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坂城陷落已过一月。

在本阿弥光悦看来,世间已完全陷入无可救药的堕落和混乱之中,没了“王法”也没了雅致。

京城商家以为,丰臣氏的败亡带来了世间太平,自甚是快意,但城破月余,善后之事比战事还麻烦,众人的日子一团糟,不知何之将往。

关东追查丰臣残余愈紧。太平刚刚到来,世间便渐多告密,先时还是禀报何处藏有武士,慢慢的,告密变为谁曾受到丰臣庇护,谁谩骂过关东……被捕人数日众。初时,告密实只是为了得些奖赏,后来竟变为发家之途和铲除异己的手段。

一些人家经常受到骚扰,门上被莫名其妙贴上诸如“丰臣右大臣御用”之类的字条,房屋被人涂上肮脏的泥巴,有的大门甚至写有“丰臣氏残余某某人住处”字样。就连本阿弥店铺,也曾被人歪歪扭扭刻上“丰臣氏御用刀剑师”字样。

光悦认为,大御所定是看到了此种混乱,才迟些回去。板仓胜重曾令光悦去与大御所道别,但他至今无回复。

世人为何如此愚蠢?战事结束,本应思量怎样过活,他们非但不安居乐业,反而冤冤相报。佛家所言极乐世界,最终不过是一张纸上画饼么?

这日,光悦离开宅邸,欲去拜访住于西阵的画师俵屋。僚屋宗达原本为织造师,由于生来喜欢绘画,在为布帛画底样时,大量模仿了古时的大和给,采众家所长,形成了一种笔势舒缓的独特画风。此画风既不同于以往的大和绘,也不同于狩野画派。他将原来的家业交与家人打理,专事绘画。如今由他设计的扇面,已成京都屈指可数的名物。

光悦欲让宗达在自己的鉴定纸上绘上秋草、春天的节节草以及紫萁之类的花草做底纹。光悦以此为借口前去拜访,实是因无法排遣心中困惑:宗达对现今这混乱局面怎样看?

宗达宅中并未传来织布之声。这无甚奇怪。宗达曾笑称,如今他已成画师,甚至有很多人想拜他为师,向他学习绘画。

“有人在家否?”光悦拍门道,但无人应声。他便径自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朝里喊道:“我乃德有斋,光悦进来了。”光悦知宗达的画室在最里一间,他家人不在,往往无人应门。宗达自小耳朵不灵,在绘画的时候,更是一心无二。

光悦走近画室,却见宗达正背对门口,在铺于地上的纸上作画,画的似是屏风。

“哦,这是送给哪位贵人的礼?”光悦见宗达不理,遂脱了草鞋,走到宗达身后,看他作画。

真是一幅奇怪的画。这并非宗达擅长的幼犬或花草,纸上乃是拨浪鼓,不止一个,两三个拨浪鼓围成一罔,是为画的底纹。

宗达还未识得人来,他吟哦有声,陷入沉思。

宗达想画什么?正在光悦百思不得其解时,宗达从膝旁的废纸堆中拿出一纸,在画纸上展了开来。

“啊,雷神!”光悦瞪大了眼,宗达要画的似是在空中击打拨浪鼓的雷神。那雷神生着一张看似糊涂的娃娃脸,既无丝毫威严,也无一丝狰狞,和蔼可亲,分明是醉心于祭祀之乐的宗达自己。

不,此非宗达,这张面目在何处见过。光悦突然想起来,他哦了一声,心下默然:这是现正居于二条城的家康公面目,不怒而威,威而不戾。

光悦忍木住拍了拍宗达肩膀。但宗达却令光悦大出意料。他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立时僵住。他屏住呼吸,盯着光悦。不仅如此,他的眼圈亦开始发红,慢慢竟湿润了。

这究竟是为何?光悦吃一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宗达站起身,静静将画纸卷起。看他脸上的表情,似要马上大哭不止。

光悦屏神静气,不语。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自需耐性。光悦与宗达交往虽深,亦总是颇为谨慎。他问:“怎的了,为何不画了?”

