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宝贝呀。”俊辅在日记上写道,“让我找到这样再合适不过的话娃娃。悠一实在是美。只有美没有其他。而且,还有他对伦理的乏感症。他没有那种把青年弄得暮气沉沉的叫做‘内反省’的药;也一向不对自己的行动负责。这育年的伦理,一句话就是‘什么也没干’。于是拿了些什么给他,他便不要伦理了。这青年像放射性物质般地磨灭。我长久苦苦寻找伪,‘实际上就是这个呀。悠一根本就不相信什么近代的苦恼。”

慈善舞会后的几天,俊辅便开始着手准备让悠一和恭子偶然相见的事。他听悠一讲了“鲁顿”的事。于是,俊辅提出,傍晚时分在那里和悠一碰头。

那天下午,桔俊辅有一场勉勉强强答应下来的演讲。他没顶住给他出版全集的那家出版社的怂恿。那天下午,让人感到秋天最初的寒意,俊辅穿着看上去阴气沉沉的夹西服,倒让主办讲演的人吓了一跳。俊辅戴着“开司米”.的手套站上了讲坛。他看不惯主办人那副臭美的样子,他忘了脱手套,正要上台时,那主办人竞提醒了他一句,于是他故意戴手套上台,要气气那家伙。

会场里挤了两千多听众。俊辅看不起听众。讲演会的听众有一种迷蒙气氛,和近代照相术所具有的迷蒙相同。瞅着空子,盯着不慎,尊重“自然性”,信仰素质,过高评价日常性,对闲话有兴趣等等;由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组成了只相信“人”的迷蒙。摄影师老要求人们“请放松些”、“请讲话”、“请笑一笑”。听众也有这样的要求,执着地要看看“平时的脸”,要听听“真心话”。俊辅对现代心理学的侦探趣味大不以为然,说什么:幽闭在反复推敲文章里的“心里话”,都表现在日常匆匆的不经意的言行里,等等。

他把那张“熟识”的脸抛露在无数充满好奇心的视线之前。在一点不怀疑个性超过美的知识大众面前,俊辅一点自卑感也没有。他毫不起劲地摊平讲稿上的皱纹,把花玻璃水瓶当做镇纸压在上面。水渗出来,底稿上的墨水,流出了美丽的蓝色。他联想起了海。忽然,不知怎么搞的,他仿佛觉着黑压压的两千听众里,暗暗地藏着悠一、康子、恭子和镐木夫人。傻辅想他们,他们决不是出席演讲会的人种。“真正的美是让人沉默的东西。”老作家有气无力地启口了,“在这种信仰尚未破坏的时代里,批评也是自然而然的职业。批评竭尽模仿美之能事。(他用“开司米”手套,做

了个模仿的手势)。也就是说,批评和美一样,也是把让人沉默做为最后目的的。这与其说有目的,不如说是没有目的。不依靠美,而招来沉默,那才是批评的方法。于是,可以依靠的就是理论的力量。作为批评方法的理论,就像美一样,是不让人说出‘有无’的一种力量,必须强制对手沉默。而且其沉默的效果,做为批评的结果,必须是使人们产生错觉般地承认‘那儿确实存在过美’。所谓必须形成美的代位空间。这样才第一次让批评对创作起了作用。”

老艺术家往场内扫视了一圈,发现有三个混账青年在打磕睡。他想:“那年轻轻哈欠的嘴里,也许把我的话好好吞咽下去了吧。”

“然而,美让人沉默的信仰,不知什么时候成为了过时的东西。美已经不能再叫人沉默了,美即使穿过宴会的正中,人们也不会停止说话。去过京都的人应该去观赏过龙安寺的石头庭院吧,那庭院决不高深莫测,它只是单单的美,是让人不说话的庭院。可滑稽的是,去观赏庭院的现代人对只有沉默感到了不满足。非得说一句什么话,于是就像绞尽脑汁做诽句那样变成一副双眉紧蹙的面孔。美似乎成了强要人们饶舌的东西。似乎一跑到美的面前,就感到有一种迫不及待发表感想的义务。似乎感到有必要快些把美折价似的。不折价就会有危险。美像爆炸物,成了所有困难的东西。总之,使人沉默的这种美所具有的能力消失了,为之舍身的崇高能力消失了。

