使者,以及上京亲身体会太平盛世的外地游客。

一日,本阿弥光悦行至四条河畔的歌舞伎馆前,巧遇旧友角仓与市。

与市作为商家,已与同样年轻的茶屋齐名,他本人亦雄心万丈,一直在暗中寻找扩大交易的机会,计划再增加一艘朱印船。此日途经此地,乃是为了去游说专门负责幕府海外交易事宜的丰光寺承兑大师。

“在此处遇到先生,实乃晚生之幸。咱们到附近用些茶吧。”与市不由分说,把光悦拉到附近一家挂着苇帘的茶舍里。

“先生一直颇为关照茶屋先生,可也别忘了与市啊。晚生希望,无论如何再增加一艘朱印船。”与市道。

“明白,明白。此事我已向大御所禀报过了。”光悦道。

河面上吹来清凉的风,二人甫一落坐,光悦突然意识到,邻座那个客人,在哪里见过……此人头戴宗匠头巾,年纪五十左右,身形气派一望便知乃是武士。光悦一面听角仓与市说话,一面努力回忆。

“知道知道,你就放心吧,一定能批下来。”光悦继续敷衍着。突然,“啪”的一声,他重重拍膝道:“对,高山右近大夫!”

角仓与市吓了一跳,问道:“您说什么?”

“嘘——”光悦赶紧向与市使了个眼色,身子一转,背对苇帘。此时与市似也明白了些,小声道:“旁边那位是何人?”

“就是想把洋教立为日本国教、惹得已故太阁震怒的高山右近大夫。”

“哦?那位寄身于加贺前田门下的茶道师?”

“是啊。现已改名为等伯。在茶道方面造诣颇高,乃‘利休七哲’第一人。”

“噢,时隔多年,高山右近大夫又从加贺回到此处游玩?”

“嘘——”光悦再次止住与市,他听到,那个和高山右近坐在一处的武士似提到了松平忠辉。

忠辉公子不久前曾代将军同往大坂城问病,京坂一时议论纷纷。然而引起光悦兴趣的倒并非此事,而是因为光悦的表妹阿幸嫁给了忠辉家老大久保长安为妾,但听说最近她已离开佐渡,到了京城。

“啊,这么说来,松平忠辉大人还真是器量非凡啊。”光悦凝神细听时,高山右近的声音如行云流水般清晰传来。唯经常练习歌谣,才会有这般好嗓子。

“我在大坂也听说了,家康公诸子中,松平大人的气度丝毫不逊于结城秀康大人。”

“正是。”

“但大人的眉眼之间隐生反骨,您不认为有些意思吗?”那武士说罢,低声笑了。高山右近好像对此也颇有兴致。

“众多兄弟之中突然生出一个逆子,但还远远不止这些吧。”

“是啊。让我们旧教的敌人、英吉利人三浦按针一直待在家康公左右,甚是危险。不知何时,我们的人可能就被他用计赶出日本了。天主教信徒的不安并非没有道理。”

“嗯,如此说来,得让忠辉出头喽。”高山右近道。

角仓与市突然凑到光悦面前,悄声道:“旁边那武士乃是明石扫部大人。”

光悦不觉胸口狂跳。明石扫部主张立洋教为日本国教,甚至强迫领内的百姓信教。现在,他居然和曾激怒太阁的高山右近相会于四条河畔,这绝非偶然。明石扫部乃虔诚的洋教徒,一直伺机让淀夫人和秀赖也信教,也许右近大夫正是扫部特意从加贺叫来。这样一想,光悦觉得,对那二人的话绝不可掉以轻心。

“是啊,忠辉……”高山右近并未察觉本阿弥光悦正全神贯注听他们谈话,又低声道,“他如今拥有信浓?”

“是。眼下在川中岛,不过大多时日都在江户,不在领内。”

“这么说来,就无能接近他的法子?”

“目前还说不好,不过应可找到门路。天下岂有绝人之路?”

“唔,和他关系最亲密的大名乃是何人?”

