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举行是在9月下旬的一个吉日,婚礼前的两三天,悠一觉得结婚后不大再会有一个人吃饭的机会了,就出门去后街上一家西餐馆的二楼吃晚饭,尽管平时他没有一个人出去吃饭的习惯,可今天像是要还还原似的。这个五十万的小富豪现在有这种奢侈的资格了。

5点了。吃饭时候还早。店里很空,招待们都在打瞌睡。

他往下瞧着日落前飘着残暑的杂沓街景。街道上还很敞亮,对面洋品店的遮阳篷下,太阳光直射到橱窗的深处。日光保一只偷盗的手,直逼带状翡翠的绿色。沉稳而明晃晃的橱窗深处,那一点绿光,层层射到等待端采饭菜的悠一服里。这孤独的青年口干舌燥,不停地喝水。他有些不安。

悠一个知道,喜欢男人的男士大多都结婚还当了父亲。他也不知道,这些男士多数不是真心的,只是让自己特异的本能,给结婚生活添一点色彩而已。他们有。老婆”这样一个女人帮倒忙他的供享用,已经饱很快要吐出来了。所以,可以说,他们决不染指其他女人。世上那种时妻子忠贞不贰的男人中,有不少就屑于这一种类的。有了孩子后,与其说他们是父亲,还不如说他们都成了母亲。让不忠实的丈夫苦恼过的女人,第二次结婚的话,找这样的对象就好了。他们的结婚生活是一种幸福的、安稳的、无刺激的,从根本上来说是可怕的自我亵渎。这类丈夫的最后避难所就是依靠自负之念了;冷笑着支配自己的日常起居以及“人性的”人类生活的细节。对女人来说,也许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的残酷的丈夫。

解开这些趣旨,需要年龄和经验。另外要耐住这样的生活,也至少要进行一些个训练。悠一已经22岁了。他那未经训练而又有些疯狂的庇护者,既不太懂事,又只热衷于观念。悠一至少在让他凛然傲视的时候,失去了那悲剧性的意志。

“菜还没端来啊,”他想着,无意中回头往那边墙壁望去。这时,他感到有一股视线直直地盯在他脸上‘他脸转过去,那视线一下子跳开了。壁角处站着个十九、二十岁左右,苗条,白皮肤的待应生。

他胸前两排别致的金纽扣,排成了弓形。手背在背后,像是“在轻轻地敲击着墙壁,看得出他为自己直立不动的样子而难为情。这是初出茅庐的证据。头发乌黑闪赛。有些倦意的柔软下半身与他那胶小脸庞上男妓般嘴唇的天真无邪相呼应。那腰肢的曲线显示出少年腿部纯洁的线条。悠一切实感到了自己欲情的飘摇。

待应生让里面的人叫了进去。

悠一抽了支烟。就像个应征入伍的人,入队以前,拼命想抓紧时间尽情享乐,结果什么也没干就过去了似的。快乐从一开始就需要无限的前提和倦怠的危惧。悠一预感到,和以前几十次错过机会一样,这次的欲情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他吹开落在磨亮的餐具刀上的烟灰。烟灰落到桌上的蔷薇花圈上。

汤端来了。刚才那待应生左臂上搭看块餐巾,拥着个银色容器走上前来。他把打开的容器往悠一碟子里放的时候,借着热气的鼓舞,悠一仰起脸,正面地看了一眼那个侍应生。没想到凑得

很近。悠一微笑了。待应生也露出洁白的牙齿,真正的一瞬,回报了这青年一个微笑。不一会儿,侍应生离去.悠一默默地俯身朝向盛满汤的深碟子。

——这有意思的,还有一些无意思的小插曲一丝不漏地图在他的脑海里。要问为什么,因为这些插曲,以后台带有明确的意思。

结婚典礼是在东京会馆的分馆举行的。金屏风前站着千篇一律的新郎新娘。独身的俊辅不宜充当证婚人。他作为享有盛名的贵宾出席了仪式。体息厅里,老作家吐着烟,这时,进来一对寻常男女。男的穿着礼服,女的衣服下摆上镶着花。下摆镶花的女人那有些品味的柳腰,和冷冰冰的漂亮长脸,在同一体息厅里的其他夫人身上是找不到的。她那双绝无笑意的眼睛,毫无感觉似地审视着周围。