“于是,批评的时代开始了。批评不再是‘美‘的模仿,而充当了折价的职务。‘批评”朝着与‘创作’相反的方向注入自己的力量。过去是‘美’的侍从,现在,批评成了‘美’的股份经纪,人、‘美’的法苔。即随着‘美让人沉默’的信仰衰退,批评必须代替美来行使可悲的代位主权。连美也再不能让人沉默了,何况

是批评乎?就这样,今日饶舌与饶舌相乘,只有耳聋的坏时代开始了。‘美’在各处让人们闲言碎语。为了这种饶舌,‘美”让人工地(这样表现有点怪)繁殖起来。‘美’·的大量生产开始了。而批评呢,此时对他的孪生兄弟,对与自己本质相同的地方生出来的虚假的美,竭尽大骂之能事……”……会议结束后,俊辅在傍晚去了与悠一碰头的“鲁顿”,店里的客人一看到这个心神不定的孤独老人进来,都别转脸去。和悠一登场时一样,大家都没做声,原来不仅是“美”,“’毫不关心”也会让人们沉默的。可这不是一直被强迫的沉默。

老人向里边椅子上正和年轻人们说话的悠一,亲切地点头招呼,把他叫过来,在稍稍分开些的桌边坐下来,这时,所有人的眼睛都显示出不同寻常的关心。·

悠一同俊辅说了两三句话,暂时离开了一下,又回到傻辅面前,对他说:

“大家都把我看成是你的‘童雏’。他们问我,我也已经承认了。这样的话,先生进来也能方便些。我也觉得,小说家嘛,肯定会对这种店有浓厚兴趣的。”

俊辅大吃一惊,可也只有听其自然,没有去责怪悠一的轻率。

“你真是我的‘童雏’,我做出什么态度才行呢?”

“是啊。什么也不说,装出幸福的样子就可以了。”

“我像很幸福的吧。”

这可是奇怪的事。让死人俊辅出演“幸福”!老作家让被迫的不合时宜,被迫反串连演员都想不到的这个演技,弄得很为难。他决定还是做不痛快的脸。但这也很难。俊辅感到滑稽,立刻放弃了这个余兴节目。其实那时他是没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脸上确实浮起过幸福的表情。

对于心里的轻松感,他找不到恰切的说明,于是,俊辅只能把它当成同往常一样,自己职业的好奇心。已经失去创作能力的老作家,把这种虚假的热情,看做是自己的耻辱。这十年来,好几次有海潮涌来般的冲动前来造访,可他真要拿笔写下来时,却一行也写不出;他诅咒这种空头支票似的灵感。年轻时纠缠他;举一动的那种病态的艺术冲动,现在只不过满足一下不结果的好·奇心后就中止了。

“悠一是多么漂亮啊?”老作家远远地望着又离开座位的悠一想,“那四五个美少年中,他可算鹤立鸡群了。美呐,可真是摸一摸就会烫伤的东西。因他而烫伤的人一定很多吧……可是,他也是凭冲动才进了这个异样世界的。这动机与美实在是很相称的。我呢,,我仍然是为了‘看看’才在这儿的。我可是知道间谍脸上无光的滋味了。间谍不能凭欲望行动。仅仅就这点理由来看,他的行为不管怎样的爱国,也都是本质恶劣的行为。”

围着悠一的三个少年,像一向亲密的雏妓互相给对方看自己的衬领那样,争相从西装里抓出领带,互相比试着。电唱机里还是照旧不停地放着舞曲。这风景中,男人们比其他世界少许亲密点,互相摸手抚肩稍微频繁点。除此以外,没有更称得上特征的东西了。

什么也不懂的老作家这样想着:

“啊,原来男色这种东西,是建立在纯洁快乐基调上的呀。男色画上那耀眼般希奇古怪的歪曲,一定是纯洁苦恼的表现。男人们之间,无论怎么做,都受一种既不能互相染上肮脏,又不能互相弄脏对方的绝望所支配,于是他们只得演出那样可怜兮兮的爱的姿态来吧。”

这时,他面前展开了一幅略带紧张的图画。

悠一让两个外国人叫到桌边。那张桌子和俊辅之间隔着一道代替屏风的大金鱼缸,金鱼缸里悠然游着淡水色。金鱼缸里的水草明净,还装着绿色的电灯。秃头外国人那张侧脸,随光线变化,映出一道道波纹。还有一个秘书模祥的人,看上去年纪要轻得多。年长的外国人日语一点不会,于是就由那秘书给悠一一句一句地翻译。·