“他岳父伊达政宗大人。”

“哦,伊达的女儿……”

“媒人还是和您甚熟的今井宗薰先生呢。”

高山右近沉吟道:“这么说,在江户建了施药院的索德罗终于和伊达大人牵上线了?”

“是啊。”

“好在伊达之女,亦即忠辉之妻,和我们一样都是信徒,也算我们的同道。”高山右近道。

本阿弥光悦突感嗓子发干,忙喝了口茶:“意外之风带来的凉意,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他暗示角仓与市应戒备。

大致了解邻座之言后,便会识到其中意义非比寻常。这二人似是认为,因为忠辉之妻乃旧教信徒,便可利用她煽动忠辉,同时拥护忠辉的岳父伊达政宗,以谋求旧教——葡国的耶稣派、班国的弗兰西斯派和多米尼加派之平安。不用说,他们如此策谋,直接原因在于家康的亲信兼西洋老师三浦按针乃是英吉利人。英吉利和法兰西作为欧罗巴新兴势力,近年来不断扩张国力,到处与葡国、班国竞争。它们的船只但凡在海上相遇,必会战火四溅,故多有军舰护航。因此,光悦看到高山右近密会明石扫部时大吃一惊,并非毫无缘由。

“听说,索德罗不但在江户建了施药院,”扫部道,“还献给政宗一个洋女。”

“那无甚大不了。”生性正直的右近对扫部的话颇不以为然。

扫部佯作未闻:“政宗勉强收下了,但那女人竟在府里生了病。”

“哦?”

“于是,半夜三更把施药院的布鲁基利昂叫去,索德罗也随之进了伊达府,见到了政宗。这便是他的手段。”高山右近沉默着。

光悦虽和右近信奉的教派不同,然而也是日莲信徒,同样为人正直,因此他完全明白右近为何沉默。虽然事关重大,但索德罗把为救济贫民而建的施药院的女看护都献了出去,还让她装病,以和政宗建立联系,这种策谋乃是对真正信徒的侮辱。

“然后,索德罗请政宗帮忙,另寻他路。”扫部续道。

“何路?”

“看能否有人,让索德罗见到松平忠辉。”

“政宗或是忠辉家老大久保长安都行啊。”

“不过那二人都已回绝了。”

“回绝了?”

“是。大久保长安说,他自己倒可见索德罗,可忠辉年纪尚幼,不宜为其引见。伊达大人则以不能强迫女婿信教为由拒绝了。”

“唔,他们都看透了索德罗不好对付。”

“但我们若袖手旁观,按针把英吉利船队唤了来,后悔便来不及了。”

“且等,扫部大人。我不明白,那索德罗到底想干什么?他为何要面见忠辉?”

“当然是想把英吉利人的海盗本性给松平大人讲清楚。”

“但忠辉不过是信浓大名,并非手握重柄啊。”

扫部说出一句话,让光悦大吃一惊。

“等伯先生,我方才说过,忠辉生有反骨,有意凌驾于新将军之上。”

“您确实这般说过。”

“让他和大坂联手,万一有事,就从班国调来军舰,我们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不能前功尽弃。”

“难道要让忠辉谋反?”

“嘘——有了这种准备……有了这种准备,心里就踏实了。大御所已经老朽了。”

高山右近似乎颇为吃惊,许久没有应声。

没想到事情如此可怕。本阿弥光悦忙站起身,拉拉角仓与市的衣袖。高山右近必也未想到,才疏于防范。此时他若关注周遭,定会发现光悦和与市在旁。

“对了。我们去看看歌舞伎,人都说不错。许久未去了。老板,茶钱放这儿了。”

二人慌忙走下河岸,胸口还在扑通扑通直跳。本以为天下已然太平,可以安心了,不料仍有骚乱之源。而且,这源头与最让光悦担心的“粗野大名”完全不同。

光悦急急在前面走,来到土堤旁的茶舍前,轻轻揉揉胸口,坐了下来,“角仓先生,刚才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然而角仓与市并不似光悦那般吃惊,“听到了。白日做梦的东西!”

“虽说是白日做梦,但可不能掉以轻心。”

“哈哈!”与市笑起来,似觉光悦的话很是奇怪,“我们势亦不弱。即便是班国葡国的大军压境,也无甚好担心的。”

“哦?”

