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二十年五月初七,晨。

天还未亮,松平忠直连夜行军,穿过水野忠胜和本多忠政等人的营地,一直来到堀直寄前方。此处位于天王寺和一心寺之间,可瞧见敌军阵营。

将军德川秀忠自不会在军营中坐等天亮。他率领大军于丑时从千冢出发,天刚蒙蒙亮使抵若江和八尾,并在四处进行详细勘察,向各部传达命令,仔细部署。

此时,德川家康还在熟睡。接到秀忠的通报之后,他方率军从枚冈出发,穿过片山、道明寺一带的战场,抵达平野,已近巳时。

在平野的阵地上,为了防止自相残杀,每支部队负责一个地盘,暗号是:“采邑还是青山?”

若回答“采邑”便是自己人。

冈山先锋前田利常约有一万五千人马,其军以家老山崎闭斋、奥村河内、本多正重等人为先导,从久宝寺出发,来到冈山前,即刻安营扎寨,等待后续部队。前田军右边分布着本多康俊、本多康纪、远藤康隆等部,左边则是片桐且元、片桐贞隆与宫本丰盛部。

片桐且元此次来到前线,心头依然无限悲哀。万一丰臣秀赖亲自出征,且元定不会把他交到别人手里。

与右翼先锋并列、来到左翼最前方的,竟是真田信吉。不消说,这亦是出于情面和意气。真田信吉乃幸村之侄,其父为幸村兄长,其母则为本多忠胜之女。冬役时他年十五,和尾张义直同年。他带着与赖宣同岁的弟弟内记来到了前线,作好了亲手斩杀叔父的准备。

忠胜次子本多忠朝及浅野长重、秋田实季;依次排列于真田信吉之左,再往后和松平忠直并排的,从左往右依次为诹访忠澄、神原康胜、保科正光、小笠原秀政等。再往后则是本多忠政,约有两千兵马。水野忠胜负责大和口,他手下的六百士兵在之前的战斗中遭受重创,此次与本多忠政汇合,形式上成为本多军的前卫。

在左边的纪州道,布下了伊达阵营。伊达以片仓小十郎为先锋,后面紧跟着主力。而伊达后方则是沟口宣胜、村上义明的越后军,最后为松平忠辉的九千大军。为何偏偏将松平忠辉的队伍安排于最后?自然也出于伊达政宗的苦心考虑。就这样,关东军布阵完毕,已至巳时。家康和秀忠均已到了平野,一场激烈的战事马上就要开打。

此战中,家康最警惕的莫过于流言蜚语。兵力上,关东占绝对优势,但因为敌军全体都抱有必死之心,因而士气反是远胜关东。大坂方若一边打仗,一边散布“某某叛变”之类的谣言,必定导致关东军心动摇。因为世人都以为,直到现在,还有大名心向丰臣氏。

家康再次叫来义直和赖宣,教给他们领兵作战的心得。赖宣此时封远江中将,性子比兄长义直烈得多,说不好便会窜到队伍最前头,直接和敌军交手。

“中将不应太靠前。太往前,则可能被敌人的游击军从侧面进攻,以致乱了阵脚,应时刻走在队伍最中央。行军时亦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然后,家康对义直说了一番完全不同的话:“作为参议,在今日的战事中,应仔细观察部下,看清他们的禀性。”

家康教导完两个儿子,用过午饭,便率兵朝天王寺口的茶磨山进兵。是时,家康着一身黄褐色单衣,乘轿,让入牵着战马,未骑。

轿旁乃是传令官小栗又一忠政、战旗奉行保坂金右卫门、长枪奉行大久保彦左卫门忠教。永井直胜、板仓重昌、本多正信、植村家政等谋士骑马随行。

中午时分,前面响起了枪声。冲在最前边的忠直所部开始对茶磨山的真田幸村发动进攻。不用说,忠直乃是属于违背军令的抢功之行。

年轻的忠直一听家康责其在战场上睡觉,怒不可遏。“要是败了,我就去高野山落发为僧!”他干脆地表明了态度,然后令全军用完饭,道:“好了!现在已经吃饱,即便战死,也不会成饿鬼。好,就让我们放心前往阎王殿!”

