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些时日,本阿弥光悦在加贺做细瓷茶碗。

其父光二尚在世时,父子就从加贺的前田氏领二百石。光二去世后,前田利长和光悦约定,继续给他和其父同等待遇。因此,当他和本家发生不快时,就避到了金泽。虽然远离京城,光悦的心情却无法平静,许是积习,他为世间诸事担心,时时传进耳内的消息让他焦躁不已。利长有时会传他去,在闲话时向他打听些世事,以光悦的脾气,他自无法含糊。

“听说有马晴信和长崎奉行商议过后,烧了葡国船。”

听此一问,光悦心下一惊,之前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葡国人常是先派传教士去驯服当地人,再以武力征服。只要我们一出海,他们就派出海盗。有马的船便可能在什么地方被葡国人抢了。”

听了这些,光悦立刻去找高山右近。右近现被称为南坊,亦居于金泽。不料南坊对此竟甚是清楚,他说,此事恐是尼德兰或英吉利通过一浦按针之手,鼓动家康打击旧教。此若确实,日本国内不久就会发生南蛮人和红毛人之争……

可南坊除了信奉“空寂茶”,决不染指其余诸事。为了坚守信奉,他才躲到茶室。他奉行“和敬清寂”的利休茶道,设置了一间四叠半大小的祈祷间,常为了一件茶器花费心力。在这种超脱的生活中,真正的茶道和信奉乃是唯一能安慰他的东西。他曾道:“利休居士若再活久些,或许会与禅断缘,而将洋教和茶道结合在一起。”照他看,业已故去的蒲生氏乡,以及现居大坂城内的织田有乐斋,从内心来说都已属洋教信徒;其他如牧村政治、芝山监物、古田织部、细川忠兴、濑田扫部等自然亦不必说,甚至前田利长也不例外。他甚至说:“只有心中有信,心才能真正静寂。”似是故意要避开世事。

与高山右近的此次相会,成为促使光悦回京的原因之一。

对于高山南坊所论,光悦心中自有分寸。南坊忠于信奉,这一点或许和本阿弥光悦甚为相似。他既自称是南坊、旧教教徒,就丝毫不会动摇对洋教的信奉。有关佛教和神道,尤其是和禅宗有关的东西,他一概听不进去。或许他曾遇到过自甘堕落的和尚,使得他彻底切断了与佛法的缘分。

我对日莲大圣人,恐亦无这般忠诚啊——光悦马上开始反省,脸稍稍有些泛红。

信奉可使人安心,也会致人盲目。盲目的信奉会沦为迷信,终将给信奉者带来痛苦。一个拥有如此虔诚信奉之人,若感到宗派之危,他会怎生做?

假如大御所说要消灭日莲宗,光悦能够袖手旁观吗?当然不能!南坊等众多洋教徒肯定认为,乃是三浦按针给他们招来了危机,自然不会听之任之。想清楚这些,光悦方从加贺动身。

洋教新旧两派的对立,很可能把众多日本人卷入动乱。仔细想想,和光刹之争,实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人应有更高的追求。想及此,光悦立刻去拜见利长,告诉他,自己想回京城住。利长大为赞成,他助光悦生计,是想自光悦那里获得京城的消息,绝非要留他在身边服侍。

当光悦离开加贺,抵达京城时,已是庆长十五年入夏。

“好久不见了!长期住在京城的人,住不惯乡下。”光悦去拜访舅父光刹时,道。

光刹将一个精美的绿色小盒变给了光悦,称是武州八王子的阿幸托他转交,还说,他正要写信去加贺。

“阿幸给我的?”光悦有些恍惚地看着盒子。

“光悦,其实阿幸有一封书函和这盒子一起送来,那书函让人有些担心,我就翻了翻盒子,但里边什么也没有。”

光刹乃是日莲宗信徒,以世俗之人眼光看来,他绝非不洁之人。但听说翻过寄给自己的东西,光悦有些不快,他忍住,道:“信函上写了些什么?”

