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一不好意思去镐木家,锅木打来好几次电话,没办法,一天晚上他只好去了。

几天前,悠一和镐木信孝下楼时,设见到夫人的影子,信孝怎么留神。第二天,还没回来,信孝开始有些担心了。不像是单单的外出。果然,夫人藏起了行踪来。想来想去失踪的原因只有一个。

今晚上,悠一看到信孝像换了个人似的,特别憔悴,腮帮子上出现了从没见到过的拉茬胡子。老是血色很好的脸颊,失去了光泽,松弛了下来。

“还没回来吗?”——悠一在二楼书房长椅子的扶手上坐下,把香烟一端在指甲上咳着。

“是呀,我们,让她瞧见了。”

这份滑稽的庄重,与平时的信孝太不相称了,于是,悠一故意残酷地表示同感。

“我也这么想。”

“是吧。不这么想没其他可想嘛。”

实际是,那事完了以后看到钥匙从锁孔上拔下,悠一的第一直觉,就是感到会发生这种事的。极度的羞耻感,在那以后的几天里,让一种解放感冲淡了。自己没有理由同情夫人,也没有理由羞愧3这时候,他热衷于这种英雄式的冷静。

正因为如此,信孝在悠一眼里看起来很可笑。他觉得信孝是让“被瞧见了”苦得弄出了病,憔悴下去的。,

“你没提出搜寻请求吗?”

“那可不行哇。连线索都没有。”

悠一惊奇地注意到,信孝的眼瞎潮了。,而且,信孝还这样说:

“……她不胡来就好了……”

这猛一听不合他性格的感伤话,穿透了悠一的心。再没有比这话更清楚地显示出,这对奇怪夫妇的精神和睦统一了。妻子对悠一的恋情里,自己心里有许多共同感觉,这样才可能具有更亲密的想像力。同样这一颗心,对妻子精神上的不贞,感到了相同强烈地刺伤。既然这个妻子意识到自己爱着丈夫所爱的人,那信孝便戴上了两顶“绿馆子”,他尝到了把妻子的恋情与自己恋情渐渐混沼在一起的苦恼。这内心的伤害,悠一第一次亲眼看到。

“镐木夫人,对铺木伯爵竞如此必要哇。”悠一想。这恐怕是青年理解之外的。可是,悠一正因为这样想着,才对信孝抱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体谅心情。

伯爵看见自己所爱的人那体谅的眼神了吧?

他低下了头。;衰弱已极,丧失自信,穿着漂亮睡衣的肥肉雄在椅子里,两手撑着深深低下的脸颊。按年龄来说还算绵密的头发,用头油凝固起来,闪闪发光;和拉茬胡子,松弛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照。他没有看青年的眼睛。可悠一看到他有横条皱纹的颈子。突然,他想起第一次去公园那晚,在电车上看到的丑陋甲类的脸。

暂时的体谅,顷刻之间,美青年回到了与此最相似的残酷冰冷的眼神,打死蜥蜴时纯洁少年的眼神。“对这家伙我该比以前更.残酷,有这种必要哇。”他想。

伯爵忘记了眼前冷冰冰情人的存在,只顾一个劲儿想着那个:推心置腹的“伙伴”,那个多年一起生活的“同谋犯”,他哭起来。剩下的孤独之感,他、悠一是相同的。就像一条筏上的两个漂流者,两人什么也不说地于坐了很久。

悠一吹起了口哨。信孝猛抬起头,晃晃脑袋,像条被主人召唤的狗。给他的不是肉骨头,而是年轻人的哈哈大笑。悠一把桌上的白兰地倒了一杯,拿着杯子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老房子里的旅馆今夜有人数很多的大宴会。宴会大厅的灯光,洒落在旅馆院子里的常青树和辛夷花上,能朦胧听到与这公馆区一角不相称的弦歌声。今夜十分暖和。风住了,天晴了。悠一的身体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自由,就像个旅行者,放浪形骇的旅途中,身心爽洁,连呼吸都比往常容易;在这自由里,他举起酒杯;

“无秩序万岁!”