她就是那个和前伯爵的丈夫共设美人计,从俊辅手里卷走三万元的女人。一望便知,那假装无感觉的一瞥,无非是在物色新的猎物吧。白羊皮手套不套在手上,却用两手握着的,靠在妻子身边帅气的丈夫,用一种和猎艳老手顾盼多姿的眼睛不一样的,焦急渴望的视线扫初四周。这对夫妇,看上去像乘着降落伞下到蛮荒地带的探险家。自豪和恐怖这般奇妙的组合,让人们绝看不出他们是战前的旧贵族。

镐木前伯爵看到俊辅,伸出了手。他缩进下巴额,像无赖一样,一只白手拨弄着上衣的纽扣,稍梢歪着脑袋,满面堆笑地问:“您好吗?”这帮滥用财产税的伪君子,出来打招呼,中产阶级避之唯恐不及,那是出于中产阶级那廉价顽固的性格。坏事保证了他那高贵的厚颜无耻,所以,听到他说“您好吗?”的时候,给谁都是一种多么自然的印象阿。总之,伪君子们因慈善事而弄不出个人样儿来,贵族们靠做坏事,勉勉强强还能成个人样儿。

即使这么说,钧木夫人的样子让人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就像擦也擦不掉的衣服上的污点般的、刻印般的、说不出来的让人不快的柔弱和厚颜无耻的混合、拼命挤出来的可怕声音,还有那完全计划好了的“自然”……

俊辅被激怒了。他想起镐木用女色为工具胁迫绅士的做法。现在他也不会被镐木诚恳的招呼所打动。

老作家僵硬地点了下头。他立刻觉得该修正一下这孩子气的点头致意。他从长椅上站起来。镐木漆皮鞋上套着鞋罩。看到俊辅站起来,他像在地板上踏舞步似的,轻盈地往后退了两步。正想着和他打招呼,他已经去和别的熟悉的夫人道阔别去了。俊辅站起的身子失去了该去的方向。这时,镐木夫人快步跑过来,把俊辅引到宙前。真是个舍去累琐打招呼的女人。她走过来时裙边有规则的摆动,像阵阵波浪,活泼动人。

“玻璃窗上消楚地映现出室内的灯火,夜色降临的窗前,站着镐木夫人,俊辅惊奇地发现,这女人美丽的肌肤上竞看不出一线细微的皱纹,她有本事老是在一瞬间,选择好最适合自己的照明角度和宽度。她一点没提起以前的话题。这对夫妇利用了不让对方看出破绽,就能让对方紧张的心理学。

“看到您健朗朗的,真高兴哟。在这宴席上,您看起来比在家里年轻多了。”

“我还想早点上年纪呢。”66岁的老作家说,“以前栽就栽在年轻上呐。“

“不正经的老头。还有心思寻花问柳?”

“你怎么样?”

“说什么呀。我还长着呢。今天的郎君,和那般孩子气的小姐,像过家家似的婚礼,还不如到我家来,先教他二三个月呢。”

“南君今天的新郎打扮怎么样?”

老作家用焦黄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随着抛出的看似无心的问题,深深地观察着那女人的表情。他有信心,只在看到那脸颊轻轻抖动一下,只要发现那眸子“嚓嚓”闪一下光,那么,他就会不失时机地抓住它,扩大它,展开它,使它燃烧,直至培育出难以抗拒的热情来。其实小说家就是这样的,他们是捉弄人们热情的老手。

“我还是今天第一次看见那人的脸呀。听人说过,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美青年。那样的人22岁就和毫无越味又没见过世面的小姐结婚,哪里还找得出比这更无味干燥的罗曼蒂克呀。我呀,看着,看着,有些来气呢。”

“其他客人怎么说他的?”

“那边也净在说新郎呢。康子的同班同学,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说什么‘我呀,讨厌那种类型的男人’,其他的可是说不出什么了。那新郎的微笑之美,怎么形容才好呢。飘散着年轻气息的微笑哇。“

“你把这个说给大家听听怎么样?也许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呢。这婚姻也不是什么流行的恋爱婚姻嘛。”

“可不是这样张扬过嘛?”