“说是信送到时,她或许已不在世上,故请把信送到的日子当成她的忌日。此外,绝不要到大久保府上去问,若非如此,恐给我们家带来麻烦。你也知,阿幸不争气,把她供在家里倒罢了,到了外边,真不知她还会做出何等事来。”性子刚烈的光刹抚弄着花白的鬓角,“故,请你把此事忘掉。我也未对姐姐说起过。”他口中的姐姐,便是留在京城的光悦之母妙秀。

光悦无语退下。

那小盒子端端正正收于杉木盒中,用颇旧的红锦缎包着。光悦捧着它,到了母亲曾住过的通出水下町茶屋别苑。当日,他只是把盒子放到架上,不想打开。

茶屋主人此时去长崎公干,不在家,光悦悻悻而归。灰屋绍益、角仓素庵和俵屋宗达等人得知光悦回京,便来拜谒。大家叙完旧散去,所司代板仓胜重又来了,和光悦聊了很久,故光悦根本无暇思量阿幸之事。不过,他还是若无其事向胜重问了问长安的情况。

胜重若无其事道:“石见守运道甚强,听说今春中风倒下,我以为他会就此隐退,不料他很快就恢复如初,又在甲州黑川谷挖金山了。”接着,胜重降低声音,提了两句长崎港烧毁葡国船只之事,不过和光悦在加贺听到的大相径庭。加贺那边的说法是:有马晴信为了报复,才烧了葡国船只。可胜重说,放火的人并非有马晴信,而是那洋船的船长。

“其实,有马的船上载了许多兵器,那洋船在受袭击前,似已着火了。”板仓胜重顿一下,又道,“看来,这样还不能消除大久保石见守和此事有牵连的传言啊。”

“长安与此事有牵连?”光悦吃了一惊。

“长安似提议过,若将日本的兵器卖到海外,定会大受欢迎,可大赚一笔。可是,如先生所知,如今的欧罗巴分成了两半,双方战得正酣。我也相信日本的兵器一定会受一些人欢迎,然而无论兵器落入何方之手,南蛮和红毛之间都得出大事。天竺、爪哇、马来,以及吕宋和香料岛,处处都剑拔弩张。因此,班国国主密令葡国船袭击载满兵器的日本船,不只是抢夺货物,还要把船弄沉,杀死所有船员。故有马怒气冲天。然而葡国并不希望自己夺来的兵器,再通过日本人落入敌手,那样之前就是白费力气,故他们自己把船烧掉,把货物统统扔到海里。我想,这些话还是莫要传进大御所耳内为好……”

家康主张和平交易,出口兵器自会引起海外骚乱,他必不容。葡国人把船烧了,使得长崎奉行和有马晴信均狼狈不堪。

“据说,船上还有生丝。他们载了很多生丝来,其实乃是从日本船上夺来,再卖给日本。这事被我们知道,他们就忙把船烧了。”胜重非常清楚光悦的性情,故,甚至连“莫要禀报给家康”的话也挑明说了。

“可在下还有不明之处。”

“何处不明?”

“葡国船只强夺日本兵器,这个在下明白。这对葡国人而言,亦为大事一件,若兵器落入敌手,自大不利。可他们为何把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兵器又运到日本?又为何要进到危险的长崎港?这一点,在下无法理解。”

“是啊!”胜重蹙眉摇首,“我也疑惑,可世间的传言更离奇。”

“传言?”

“说是班国和葡国已无可避免地要在日本与红毛开战。大御所和将军都被三浦按针瞒骗,已大大支持新教。因此,旧教信徒要把足够的兵器运进大坂,以此为据点,拼死一战。他们运送兵器到长崎,由于有马晴信强烈反对,故又慌慌张张把船烧了。如此一来,就把大久保长安和丰臣秀赖都卷了进去。这个传言可真是来势凶猛啊!”

本阿弥光悦屏住呼吸,看着板仓胜重,其实他也这般想过。

“如此说来,葡国船乃是打算把从日本船上夺去的兵器运回日本,存放于大坂城?”半晌,光悦才道。

胜重忙摇手阻止光悦,“唉,我可未说必是如此,只是这种传言让人很是头痛。”

“唔,这么说,大坂城里有人想与葡国班国结盟,与看似更支持尼德兰和英吉利的大御所一战?”

“是啊!总会有虔诚的洋教徒,那些人被葡国传教士一鼓动,难免这般想。真是麻烦啊!”

“经常出入大坂城的传教士究竟是何入?”

“我也不瞒你了,便是保罗神父。而且,大坂城内的重臣怕都和那神父有些关系。”

“何样的关系?”