夫人失踪,青年一点都不担心,他把这归罪于自己心的冷漠,其实,这一说法并不可靠。说不定是一种直觉免除了他的不安。

镐木家、夫人娘家乌丸家都是朝臣出身。十四世纪时,镐木信伊据北朝,乌丸忠亲据南朝。信伊像诡计多端的跟斑,善于耍弄小聪明的计谋;忠亲则是热情、豪爽、祖犷的政治家气度。两家恰似代表了政治阴影两面。前者是王朝时代政治的忠实继承者”:最坏意义上的艺术政治的信奉者。即他在和歌之道缠绕上政治性到来的那个时代里,把艺术爱好家作品的所有缺陷、美学上的暖昧、效果主义,没有热情的算计,弱者的神秘主义,用外表蒙混欺诈、道德的感觉迟钝等等等等统统搬到政治领域里去了。镐木信孝,不怕卑劣的精神,不怕卑鄙的勇气,主要都是乃祖的赐予。

与此相对,乌丸忠亲那功利的理想主义,一直让自我矛盾痛苦着。没有正视自己的热情,让他看透了足以具有实现自我的力量。那理想的政治学,与其说坑了别人,不如说坑了他自己。忠亲最后自杀了。

现在,信孝的姻亲,夫人的大伯母,一个高龄的高尚女人,在京都鹿谷的旧尼姑庵里当住持。这小松家世代由非政治的高憎、文学日记的著作者、有名无实的权威组成的,即由那些不管在什么时代,都坚持着对新风俗采取修正者和批判者立场的人们组成的。可现在,那位年老的住持归天后,这一家族也就要绝迹了。

镐木信孝断定夫人投奔的肯定是那尼姑淹,于是失踪的第二天赶快给那边打电报。直到请悠一来的那晚上,还没有收到回复的电报。又过了两三天,电报来了,大致这样写着:夫人没到这里来。若有线索,知道后马上去电通知。就是这种扑朔迷离的感觉

可同时,悠一的手边却送到了一封盖着那尼姑淹地址印章、镐木夫人寄出的厚厚一封信。他把信放在手心里掂了掂。这重量,仿佛让他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我在这里活着哟。”

信上说,注视那恐怖的场面,夫人失去了生的支柱。她所看到的,令人憎恶的场面,不仅仅是羞耻和恐惧,不仅仅是怕看者的心在哆咳。她看到了对人生她已经没有介入余地的标志。她已经习惯了潇洒的生活,心冀冀地渡过了生之可怕深渊。终于看

到了那个深渊,生着有脚,却不能走路。铺木夫人想到了自杀。

她投靠到花开尚早的京都郊外,独自一个人去作长长的散步。她喜欢随着早春的风沙沙作响的大竹林。

“多么枉然、繁琐的竹林呀。”她想,“就这样又是多么安静啊。”

那不幸性格的最后结果吗?她感到自己要死,关于“死”已经想得太多了。有这种感觉时,人就能免于一死。因为自杀不是高尚的还是低级的,思考本身就是自杀的行为;一般来说,过分考虑的自杀是不存在的。

不死,思考方向就会逆转。先前促使她想走绝路的原因,回被想成支持她活下去的惟一原因。比悠一的美貌,她觉得那激烈,他那丑陋的行为更有魅力。连那时那种,让人瞅见的悠和瞅见的夫人,无法让人分组的相同感情,即没有任何虚假绝对

的羞耻。现在也可以平心静气地重新考虑了。

那种行为的丑是悠一的弱点吧。不是的。铺木夫人这样的女人决不考虑受什么软弱。那只是悠一对她所具有的权力,对她感受性最极端的挑战。就这样,夫人没有注意到,一开始她考虑自己的情念,经过各种严峻的考验,她正在改变意志的形态。

不合情理地反省着:我的爱里边,已经没有片鳞只爪的温柔了。

这种钢一般的感受性来说,悠一越接近怪物,我也就越会增加强的理由。

读完下面一段信,悠一忍不住露出讽刺的微笑:“为什么是纯真的呀。过分把我看得美好无比时,她拼命装出清高相,这回要让我和污浊争高低了。”。

没有像这份长长的卖淫自白,更能表现出夫人那接近于母性

的热情了。她仿效着悠一的罪,将自己的罪悉数抖落出来。为了攀升到悠;丑恶道德的高度,她将自己丑恶的道德精心地堆积起来给人看。就像个证明白已同这个青年有血缘关系,就能以此庇护儿子,进而顶罪的母亲一样,她大揭自己的丑行,甚至不顾这门会对青年心理起什么影响,几乎达到了母性利己主义的颠峰。说不定这种彻底的暴露,表达了她已经醒悟到,自己就是翻了天也不会被爱上,没有被爱上的路可走了吧?媳妇在苛刻婆婆的淫威中,对已经不爱自己的儿子,她越是想把自己装扮成不被爱的存在;我们常常看见那种绝望的冲动。

