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不了。”悠一绝望地说,圆眼睛里闪着泪光。如果真能接受这样的忠告,当然,谁都会向俊辅这样毫不相干的外人吐露自己的隐私。俊辅的结婚劝告,对悠一来说是残酷的。

把一切挑明之后,他又萌生出后悔的念头,当时那样疯狂地想把一切都挑明的冲动,已不值一提了。三个晚上“什么也没子’的痛苦让炼一爆发了。康于决不来挑逗。真让她挑逗;倒是能把真相和盘托出了,可在那充满海潮气息的幽暗中,风不时吹拂着萌黄色的蚊帐‘少女紧盯着天花板,轻轻发出真息的唾态,竞从没有将悠一的心拨乱过。两人在令人恐怖的疲劳中落入了唾眠。这样苦苦地持续睁着服,伯是到生命的尽头,也不会再睡着了。

洞开的窗户外,星空,蒸汽船轻轻的汽笛声·..·康子和悠一,久久地,身也不翻地限睁净望着,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他们觉得;真的互相说一句话,真的动一动身子,也许会立刻引起什么不测之举他的。说实在的,两人都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相同的行为,相同的事态,总之是在等着同一样东西,康子因感到羞耻而战]栗,可她不知道比她强几百倍的狂烈羞耻,正冲击着悠一,他甚至想去死。他静静地流着汗,乌黑的瞳仁闪烁着,手按在胸口上。睡在自己身边纹丝不动的少女,对于悠一来说就是“死”。假如她往这边靠一点过来,那就更是死了。他憎恨自己,为

什么会厚着脸皮接受原于的邀请,到这里来呢?

“现在死还来得及。”他好几次这样想,“立刻起来,跑下那段石阶,再跑到临海的断崖上不就成了吗。”

想到死的那一刹那,他觉得一切都成可能了。他可能被陶醉,那会带来快活。他假装打了个哈欠,大声说了句:“阿,真困呐。”他翻了个身,背朝着康子,蜷起身子假睡。不一会儿,听到康子轻巧的咳嗽声,他知道她还没唾着。他忽然产生了询问的勇气:

“睡不着吗?”

“没有。”低低的,如流水般的声音,廉于回答。于是,两人互相假装睡着,本想骗骗对方.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也骗了自己。真地睡着了。他做了个幸福的梦;上帝给天使一道“杀了他吧”的许可。梦里他大哭起来。还好梦里的哭声和眼泪都没有泄漏到现实中来。于是,悠一感到自己还剩着足够的虚荣心,他安定下来:尚在思春期的七年里,悠一已经开始惜恶起肉欲来。他保持着清洁的身子。他热哀的是数学和体育.几何学、微积分、跳商、游泳,这种希腊风格的选择;其实也并非什么有意识的选择;数学在某种程度上能使他的头脑透明,竞技在某种程度上能使他的精神抽象化。尽管这么说.可还是有一次,在体育俱乐部里,看到一个低年级同学脱下汗涔涔的衬衫,周围飘散着年轻人肉体的气息时,他醉倒了。他起快跳出门外,一头扑倒在薄暮笼罩着的运动场大草坪上,把脸紧贴在夏天坚硬的青草上。他等待着欲望的平息。樟球队员练习击球.发出干燥的“啪嗒、啪嗒声,那声音回荡在傍晚失色的天空中,从看台的四面八方传过来。悠一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披在他裸露的肩膀上了。一看,是一块浴巾。

雪白的粗纤维,像火挠一样刺着他的皮肤。’

“你怎么啦,要伤风的哟。”

悠一抬起头,刚才那个低年级同学已经穿好了衣服,制帽的帽沿下,一张微微笑着的脸,正俯视着他。

悠一冷淡地道了声“谢谢”站了起来。他把浴巾搭在肩上准备回民去,老感到背后那低年级同学紧盯首自己的肩膀看。他没有回头。根据自己纯洁而奇怪的推理,悠一觉察那少年喜欢他,于是他心想自己决不能去喜欢这少年。

一旦决不会爱上女人却偏偏迫切希望爱上女人的自己夏喜欢上那少年的话,那么,少年的男人身分就会落到女人的位置上,那少年不就变为难以言表的无感觉存在了吗?爱难道就是把对方变成自己不想去爱的东西吗?