这时,越前部和敌军大约相距十町,右前方的本多忠朝听到枪响,心头一惊,急催进兵:“要是被越前抢了头阵,可是我们先锋的耻辱。快!”

家康对忠直的训斥当然含着激励,但这一剂药过猛了。此时越前部进攻乃是何等激烈,从后世流传的民谣便可以想见。

〖勇战越前军,虏敌蹈长驱。

丧身锋刃下,不肯弃黑旗。〗

听到这民谣,年轻勇猛的忠直跃马横枪、立于阵前呐喊之态,仿佛就在眼前。

越前军和真田军之间,星星点点散步着一些水塘和洼地,此间则正埋伏着毛利胜永的四千火枪手。毛利胜永的伏兵最先遭遇的乃是本多忠朝的枪队。忠朝害怕落后于越前军而紧急出动,而越前军亦被卷入激烈的乱战之中。

“时辰还早!我们的目标不是越前军,而是后面德川家康率领的主力。”对于这意想不到的变化,真田幸村脸色大变,试图阻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忠直的年轻无谋,却从根本上改变了老谋深算的真田幸村的作战计划。冲突既起,冒失的忠直让幸村束手无策。

“冲啊!冲啊!”在忠直的怒号之下,本多忠朝应声往前。

未几,本多部已经和越前部融为一体,这支队伍冒着毛利胜永的枪林弹雨,跨过一具接着一具倒下的同伴尸身,拼命往前冲杀。

毛利的伏兵只有四千,越前和本多部加起来却超过两万。况且,真田信吉兄弟也在忠朝的指挥下开始行动,浅野长重、秋田实季、松平重纲和植村泰胜等人率领的军队,更是争先恐后加入攻击。

毛利胜永的火枪营之勇猛,冠绝一时,但关东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

“冲啊!杀啊!”黑旗的队伍没有丝毫后退的迹象。不把他们全部歼灭,就无法挡住他们冲锋的步伐。如此一来,不管忠直如何不讨人喜欢,毛利胜永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战了。真田幸村亦终于下达迎击越前军的命令。对于真田幸村来说,这必是一件天大的憾事。他放开扶几站起身来,八个幸村同时冲向了四面八方。

毛利胜永的队伍冲进本多的队伍中,真田兄弟稍稍撤退。

就在此时,战场上突然流传起一个奇怪的谣言:“浅野长晟倒戈了!”毋庸置言,流言正是幸村的那些替身散布出来的。

激战当中,人数悬殊实在太大,要想惑乱关东军心,最有效的莫过于制造此类流言。德川谱代大名自不会反叛。但浅野和前田却与丰臣氏有着特殊的关系,家康及秀忠的旗本始终对两家怀有戒心。此时,放出浅野长晟倒戈的流言,自是恰当不过。

浅野长晟沿着关东最左翼的纪州道向前挺进,比伊达政宗与松平忠辉还要落后许多。然而,前方已隐隐响起了枪声。浅野长晟当然会担心:万一赶不上决战……于是,他们横穿伊达和松平的队伍,试图直接从今官前往生玉、松屋方向。

真田幸村看准了这一瞬间的变化,适时放出了流言。“看啊,浅野倒戈了!他们朝大坂城去了。”

“是真的吗?确定无疑吗?”

“怎会有错?看啊,你们看那支叛军……”

流言带来的影响非同小可。大家都在全神贯注朝敌人进攻,万一浅野长晟从背后掩杀过来,必定导致阵脚大乱,满盘皆输。

首先,越前的队伍开始动摇。接着,小笠原、诹访、神原、秋田、浅野长重和水野等人的队伍也稍稍变得混乱。几乎与此同时,在船场布阵、欲从侧面杀向关东诸军的明石守重燃起了狼烟,带领队伍大肆进攻。这种战法,乃是真田幸村经过深思熟虑才想出的。这样一来,已略显溃相的关东诸军自无法辨明那是明石率领的游击军,还是叛乱的浅野军。

“浅野已经叛了!”

“赶快寻找退路!”

只有忠直仍然在声嘶力竭呐喊:“冲啊!不许后退!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辈!杀啊!”