镐木夫人在战前,尽管有过婚外恋,但远比人们背后说得要品行端正得多,她只是个普通的贵妇人。丈夫与“贾基”认识起暗暗深入此道了;在丈夫懒得履行职责之后,她只觉得夫妇不该那样的疏远。战争把他们从倦怠中解救了出来。他们曾互相庆幸没有生育套住手脚的子女的先见之明呢。

与其说容忍妻子与别人幽会,还不如说是丈夫的唆使,以前还是暗示,这时已变成赤裸裸的了。可是,由意想不到的事引起并经历过的两三次桃色事件中,夫人竞未发现任何愉快。没有体味到任何新的感动。她把自己看成是冷漠的,觉得丈夫不成体统的操心太np嚏。文夫那一头呢,他刨根问底地追问每一个细节,当他知道自己长年累月在妻子身上种下的无感动,一点没有动摇时,他暗自高兴了。没有任何一种有定论的贞洁,比得上这坚如磐石的无感动了。

那时,她的身边常有轻薄的捧场者在。就像妓院里有代表各种类型的女人一样,那些男人各自代表了中年绅士、事业家风格的男人、艺术家风格的男人、青年层。(这词多么滑稽呀!)他们就这样,代表了战争中不知明天的无为生活。’’

一年夏天,志贺高原的旅馆里来了电报,给捧场的一个青年下达的征兵命令。青年出发的前夜,夫人允许他做了不允许其他男人做的事。并不是因为爱。夫人知道这青年不需要“这一个”女人,他要的是无记名的女人,一般的女人。这种女人的角色,她相信自己可以演成功。这就是她和普通女人不同的地方。

那青年必须坐早上策一班汽车出发。天色刚发白,两个人就起来广;看着夫人为他麻利地收拾行李,那个男的吃惊了。“从没见过太太这样的老婆架势啊。”青年想,“我这一夜改变了她吧‘征服了’那种感觉就是这样的嘛。”

出征的早晨,不能过分认真地看待他的情绪。她觉得:该他有感伤和悲伦味儿的好情绪,看上去干什么都有意义的信心中什么样的轻薄都是可以原谅的。沉浸在这种状态中的年轻人获了中年人以上的满足感。

女招待端进来咖啡。青年发傻似地给了她老大一张票子当费,夫人皱起了眉头。

那家伙还说:

“太太,我忘了,给张照片吧。”

“什么照片?”

“当然是你的罗。”

“派什么用处?”

“带战场上去。”

镐木夫人笑起来。止不住的笑。一边笑,她一边打开法兰式的房门。清晨的凉气席卷进了屋子。

小士兵翻起睡衣的领子打了个喷嚏。

“冷死罗,关上门。”

笑声让他生气,他用了命令的口吻。这回可让镐木夫人真的发怒了。她说,都这种时候了,还说什么冷不冷。又说,军队里可没有这样的孬种哟。她像下逐客令似地给他穿好上衣,送到大门口。青年以为夫人忽然心情变坏是自己讨照片的关系吧,结结巴巴地说着要和夫人吻别,夫人一把推开。

“嘿,我,写信给你可以吗?”

分别之际,他战战兢兢地在送行人的耳边说,她笑着没说话。

汽车裹进迷雾中。夫人踏着清晨露水湿辘辘的小径,下到圆池停游艇的地方。一条破了的小艇让水浸了一半。这种地方能见到战争中避暑地那茫然若失的萧条景象。芦苇蒙着雾气,看起来像芦苇的幽灵。圆池是个小湖泊。一片雾气中敏感反射清晨阳光的那部分,像是漂浮在空中的湖面幻影。

“根本不爱他却委身于他。”夫人挽了下后脑勺的头发,刚起床时全热乎乎地披散在太阳穴两边;“男人那样体贴,女人为什么就那么难哇。为什么只允许妓女体会这种感觉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意识到:刚才对青年突然涌起的嫌恶和反感,竟是由于他给了女招待太多小费而引起的。“因为是白给的委身,所以才留下那种精神糟粕的虚荣心吧。”夫人重新想了一下,如果他用那钱买了我的身体的话,我一定能怀着自由的心情送他出门吧。所以,前线基地的妓女,腾出身心给男人员后的需要,原来是充满确信的自由情绪!”’’