——悠一的这些自白里透出了这样的信息:以往还没有转移到现实里去的那些涉世未深的欲望,正在侵蚀到现实里边去。他几时和现实交锋呢7在他该和现实交锋的地方,他的欲望已经兜了一圈,侵蚀着现实,于是,现实永远改变成了虚构,它只能依

照欲望驱使的形式出现。他决不会碰到他想要的东西,再往前,他就只能碰到自己的欲望了。俊辅觉得:三个晚上什么也没干的痛苦坦白,对制止住这个青年欲望齿轮的空转是有用的。

这难道不就是艺术的典型,艺术所创造的现实雏型吗?悠一想要把他的欲望变成他的现实p首先必须让他的欲望、现实统统死去的尽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这两者本是无规无矩并存着的,但是,艺术首先必须敢于冒犯存在的成规。因为艺术本身必须存在。

桧俊辅全部作品,该感到羞耻的是,从第一步起,他就放弃了对现实复仇的计划。因此,他的作品不是现实。他的欲望轻易地和现实接触,那份苦涩让他咬着牙把欲望镕进他的作品里。而且,他那接二连三的愚蠢行为,在欲望和现实之间来来回回,只充当了使用浮华词藻的角色。那种无可比拟的华丽装饰风格的文体,充其量不过是现实的图案,现实只不过是让他欲望侵蚀过的,虫蛀斑痕累累的奇异花纹而已。再说得不客气一点,他的艺术,他的三次出版的全集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它们一次也没有冒犯过存在的成规。

这个老作家已经失去了提携创造的臂力。他疲于奔命地操持着严密的造型作业,现在惟一的工作就是往他过去的作品上加些漂亮的注释,青年悠一在这个时候出现,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讽刺呀!

悠一具有这老作家所没有的青年的一切资格,与此同时,他还具有老作家以假定形式企盼的最高幸相。他不爱女人2这个矛盾而又理想的形象,在俊辅的一生中—假如他具有盼望已久的青年资格,受女人不致连遭不幸的话,是继承俊辅观念的存在那已经只会感觉到不幸的观念,是他青春之理想与老年的悔恨交织而成的混血式的存在,那就是悠一。假如俊辅是悠一那样的年轻人,让女人喜欢,那是多么幸福呀!假如俊辅像悠一那样不喜欢女人,甚而言之,假定不喜欢女人都可以收拾完的话,那俊辅

这一生将会是多么幸福哇!——就这样,悠一成了俊辅的观念,他的艺术品的化身。

一切文体从形容词部分开始变旧。也就是说,形容词是肉体,是青春。俊辅觉得,怒一相当于形容词一类的东西。

这个老作家.像审讯犯人的警官那样,脸上浮着浅浅的微笑,胳膊肘支着桌子,穿着浴衣,架起二郎腿,听着悠一的叙述。

“不要紧,结婚吧。”

“可是,和自己不要的人、怎么能结婚呢7”

“不是玩笑。人呐,和粗木棍、冰箱都能结婚。结婚这玩意儿是人发明的嘛,是人们力所能及的一项工作,不需要欲望之类的东西。至少在近一个世纪里,人们正在忘却根据欲望行事的做法。

请把对方当成芦柴棒、当成坐垫、当成阅店里吊着的牛肉块来考滤一定会引出你的虚假欲望.让对方满意。就傻前面我说过的,教给女人快乐有百害而无一利。赢要紧的是不能给予对方精神的承认。自己这边也不能剩下精神的残渣。是的,不能只把对手考当成物质。这是我长久的苦痛经验告诉我的,就像进澡堂时必须先摘掉手表一样,面对女人,如果不去除精神因素,那么那玩意儿会突然蔫了,成不了事。我没那么干,所以我一生丢了无数的表,我一生都让制造手表的事迫迫着,二十个锈蚀的表集到一块儿,这回出了这本全集。你看过吗?”

“哦,不,还没有。”——青年脸闻上羞红起来。“我觉得俱是有些听懂先生的话了。我也老是想来着,我为什么一次也没想过要女人的事呢。每当想到对于女人是欺骗我精神之爱的时候,我就会倾向于那种考虏欺骗精神本身的想法。现在我也是经常考虑的。为什么我不能和别人一样,为什么我的朋友们没有我这样的肉欲和精神的乖戾呢?”