宗达不语,将那新画纸卷起,盘腿而坐,如做了错事被人发现的孩子,眼里依然噙满泪水。

光悦拍了拍榻榻米,“为何不言语?你我之间还有何不能说?”

“呵呵!”宗达笑了笑,笑声平淡。

“我不明,你为何不让我看那画?”

“呵呵……”

这时,光悦才发现泪水已从宗达眼里流出。

宗达站起身,从架上取下另一幅画,在光悦面前展开。这是一月前光悦让宗达帮忙设计的香囊图案,上铺了一层金箔,金箔上则用银丝勾勒了四五枝蕨菜芽,颇为雅致。

“银会变黑,亦会与画纸结合愈紧……”宗达似不想再提雷神,试图尽快将话题岔开。但这样一来,光悦越发想知其中原因,遂再次拍了拍榻榻米。“先别说香囊。是,贵重的香,加上你的画和我的字,以及金银镶嵌,作为送给乡下大名的礼物,已足够贵重。但我要问的,是你刚才画的那个拨浪鼓!”

“对不住。”宗达似有些坐立不安,两只手在膝上揉搓。

“你有何对不住我?我和那雷神有何关系?”

“对不住。”宗达再次道,“我怕先生骂我……”

“这么说,那雷神……是光悦了?”

“始是如此想,但画着画着,便改变了主意,我想到一个让人烦恼的雷神……”

“哈哈,我明白了,这么说,那画的是光悦,也是居于二条城的……”

“对不住。”宗达僵硬地答道。他有些不知所措,耸了耸肩膀,又道:“就是先生甚是敬重的大御所大人。”

光悦捧腹大笑,“哈哈哈哈,有趣,所以你才会如此狼狈,真像你啊,俵屋。”

“对不佳,这并非出于怨恨,还请宽谅。”

“即便不是出于怨恨,你心里肯定也有怨气。在你眼里,本阿弥光悦乃是个雷神啊。”

“不,先时并非如此,但后来竟变成了二条城……”

看见宗达还要一本正经往下说,光悦制止了他:“且等,俵屋,你最好莫要将大人名讳道出,否则,会引起世人误解,给你带来麻烦。”

“正是。”

“我倒是有一事要问你:你是否不喜那位大人?”

“见谅。”

“我要是问你到底是为何,你又嫌我急躁。在你画中已然说了,觉得我惹人烦。可是,你觉得我何处让人烦?”

“我且举个例子。”宗达见光悦并不生气,遂放心道,“我只是想每日悠闲自得地作些画,也曾经以太阁大人赐与我的‘天下第一’封号为荣。然而这位大人做事却甚是啰嗦,找出种种理由,推说怕自己的评价不公,还说要做优秀的画师,就要进寺院画所,而且须先做大法师。”

“哦。因此,你才决定画一幅雷神之画,准备进献?”

“不单如此。在先生面前,我才敢这般说,不知先生对处决国松丸一事怎样想?此岂非欺凌弱小?那些败逃的武士亦是一样,他们既已走投无路,何苦还要斩尽杀绝?这样说虽为不敬,但说心里话,我不喜他。”宗达很少如此直言快语,顿一下,又歉然道,“我这样评说你敬重之人,还请见谅!”

“哈哈!”

“有何可笑?”

“其实,我亦心中忧闷。我虽并不以为是他杀了淀夫人母子,但如你所言,他却杀掉了国松,企图斩草除根。如此一来,他和早前的乱世武将有何区别?”

宗达一脸惊讶看着光悦,道:“先生……先生说的是真的?先生该不会在取笑我吧?”

“我怎会取笑你?若他还与早前武将一般,必会冤冤相报,不久之后必会再起战乱。我心中忧苦,才来拜望你。”

宗达恻首回目,大为不解。在他看来,光悦有一处不是,便是心口不一,总喜抛砖引玉,以试探人家;而且,他一旦得理,便会不由分说将人训斥一顿,宛如一尊雷神。

“您此话当真?”宗达再次道,“德有斋先生无论做何事都谨慎有加,现在却亦说不喜,真让人难以相信。”

光悦一本正经盯着宗达,“俵屋。”

“果然有谎,先生分明还是……”

“唉!好了,先不说这个。我倒想问你,在世上你最恨什么?”