她耳边轻轻响起什么声音。一看,芦苇尖上夜里停着的许多蚊子,成群地在她耳朵边飞来飞去。这样的高原上也有蚊子叼,她感到奇怪。这些淡青色、弱弱的蚊子;想不出它们要吸人的血;不一会儿,早晨的“蚊柱”暗暗地隐到雾里边去了。夫人这才注意到自己白色的凉拖鞋已经一半浸在水里了……这湖畔闪烁在脑子里的思考,战争中竟总是执拗地缠在她的生活里。必须把单纯的赠予考虑成互相的爱才行,对于“赠与”这种纯粹行为,她认为只是不可避免的亵渎;每次重复同样的错误,她所体会到的只有屈辱。战争是被站污了的赠予。战争是巨大的,沾满鲜血的感伤。爱的浪费,即口号的浪费,,她对这乱哄哄的局面;从心底里报以嘲笑。’她不理睬别人的白眼,穿艳丽的衣服,操行也越来越坏。一天晚上,她竞让人看到在帝国宾馆的走廊上,和一个受注意的外国人接吻,于是她受到了宪兵的盘查,甚至连报纸上都登出了名字。镐木家的信箱里,匿名倍不

断寄来。很多是威胁信,骂伯爵的的夫人是卖国贼,有一封信竟是恳求夫人自决自裁的。

镐木伯爵的罪很轻。他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贸基”因间谍嫌疑受到盘查时,钢木比夫人受到盘查时多几倍的惊慌失措,还好自己也没有受到任何牵连就过去了。刚听到空袭的谣传,他就跟着夫人逃窜到轻井择去了。在那里,和父亲的崇拜者、长野管区防卫司令长官搭上关系,司令官让他运送军队里丰富的食粮。

战争结束时,伯爵梦见了无边无际的自由。道德的紊乱,像早晨的空气那般容易呼吸!他让无秩序陶醉了。可这回,经济的窘迫,从城堡的后门,夺走了他的自由。

战争中什么关系也没有,战后信孝被捧上水产加工协会会长的位置,“他利用职务之便,把当时没受到控制的海蛇皮拿来做口袋卖,成立了一家小公司。海蛇正式名称是鲜鱼,属喉膘类的鱼。体形像鳗鱼,(身上无鳞,黄褐色中带横条花纹。这种身长达五尺的怪鱼,栖息在近海的岩礁里,人一凑近它时,它就獭洋洋睁开眼,“啪”地张开并排着锋利的牙齿的嘴。,他让协会里的人带路,去看了沿海洞窟里海蛇大量聚届的地方。久久地,从波浪格曳的小舟上,盯着那边看。岩石间蹲着的一条海蛇,朝着伯爵“啪”地张开嘴,伯爵被吓得浑身一哆咳。这怪色让信孝称心如意。

战后不久,皮革的限制全被撤消,东洋海产的事业困窘起来。他赶快变更经营范围,购进北海道的海带、排鱼、三陆地方的鲍鱼等海产,从中提取制作中国料理的材料,推销给在日本的华侨或是对中国走私的商社。一方面,为了交财产税,不得不卖掉镐木家的老房子。东洋海产也陷入了资金紧缺的困境。

这时,受父亲关照过的一个叫野崎的人,声称报恩,愿意拿出资金。只知道他是“头山满”的徒弟,是个中国流浪汉,除了留在信孝父亲家那个朴素书生时代的印象以外,他的出身和经历别人一概不知。有人说,中国革命时期,他投奔了由日本炮兵出身的士兵组成的“革命军”,干着命中一发就给多少钱的勾当。也有入说,他革命后,从哈尔滨拎着有双层底的皮包走私鸦片到上海,然后交给手下拿去推销。

野崎自己当了社长,他让信孝坐在会长位置不要管公司的经营;作为条件,每个月付给信孝十万元的工资。从那时起,东洋海产的实体变得莫名其妙,模糊不清。信孝也在那个时候,从野崎那里学来:炒美金”的方法。’野崎为制暖公司、捆包公司弄来驻日美军关系的订单,把佣金揣进自己的腰包,有时故意涂改订货单的价格,占渔夫们的便宜;东洋海产的组织和信孝的名字让他玩得滴溜溜地转。

有一次,正当驻日美军家属多数要回国去,野崎去为一个捆包公司弄订单,谁知道到当权上校的反对,事情搁浅了。他想到要靠椅木夫妻的社交手腕儿来解决。于是请上校夫妇吃饭,镐木夫妻和野崎去接他们”。上校夫人生小病没采出席。

第二天,野崎称私事来镐木家,‘说服夫人出马帮忙。没想到夫人回答说:和丈夫商量后给回音。大吃一惊的野崎用常识来判断,他揣测大概这个冒失的请求让夫人生气了。

“不需要那样的回音。‘喏(不行)’的话;说‘喏(不行)’就行了。惹您生气的话,我道歉;就算我没说;”

“我只说和丈夫商量一下,我家和别家不同哟。’丈夫肯定说‘恩’的。”

“呢?”