“都一样的。人都是一样的。”老作家提高嗓门,“可是,不这样考虑问题是青年人的特权呐。”

“可就只有我不一样。”

“这也没什么不好。我想依仗你的这份确信,返老还童哟。”这个狡猾的老人说。

而悠一还是悠一,他自身的秘密素质,他自己那让丑陋苛责的素质,使俊辅不仅有兴趣,还要寄托憧憬,他感到了困惑。可是,悠一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他挑明秘密的这个对手,出卖掉所有的秘密;对这种背叛自己的行为.他却感到了欣喜;就像一个被可恨的主人差遗的卖苗人,经常去自己喜欢的客人那里,将所有的苗都贱卖出去时所感到的那种欣喜。他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与康子的关系。

他的父亲和庚子的父亲是老朋友。大学里,悠一的父亲学的是工科。毕业后,作为技术人员担当重任,一直做到菊井财阀的子公司的总经理才死去的。那是昭和十九年夏天的事。康子的父亲,从经济学系毕业后,在菜百货公司任职,现在是那里的专务。根据父亲们以前所订的盟约,悠一到了22岁的那年元旦,和康子订婚。他的冷淡让康子绝望。她到俊辅家里来玩的时候,都是叫悠一出去玩,而叫他不动的日子居多。今年夏天,她终于和悠一两个人来到K镇旅行了。

康子猜测他是否还有其他意中人,为此而烦恼不已。这是对未婚夫的疑团,可是悠一除了扇子没其他女人。

他现在还在一所私立大学里念书。他和患慢性肾炎的母亲和一个女佣三人生活在一起。在这个健全的没落家庭里,他那骂诚的孝心,常常是母亲苦恼的种子。就母亲知道的,恋着这个美青年的女性,除了未婚妻以外还有很多:可他一概不搭理.她以为,这是孩子顾忌到母亲有病缠身或是出于某种经济考虑吧。

“我可没打算把你培养成这种没出息的孩子哟。”这个坦率的母亲说,‘你父亲要是活着,该怎样伤心哟。你父亲从上大学起,就没日没夜地玩女人。后来上了年纪,才会那样安分守己,给了我很大安慰。像你这样年轻轻的不玩女人.将来上了年纪,康子可有罪受喽。瞧你那张脸倒是像受你父亲遗传的花花公子相。真想不到哇,做母亲的,总想早一天看到孙子的脸,不喜欢废子你就赶快毁了那婚约,自己找个喜欢的带回来也可以。和一个人定下来以前,只要不干什么傻事,你挑十个二十个也没关系呀。只是,你妈这病,不知什么时候就微手归西了,还是稍微快点办婚事吧男人不像个男子汉可不成。担心钱不够用?不要紧,就是瘦死、枯死,吃饭的钱还是不成问题的嘛。这个月,比平时多给你一倍,可别拿学校买书去呀。”

他用那钱去学习舞蹈,舞蹈技术令人吃惊地长进。这种纯艺术的舞蹈,比起眼下那种只好当做上床前难备活动的实用舞蹈来,当然带有一种过于圆滑而寂寞的感觉。瞧着他那压抑情绪的舞姿,人们仿佛看到他美貌的内例,行动能量不断被扼杀的迹象。他参加了舞蹈比赛,还得了三等奖。

三等奖的奖金是二千日元,为了母亲,他想把钱存入母亲号称还有七十万日元的银行存折里,结果发现存款余额惊人的计算错误。母亲因尿里有蛋白,常常卧病在床,存折管理都委托那个慢吞吞的老小姐女佣阿瑶。当母亲问起存款余额时,这个规规定矩的女人总要从上到下细细加一遍再报告的。也就是说,换了新的存折后,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七十万日元。悠一直下来,已经只有三十五万了。证券收入每月二万左右进帐,最近经济不景气,证券又招不住了。生活费、他的学费、母亲的疗养费.万一住院的住院费等都要筹措,不得已时,看来只有赶快卖掉这还不算狭小的房子。