“这……”宗达犹犹豫豫道,“我最恨……蚰蜒和雷神。”

“哦?”

“所有雷神当中,我最喜德有斋先生。”

“哦?”光悦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一向觉得,你的才具和人品都非同寻常,对你颇为敬重。原来,你竟这般想……”

“我所恨并非雷神。嘿,我想起了那春日在山间见到的长虫,对,我最不喜蛇。”

光悦笑不出。他亦经常对宗达设计的刀剑鉴书的纹样及扇面大加评判,甚至连香囊和纸签上的图画都会加以评说,有时甚至说出“画已害字”云云,这等话难免让人厌烦。看来我是太挑剔了……想到这里,光悦突然想到家康。家康有时会自作聪明,说些自己的意思,有时还会如孩子一般任性,总要人说话时直言不讳,不要怕得罪人。但到了关键时刻,这些全都派不上用场。

“俵屋。”

“先生?”

“我要去一趟二条城。”

“二条城?”

“是。我欲说出心中之愤,以求心安?”

“您太性急了。”

“他若因此把我杀了,也就罢了。他要不杀我,从此我便不再做什么雷神,而要远离尘世,隐居到丹波深山之中。”

“不好!”宗达一本正经道,“雷神有何不好?何苦去丹波深山老林做个野鬼。请先生三思!”

本阿弥光悦这等乖僻之人,见到俵屋宗达之后,也成了一介小儿。倒不如说他是被宗达的天真打动,取下了脸上的面具。他见宗达也认真起来,便摇了摇头,怒道:“不,做鬼更好!谁也休想阻拦我,我已下定决心了。”

“又来了。你这脾气,真非寻常的雷神。”

“罢了,我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改变,否则岂不愧对你送我的这个称号?”

“那好,多请保重。”

“我现在就去二条城,将憋在心中的话全都说出,然后便隐居深山。”

“这……这可是性命攸关啊。”

“命是何物?”光悦说着,竟流下泪来。“命是什么?我们不能违背日莲上人的圣言,不能无视这世上的污浊和歪曲,否则便是偷生之人。”他大声喊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感怀涌上心头,“对,就是偷生之人!不仅是我,你也一样。在这个世上,最大的偷生之人便是那老糊涂鬼,他年过七旬,还要残杀妇孺。他自己枉活了不算,还要害他人性命!宗达,你休要再阻拦我,就算死,我也定要到那个老糊涂鬼面前,把心里怨愤悉数道出……”光悦于亢奋里带着几丝疯癫。他似是因一生的努力不得到结果,心中积郁已久。

“不可!”宗达脸色骤变,扑向光悦,他看出光悦就要离去,“来人,本阿弥老爷子要……”

“放开我,宗达!”

“不,我不放。我不当说您是雷神。您既非雷神,也非鬼。我从内心里仰慕您……”

“哼!宗达,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求您了!来人,来人!”光悦这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心中暗道,弄假成真,罢了,索性趁机最后一谏,然后便隐居山林,远离这尘世。就如日莲圣人一般,向北条氏强谏之后,便隐居身延山。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匹夫到了真正发怒之时了!

宗达是一个难得的诤友,光悦一边想着,一边推开宗达,出门穿鞋:他并不理会宗达的惊愕,径自去了,宗达无意间的几句话,已让光悦下定了决心。

阳光火辣辣照着大地,光悦若稍有些犹豫,方才的亢奋便会马上烟消云散,决定亦会取消。

但坐上轿子,光悦却有些心虚了:不能这般逞强,不管怎说,对方乃天下之尊,总当换件见客的衣裳,在礼数上不当有闪失,亦当心平气和提出见解,不能先乱了阵脚。想到这里,光悦平静了许多。“我先回一趟家,你稍等我片刻,我换衣裳后就出来,然后前往所司代府邸。”

光悦回到家,首先拿了一个刚刚烧制的“柿茶碗”,作为送给家康的礼物。烧柿茶碗,乃是光悦向长次郎学来的手艺。他对这茶碗的色泽和形状都颇有自信:和长次郎的茶碗不同,他的茶碗浑圆,而非中间凹进。掌中托乾坤,光悦怀着这般心思,烧制了这土黄色的茶碗。

光悦拿了茶碗出得家门,乘上轿子,往所司代府邸而去。他欲先拜访板仓胜重,若胜重不在,才前往二条城,让胜重之子重吕为他通报。然而胜重正在邸中。

“所司代大人,恕光悦冒昧,光悦今日欲前往二条城向大御所告别。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分上,还请大人恕在下莽撞。请为在下引见。”光悦拿出了茶碗。

“道别?你是要离开京城?”

