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幸一整日都未离开火盆,只默默在小方巾上刺绣,她向姑母学的这门手艺。本阿弥光悦之母妙秀身体康健,居于京都,今年已过六旬,至今不肯穿丝戴绸,只着棉麻。她说,过分奢侈,就是违背日莲大圣人的训诫。

光二和光悦父子经常出入各大名府邸,得赐甚多丝绸。妙秀皆将丝绸做成一块块小方巾,分给府中众人。阿幸曾问她为何如此,妙秀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道:“人不能只为自己。众人认可我本阿弥家,送了这些贵重礼品。若我都留给自家,就是冒认了下人们的辛苦努力。冒认他人功劳之人,祖师爷会施惩罚。把这些分下去吧,转达我的谢意。”众人的辛苦能得到赏识,让妙秀很欣慰,她欢喜地在方巾上绣上松、竹、梅,赠与众人。

不过,阿幸现在在方巾上所绣的并非松竹梅,而是秋草。除此之外,她还常常绣些以桔梗和芙蓉花为主,配以女郎花和萱草的图案。她在绣一个心中极度萧瑟的女人的身影,想把这块刺绣方巾当作遗物。

阿幸现在方知,自己是多么强烈地恋着表兄光悦。和光悦结缘的姐姐亡故了,讣闻和另外一个消息一起传到了佐渡——本阿弥家已一分为二。阿幸非常震惊,只觉人生无望。她始终相信,父亲和表哥光悦永远都是同心,然而事实证明,井非如此。为了让两家人团结一心,她将光悦让给了姐姐,但两家最终还是因尘世的利害分道扬镳。那么,她的牺牲到底算什么?她立时万念俱灰。

那之后,阿幸强行从佐渡撤回。大久保长安身边并无所谓“正室”,在旁人看来,阿幸也许想做正室,以求心安。但不管她最初的打算是什么,在八王子宅中见到的一切,令她绝望。

长安并非待在家中度日之人。他奔放的幽默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只有在享乐时才会放射出光芒。一旦回到府邸,变回总代官大久保石见守长安,他便是一个暴君。唯一相同的,是他处处必耍酒疯。然而,他在外边耍酒疯时,尚挥洒自如,在家里却是阴骘乖张。长安的十二个侧室仿佛十二匹厩中之马那般受到束缚,甚至连侍女和下人们也被严格要求谨守虚礼,人人都古里古怪。也许他不过是个目光短浅、一步登天的凡夫俗子。即使阿幸不愿这般打量长安,本阿弥光悦表里如一的性情还是让她深有感触:即便光悦也有褊狭之处,他依然努力要做最正直、最纯洁之人。

长安却是虚张声势。从本心来说,他并不厚爱别人,只是带着特殊的决心,圆滑地混迹于这浊世之中。阿幸很难把大久保长安当作丈夫来尊敬和感激。

八王子所见,让阿幸感到自己和光悦、长安的距离皆更远了,而待在佐渡,也许还有机会从能登去加贺,见到同在加贺的光悦。

阿幸从两月前开始绣方巾,原因之一,自是她不喜奢侈的衣料;另一原因,则是她认为自己的生命已近终点,对姑母的纯洁念念不忘。

“阿幸,还未歇息?”长安突然来了。他似又喝醉了,若不喝醉,怎会到宅里的女人这边看一眼?

房门“刷”地被拉开,扑进一股柿子香味。“哎呀,是大人啊!快请进!”侍女忙伏下身子。

“请进。”阿幸未停下手中的活计,声音冷淡,“您有何事?”

长安咂了咂嘴,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啧啧,好生冷淡!”

“大人也够冷的啊。阿幸终于清楚,大人您对妾身是什么样子。”阿幸两手没停下来,说出来的话还和往常一样尖锐。

“唔……”长安站在那里,瘪起嘴,眯起眼睛,吐出一口酒气,“你似对我厌倦了?”

“不是厌倦,是我明白过来,感到失望。”

“失望?你这女人净说些难听话。我怒了!”

“知道大人会生气,我才绣了这些活计。请您把这些方巾分给侍女和亲戚吧。”

“这是遗言?”