久经沙场的大坂将领毛利胜永,哪会放过这趁乱进攻的机会!“胜机在此!一举冲进秀忠的大营!”他一马当先,率先冲过已陷入苦战的本多忠朝部,直接冲到将军秀忠的先锋前田利常部前。本多康纪和片桐且元位于前田军前卫位置,顿时遭到出其不意的冲击。

此时,冈山前方的大野治长和治房率领着七手组,对关东扫射,猛烈进攻。先前还颇平静的战场,顿时硝烟弥漫,喊杀阵阵。“不可后退!不可后退!马上就杀到将军和大御所跟前了!”双方都被这种传闻迷惑,红色装束的真田军和白色装束的毛利军在战场上飞驰,即如凶悍的罗刹,甚是引人注目。

正午,家康还未抵达天王寺。家康率领的军队若行进速度过快,他的大营则很可能已成了混战中心。为了不让家康大营遭到袭击,本多忠朝与小笠原秀政都已作好了死守的准备。

在大野治长、治房兄弟开始行动的时候,本多忠朝身上已负伤二十余处。但他丝毫没有退却,依然挺立在毛利军的长枪阵前,英勇奋战。但他在路旁一个小水沟处打了个踉跄,毛利军中的一个士兵瞅准机会,一枪将他放倒在地,结果了他性命。

小笠原秀政父子也落得了同样结局。他们与保科正贞一起,攻破毛利手下竹田永翁率领的小队人马,却在天王寺右方朝前行进的时候,遭遇了大野的先锋队。在其奋力抵抗时,另一支毛利人马乘胜杀到此处。小笠原秀政身负重伤,儿子忠侑被杀。忠侑本来奉命代父负责守卫松本城,但他违令奔赴战场,结果丧命。秀政亦于当夜咽了气。

一言以蔽之,第一回合,以大坂方的大胜告终。

旗本各部不断往前冲,身边的守卫自是变得薄弱。家康虽然担心,但未停止前进的步伐,渐渐的,家康拉开了和义直、赖宣之间的距离,左右只有小栗又一和永井直胜。和他紧紧相连的队伍,乃是在孙子忠直的督战下、不断前进的越前军尾部。

家康未停止行军的步伐,许是因为还末接到秀忠的“命令”。

“今日的战事悉由秀忠指挥。”他既然下达了这等命令,就必须严格遵守。但这个老将心中,此时此刻却充满了无限感慨。

子弹穿过轿子,一直跟在身边的战马此时已不见了踪影。在弥漫的狼烟中,真田军红色装束的战马时而在眼前一闪而过,有几次差点就与家康撞上,让他感到骄傲的金扇马印若还在身边,他会说些什么呢?“把马印藏起!”他必会如此吩咐。然而,那个令他引以为豪的大金扇,今日却让给了秀忠,战场上的他,说到底乃是个退隐之人。

战殁者的数量在不断增加。家康看见不远处有棵罗汉松,自己的食盒滚落在树下,似要被人踩到。家康一脸苦笑,吩咐小粟又一:“像个什么样子,快捡起来系在马鞍上!”

而这时,带着金扇马印赶往冈山的秀忠,又面临着怎样的苦战呢?

秀忠听到天王寺的枪声,发出开战命令时,时已至正午。在此之前,秀忠谨遵父亲“不可冒进”的嘱咐,欲继续观察情势。

若未见到一路杀来的毛利胜永出现在阵前,将军秀忠许还会延迟开战命令。他觉得,现在正值午饭时辰,两位还不熟悉战阵的幼弟,此时必定在父亲身后打开干粮袋……然而,毛利在战场上横冲直撞,成了大战的引线。

前田先锋本多正重一队急忙沿着东线进发,重臣猛将青山忠俊、阿部正次、高木正次先后迎战毛利,但因大野治房、道犬兄弟径直朝秀忠主力冲了过来,双方一时间陷入了混战,不分敌我。

阿部正次驱马纵横,发号施令:“莫要打了自己人!咱们长途跋涉而来,肌肤变得黝黑。黑的都是自己人!”此时,他往秀忠方向看了一眼。没想到原本驻扎于主阵左前方的藤堂高虎和井伊直孝,眼见天王寺那边呈现败相,遂匆忙去支援,他们一去,将军主阵岂非没了任何掩护?