“不是信徒,就是后援!织田有乐斋、片桐市正,以及明石扫部、速水甲斐守等,无一例外。有些人想隐瞒此事,就热心建议淀夫人再建大佛殿,暗地里却想把大坂城变成洋教旧教据点……。嗯,还有传闻说,有一个比斯卡伊诺将军今年要来日本,为去年送回前吕宋总督罗德里格的事道谢。人言可畏啊!若大坂城成了南蛮人的据点,班国国君必不断派出载有大炮的军船到日本来。这不只是谣言,听说此乃南蛮人的惯用伎俩。只是我不会胡乱相信谣言。”

本阿弥光悦甚是清楚板仓胜重的为人。胜重绝非轻信之人,但谣言肯定让他心惊。

“其实,你回到京城,我也松了一口气。不管是茶屋还是角仓与市,都尊你为人生之师。他们若对你说了什么,请一定告诉我。”

胜重言罢,告辞去了。光悦茫然坐了许久,才想起阿幸送来的绿色小盒子,难道里边真藏着什么?

打开来,小盒子是空的,可在耳边摇一摇,就能听到轻微的纸张窸窣声——盒子有两层!光悦小心翼翼检查时,涂满金粉的内盒悄无声息开了。

“啊,果然如此!”

盒中整齐叠放着光悦曾见过的宗达函纸。每张上都密密麻麻写着小字,落了日子。有的纸上还写着“光悦先生亲启”。光悦静静读着。渐渐地,他脸红了,各种情绪令五内翻腾。信中,阿幸毫不掩饰地说起对光悦的情意,感伤流露无遗。她说,她对光悦一往情深,这让性情严谨的光悦几不敢相信。可是他亦感到,阿幸对他大有深意,是一种对骨肉至亲般的依恋之情。总之,正如光悦所想,阿幸并未真正倾心于大久保长安。这个女人的宿命,无比痛彻地流露于字里行间。

光悦花了一个多时辰才读完这些文字。他冷静地思虑着阿幸到底想说什么。对阿幸所言,他并不特别惊讶先前见过板仓胜重,他心中已生出种种猜测。

阿幸在信函中说,由于与政宗发生龃龉,长安方才感到政宗的重要。过去,政宗的支持令他得意忘形;可政宗一旦弃他不顾,他便危在旦夕。

不管怎么说,大御所和将军对政宗另眼相看,何况他还是忠辉的岳父。若政宗对大御所和将军进言,说长安对忠辉毫无益处,长安便可能掉脑袋。政宗变卦之前,长安几未想过此事。

阿幸明言写道:如此一来,最麻烦的乃是联名状,第二便是那些积存的黄金。

光悦寻思,金子产量,完全由长安根据自己的目的安排,问题在于,家康和秀忠对长安究竟有多信任?即使长安乃是为国积财,若引起怀疑,必招致大祸。光凭他那奢糜的生活,就足以令那些仅靠米谷收入过活、口子节俭的大名争而毁之。

长安假装中风不起,欲在此期间把黄金埋藏于黑川谷,等日后再重新挖掘。一旦有急用,黄金随时都可起出;而万一事情败露,八王子的宅子被抄,家中并无多少金银,那便是瞒天过海之计。

阿幸说,知道内情,让她身置险境。长安真正信任的只有阿幸,若知事情败露,他想要杀人灭口,第一个目标便是阿幸。她估计,也许很快就会被带到黑川谷,秘密除掉,若光悦可怜她,希望他能到黑川谷一趟。她甚至说,自己的血可以使那一带的杜鹃开出黑色的花……

光悦颇为了解阿幸,她从不肯服输,喜戏弄人。因此,对于阿幸的伤感,他并不那般担心。不过,阿幸信中有一段说,长安让她做了另外一个盒子,里边藏有联名状,不知被藏到了什么地方。若是寻常人,恐早已把这种东西烧了个干净,可长安不会。他野心勃勃,欲留名青史,这不仅出于他的虚荣,亦出于自卑——我长安不仅能当个山师与猿乐师!