“是。在下已厌倦了京中生活。”

“你要去何处?”

“不知!”光悦使劲摇头,道,“在下决定隐居,已对这污浊的世间了无留恋,再也看不下去了!这样一去,只怕要和大御所及大人您永别了。”

“哦。哦。”胜重看了看眼前的茶碗,道,“好。大御所最近颇为繁忙,却不知他会怎样,我且去为你引见。”

答应一声,板仓胜重便出了门,直往二条城。

光悦在所司代府中总等不到胜重回来。他亦知,家康近日必忙,因大御所已来日无多,每日必有多位公卿大名、僧侣、学者和神官候着见他。

下人端上午饭,原本激愤不已的光悦,此时已有些心灰意懒:今天怕见不着家康了。

就在下人撤饭时,胜重擦着汗回来。“大御所说,本阿弥不同于别人,今日必要见上一见。”这般说完,他又小声道:“说话时定要注意分寸,言辞不可过于激烈。”

光悦默然,一上午枯坐,他已完全失了斗志,哪还谈什么言辞激烈。这怕是和家康公最后一见了,他一边想着,一边跟着胜重到了二条城。

在二条城,他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夕阳西下,才被人带进家康房中。此时,外面已是暮蝉声声。

“久等了。”家康一见他,便道,“过来坐,我也正想见见先生呢。”

这时,外面噼里啪啦下起雨来,雨点洒在金色的夕阳中。

“这是白雨。”家康似有些吃惊,望着外面金色的雨,咬牙道,“近日一切都似乱了。此时稍有不慎,人便垮了。先生怎样,最近身子还好?”

光悦不知所措地摇头。他本想痛陈一番,但人家说话如此柔和,他如何张口?但亦不能因此挫了锋芒。他遂道:“多谢关心。大人也看到了,小人体并无异样。小人今日是来向大人道别的。”

“哦,我已听胜重说了,听说你已厌倦了尘世。”

“是。尘世愚蠢肮脏,光悦厌倦了京中生活。”

“你打算前往何处?”

“想到一个看不到愚蠢之人的地方隐居。”

“真令人羡慕!”

“哦?”

“你一怒之下自可隐居,真真令人景仰。可我呢,即便碰上气恼之事,也无法隐退。现在这种情况,更不允许我遁世了。”家康说罢,回头对侍奉在旁的板仓重昌道:“给先生取些茶点。”然后,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把住扶几,道:“我想问先生,最让你动怒的是何事?自不止一件,你不妨一件一件说来。”

这对于光悦来说,无疑乃是求之不得,他嗫嚅道:“可是……可是,在下说出……”

“但说无妨。”家康表情非常平静,他哪知光悦正在恼他,“我七月将回骏府,此次回去之后,可能再也不会进京了。我们今生怕会就此别过,你有话只管说。”

“那就恕小人无理了。”光悦生怕被对方气势压倒,挺起腰板,“小人原本以为,有大人在,丰臣氏离开大坂城,便能平安无事。”

“多谢你如此信任我。”

“然而,事情却变成这个样子。右大臣和淀夫人自杀身亡,丰臣氏血脉断绝,这对天下有何好处?在此次动乱中,右大臣母子只不过被人挟持的傀儡,既非大人真正的敌人,也非动乱的主谋,大人却将他们一一除去,还装作全不知情。大人这般做,只能给您一生带来瑕疵,为乱事埋下祸根。因此,小人才下定决心,在下一次动乱来临之前,找个无人的地方隐居。”他尽量不正视家康,单是一口气把积郁说了出来——净说本色之言,这才是我自己,我本阿弥光悦一向秉承日莲圣人的信念。

“说得好!”家康并未如光悦想象中那般大发雷霆。幸而本多正纯不在,板仓胜重父子和永井直胜听了,不由面面相觑。

这时,阿茶局带着侍女送一卜茶点,二人的谈话暂时中断。

“阿茶,你也来听听我和本阿弥先生的谈话。”阿茶局将点心放到光悦面前,正要离开时,家康对她道,“先生也说,因为右大臣母子被杀,他已对这尘世感到厌倦了。”

“哦,那妾身也来听听。”阿茶局让侍女们退下,自己小心在一旁跪下。

“光悦,我知道了,还有什么原因?”