“不许撤退!往前冲!这么几个敌人,怕甚!”阿部挥舞着长枪,拨开敌军。在刀枪丛中,他见敌军已经杀至秀忠旗下,顿时怒火中烧——土井和酒井忠世在干什么!

其实,此时酒井和土井都因进军过猛,反被敌军困住。土井的队伍尤其狼狈,已溃不成军。

此时西军与秀忠主阵相隔咫尺。由于大野治房、道犬兄弟的杀入,东军陷入一片混乱。此时,两员身披黑丝铠甲的大将骑马挡在了正在溃散的酒井、土井两军之前,他们正是黑田长政和加藤嘉明。

“此乃征夷大将军大人阵前!休要丢脸!杀!”

两员大将分明知道秀忠就在身后,却挥舞着长枪狂乱刺杀溃散的士卒。这非是因为他们无谋,乃是想阻住溃逃之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若进也遇枪,退也遇枪,士卒与其被自己人刺杀,还不如转向敌军。

见到这番情景,秀忠再也无法静观不前,“杀,上啊!”

看见秀忠突然扬鞭策马,安藤彦四郎慌忙飞奔过来,劝阻道:“不可!万万不可!”同时,秀忠身边的侍卫拔出武刀,冲进敌阵之中。

谁也未想到秀忠的前卫会出现如此大的破绽。最有实力的井伊直孝和藤堂高虎,眼见本多忠朝和小笠原的队伍业已溃散,急道:“大事不好,大御所危险。”遂马上转向左线。这样一来,能救秀忠于危难之中的,便只有秀忠跟前的武士了。故,若无经验老到的黑田长政和加藤嘉明,将军眼前的武士怕瞬间便席卷于混战之中。

安藤彦四郎飞奔到秀忠马前,于千钧一发之际抓住马缰。

“谁敢过来!”负责保护秀忠的侍卫身穿铠甲,未着里衣,可以看到铠甲里包裹着的结实躯体。他们勇猛地阻杀一步步朝秀忠逼近的敌军。

瞬息之间,秀忠马前只剩下一人。连安藤彦四郎也在秀忠驻马的一瞬间冲进了敌群。

“还有何人?”秀忠勒了一下缰绳,喊道。

“将军勿虑!柳生又右卫门在此!”话音未落,便有一个敌军武士挥舞着长枪冲过来。又右卫门抡刀砍去,对方倒在马下。又有一人奋力冲来。又右卫门大喝一声,额上青筋毕露:“将军,马!”秀忠应了一声。

第三个、第四个敌人从不同方向一起发动了进攻。但是,他们的长枪依然未能刺到秀忠的马腹。长枪举起之时,其中一人被砍中肩膀,而另一人则被砍断大腿。此乃柳生宗矩平生第一次挥舞杀人之刀,刀冷如冰,精准无比。

四人连连被杀,敌军顿时停止了进攻的步伐。

宗矩并不呐喊示威,单是岔开双腿,高举武刀。

秀忠终于松了一口气,似才想起寻找属下,“来人!前田的主力怎还无动静?前去命令他们赶快出战!”

“是!”

答话的乃是安藤彦四郎。他砍翻了几个敌人,此时正大口喘气。彦四郎乃是直次长子,此时二十九岁,结实的脊背上大汗淋漓,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罗汉一般威风凛瘭。

“你快去!”又右卫门道,“这里交给我便是!”

话音未落,彦四郎便大喝一声,打马冲进了敌阵。

将军面前仍无他人。炎炎的烈日下,只有柳生宗矩挺立当地。在混战当中,似突然有了一瞬的宁静。

“又右卫门,不可急躁行事啊。”秀忠说话时,敌军已经闪开一块空地。

“将军说的是。敌人已经开始撤退了。”

“哦?要撤退啊……万万不可错过机会。”

柳生宗矩在秀忠马前砍倒七人,但这不过是秀忠看到的人数。宗矩以杀人、伤人为耻,绝不会将“战果”道出。战场上,被敌军杀至将军旗下,本乃奇耻大辱,焉有战果可言?