那年长外国人说着纯正的波士顿风格的英语,秘书操着流利日语,悠一语言很少的回答,都一字不漏地传到俊辅的耳朵里。老外国人先敬悠一杯啤酒,然后赞不绝口地称颂悠一的年轻、漂亮。这样美辞丽句的翻译是少见的。俊辅竖起了耳朵,渐渐摘清了那故事的来龙去脉。

老外国人是个做买卖的商人。他想找个年轻貌美的日本青年交朋友。秘书的工作就是物色这种对象。秘书向主人推荐过几个年轻人,可主人都不中意。实际上到这个店来过好几次了。今晚第一次见到了理想的青年。说要是不愿意的话,就是精神上的交往也可以,能不能来往来往呢。

俊辅觉得原文和译语之间有一种奇怪的不一致。像是故意模糊主格和宾格,虽然决不能说是不忠实,’但俊辅觉得那翻译有一种套近乎,故意绕圈子的样子。年轻秘书有一副德意志系的精悍侧面。从薄薄的嘴唇里,像吹口哨般蹦出干爽的日语发音。俊辅往他们脚下一望吃了一惊。年轻秘书的两腿竞一直夹着悠一的左腿。脸上做出什么也没干的轻薄家伙,老外国人像是什么也没发觉。

终于老作家理清了那故事的头绪。尽管翻译的事情并不假,可那秘书想捷足先登,拼命想比主人更早地讨悠一的欢心。

这时向俊辅袭来的一股说也说不清的感情,该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俊辅瞥见悠一那低垂的睫毛影子。“唾着的样子一定很美吧,”俊辅痴痴地想,那长长的睫毛忽地闪动了一下,青年给俊辅一个含笑的一瞥。傻辅战栗了。又一阵加倍莫名其妙的忧郁向他袭来。

“伯是一种嫉妒吧。”他自问自答,“这胸中的苦闷和炭火般燃烧着的感情?”他想起以前看到涩荡的妻子在破晓的厨房门口向他展示不贞时,他所感到的那种痛苦感情,和现在一样。胸中苦闷,无法排遗。这感情中,只有自己的丑陋成了和全世界思想通兑的,惟一有价值的依托,成了惟一的欣赏物。

这是嫉妒。羞耻和愤怒让这个“死人”脸颊出现了红潮。他用尖利的声音叫了声“算账”!他站起身来。“瞧,那老头嫉妒的火烧起来唉。”阿君对阿滋小声嘀咕,“悠

一也是多事。和那老相好了几年了吧。”·

“肯定是追阿悠追到店里来的。”阿滋充满敌意地呼应着,“真是个老面皮的老头哇。下次再来用扫把赶他出去哟。”

“但是,像是可以捞到钱的老头呀。”

“干什么买卖的?还带着小零钱。”

“大不了是个居委会主任什么的吧?”

俊辅走到门口,感到后面悠一不做声地跟来了。走到街上,俊辅伸了个懒腰,两手交替地捶着肩。

“肩膀酸了吗?”

悠一用不为物所动的爽快声音说,老人觉得自己内心像是被他瞧破了似的。

“你今天也成这样了g巴。羞耻心渐渐深入到里边去了。年轻人的羞耻呀,会把皮肤染得血红。我们呐,肉里,甚至连骨头里也感到羞耻。它啮咬着我的骨头,让人把我也当成此道上的人。”

两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并肩走了一段路。

“先生您讨厌年轻吧?”

悠一突然说。这可是俊辅没料到的话。

“怎么了?”他惊讶地反问,“讨厌的话,我怎么还会鞭打老迈之躯到这地方来呢?”