“是。我早就准备好了,您什么时候撒气都可。”

“晤。”长安嘟哝着,坐到阿幸身旁,“阿幸不愧和乖僻的光悦是亲戚啊,说话越来越毒了。”

“不,光悦不乖僻。您过于公正了。”

“过于公正?”

“是。过于公正,并非公平。不偏不倚乃是傻瓜所为。”阿幸说出这些让人难以招架的恶毒之言,终似呼吸顺畅了,轻轻一笑。

长安又啧啧道:“世上没有比古代那些历经劫难的女子更为强硬的人了。她们除了毒言恶语,既不知眉高眼低,也不解风月之情。”

“那是因世事艰难。您有何贵干?我想继续刺绣。”

“自便。不过阿幸,今夜你失仪了。”

“哦?阿幸希望令大人动肝火,得以往生极乐……”

“阿幸,我其实有事想麻烦你。”

“可真少见。您来求我?您先说说看。”

“你还不肯消消气?真是目光短浅!”

这时,三个年轻女子端着酒食进来。阿幸无动于衷。这三个女人中有两个一直在长安身边伺候,爱多事。从这点来说,长安便不能让人放心。

“先喝一杯,今晚我要说的可非寻常事。”长安看到阿幸又要开始手中的活计,粗暴地把那方巾掀到一旁,将酒杯伸到她面前,“其他人退下。啊,对了,今晚我就在这儿睡,你们给我铺好被褥就退下。”他把酒杯伸到阿幸鼻尖下,“阿幸,我想让你做两个漂亮的盒子。你和光悦是亲戚,会画画,又能做漆器。”

“盒子?”

“是。信盒大小,不过要比信盒深。你做两个漂亮的盒子,能装些零碎的发饰。一个给你,另一个我自己好生保管,唉,就用来装你留给我的遗物吧。”

“那盒子,大人要用来做什么?”

“放重要的东西,还可装些金银。饰以螺钿、青贝、铅,还要在盒上镶上绿玉,描上星辰。”

说罢,长安伸手朝怀里掏摸。但见榻榻米上光芒一闪,他甩出两颗绿玉。

长安这话来得如此突然,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阿幸毫无伸手的意思。“这是上好的翡翠?”

“不是翡翠。这是索德罗给我的玉,叫祖母绿。”

“索德罗给的?”

“是。听说这种玉要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分开保存。我才要做两个盒子,我俩一人一个。哈哈,怎样,心情好些了?”

阿幸严肃地摇摇头。她不再是那个凭借甜言蜜语就能哄骗住的阿幸了。把宝石镶嵌起来,做两个美丽的螺钿盒,到底是何意思?阿幸相信,这必是长安疯狂的梦想之一,有些出乎意料的离奇。

“想什么?把这美玉拿过去看看吧。这可不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玉石。”

“盒子装什么?”

“装什么?当然是最重要的东西。”长安道。

“收纳的东西不同,花纹图案也要有区别,需要先定底色。您不告诉我,我便爱莫能助。阿幸做的东两,绝不能成为后世笑柄。”

听阿幸这般说,长安又低声嘟哝着,拾起榻榻米上的宝石放在手心。美丽、温润的玉,仿佛闪烁在红薯叶上的一颗露珠。

“不告诉你放什么,你就不做?”长安看着左掌中的宝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你是先前的阿幸,我自会一五一十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最近的阿幸嘛……”

“说我不可信?”

“你对我有敌意。你把这当作遗物的方巾缝好后,就要杀了我?”

“呵呵,我有那样的勇气,就不在大人眼皮底下缝遗物了。阿幸觉得……女人的末日已经来临,遂开始为自己的枯萎作准备。”

“女人的末日……唔,有那样的准备?你总是在做梦啊。”

“还是别让多疑的女人做那般重要的盒子了,找合适的人吧。”

“阿幸!”

“怎的了?”

“我再问一遍:你不打算变回以前的阿幸了?”

“以前的阿幸?”

“很喜欢我的阿幸。”

“这可就怪了。感到厌倦了、不愿被人打扰的,不是大人您吗?”