安藤彦四郎重能飞马前往前田的阵前,这一去就再也未回来。他赶至前田的大营时,已经派出前锋的前田还不知战势紧急,正在用午饭。面对焦急万分的彦四郎,他竟以嘲弄的口吻道:“好不容易安心吃个饭,再等片刻。”完全不把彦四郎的催促当回事。

彦四郎一时冲动,便带着手下的几个侍卫,径自杀入了大野军中,结果战死沙场,尸身好不容易才被抢回来。“公子的尸身该如何处置?”下人问。安藤直次面无表情道:“扔了喂狗!”他看也没看尸体一眼,继续指挥赖宣的军队。

在秀忠这边,柳生又右卫门见敌军开始撤退,手持马印的战旗奉行三村昌吉不知为何,竟策马朝前无去路的水塘边奔去。秀忠吃了一惊:“昌吉这东西,他要怎样?那边无人。”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宗矩,但宗矩不言。

三村昌吉将马印插到水池旁边,大声喊道:“呔!将军大人在此,赶快聚过来!”这是战场上的随机应变。因为前面有水塘阻挡,敌军无法靠近,因此,让大家在此地聚拢,溃散的士众便能稍稍放下心来。

“将军大人,咱们也过去吧。”柳生宗矩牵着秀忠的马,往水塘而去。

此时,土井利胜已经回来。他瞪着一双大眼,满脸铁青,“昌吉主意不错!”

未几,秀忠周围已经站满了浑身血汗的士众,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已经不见了很多人的身影,不只是安藤彦四郎,成濑正武、筱田为七等侍卫,均已半裸着身躯战死沙场,成了这意外之战的祭品。

五月初七一战,作为家康此生的最后一战,确算不得光彩。将军秀忠可谓九死一生,家康的旗下也再三陷入混乱,险象环生。

此次混乱的原因,仍可归因于东西两军士气不同。西军诸将都抱定了必死之心,以迎接今日之战,而东军诸将则均为太平盛世的大名,各自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再加上西军毛利胜永骁勇善战,真田幸村奇谋不断,家康此败,自是难免。可即便如此,人也万未料到家康旗下会变得几无一人。

关于激战的场面,后世《细川家记》曾这般记述:“我军向前猛攻,接下来的一战,许久不分胜负。但因我军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才最终取得胜利……”的确,此乃一次人数上的胜利,而非战略的胜利。

是日,船场的明石部试图从侧面进攻家康主阵,如果他能成功,家康与秀忠怕已丢了性命。但明石虽然击破了越前军一部,却遭水野胜成的奋力阻挡,最终未达目的。

大坂军三番五次将家康逼入绝境,最终却未能取了家康性命,主要是因为年轻气盛的忠直。他率领的人马大声呐喊往前冲锋,人人都抱着战死沙场的决心。

第一次见到身边的人变得稀落,家康叫过内藤主马,吩咐道:“让义直前往敌军的茶磨山,另,命远江中将紧随其后!”

见家康如此命令,一旁的本多正信惊讶地问道:“二位公子还未曾经历战阵,就将他们推入混战之中……”

话还没说完,家康便瞪大了双眼,斥道:“这是什么话!要是不早些让他们出发,战事就要结束了。天下罢兵,还怎生教他们领兵作战!”从他脸上的表情,已经看不出他乃是一位七十四岁高龄的老翁,而是一员充满自信的骁勇猛将。

未久,家康又叫过北见长五郎,令他前去催促尾张军进发。“怎的了?成濑隼人正成这个窝囊废,磨磨蹭蹭干什么!你去斥问他,难道闪了腰不成!”他怒吼着,脸都变了形。

见这样的阵势,北见长五郎只得驱马前往尾张军大营,原原本本传达了家康的话。

成濑正成正侍候义直用午饭,一听此言,也大声吼道:“说我是窝囊废?大人说隼人正是窝囊废?想当年,他遭遇甲斐武田信玄的时候,那才叫窝囊!”