这个发现竞让悠一大大高兴了一番:以前他做什么都得考虑结婚的义务,房子卖掉后,三人只得住进仅仅容身的小屋子,悠一就可以回避结婚了。他进而管理起家里的财产。他申辩说在学校里学经济学,正好实习;母亲看着这喜欢家计账本,埋头计算的儿子,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滋味。事实上,悠一的这一行动,是为了打消前面说过的,母亲那过于直白的说教,拐一份事干干,让母亲免开尊口;那时,她只能无可奈何地说:“还在做学生,就喜欢家庭帐本,真是个变态的家伙。”悠一一听,脸都被气歪了。这句憋不住的话说出口,能刺得儿子激奋地跳起来,母亲对这种反应十分满足,但她不知道她话中的哪一部分刺伤了儿子。愤怒把悠一从每天过于单调的加减乘除中解放了出来。他感到母亲践踏儿子浪漫幻想的时刻来到了。那幻想对他来说是无望的幻想,他感到母亲的希望,对于他的绝望是一种侮骡。他这样说:“结婚什么的,岂有此理。这房子非卖掉不可。”

经济窘困的情况被发现了。过去是怕儿子担心,一直瞒着他的。

“说笑话吧,还有七十万的存款呀。”

“缺三十五万呢J”

“计算错了吧。要不就是你贪污了?。

肾脏病渐渐让她的理性也混进了蛋白。悠一这样理直气壮,反倒驱使地热衷于搞一些小小的又不过分的阴谋。靠康子的陪嫁和悠一毕业后去康子父亲百货店工作的约定,算起来够维持,母亲一方面是想催他早点结婚,一方面即使有些为难也想保住房子。想和儿子夫妇一起住在这房子里,是她多年的凤愿,一向很孝顺的悠一看到这情况,反而陷入了必须赶快结婚的困境。可这回,自负的念头又来充当他的战友了。即使和康子结了婚(勉勉强强确立这个假定时,他夸张地感到了自己的不幸),家庭的经济危机是靠她的陪嫁来补救的情况立刻就会败露吧。于是,自己就会校对方看做不是出于真情,只是怀着卑鄙盘算才结婚的小人吧。不能充许自已有一点点卑鄙行为的纯洁青年,无可奈何出于孝敬母亲的动机希望结婚,但对于爱来说,自然,自己的做法是出于最不纯洁的动机了。

“怎样做才且符合你的期望呢?”老作家说,“我们一起来考虑个万全之策试试。关于结婚生活无意义一点,我来保证。这样,你就可以不负任何责任;良心上不受任何谴责地结婚了。为了你生病的母亲,还是早一点结婚的好。至于钱嘛…。

“阿——,我决没有这种打算。’

“但是,我听出来了呀。你害伯以陪嫁为目的的结婚,其理由是你管通过什么途径,都无法格足以遮盖住卑俗外表的爱情,传达给太大吧。你是希望所有一切都成为背叛你不情愿进人那结婚生活的结果吧。大体上,青年们都确信,盘算可以通过爱来得到补偿。就像计算过高的家伙那样,总以为自己的纯洁总有什么地方靠得住。你的不安是从你依靠地方的摸糊角落产生的吧。嫁妆赚,作为将来的不时之需,还是存起来。那些钱也救不了急。刚才听你说,有四十五万就可以保住房子,可以在那里迎接新娘了。说了也许你不高兴,这种事情交给我吧。但请对令堂大人保密哟。”

悠一脸的对面,正巧有一个漆黑的镜台。圆圆的镜面不时撩起走过前面那些人的衣服下摆;稍仰一些的角度,正好从正面照看悠一的脸。讲话时,悠一老是感到,自己的脸不时会盯着自己看。

俊辅急匆匆地继续往下说:

“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可以把四十五万随随便便扔给路人的阔佬。我想为你出钱有两条简单的理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犹豫了一下,“其一,你是世上美貌的青年。年轻的时候,我想成为你这样的青年来着。另一条,你不喜欢女人。我现在也想这么做。谁知,一切都是天生的,没办法。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启示。帮帮我,把我的青春翻个个,再活一次;说白了,作为我的儿子去讨伐我的仇敌。你是独生于,做不了我的养子。请你做我精神上的(啊,这可是禁语!)儿子吧。代替我去凭吊一个迷失方向人的种种愚蠢行为吧。真能这样的话,不管多少钱我都肯花。本来我就不是为了养老而存的钱。作为条件,为了我,你对谁都不要坦白你的秘密。去见我让你见的女人。我真想会会那种看你一限而不动心的女人。对女人不管四条路,你都没有欲望。我会把有欲望男人的举止逐一教给的。我会教你,怎样表现出欲望,又怎样表现冷淡,弄得女人死去活来。你只要根据我的指示行事就可以了。你没有欲望怕人瞧破吗?把它交给我的计谋。为了不让人识破你的秘密,我会设计所有招数的。在万无一失,不打破夫妇安定生活的前提下,让你实际地涉猎同性恋的圈子。你做不到,我会给你找机会的。可必须让那家伙绝不泄密给女人的世界。舞台和后台不能混淆。我带你到女人世界去。我演丑角,给你带路,粉墨登场吧。你演那个不碰女人一指的唐·瑞安。以前舞台上的唐·瑞安,即使到终场也不演入洞房的。别担心。后台操纵,我