想及此,光悦愈觉不安,他想起板仓胜重所言,长安似与烧葡国船只之事有关。难道长安装病,不单是为了藏匿黄金,亦是暗中把兵器藏到大坂城?如此想虽匪夷所思,然长安和寻常人不同,他要正大光明出海,因此,恐欲接近出入大坂城的神父。

此事可不能置之不理!到这时,光悦才兴起给阿幸回函的念头。他未提收到绿色小盒一事,只是把自己的意思隐于字里行间,写道:“长安近日开始做生意,可能有些奇妙的故事,希望能陆陆续续说给我听。”

刚封好信函,下人禀报,又有客人来访。

“把书函交由茶屋的江户桥店铺,送到八王子去。”此时茶屋在江户桥设有驿站,常有信使来往。光悦把信交给女佣后,就到厅里去了。

“啊,真是稀客!竟是纳屋小姐。”刚才通报说客人自堺港纳屋来,光悦还以为是下人,不料竟是在大坂城服侍千姬的阿蜜。

阿蜜的打扮又恢复了商家女儿模样,她礼貌地向光悦问安。

“听说先生回京了,遂马上赶来拜望。”此时的阿蜜,已非先前的荣局了。

“你怎的有空?似乎瘦了,身体怎样?”光悦一边拍手叫母亲,一边笑道。

“今春,千姬小姐已和少君圆房了。”阿蜜道。

“哦……”

“他们甚是和睦,大坂城内又恢复了好久不见的和睦景象。”

“好!不,辛苦了!”光悦说着,忙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茶屋清次未过门的妻子阿蜜被秀赖玷污,其中苦涩,光悦感同身受。“淀夫人还好吗?”他问。

“她变了许多。”

“那是为何?”

“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夫人性情温和多了。”

“哦?”

“而且,千姬小姐收我生下的千代为养女,实在感激不尽,束缚我的枷锁便已打破。”

“哦!你的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千代成了千姬夫人的养女?”

“是。少夫人说,以前她年幼,让我受苦了,要我……宽谅她。”阿蜜抬袖擦了擦眼角。

光悦又拍手叫母亲:“来客了!茶点稍后准备也行,请母亲过来见见客人。”只有两人相对,必会泪下,光悦可受不了。

阿蜜本可与茶屋清次速结良缘,却被秀赖染指,进而被淀夫人疏远,被老臣排斥,又被千姬的侍从敌视。她若非心如磐石,恐早已不堪重负,香消玉殒。如今她终得离开秀赖,和过去比,她虽瘦了些,气色却颇佳。

“哦,真是太好了!”端茶进来的妙秀,瞪大眼睛,在门口站住了。

“婆婆,您一点没变,真令人高兴。”

“没变?呵呵,变了许多。看看这头发,已全白了。”幸而母亲赶来,光悦赶紫取出怀纸,速速擦着眼角。

“以后阿蜜会常来。只不过进城那么一些时日,出来一看,却觉恍如隔世。”

妙秀佯装糊涂,摇头道:“世道如常啊,依旧有穷有富,有官有贼,只是大家都把心思用在了家业上。”

“呵呵,婆婆真会说话。”

“是真的!我自己不喜改变,却希望儿子能稍稍改变一下呢。”

“哦?”

“是啊!媳妇先他而去,至今仍然独身一人。他要是能像撮合灰屋之子和吉野太夫那般热心就好了。”

“哦。”

“姑娘,有无适合的人?我都等不及了。”妙秀打趣道。

光悦本想说说阿幸的事,却又打消了念头,他不想让母亲以为自己还在思念亡妻。

“好久不见了,你必有很多城里的故事讲。我这就去准备牡丹饼。阿蜜,你喜欢牡丹饼吧?”

“是,非常喜欢。”

“好好,我马上去做。”虽说上了年纪,妙秀依然甚是细心体贴。她定是察觉到阿蜜必是来打听茶屋清次之事的,因此借故离开了。

“阿蜜,你刚刚说淀夫人变了?”

“是,真变了。夫人最近成了一位无可挑剔的主母。”

“使淀夫人改变的原因,只是……年纪?”

阿蜜摇摇头。

“哦,还有其他原因?”

“是,淀夫人毕竟是女人……”

“此话怎讲?”

“大御所特意派了人去,也有信函送至,她才变了心意。”

“我不明白。难道过去大御所对她不好?”

“呵呵,先生真是不解女人啊!”

“嘿。你细说说。”

“淀夫人先前似认为,大御所亲近别的女人……”

“别的女人?”