义直惊讶地放下筷子,即刻下令发动进攻,成濑正成负责督军。午饭还未吃完便加入混战的义直,在自己的军队险些溃散时,还有心思说“左右田与平看去竟像有四只眼”,足以见出其性情的沉着冷静。

但弟弟赖宣却正好相反。他由安藤直次负责督阵。安藤直次见他不断冲进敌军之中,慌忙阻止道:“不可急躁!大人年纪还小,日后有的是展示本领和建功立业的机会。”说完便拽住缰绳。

“混账!你以为我还会有两个十四岁吗?”赖宣大喝一声,便又转向了敌军。他的性子显然要比兄长烈得多。

就连本是来学习领兵作战的义直和赖宣二人,都被冲入了混战当中,可见当日的战事是何等激烈。

家康正在等待两个儿子到来,欲发动更大攻势。在方圆二十町的高台上,家康命人到处布阵,准备一举攻入大坂城。可是他这种想法多少有些勉强。人的秉性不同,斗志与功名心亦各不一样。他本来是想激励忠直,未想到他的怒骂竟致此大变。是日横冲直撞、一味进攻,反而导致阵脚大乱之人,包括越前忠直、小笠原父子、本多忠朝等人,他们在前一日的战事中均寸功未立。

家康主阵之乱,日后《萨藩旧记》曾有一封书函记载道:“五月初七一战,真田左卫门佐攻入大御所军阵之中,大军陷入混乱,溃逃二十余里,方得以保全性命。追击中,真田战死。真田实堪称天下第一,旷古烁今。兹记。”

书中还记着:值此溃乱之际,被卷进混战之中的大久保彦左卫门回身一看,却见家康身边只剩下小栗又一,遂慌忙举起家康大旗,以致七十四岁的家康再次被推到了死亡边缘。

那些家康带来的替身,多已消失在混战之中。他们的遗族在战后都得到了相当的抚恤。至于他们战死在何处、死在何人的手下,均不可考。因真田军在此次战事中几是全军覆没。某些真田幸村手下,到死还以为自己砍下了德川家康的首级。

从秀忠的左前方慌忙赶来的井伊和藤堂的两支人马,最终化解了这次危机。未时四刻,此战终迎来最后对决。

对于大坂一方的真田幸村来说,是日的开战并非出于他的本意。他原本是想待家康更靠近茶磨山时,再杀将下去。这样,以烽火为号、在船场等待的明石军,可从背后对家康的主阵进行夹击。如此,他便有七分胜算。他的计划若得成功,当日战况许会有重大转变。虽说东军指挥权悉交秀忠,但若拿下家康,对关东诸军的打击便如釜底抽薪。在幸村的计划当中,这才是此战的关键所在,乃是胜败与命运的岔路口。他始终认为战争和争执永远不会从这世间消失,从未改变过此心志。在他看来,家康战死的一瞬,关东诸军必会四分五裂,天下失其鹿,群雄共逐之。

首先离开关东之阵的便是伊达政宗,然后乃是前田利常与浅野长晟诸人,他们怎甘居于德川家康为了太平而创立的幕府政权之下,必会重新寻找自由,即如真田幸村。不管是曾经拯救了秀忠的黑田长政,还是加藤嘉明、片桐且元,都会变成脱缰的野马。分裂关东诸军,乃是幸村此战最大的目的。

然而,开战伊始,计划便出现了破绽。见越前军莽撞进攻,本多忠朝也不甘示弱,发动攻击。接着,小笠原军也挥兵杀出,一时令毛利胜永不得已应战。

幸村马上派人前去阻止毛利胜永:“为时尚早!马上停止射击!”他以为,这样一停,对方会暂缓进攻。在这期间,德川家康自会行进至他已布好的大网中。届时,可与明石以烽火为号,一举歼灭家康的主力。

为了鼓舞士气,他亦曾慷慨而言:“今日我们要拼上性命,背水一战!”话虽如此,他并未忘记战事乃是为何。每一场战事中都会有无限转机,并未有绝对的胜负。

然而,毛利胜永却未这般深刻地体会到幸村的心思。这就是二人之间的不同。毛利胜永抱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必死之心,认为终究都是一死,与他们拼了!二人之间想法的差异,使幸村最终未能阻止毛利的进攻,原计大打折扣。