“第二件,便是国松丸公子之事。杀掉一个无辜小儿,对大人的太平盛世又有何好处?这真是……”

“第三呢?”家康似已听不下去,急不可耐打断了光悦。

“第三,便是对右大臣夫人的处置。”

此时光悦已是满脸通红。不知何时,雨停了,夕阳把整个院子照得通红。红色的夕阳下,氤氲着云气。

“右府夫人怎的了?”家康的脸色渐渐变得苍自,但他还是想听听直率的光悦会怎样说。

“小人听说,将军大人听说右府夫人出了城,大发霄霆,要逼其自杀。杀掉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又能给太平带来何好处?”

“光悦,还有吗?除了这些事,还有什么让你如此动怒?”

“有!”光悦声调激昂,“大人您竟允许这等事发生,高台院竟也不加阻止。据高台院身边的尼子说,国松公子被杀之后,高台院便躲在屋里,一味念佛,任谁也不见。要是一味念佛便能扫清这世间污浊,带来太平,我们何必这般辛苦?她为何不来为右大臣求情?难道她还对淀夫人怀有嫉妒?唉,说不定她正在幸灾乐祸呢。这个世界实不堪入目……”

“德有斋!”胜重忍不住打断了光悦。

但光悦并不理会,继续道:“要想拯救这个世间,就须有圣人的学问,这话是大人您说的。但事实怎样?在此次乱事中,自始互终,并无一丝圣人之道,全是些无道之举……”

“好了。”

“不,小人还有一言要说。大人听了,要是着恼,把小人杀掉便是、在小人看来,将军大人对您的孝心,原本便是大错特错。将军大人不应对您这等行事视若无睹。小人若是将军,定要拼了老命,也保全右府母子性命……”

“光悦!”胜重愤怒地止住光悦,“你的话过了!”

听到胜重这一声断喝,原本欲言的家康一脸茫然,闭上了嘴。但光悦无丝毫退却之意。

“大人有些累了。你该说的也都说完了,想必未有遗憾了。就此与大人道别吧。”胜重舒缓语气。

光悦这才回过神来。“是啊,要说的都已说了,大人要怒……”他犹犹豫豫地看看众人,垂首施礼,心中的怨气已完全消散。对于光悦来说,这种情形极其少见。

为何我如此数落,大御所却毫不震怒?疑惑堵在光悦心头,让他比来时更加窘迫。但他既然已把心里话说了,也当就此收场了。

“请大人见谅。”他这么说了一句,便站起身。重昌起身,将光悦带了出去。

家康看着窗外,一脸茫然地陷入了沉思。他之所以不着恼,只因光悦所言正是他欲言,他还有何可恼?

天暗了下来。夕阳藏到云后,乌云布满天空,似又要下雨了,远方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大人。”胜重揉搓着双手,道,“光悦一向追求美善至极,他实无法在这尘世生存,只能做一条清流中自由自在的游鱼。”

家康看看胜重,不置可否,再次把视线投向窗外,似乎在倾听什么。

“请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原谅光悦。光悦在大人面前直言,正因他对大人敬重。”

“我明白。”家康微微点头,看向末座的阿茶局:“阿茶。”

“在。大人需要什么?”

“什么都不需。我想让你去一趟伏见城。”

“去见将军大人?”

“是。你告诉他,让他火速将右府夫人送往江户,这是我的命令,不得有丝毫违背。”

“将千姬小姐送往江户?这……”

“这样可好?”

“好!”