“我们不但有船夫,还有水军。除此之外,欧罗巴正被两派势力分裂。我替日本国感到高兴呢。”

“唔?”

“只有信旧教者和信新教者联手打过来,那才堪忧。”

光悦不答。年轻人总是乐观,虽说并非毫无道理,但光悦心中仍觉恐惧。

天下初定之时,秀吉公想出兵大明国。当时,光悦只觉眼前一片黑暗,甚至僭越身份,坚决表示反对。最后的结果正如他所预料,征朝只是在秀吉公生涯留下苦闷和失败的烙印。之后,家康公率众人走向太平。然而不安于现状的人,依然潜藏各地……

“角仓先生!那些人如此猖獗,我岂能袖手旁观?”光悦的声音异常激昂。

角仓与市似不明光悦的不安,安慰他的心情更甚,“那种妄想,根本不值先生担心。万不得已时,我们还能向英吉利和尼德兰求助,反正他们总是在大洋上你争我夺。”

“那是权宜之计。没有比战事罪孽更深重者。即便是英吉利和班国打仗,我们也要劝和,此乃为人之责。”

“哈哈,先生乃是批评晚生。”与市笑着挠了挠鬓角,立刻把话题转到了朱印船上。

欧罗巴的旧教国和新教国连年交战,已经打到了南洋海上。因此,与市极力主张日本应尽量增加船只和他们抗衡,绝不能落后。光悦并非反对与市和茶屋四郎次郎等年轻后生的意见,但令他难以心安的,是倘若再发生一向宗那种暴动,新旧两教势不两立,该如何是好?若日本再次分裂,定会形成大坂和江户分庭抗礼的局面,众多浪人必定蠢蠢欲动。斯时,可就苦了天下苍生。

光悦在河边和与市道别后,一路无知无觉,回到家中。他脑中一边想着日莲上人,一边琢磨《法华经》有无与眼下心情相符的句子。

“回来啦。脍色怎的不好?”妙秀提着水桶站在家门口,担心地问道。

“母亲,这么热的天,您还要劳作?”

“正因天热,才要洒水。小心踩一脚泥。”妙秀看去心情不错,她抬起下巴指指屋内,微微笑道,“进去吧,你最讨厌的客人已等你半日了。”

光悦还没醒过来——此事绝不可置之不理,应提醒众人防患于未然。

依然无风,房里却很是凉快。光悦走到内室门口时,惊讶地站住了。房里,一个女人面朝外正宽衣带,看到光悦,她慌忙扭过身,饱满紧致的身体像卖弄似的隐约可见。

“呀,吓了我一跳。进来也不响一声!”

女人正是从佐渡来到京城的阿幸。她像刚刚冲过凉。

“你终是回来了。”光悦忙移开视线,心生恼意。他向她微侧过身子,道:“向大久保大人告假了吗?”

阿幸像小女子一样笑了起来,“呵呵,别站在那儿,赶紧进来啊。这里可是表哥的家啊。”

“何时从佐渡出发的?”

“这是秘密,不能说。但我非告假而来,放心吧。”

“你这身打扮,简直像那些不正经的女人或歌舞伎。”光悦说着,背对门口脱下鞋,走进房中。

此时阿幸也已系上衣带,斜斜坐着,膝上摊开一把折扇,“表兄,您未在京城见到大久保长安吗?”

“你是和他一起来的?”

“不。我想让他吃一惊,才偷偷来的。”

“那大久保大人来没来京城?”光悦忙问,他心中仍惦念高山右近和明石扫部的密谋,“阿幸,大久保大人上次未和松平忠辉大人一起来,是有要事耽误了?”

“那时他在伊豆的金山,四月末才离开佐渡。”

“阿幸!”

“怎的了?样子这般可怕。”

“大久保大人对你……他喜欢你吗?”

“您猜呢?”

“看你一脸喜色,和大久保大人一定合得来。”

“那就别做出那种可怕的样子。”阿幸将扇子抵在丰满的胸前,似想起什么,扑哧一笑。

“笑什么?对了,你从大久保大人口中,有未听过关于伊达陆奥守或索德罗之事?”