初战胜利,并非真正的胜利!贸然应战易陷入敌阵……此于幸村来说,乃是莫大打击,他眼前发黑,已无力阻止红了眼的毛利军,他们如脱缰野马一般在战场上驰骋。

既然这样,幸村只能根据事态变化,另想办法。

这时,松平忠直的队伍朝茶磨山袭来,忠直甚至比毛利更无头脑。

此时,越前军和茶磨山真田军之间只有二里距离。在这二里之间,从两军对垒到开战,幸村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目标。他万分惋惜,只好随机应变,执枪应敌。

幸村立即命人散布“浅野长晟倒戈”的流言。此时开战虽然违背了原来的计划,却也不能错过取胜的机会。

幸村下令全军用午饭,然后令七位替身奔赴各方。

大助的舅父大谷吉久、当年曾数次至九度山邀幸村出山的渡边内藏助,以及去岁冬役作为监军的伊木远雄,都是幸村谋士。在九度山就跟随他的人自不必说,现在在他指挥之下的每一个将士,都似是为了战事而生的豪杰之士。

放眼望去,狂嚎的越前忠直军后面,便是家康卫队。

“昌荣,昌荣!”幸村话音刚落,就有一个戴头盔、身着红色铠甲的武士驱马前来。他曾扮作僧人前去打探骏府消息,现在已成为一员大将。幸村长枪一指,道:“看,那就是德川家康!”

“在下已经看到。”

“前面负责防卫的乃是本多正纯。”

“右翼似是松平定纲。”

“正是。去将这两个绊脚石除掉!”

“遵命!”昌荣精神抖擞跨上战马,举起长枪,大喊了一声“走!”声音浑厚有力。然后十六七个人齐刷刷举起长枪,聚集于他周围。他们箭一般朝着本多正纯和松平定纲冲去。茶磨山第一次响起了掩护的枪声,真田军就此开始了进攻。

看见敌人攻来,本多部高声呐喊,松平部也作好了迎击准备。

真田尖兵似旁若无人地往前冲,他们采取的为正面突击。若除掉了本多正纯军和松平定纲两部,便相当于剥落了德川家康的两块护身鳞片,攻克家康本阵自是容易许多。因而,真田及手下都认为,本多、松平两部必皆为死士……然而,让人大为意外的是,他们毫不费力穿过了“鳞片”却又掉转马首,奔向了越前军恻腹。

那么,幸村所言除掉两块绊脚石,又是何意?若是为了牵制越前军,当有更好的进攻之法……正当一些观战之人这般想时,尖兵下一步的行动更是出入意料。越前军正欲转身迎战,双方刚一接触,真田的人马使拍马沿着回路撤退,莫非是看到越前军不好对付,转而再去进攻本多正纯?

此时本多正纯和松平定纲两军已聚拢一处,堵住了他们的去路,想再次驱入其中,哪能如前次那般轻松?双方似要进行一场血战,战马嘶呜,长枪乱舞,双方的士众就要同时被卷进混战的旋涡。然而,真田的尖兵却在这时再次拨转马首,沿着越前军守卫较为薄弱的一侧,风一样驰往纪州方向……

这怪异的变化倏忽之间便被杀伐淹没。本多正纯和松平定纲本当聚拢一处,准备迎击二十来骑尖兵,然而,他们却于敌人驰去未久,大肆自相残杀。他们有各自的守备区域,战场上形势虽错综复杂,可也并未混乱到敌我不分的程度。他们此刻却不分敌我,狂乱厮杀。到底是何原因引起这场惨剧?

据传闻,混乱起因于真田尖兵在本多与松平队伍中扔下的一个箱子,两厢为争夺箱子大开杀戒。然而,真田尖兵个个都骑马持抢,谁也不可能提个箱子。有人说,似是为了争夺真田兵投下的信匣,既是信匣,里面必是有些来头的书函,若非内应,便为暗递消息……