“高台院。呵呵,阿蜜以为您很是清楚呢。”

“高台院?”光悦险些笑出声来。他从未听过这等事。从未生育过的高台院,看起来确显得并不甚老,可到底也是老妇了。难怪他想发笑。

阿蜜却道:“先生一定误会了。”

“哈哈!若淀夫人真这般想,只能说明她心志失常。”

“不,此乃女人真心。她认为,大御所信任高台院,不信任她,心中自有怨念。”

“这不就是嫉妒吗?”

“是比女人的嫉妒更甚的争斗和固执。如先生所知,大御所先后两次给高台院建寺宇,将军进京时,还想让秀赖以高台院之子的身份去伏见。”

“哦?”

“淀夫人此时的心情,男人不会知悉。其实,阿蜜也是生下千代后,才体会到夫人心思。”

“淀夫人那般固执,完全是因为怕儿子被抢走?”

“不只如此。有一次她喝醉酒,无意中向阿蜜透露了一事。”

“何事?”

“她似想到大御所身边去,起因为大御所还在西苑时。”

“哦?”

“可是,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的便是少君。为了少君,她必有所忍,自然也顾不上情爱了。淀夫人认为,高台院乃是太阁正室,故大御所才区别对待,她因此心怀怨恨。”

光悦轻轻合上眼,心想,阿蜜一定也曾那样困惑。他不由叹道:“人之真心,外人真正意想不到。淀夫人若是太阁正室,定是一位贤妻。”

“淀夫人还说,如今她还怨恨太阁。”阿蜜继续道,她似欲将心中的积郁吐尽。

“因为不是正室?”光悦道。

阿蜜露出神秘的微笑,摇头,“不,据说太阁在病中,曾劝她带着秀赖嫁给大御所。”

“此事我也略有耳闻。”

“淀夫人为此夜不能寐。”

“这个我也能体会。”

“到了第七日,她终于下定决心,可太阁已绝口不再提此事,似已忘了。不只如此,石田治部又说出完全不同的话来。”

“说了何言?”

“他说,太阁有遗言,要她嫁与前田大人。”

“这个我也听说了,太阁当时恐已神志不清了。”

“因此,她怨恨太阁不解女人真心,竟随随便便说出那等话,害得她在大御所面前甚是尴尬。”

“哦。”

“可一切都已过去,高台寺已建好,大御所也未令淀夫人和少君分开。况且,大御所已从伏见搬到了离高台院甚远的骏府,淀夫人心里方平静下来。阿蜜真高兴啊。”

光悦松了口气,他以前亦常担心,天下会因淀夫人再动干戈。“淀夫人真变了?”

“是,千姬小姐定会幸福。”

“姑娘,我有一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

“对,我和你都须好生维护淀夫人和千姬夫人的幸福。”

“这是自然。”

“可是,我似听到了令人不快的乱声!”

“乱声?”阿蜜蹙起眉头,侧耳倾听,“什么乱声?”

“你回到堺港后,便又是纳屋家的小姐了。那里一定有些从海上传来的消息。你能否仔细查查有马烧毁葡国船只一事?此事可不能大意。”

阿蜜不解地望着光悦,看来她还未听说此事。“有马家烧葡国船?”

“对!可能会因此掀起一场风暴,我很是担心。”

“究竟怎回事?请把事情经过……简要告诉阿蜜。”

光悦点点头,不把事情告诉阿蜜,她就无从打听。光悦简言几句,道:“此中最重要的人,便是有马修理大夫晴信。他到底是因私愤而欲烧南蛮船,还是获得了大御所默许,这需弄清楚。”

“这一点至今尚未查明?”

“对,只查出长崎奉行似与此事有些关联,其余就不甚清楚了。”

“未获大御所默许……”

“那就无甚好担小的了,事态应不会演变为日本与葡国之间的冲突。有马大人有不是,大御所自会责罚他,如此而已。”

“反之呢?”

“便是我所忧心的了。如你所知,日前大御所对海外交易寄予厚望。南蛮人和红毛人对此也颇为清楚。若是大御所默许烧毁葡国船只……”

“嗯,南蛮人确可能这般认为。”

“这正是我担心的,南蛮和红毛如今打得难分难解。”

“班国、葡国同尼德兰、英吉利相争?”