“呵呵,您这么一说,我还真听过他们二人的趣事呢。”

“听说过?都是什么事?”光悦急急迫问,随后又有些尴尬,“你听到的,都只是他随口说的?”

“嘿,看来那些话已经传到了京城。”

“哪些话?”

“伊达把洋女人推给长安的事。”

“伊达?洋女人?”

“听说长安断然拒绝了。呵呵,洋女人很难对付。伊达大人也说过,索德罗献上的女人不好驾驭。没想到表兄对这种事也颇感兴趣。若想要洋女人,我可以帮您搭桥。”阿幸说得一本正经,戏弄着光悦。

生性严谨的光悦简直想给她一巴掌,忍了一忍,终没出手,眼下她终究是大久保长安侧室。

“呵呵。”阿幸又笑了。许是因为好久未回京城,她感到甚是快意,“天下大名中,只有伊达收了西洋女人为妾,故最近世人都管好色之人叫‘伊达’。”

“你听到的就这些?”

“这些奇闻轶事在其他地方可听不到。那个女人未得宠,就立刻生了病,深更半夜遣了下人去浅草的施药院叫洋大夫。大概日本的药治不了西洋女人的病。”

“这些都是长安说的?”

“怎么不是?大人对我言无不尽。伊达应付不了洋女人,还想推给长安呢。”

光悦有些迷惑。通过阿幸的话,他能揣测索德罗接近政宗的意图。然而,连秀吉公都不敢掉以轻心的伊达政宗,为何会从索德罗处接受那个女人?

“人们都说,是伊达提出要求。对了,听说伊达向那个女人要面包。哦,不对,是为了面包才要那个女人。有这样的谣传。”

“面包?是什么人?”

“不是人名。是一种烤好后很久亦不会腐烂的食粮,打仗或狩猎时可用作干粮。”

“这么说他为了面包,就收下了那女人?”

“那女人大概知道面包的制法。总之,长安说伊达乃是多欲之人。”

光悦正是对“欲”感到忧心。无论角仓与市还是茶屋四郎次郎,都年轻而多欲。年轻固然令人心如朝阳,然也容易使人落入圈套。索德罗尚可对付。但若根据对方是否容易对付便来定计,就显得有些不慎了。

“阿幸。”

“怎的了,表兄?”

“我有件秘事要拜托你。”

“哎呀,真难得啊。我还以为表兄是座金佛,不会理睬阿幸呢。”

光悦皱眉道:“你能否当作是祖师爷的命令,为我们探探内情?”

“哦?日莲圣人也派奸细?”

“都是为了日本国啊。倘若和大久保大人来往的人中,有提到江户和大坂不和诸言,一定记下来,然后告诉我,行吗?”

阿幸意外而紧张地盯着光悦,想必是因为表兄从未这般严肃地和她说过话。“表兄,请再说一遍。阿幸粗心,怕听漏了。”

“好,我说。”光悦表情更加严肃,悄悄看了一眼四周,“方才说的是,希望你……帮我好生留意长安身边之人。”

“这样做,表兄有何好处?”

“阿幸啊,此非事关光悦个人得失。我是为了让天下避免战乱,宣扬祖师正义。”

“是和立国安邦有关系?”

“对!立国安邦,立国安邦,就是这个意思。我担心啊,怕战火即将燃起。”

阿幸注视着光悦,耸了耸肩,道:“战事?我最恨打仗!”

“好了。好生听着,牢记在心。日本要是发生战事……必是因为三个隐患。”

“三个隐患?”

“其一是江户和大坂不和。并非说大御所、将军大人和秀赖不和,但是大坂城内都以秀赖为天下之主,很多人对江户心存不满。江户的情形也一样,自从八万骑旗本绝大部分被迁至关东,也都对丰臣氏起了深深的反感。”

“阿幸明白。那么其二呢?”