反正,关东的两支人马均以对方侵入了自己的守备区域为由,刀枪相向。

这时,茶磨山的幸村下达了新的命令。左翼已与越前军厮杀,幸村自己则率领人马,如疾风般从正在自相残杀的本多、松平两阵旁边奔过,径直朝家康大营冲去。

这一冲既为突袭,实出人意料,家康的队伍顿时乱作一团。有人见情势不妙,即刻逃窜,家康队伍顿呈溃散之状。

《萨藩旧记》叙说此阵,有此文字:“溃军逃出二十余里,方得以保全性命。”但实非众人全都逃散。倘若如此大乱溃散,真刚幸村岂非轻易得了家康首级?此不多表。

却说家康虽一度生死攸关,连干粮都扔之不顾,身边只剩下小栗又一忠政,但幸村却未找到扑向家康的机会?因家康身边队伍虽乱,但大部仍是拼死抵抗。

危急关头,秀忠左翼井伊部与藤堂所部及时赶到。他们见秀忠前方有前田所部,还有本多康纪和片桐且元等人,大野治房也似无发动猛攻的迹象,一听“大御所有难”,哪还顾得了许多,便亡命朝真田扑来:他们若是来迟一刻,且不论此战结果如何,家康恐怕真会血染疆场。

“大坂一方战术非凡,此役最终获胜,全仰大御所福德高深……”此为《萨藩旧记》中的一段,此中“福德高深”一言可谓大是妥帖。与家康“福德高深”的好运相反,幸村却正是时运不济。

幸村的突袭正要大功告成之时,却被井伊和藤堂生生阻住。他拼杀一阵,只好悻悻然率兵撤回茶磨山。此时真田幸村听到越前军的呐喊,多少有些不安,却又大不甘心,恨不能再朝家康本营来一次狂攻。

幸村施擒贼擒王之计,却未算到井伊和藤堂两支人马会死命来援。如此一来,他本要发动一场黑虎掏心的奇袭,却反遭井伊和藤堂背后掩杀……要论奇袭,他先前对本多与松平两部的横冲直撞才大不寻常,正是因为他的奇谋,此战才变得波澜万丈。

“个个都有必死之心,真田一袭扬名天下。”就连以勇猛著称的萨摩人都认为真田“前无古人”,可见其果敢和勇猛。

井伊和藤堂援军赶到,真田幸村再也无隙接近家康。家康周围溃散的士众陆陆续续回到阵中,旗本将士也开始疯狂突击。让幸村大感佩服的是,家康重整队伍之后,阵形竟如一条长河一般庄重,以势不可挡之势缓缓推进。

天地之间但凡有一种力量可以阻挡此河,幸村必能想出起死回生之策。然,此时的天上地下,已无任何力量能阻挡这条大河。而且,在大河旁边,越前军也以席卷之势奔涌而来。

大河依然不疾不徐缓缓推进,庄重稳健。隆隆大阵之前,不论蝼蚁之穴,还是三川尊之窟,一旦被其见出破绽,此阵必立时变成凶猛的洪流。幸村被迫再次率兵后撤。

此时,秀忠曾经溃乱的队伍亦逐渐重整,东军的洪流覆盖了方圆二十町的高地,步步为营,稳稳向前。

茶磨山和家康大阵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几无可让幸村左右腾挪的余地。他虽强撑发动了三次进攻,杀入敌阵三五次,可叹人马俱疲,多是有去无回。他本人也曾两次更换战马,浑身是血。此时,他正欲再次率人撤退,却发现越前军的旗帜已飘至自己阵前。

松平忠直率先杀上了茶磨山。

幸村仰天长叹一声,忠勇如是,谋略如是,战已如是,此天意乎?

幸村已了无再战之意,他和驰骋疆场六十载的德川家康的最后一战,就这样结束了。他不由再叹,普天之下,谁识我心?

他打马来到安居天神神社,在小院里下了马。此时他已浑身是伤,四肢无力,几站立不稳。

幸村走到一盏长明灯下,摇晃着正欲弯腰坐下,只听身后有人高喊:“我乃越前武士西尾仁左卫门,尔乃何人?”

幸村试图站起来,报上名姓,身体却不听使唤。他挣扎着还未站起,便被一把铁刃刺入了腹部。他感到一阵剧痛,更说不出话。

这便是死亡么?哦,这死,与生相比,确是简单而无趣。

西尾仁左卫门刺了一枪,又踢一脚,见倒地之人已无任何反应,便一刀砍下了幸村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