“好吧。其实,我今日去陆奥守府上吃了顿饭。”

“这和镶宝石的盒子有何关系?”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

“您就明说吧,像以前的您那般……阿幸也许也能变回先前的阿幸。”

长安突然睁大眼睛,正视阿幸半晌,又把视线重新落到掌中的宝石上。

阿幸觉出肯定有什么事发生,长安今日太不寻常了。他身上时常流露出深深的孤独,让侧近的人也陷入寂寞的情绪。今夜,那孤独似乎正开始蔓延。

“阿幸,我其实真的喜欢你。”

“唔……”

“虽然喜欢,却也有些怕你。不是因为你可怕,而是害怕你背后的本阿弥光悦。”

“……”

“你对此心知肚明。你的眼睛已然告诉了我。在我来看,光悦狂妄,对我怀有戒心,他只信我乃轻薄之人,会给日本和德川幕府带来麻烦,故对我很是警惕。但光悦也去了加贺,他原来和板仓那般要好,近日也疏远了。”

“这和盒子有何干系?”

“听我说完:光悦不在京都!故明白告诉你,盒子里放什么东西也无妨。这就是我想说的,明白吗?”言罢,长安又陷入了沉思。

阿幸的眼睛渐渐亮起来。不仅因为长安这副不寻常之态,还因他话中出现了伊达政宗的名字,甚至还出现了阿幸最关心的光悦的去向,及和光悦交往甚密的板仓胜重等人,这愈发说明事情重大。这些人和盒子绝不会毫无关系,不能掉以轻心。

“人有好恶。”过了一会儿,长安眯着眼,望着手中的酒杯和宝石,道,“但光悦一旦厌恨什么,就只会越来越生厌,如此执拗,可见人实无完人啊。”

“……”

“光悦对我身边的人都抱持戒备,想监视我的一切活动。假如我修好了八里台,他会认为我是在为打仗筹谋;假如我扩宽道路,他就认为我是心怀二志;我从矿上运了些金银出来,他就认为我是徇私舞弊、中饱私囊;我接近其他大名,他就以为我是在图谋不轨。结果,我和你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疏远了。”

阿幸默默听着。长安的话中有几分真实,但也有不少夸大的成分。

“听着,阿幸,我喜欢像你这种女人。男女之间也如战事。你的不恭让我心绪躁乱。你生得美,令我喜。但我惧怕光悦。光悦和所司代板仓、伏见奉行小堀以及商事总管茶屋、堺港奉行成濑都过往甚密,还牢牢抓住了大御所的心。万一光悦说几句大久保长安的不是,长安可就要掉脑袋了。”

这才是真话!阿幸突然大笑起来。她有些同情起长安来。长安和自己关系疏远,自然不只是因为这个,因自己对长安醉酒后的荒淫深感厌恶,才疏远他。阿幸的反抗有时会令长安斗志倍生,有时又让他束手无策。不过,这都和光悦有关。

“有甚奇怪的?你明白我的心吗?”

“明白。您早就当明白告诉我要做盒子的事。”

“阿幸啊。”

“嗯?”

“倘若我据实以告,你能发誓不说与别人?”

“大人您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倘若您发现我泄露大事,尽可立刻杀了我。阿幸不过大人手中的一只小虫。”

“呵呵,只怕这只小虫会从笼子里逃了去。”言罢,长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我就实说了。其实,我是想把这个放到盒子里。”

再次把绿玉放到膝上,长安伸手入怀。拿出来的是那封联名状。他醉醺醺把联名状上的带子解开,刷地在阿幸面前展开。

阿幸故意淡淡一看,但一看之下,险些呼出声来、文书上以松平忠辉为首,下面写满了大久保忠邻及诸大名的名字。

“这是……这是什么游戏?”阿幸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声音却打着颤。在那些名字中,确实出现了光悦最为担心的高山有近和内藤如安。

“怎的了,吓了一跳?”长安似已下定决心,显得异常沉着,将联名状重新卷起,“其实,我今日欲带了这个去伊达政宗府上请他签名,没想到,没想到……”

“陆奥守拒绝了?”

“正是。陆奥守甚是吃惊。”长安道,“他认为这是谋反的联名状,说要把它好生封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不过你看啊,这哪是什么谋反的联名状,上边清清楚楚写着:有志之士发誓共同携手,齐心合力朝大海前行!”

“所以,您是为了把联名状封存起来,才让我做盒子?”