“乃是南蛮人和红毛人的对立。”

“呵呵,所谓红毛人,日本国也就三浦按针一人,由此联想到打仗,未免多虑……”

“不。”光悦打断阿幸,低声道,“你不知,南蛮人和红毛人在教义上有分歧。比方说,南蛮人是比睿山的天台宗,红毛人便是本愿寺的一向宗。日后双方的船只不断开到日本来,还不知会引发何样的纷争呢。”

“呵呵。好吧,就算真有其事。那第三呢?”

“第三是……”说着,光悦再次重重叮嘱道,“绝不可泄露出去,知道吗,此乃祖师爷的经文给我的暗示。第三便是,德川恐有萧墙之忧。将军和他诸弟之间……你可能又会说绝无此事。对,现在其还未出土,不过正在地下长着呢。”

阿幸这次未笑。她压低声音,道:“是松平忠辉大人吗?”

“对。”光悦重重点头道,“我刚去过一个地方,听到有人说,忠辉的才具无人可及。”

“这……”阿幸看左右无人,低声道,“大久保大人和我谈心时也常说,在大御所诸子中,忠辉最有出息。”

“他也这般说?”

“是啊。说他比将军更有能耐。他若早出生,必不会让本多正信父子和土井利胜为所欲为……”

“言之有理。”光悦急急回答,突然又噤了声。他意识到了更令他不安之事,“阿幸。倘若比将军和越前结城大人更有才具的兄弟,给天下最有野心之人做了女婿,会怎样?”

“最有野心之人?”

“是,连太阁都不敢掉以轻心,特意安排人监视他。”

“您是指伊达大人?”

光悦未直接回答,“若你是那人,会怎样想?会不会认为,自己的女婿亦是大御所儿子,让这般出类拔萃的女婿做天下之主,有何不可?”

阿幸大气也不敢出,直直盯着光悦。

“若那人对我方才说的隐患已有所察觉,他会怎样想,怎样做?”

“……”

“江户和大坂不和,南蛮人和红毛人对立……他便不想加以利用?”

阿幸慌忙给光悦扇了扇风。她感到很热,光悦额头上也渗出了汗水。

“先撇下这个问题不谈。想想索德罗、伊达、大久保……你不觉揪心吗?”

“是,”阿幸这才皱着眉头,叹息道,“阿幸终于明白表兄的意思了。”

“阿幸,我认为,若不及时清理,所有的头绪会纠缠一处,到时恐难以收拾。”

此时,洒完水的妙秀提着水桶过来。

“今日这是怎的啦?也没见拌嘴,还聊得这般起劲!”妙秀很是欣慰。阿幸和光悦虽不太投机,不过毕竟是表兄妹。

“看来佐渡岛很适合阿幸。好久未见了,今日给你做些你爱吃的。”妙秀朝井边走了两三步,又折返回来,“阿幸,今晚你回家,还是住这里?”

阿幸不答,她和光悦还没说完,但说不定得回此时可能在乳守宫附近游玩的大久保长安身边。

“唉,你们还没说完吧。”妙秀苦笑着走开了。

“这么说,表兄乃是让阿幸监视大人了?”

“监视?这样说太生硬了。但倘若天下再度陷入战乱的深渊,百姓可又要受涂炭之苦了。”

“那是自然。女人比男人更恨战争。可是,大人不会被伊达利用。”

光悦对这一点亦很是清楚。大久保长安何止不会被利用,倒是经常利用别人,他绝不会输给伊达政宗。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两个个性强烈的人互相利用,会形成何种局面?

“阿幸,我担心的,是大久保和伊达相互利用,狼狈为奸……”

“可是表兄,这世上就是如此。女人靠男人,男人又为女人。无可利用之人,就一无是处。这是您教我的。”

“那是说善与善的交会。若是恶与恶结合,就……”光悦不耐烦地咂了咂嘴,“好了。假如伊达想颠覆天下……”

“啊呀,好生可怕!”

“而大久保想让自己的主君继承将军之位,那时又会怎样?他们一旦臭味相投,就极可能生成颠覆天下的阴谋。”

“哦……”

“这只是假设。若加上索德罗背后的南蛮国、洋教众信徒,以及浪人和大坂城主,会怎样?”

“请莫再说了!莫要再说……”阿幸突然捂住耳朵,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