“正是。这种争执不同寻常。同为洋教,却分裂成两个教派,为了争夺海外利益打得头破血流。”

“我听说过。”

“嗯,若此时大御所下令烧毁南蛮船,南蛮定以为乃是三浦按针说动了大御所。他们必会担心被赶出日本……这种想法恐引起大乱啊,亦会使大御所的志向和天下苍生渴望永世太平之心愿成为泡影。”

“哦。”

“我们过去之所以站在大御所身边,为他尽心尽力,便是祈望太平万世,不想再有乱起。总算结束了那烽燧四起的日子,本以为终于太平了,却又要卷入洋人的纷争。这样一来,事态将如何演变?天下苍生的愿望又会如何?”光悦说到激切处,忘情地用力拍膝。

阿蜜屏息看着光悦,她已明白一切。浮现在她脑中的,是大坂城里的淀夫人,以及千姬、千代的面容。

“先生担心,若烧船确是大御所授意,日本恐有再陷乱世之忧?”

光悦严肃地点头。

阿蜜又道:“那样一来,大坂和江户可能再启战端……先生这样看?”

“正是!”光悦斩钉截铁回答,“大御所若信了红毛一方,南蛮人为了对抗,只能以大坂为据点。”

“……”

“可是,方才听你的意思,大御所的忍耐已让世人看到春景,大坂城里现已吹起了和风……可是这和风之城虽拥有无比坚固的城墙,却是一座只有女人和小儿的无防之城。”

“……”

“你应明白,不可让城里的春风休止!只要大坂城春风吹拂,畿内和近畿,甚至整个天下,人人都能沐浴其中。这个时候若再起纷争,可怎么了得?我是担心这些,才从加贺回来。从总见公、已故太阁,到大御所,天下总算太平了,怎可令南蛮人和红毛人坏了千秋盛事?”

听着听着,阿蜜身体颤抖起来。

“阿蜜明白。阿蜜一回堺港,马上派人调查从长崎来的船。我虽为一介女子,也能听得见乱声。”

光悦轻轻点头,仍然十分激切。

世人分成两派,争斗流血,大坂与江户将再起纷争之说,并非空穴来风。光悦真的很是为天下忧,阿蜜想着,内心益发感佩。

“从前太阁身边有利休居士,另有纳屋先生和曾吕利先生,我们能看得更远。可是秀赖的身边啊……”光悦使劲摇摇头,换了个话题,“唉,我只顾说自己的事了。你怎样?茶屋有信函来吗?”

“有。”

“他等了许久了。你既出来了,还是早些办了的好。”

话方出口,光悦大吃一惊,阿蜜脸上竟浮现出冷漠的苦笑。她与茶屋之间似发生了何事,他能觉出那绝非好事,只是未立刻问出口。

“此事,阿蜜有些话对先生说。”

“你是指……”光悦压低声音,心生怜悯。

“我决心不嫁给茶屋了。”

“哦?你是要毁了婚约?”

“是。”阿蜜昂首挺胸,朗声笑了,“起初,我以为必须遵守约定,可如今才发现,约定也有许多,并非当一一遵守。”

“你并不厌恨茶屋,却不想嫁他了。你是为了茶屋,才改了主意?”

“是。”

“阿蜜!”

“嗯?”

“唉,你的想法是对是错,我没法立刻回答,也不知是否该赞成你。”

“先生难道不知,有些贵人想替茶屋说亲?”

“这是两回事!”光悦稍稍提高了声音,“所谓约定,乃是经双方商谈之后,互相承认的。”

“这……我明白。”

“既如此,就不能因你一人的想法改变,坏了约定,明白吗?你必须先明白茶屋的心意。男人的想法有时超乎常理。你的算计并不见得是为他好。”

阿蜜吃一惊,垂下头,耷拉着肩膀。她定是因生了秀赖的孩子而羞耻。这种想法虽出于女人的善良,却未必适用于男子。茶屋清次若愿意撇开这事,接纳阿蜜,又当如何?况且,清次身边的人都已知此事,若阿蜜毁约,不只伤了清次的心,更会伤了他的体面。

“这样吧,”光悦道,“你以受我之托为名,去向茶屋询问烧船之事。唉!看他的回话,再决定是否遵守约定。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阿蜜不由悄悄擦了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