“正是。听他这么说,我多少有些担心。我明白,现在虽然还是将军秀忠公的天下,但若真心颠覆,并非无隙可乘……”

“……”

“大御所毕竟年事已高。一旦大御所不在了,将军若是不顺着我们,生意不好做了,就等着尼德兰和英吉利打过来吧。陆奥守是如此假设。不过我以为,正是因为日前有这样的见解,索德罗才会拼命。因为二代将军更信赖三浦按针,而非他索德罗。到那时,将军就得退位,让位于三代将军,亦即我的主子、将军大人的兄弟上总介大人。我虽这般想,陆奥守却不这般认为。他怕受人猜疑,不仅不愿签名,还想给我安了罪名,要去告密呢。”

阿幸叹了口气。长安这个主意,若得了大坂城秀赖的支持,局势必将向光悦所料的最严重的方向发展。

“那……那么,结果怎样?”阿幸不得不催问。

“咳,我就把梦忘掉好了。”长安轻声道,口气出人意料地平静,“我已经历过人生浮沉,算是小有所成,也许世人还羡慕我呢。我虽备感失落,却不想和陆奥守争斗,落个谋反的罪名。”

“真的?”阿幸看到长安额头上已有了很多皱纹,不由一阵哀伤。

“唉,太可惜了!”长安啜一口酒,“唐·罗德里格曾详细告诉过我南蛮诸国的分山情形。若南蛮国的人到日本来挖金山,大御所和幕府的总收人便只是产出的两成多,一半分与采金者,剩下的再分给大御所和菲利普皇上。这样,我的身家自会比肩大御所和将军,也无甚稀奇,但我不能那么做。何止是三倍,我把金库里面的一半都……为了将来能进入大海,特意将黄金运到这里。但若出现一些莫须有的谣言,说我为了争夺天下而徇私,我就立时放手。我把梦想封存起来,继续做我的总代官好了。心中的梦,就封存起来,留给后世当话题吧。至于那个盒子,我是想做得漂亮些。”言罢,长安眼中竟然有泪珠扑簌簌掉进酒杯。

阿幸才不会轻易被眼泪骗住。这个野心勃勃之人,不得不和梦想诀别,必会非常失意。心觉幸运之余,阿幸却也有些同情,“大人,您的意思妾身明白。妾身会竭尽全力做好盒子。”

“真的?”

“大人本来是让妾身做盒子装些首饰,不过您又要一个,只是为了封存那文书?”

“我是要把盒子送给你。”

“仅仅如此?”

“呃,我的遗物……当作是我的情意罢。”

阿幸深感失望。长安依然只会说些奇言怪语。特意一问,是因她担心长安会把联名状的副册放到盒子里,在末尾伪造政宗的签名,赠给伊达政宗。不这样做,就无法堵住政宗的嘴。阿幸相信事情必然是如此。不过,若长安并无打算,倒也不必冒冒失失说出。

阿幸终于持起已冰冷了的酒,送到唇边。

正如长安所言,阿幸非寻常女子。她若是一男儿,早就催着光悦同去修行日莲宗了,也许还会进行那极其清苦、挑战自他魔性的修行。但阿幸终究是一介女子,有各种各样的烦恼。故,她虽甚是清楚对长安不可掉以轻心,却依然对他心生同情,这便是造化弄人。

阿幸默默从长安手中接过宝石,约略估算了联名状的尺寸,“大小比着信盒……”

“阿幸,你体谅我了?”

“是您的一番话让我决定帮您。确要留一个盒子给妾身吗?”

“休要怀疑。那盒子是和你结下姻缘的夫君——我大久保石见守长安用来封存一生美梦的盒子,给我画上最好看的图案!”

阿幸心中已开始筹划,如何使用另外一个盒子。要做一个西洋式的带钥匙的小盒子,然后把锁落下,成为她的遗物。那么,内中应放些什么呢?她在做盒子之前,常常想这些。这时,她眼前甚至出现和长安过往的纠葛,就像春霞中的一丛小花。

是夜,长安未如往常那般耍酒疯,必是有事盘踞心头。

老长时日未在阿幸这里过夜的长安,此夜却难得地安静,让人备感不可思议。凌晨时分,他把那份视若珍宝的文书放进怀里,悄然离去。

长安一出门,阿幸便掀起一扇窗户,向外张望。在她脑海深处,一个问题转个不休:我留下些什么呢?