来积累经验。”

老艺术家几乎说出了真心话。他在说一事还未写出的作品目录。即使这样还是掩饰住了真情的羞耻。这宛如发疯似的抛撒五十万的著举,恐怕是他的最后之恋,是驱使这强弯之未的老人,在盛夏之际跑到伊豆半岛南端来的恋意,是用来结束可悲的愚蠢行为里的怜悯、失意,是奉献给那十几次傻乎乎抒情之恋的供品。他没想到自己会爱上了康于。他尝到了吃这个禁果所蒙受的屈辱;作为报复,康子无论如何必须成为没有爱情丈夫的妻子。她和悠一的结合,是受俊辅奴役的一种凶残的伦理。必须让他们结婚。即使如此,过了花甲之年的老作家,以前也没能发现自己内部有控制自己意志的力量,这不幸的作家,为了根绝也许还会冒尖的愚蠢行为,不惜抛撤金钱,还要把这钱想像成为了美而扔掉的金钱,难道还有比这更虚假的陶醉吗?俊辅难道是期待着因这婚姻给康子间接带去的罪过,期待着受这罪过折磨的内心快乐的痛苦吗?以

前的不幸中,俊辅可一次也没有站在犯罪的一方面哇。

这时,悠一从灯光下的镜子中,看到自己那张年轻漂亮的脸庞。那双忧深的眼睛在俊美的眉毛下面,一直瞪着自己。南悠一体味到了那份美的神秘。这张充满青春活力的曲,这张带有男子气雕琢深沉感的脸,这张具有青铜般不幸之美气质的青年的脸,就是他自己。以前,悠一对意识自己的美感到厌恶,对那种被所爱少年不断拒绝般的彼岸之美,抱着一种绝望感.根据男性的一般习惯,悠一幽闭了感觉自己美的意识。随着眼前老人那一句句赞美词灌入耳膜,这种艺术的毒,这种语盲中有效的毒,

解开那永恒的禁忌。他允许自己感觉自己的美了。悠一第一次看到了他自身的美,小圆镜里,出现一张陌生而绝美的青年的险,那男子气十足的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禁不住笑了起来。

悠一无法解透俊辅那发酵腐臭的复仇热储。

“你的答复呢7和我订契约吗?接受做我的助手吗?”

“还不知道。我预感到现在将有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事要发生了。”

美青年梦呓般地说。

“现在不回答也没关系。决定接受我建议的话,打个电报来告诉我一下,我立刻执行刚才的约定,在结婚仪式上让我为你们祝福。同时也请你按我的指示行动。怎么样?不仅不给你添麻烦,还让你摊上个勾引女人的美名。”

“假如真要结婚的话……”

“那样的话,一定需要我的。”

充满自信的老人还了一句。

“阿悠在这儿吗?”

隔扇门外传来康于的声音。

“请进。”

俊辅说。康子拉开隔扇门,一眼就看到回过头来的悠一。在那张脸上,康子看到了具有够力的年轻俊美的微笑。意识改变了悠一的微笑。青年充满光彩照人的美,像这样值得赞美的时刻,以前从没有过。她的眼睛都被照花了。于是,她效仿那些受感动女人的例子,追不得已地。感到了幸福的预感”。

刚才康子在浴室里洗了头。头发湿着,不好意思去找俊辅屋里说话的悠一。她坐在窗边晾干头发。傍晚从0岛港启航,经过K镇,明天清晨到“月岛栈桥”的班轮进港了。她一边梳头,一边望着水面上那灯火阑珊的入港船只。K町缺少丝竹之声。船进