“骗你的。所谓崇高的婚姻。这是孝顺儿子的婚姻呀。”

俊辅用眼睛指了指休息室一角的安乐椅。上面坐着悠一的母亲。稍稍浮肿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白粉,很难说清这个最近快快活活过日子的半老徐娘的年龄。她想快活地大笑,可那浮肿的面颊牵制住了笑。痉挛而凝重的笑,不断往两颊沉淀下去。这

可是她一生中最后的幸福瞬间了。“幸福可真是丑陋的东西阿。”俊辅想。这时,母亲套着古老风格钻戒的手指,抚摸着腰际。也许是说有尿意吧。旁边穿紫藤色衣服的中年女佣人,伸过头,小声地问她什么事。母亲扶着那女人的手站起来,向来客不停地点着头,分开众人,往厕所那边的走廊走去。

看到走近身旁的那张浮肿的脸,俊辅忽然想起第三任妻子死的时候那张脸,浑身战栗起来。

“现在都传为一段美谈了呢。”

镐木夫人用冷冰冰的口气说。

“什么时候让你和悠一君见见面吧?”

“新婚燕尔,怕不可能吧。”

“等新婚旅行回来怎么样?”

“能说定了吗?真想找个机会和他说说话呀。”

“你对结婚没有偏见吗?”

“反正是别人结婚。就是我结婚,对我来说也是别人的结婚。我可从不知道。”这个冷静而透彻的女人说。

布置婚礼的人来说宴席巳准备好了,约一百多人,慢条斯理地打着旋儿进了礼堂。傻辅坐在主桌的贵宾席上,悠一美丽的眼睛里,从仪式一开始,就反复不停地闪过不安的神色,因桌位角度不同,老作家看不见,他感到十分遗憾。

看得懂的人看了,这新郎那灰暗的眼神,该是今宵最美的一景吧。

宴会顺畅地进行着。宴席中间,按惯例,新郎、新奴在来宾的拍手欢送下退席。证婚人夫妇帮着照料这对老实而又孩子气的新婚夫妇。悠一换旅行服装时。‘领带老系不好,几次重系,总算系好了。

大门口车已经来了。证婚人和悠一在汽车前等着还没淮备好的康子。证婚人是前大臣,掏出烟卷让悠一抽。年轻的新郎,不熟练地点上烟,望着大街上。

坐在迎接的汽车里等康子显然不太合适。开来开去的车子的前灯,不断反射在崭新的车身上;两人靠着汽车,说着话。证婚人说:“别担心你母亲,你不在家时我负责。”听了父亲的这个老朋友亲切的话悠一很高兴。他的心里却十分的冷淡,十分感伤。

这时,对面大楼里出现一个十分消瘦的外国人。他穿着蛋黄色西装,打着时髦的领结。人行道边停着一辆招待牌轿车。那人打开门锁。从他背后快步走出一个日本少年,他在石台阶当中站住,瞧着周围。他穿着苗条的双排钮格子西装。领带就是在夜色中也能看见鲜艳的柠檬色。在大楼前的灯光照雕下,头发油像刚出水时那样闪闪发亮。悠一一见,大为吃惊,原来是上回那个待应生。

外国人催促着少年。少年踏着轻快的步子跑去,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于是,外国人在左边方向盘的位置上坐下,“砰”地关上门。车像滑行般忽地加速开走了。

“怎么啦?你脸色难看阿。”证婚人说。

“呃,抽不惯香烟,抽一口,不舒服起来。”,“这可不行。还给我,我没收啦。”

证婚人打开镀银的香烟盒,把点着火的香姻放进去,“喀哒”盖上了盖子。这声音又让悠一吓了一跳。正在这时,换好西服旅行装的康子,戴着镶边的白手套,在送行人们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

两人去东京车站,然后,坐7点丰往沼津方向的火车,直奔热海。康子近乎茫然的幸福样子,让悠一不安起来。他那温柔的心,平时总有能容下爱的宽敞地方,而现在,变得狭窄的心,大概不适合容纳那感动的液体。他的心像塞满生硬观念的仓库那样暗淡。康于把止瞌睡的娱乐杂志递给他。目录的一行里,有两个用粗体打出的字“嫉妒”;他看了,第一次能够为自己暗淡的内心波动注上名目了。他的不快活来自嫉妒呀。

对谁?

脑子里浮起了刚才那侍应生的少年。在新婚旅行的火车里,抛开新娘不管,却对萍水相逢的少年起了嫉妒之心,一想起这些,他的心情就变得恶劣起来。他觉得自已只是没定形的,不具备人形的生物。

悠一把头靠在靠背上,稍微离远一点,瞄着康于那低垂着的脸,不能把她想像成男孩子吗?这眉?眼?鼻?唇?他像个将几张草图都画砸了的画家那样颐起嘴来。终于,他闭上眼,一个劲儿地把康子想像成男孩子。这想像的不道德把眼前的美丽少女变

得不伦不类,比女人更难让他爱上,甚至使她越来越好似难以爱上的丑恶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