黎明时分的天空仍然悬着一轮月亮,然而阿幸并没注意那淡淡的月光。女郎花若凋零,徒剩一杆花茎,甚至算不得花朵。行将枯萎的女人想在这世上留下曾经活过的依凭,倘若能够留下一个孩子,那将是最好的遗物,可阿幸不曾生育。想到这里,阿幸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不能留下子嗣作为活过的依凭,那就做一个命运与众不同的小盒子。想毕,阿幸忙关上窗户,急急走回卧房。

她收起洁白的被子,坐到案前,点亮烛火,研好墨,蘸黑笔尖,放入口中咬了两下。突然,她心中一亮:长安和其他侧室育有儿女,把小盒子交给其中某人保管,也并非不可。

阿幸准备好笔墨,却像着了魔似的站起身,伸手往书架里翻。姐夫俵屋给的函纸还在。俵屋又名宗达,擅在京城土产上作画。他表面看来成熟稳重,其实颇有些顽固。他对岳父的接济一概拒绝,自己辛辛苦苦靠给扇子作画糊口。俵屋宗达在纸屋藤兵卫所造的薄纸上画蕨草和鹿兽,制成函纸,十幅一叠出售,深受好评。他曾送与阿幸一些。“那纸不生虫,可保存几百年。”俵屋对自己制的纸和作的画甚是得意,四处宣扬。故除了扇绘,这一项生计的收入也颇丰。

取出纸来,阿幸全神贯注写字。

此盒乃京城女子阿幸所制。阿幸心怀对刀剑师本阿弥光悦的爱慕之情,嫁大久保石见守长安为妾。庆长十四年岁末,大久保石见守令阿幸制此小盒。此盒有两款。另一款为大久保石见守藏,内中有一封重要文书。

文书本应有伊达陆奥守签名,但被其以石见守觊觎天下为由拒绝……

写到这里,阿幸搁下笔。无论如何要留下真实的记录——她这样想,也想这样写,但实在太困难了。即使这样写,也无法传达心思之万一。就给光悦写封书函吧。

阿幸悄悄把两手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她想到了自己那可悲的少女情怀,几欲哽咽。

窗外,小鸟开始欢叫。阿幸站起身,打开窗户。清晨的阳光扑面而人。往事加此易逝,让人甚是不安。不过,到底该怎么写,当好生推敲。没有儿女的女人,制一个小盒为遗物,这想法真是奇异。日后那小盒不知被何人打开,在明亮的阳光下,看到里面的内容。文意略有偏差,只会招人嘲笑,对盒子自身的命运也会产生巨大影响。小盒固然漂亮,若要人认可,便应该给观者一种感觉,仿佛女人一生的悲哀正穿越时日,绵展开去……

“再加上一首诗吧。”回到案前,阿幸细细赏鉴俵屋宗达绘出的纹样。

宗达喜用银箔画蕨,但时日长久银会变黑变灰。不仔细想周全,用假名书写的部分日后很难辨认。书法部分,最好找光悦借些样子来看看。光悦精通书法,在天下大名及其幕僚之中备受称赞,阿幸写的字只能让人想到干瘪僵硬的牵牛花枯藤。此事急不得,先且好生练字。

想到这里,阿幸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她要倾尽全力。挑选图案,画到盒子上,再定下宝石和青贝的位置,还需要颇多时日呢。

“夫人起来了?”一个侍女端了水进来。

“是啊。我要生孩子呢,必须得把心和手都洗净了。”

“啊,夫人说什么?”

“呵呵,我说啊,从现在起要生孩子了。”

“夫人要生孩子?”

“是啊,不过我生的时候,谁也不能看,得一个人悄悄地生。”

侍女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在被褥旁铺上红毛毯,往盆里注了些水。

“好了,你给我准备些染齿用的铁浆。既然要做母亲了,自然要打扮得漂亮些。”

“母亲?”

“是啊。我要生个让世人都目眩神迷的漂亮孩儿!”

“哦……是。”

“呵呵,你真有趣,好像真明白了。”

“是……是。但奴婢完全没想到,夫人您已有了身孕。”

看到侍女认真的样子,阿幸大声笑起来。笑着笑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胸口,泪珠顿时纷纷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