“光悦也说了,太平若需杀掉女人和孩子才能保全,要它何用?让安藤信正护卫,你跟着同行。另外选些随从,不可给右府夫人丢脸。好了,一切都交给你了。”

“遵命!”

“另,右府还应有一个女儿,她亦是右府夫人的养女,让她们结伴同行吧。将二人送往江户,也是为了丰臣冥福。你告诉他们,不许任何人对此提出异议!”说完,家康压低声音,续道,“送出右府夫人,将军再派人向高台寺请安。听说目下高台院闭门不出,一味诵经念佛。”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雷声却愈米愈急。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空响起,雨哗哗下了起来,啪哒啪哒打在房檐上。雨若倾盆,道道闪电划破长空。

家康又叫住阿茶局:“雨停了再去,稍候就好。”

“是。”

“胜重啊。”

板仓胜重侧耳道:“大人说什么?”

“我想说说光悦。”

“请原谅光悦的无礼。”

“我并未动怒。我是羡慕他啊。”

“羡慕他?”

“他说他已厌倦尘世。”

“是,他一向有话就说。”

“虽说他已厌倦了尘世,但既然活着,就还得过下去。”

“他真是任性之人,大人莫把他的话当真。”

“不,我喜欢这老东西,不管他怎生骂我,都喜欢。”

“在下惶恐。”

“对了,洛北有一块空地,便是鹰峰,当年我们筑建伏见城,曾带兵驻在那里。”

“那一带最近有山贼出没,无人敢过……”

“哦。盗贼出没的地方,自不会有人去。但对已经厌倦尘世的光悦来说,却是个难得的好地方。让光悦在鹰峰选一块地方吧。”

“那里……”

“是,你告诉他,他想要多少地都可,他可带着喜欢的人一起去。”

“啊?”

“你不明白?这是我对那老东西的奖赏。他既然厌倦了尘世,就去那种荒地里吧。在那里,他可烧制喜欢的茶碗,作喜欢的和歌涂涂抹抹,随心所欲。”家康说完,再次将视线转向了窗外,看着从天而降的大雨。雷还在轰隆隆作响,雨还在哗哗地下,如同瓢泼一般。

“哦,是。”胜重终于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不由得笑了。

光悦这老东西,把想说的都说了,还白得了这等好处。洛北鹰峰一带,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可称得上隐居胜地。带上自己喜欢的人,弄些心爱的东西,随心所欲……大御所对他可真是体贴人微啊。胜负分明了,还是大御所胜了。想到这里,胜重一阵欣喜,有如自家事。

胜重比谁都明白最近家康为何沉郁。自从五月上甸开战以来,一切都非家康所料。“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因我误以为太平世道已经到来,疏忽大意。”家康这样说过。就连胜重也去寻了一个灵验的算命先生,为他卜了一卦。“流年不利,请务必注意身子。”胜重听了这话,脊背亦有些发凉。若是寻常人,定会大发雷霆,气致卧床不起,但家康却始终端端忍耐着:他未立即回骏府,而是留在京城,把一切归于自己的疏忽,独自承担世人的褒贬。正因如此,就连本阿弥光悦,也认为丰臣灭绝都是家康之过错。胜重以为家康会对光悦解释些什么,如此,他心中也许会轻松些。但家康却毫不辩解,非但不辩解,还赏人封地。

光悦自然也非寻常之人,日子一久,定能明白家康之苦心和好意。家康让光悦在洛北鹰峰选一块地,在那里随心所欲建一个村落,真是个好主意。光悦现在不仅自己制造炉灶,烧制陶器,还制造笔墨纸张。目下,他亦召集各类匠人,制作各种可流传后世的器物。这一切家康都知,他是想告诉光悦,去开辟一块和凡俗尘世完全不同的新天地。不管在何处,都要生存下去。两厢相比,自是家康更胜一筹。

家康原谅了光悦,也明白光悦。

“雨停了。”家康道,“待雷声过了比睿山后,便下令备轿,可以去了。”他瞧了瞧阿茶局,又看看永井直胜,道:“将军已经作好献金的准备了?”向宫中献金一万两后,将军秀忠便要着手制定武家诸法度及约束宫中与公卿的法令了。胜重再次对家康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