“可先生真的是讨厌年轻的。”

悠一断定说。

“不美的年轻嘛!是讨厌。年轻就是美,那可是不值钱的顺口溜哇。这个你可是想像不到的。我呀,一直想着脱胎换骨过青年时代的呀。”

“我也是。”

悠一低着头,忽然跟了一句。

“你可不能说。你说了,是啊,可要犯忌的呀。你挑选了决不能这样说的命……哦,对了,你这样急着出来,对刚才那外态做代价换来的机智、谈谐。在恭子身上也并不显得过剩。

恭子早上躺在床上可以想出十多个精彩的点子。可一到傍晚,能记住一两个已经算不错的了。老早就想把大房间挂的画换一下,可这一拖,就拖了十天。那是因为在偶尔留在她记忆里的点子冻结之前,她除了等待没别的。

双眼皮的眼睛,不知怎么搞的有一只变成了“三眼皮”。丈夫一见就觉得害怕。他在那一瞬间清楚地感到:妻子什么也没想……那天上午,恭子带着从娘家乡下带来的女佣去附近的镇上买东西,下午来了丈夫的两个表姐妹,和她们搭了伴。表姐妹弹奏钢琴,恭子根本没听进去,完了的时候,她就拍拍手,说了好些奉承的话。然后她们又聊着银座的什么地方洋点心又便宜又好吃,用美金买的表在银座的一个店里可以用三倍的价钱卖出等等。又说起置办冬天的衣料,然后又是流行小说的话题。说什么小说比西服料子便宜是理所当然的,它不能穿着在外面行走嘛;在

她们一群中,这当然是最恰切的议论罗。闲话中,恭子老想着那双舞鞋,那茫然若失的样子,让表姐妹们误以为她一定是在恋爱了。可是,恭子会不会有比恋舞鞋更热烈的恋爱,实在是个疑问。

正因为如此,与俊辅的期待相反,恭子早把前几天舞会上向她展示不寻常风情的美青年,忘得一干二净了。

恭子走进鞋店。急着想早点看到她的舞鞋,见到悠一,一点也没因这偶然相遇而惊讶,只是像跟陌生人似地打了个招呼;悠一让对方那种只顾自己寒岑别人的做法惊得有点檬了。他刚想着要回去,忽然,这回是愤怒让他自己难以离开那里了,他恨这个女人。这时俊辅的热情全附到他身上的一个证据,就是悠一忘记了憎恨俊辅。他从里面望着橱窗,青年吹起口哨壮壮胆。口哨撩亮,还裹着不祥。他迅速瞄了一眼正在那里试鞋的女人后影,心里暗暗生出斗志:“好吧!我一定要让这女人尝尝不幸的滋味。”

青竹色的舞鞋正合恭子的意。她让店员把鞋包扎起来。恭子的冷热病渐渐退下去了。

她微笑着回过头来。这时她第一次看到有个漂亮的青年。

今宵恭于的幸福就像看到一张准确无误的菜单一样。于是,她飞腾起来。按恭子的惯例,她是不会主动提出请不太熟的男人一起去喝茶的。可今晚,她靠到悠一旁边,轻轻巧巧地说:“不去喝杯茶吗?”

悠一诚恳地点点头。一过7点就关门的店很多。只有俊辅在的店灯火辉煌。从那门前走过时,恭子站住想进去,悠一赶紧拦住。两人又往前走了两家。都是挂下门帘,扑了个空;总算找到一家迟关门的店进去了。

在一角桌子旁坐定,恭子快快地把花边手套脱掉。她眼底烧着火,凝视着悠一说:

“太太好吗?”

“恩。

“今天也是一个人?”

“恩。”

“明白了。和太太说好了在这个店里等着吧。这以前跟我做

伴没问题吧。”

“我真是一个人。刚才有些事,到老同学事务所去了趟。”

“是嘛。”恭子口气里放松了警戒,“舞会后还没见过你呢;”

恭子一点点想起来了:那天这青年的身体,充满野兽般威严的样子,把女人身体押到幽暗的壁角。祈求她宽恕,他眼睛的热烈,不用说,让人看得出野性欲望的眼神。稍长的鬓脚,肉感的两颊,刚止住卿浓着不满的年轻人天真的唇……还应该再记起他些什么呢?她想了个小计谋,把烟灰缸朝自己这边拉了拉。于是,他每次掸烟灰的时候,那青年的头,就像年轻的雄牛的头,在第十章假的偶然与真的偶然’这一天,穗高恭子除了想那双育竹色的舞鞋以外,什么也不想。对她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谁见了恭子都会感到该说笼罩她的是轻松的宿命。恭子很开朗,就像一个投盐湖自杀的人,不知不觉又让湖水浮起来得了救一样;不论她怎么做,就是无法落到自己感情的谷底,她甚至为此感到焦躁。这种爽朗有

本性的成份,但也有让强装笑脸的成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