港时,可以隐隐约约地听见甲板上扩音器里播放的流行歌曲声,弥漫在夏空里。栈桥上挤满了旅馆向导手上提着的灯笼。不一会儿,靠岸作业时那尖尖的汽笛声,划破夜空,像惊弓之鸟的叫声,传到她的耳朵里来。

康子想让头发干很快一点,不觉感到了凉意,贴在鬓角上的几根后脑勺的头发,仿佛不是自己的,摸上去像冰凉的青草叶似的。手摸着自己的头发,怎么会产生出一种恐惧感。摸看待干头发的手感上,有一种爽洁的死之感觉。

“阿悠他到底有什么烦恼,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哇。”康于想。

“假如挑明了的烦恼,应该去死,一起去死不就得了。我特地把阿悠请到这里来,早就明明白白地下定决心了。”

她梳理着头发,脑子里出现一连串怪想法。突然一种不祥的念头浮起来:悠一根本就不在俊辅的屋子里,丽是在什么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康子站起来,在走廊上一沼小跑。她叫了一声,拉开隔扇的门,第一眼就撞上了美丽的微笑,怎不叫她产生幸福的预感呢?

“正在聊天?”

康子问。老作家看着那充满幸福思,歪着头撒娇的样子,心想这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转过脸去。他想像着康子70岁后的模样。

房间里漂浮看尴尬的气氛。这时,就像很多人经常做的那样,悠一看了一下表。9点了。

壁龛里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三人向被匕首给捅了一下似的回过头看着那电话。谁也没有伸手。

俊辅拿起了听筒。立刻把眼睛转向悠一。是东京家里给悠一打来的长途电话。他跑去账台接电话,出了屋于,康子像是害怕和俊辅两人呆在屋里似的,也跟了去。

不久,两人回来了。悠一的眼里失去了镇定。还没问他就急急地说:

“怀疑我母亲有肾萎缩的可能。心脏有些衰弱,喉咙口很干。不管是住院还是不住院,说是让我立刻回去。”——心里紧张,并没让他嘴上乱了方寸似地传达着,“还说,每天都想着‘要看悠一讨新娘子后去死’。病人可真跟孩子一样。”

说着,他自己感到了结婚的决心。俊辅也清楚地感到了。俊辅的眼里泛起了喜悦之光。

“不管怎么样,得马上走。”

“今晚10点的船还赶得上,我和你一起回去。”

康子说着,赶快跑回屋去收拾行李。她脚步轻快。“母亲的爱可真了不起哇。”因为难看,从小没受过亲妈妈疼爱的俊辅想。“她不是用自己肾脏的力量来拯救儿子危机的吗?同时不也让悠一实现了今晚上回去的愿望吗?”

他想着,眼前的悠一也陷入了沉思。看着那低垂的细眉,看着那形成凛凛流线之影的眼睫毛,俊辅感到了轻微的战果。“今晚可真是个奇怪的夜晚啊。”老作家心里说着。“有了青年这份挂念母亲的心思,不用再叮嘱他,给他刺激了。不要紧,这年轻人会按我意志做的。”

终于赶上了10点启航的船。一等舱已经满了,八人一间的屋子和日本式房间,把两人分开来了。听了这话,俊辅拍拍悠一的肩膀开玩笑地说:“今晚可以保证安眠了。”两人登上船,不久梯子就收上去了。码头上,吊着煤油灯,一个只穿着内衣的男人,向甲板上两三个女人抛去狈亵的下流话。女子们尖声叫着呼应。康子和悠一让这语言交锋镇住了,含着微笑,船渐渐离俊辅远去。

水面保泛起油沫似的,闪烁着点点微光‘船和栈桥之间,沉默的水

面无限铺展开去。悄然寂静的水面,像有生命似的,眼看着开阔

起来。

老作家的右膝,让夜晚的海风,吹得隐隐有些作痈。神经痛

发作的痛苦之日,也是他惟一有热情的一天。他曾憎恨过“这一

天”。现在一点也不憎恨。这右膝的隐隐痛楚有时会成为他莫名热

情的隐居处。他让旅馆的人提着灯笼走在头里,回到了旅馆。

一星期后,俊辅匆匆迂回东京,接到了悠一承诺的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