“别急,你就全交给我吧。作为条件呢。”夫人用公事化轻蔑的口气说:“…那条件嘛。假如我出马,合同订成的话,你接受的佣金可得分给我两成哟。”

野峙睁圆了眼睛;满怀希望地瞧着她。用他在外地干活时不知何处带上的怪语调的东京方言说:

“晦,那感情好。”

那晚上,在信孝面前,夫人用读课本的口气,一句不漏地报告了今日的商谈。镐木半闭着眼睛听着。然后朝夫人瞄上眼,嘴里嘟嘟哝哝不知在唠叨什么。夫人让这暖昧的逃避模样惹火了。这回信孝有滋有味地望着夫人说一

“我没阻止你,你火了吗?”

“说什么,现在这种时候!”

夫人知道信孝决不会出面阻止这个计划的。可她心里的一部分真的盼望丈夫阻止和气愤吗?倒也不是。她只是因为丈夫的钝感而发火的。丈夫阻止不阻止都是一回事。她自己早决定了。只是当时夫人抱着连她自己都吃惊的谦虚心情,想把没有同这个名义上的夫分手这种不可思议的纽带,确认为她自己体内某种难以理解精神纽带。把妻子放在眼前,自己已经让迟钝的感受弄麻木了,

孝连妻子这样高贵的表情都漏掉看了。决不相信凄惨,这就是高贵的特性。

镐木信孝害怕了,他觉得妻子像爆炸起来的火药。他特地站起来,抚着妻子的肩,

“对不住你。你按你喜欢的去做吧。这就够了。”

从那时起,夫人开始瞧不起他。

两天以后,夫人乘着上校的车,一起去了箱根。合同签成了.是让信孝无意识的网牵住了吧,轻蔑感反而让钢木夫人充当丈夫的同谋犯。老是两人联手行动。他们专抓那些不顾后果的冤大头,施展美人计。桧俊辅也是被害者之一。

同野崎有生意来往的驻日美军的重要人物,一个接一个地成为镐木夫人的情夫。美军经常有调动。新面孔眨眼之间就成了“囊中物”。野崎越来越尊敬夫人。

“……可是,自从我遇见了你以后,”夫人写道,我的世界为之一变。尽管我认为自己的筋肉里只有‘横肌’,但我也有和别人一样的‘非横肌’。你是墙壁;对狄夷的军队来说,你是万里长城。你是决不爱我的情人。正因为如此我仰慕你。现在也这佯仰慕你,“这样说的话,你一定会说,对我来说还有一个万里授城瞄;

说镐木吧。看到那个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以前我为什么不能和他分手了,一定是这个原因。但是镐木和你不一样。镐木不美。

“从看到你的那天起,我断然停止了娼妓行当;你可以想像镐木和野崎,会用怎样的欺骗、诱哄想来改变我的决心吧。可直到不久前,我不理睬他们,走过来了。可是有我才有镐木,:野蝇筋渐不愿给镐木工资了。镐木向我恳求,答应是最后一回,我终于拗不过又干了一次娟妓行当。若说我是个迷信家,你大概会笑的吧。拿回那份收获文件的那一天,我恰好看见了那个。

“我仅收拾了些宝石,来到京都。卖掉这些宝石大概够我生活的了。我想找一份正经的活儿。幸亏我姑奶奶说住多久都没关系。

“镐木没有我;当然会失去职位的。从裁缝学校拿的微薄收入,他是过不下去的。

“连着几天晚上都梦见了你。真想见见你。但也许还是不见的。

“对读这封信的你,我无法说出口让你为我做什么;往后,请你爱镐木,请你丢开镐木来爱我,我都不能说。希望你能自由,不能再不自由了。我怎么会想起来把你当成自己的东西呢?这就和要把天空当作自己东.西的想法一样荒唐。我能说的只有我仍然爱慕你。什么时候到京都来的话,一定到鹿谷来弯一下吧‘‘寺庙在冷泉院御陵的紧北面。”

悠一读完了信,讽刺的微笑从嘴边消失了。真没想到他被打动了。‘下午三点回到家时收到的信。读完一遍,又翻过来读了几个重要的段落。青年的脸上升起了红晕,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青年比什么(实在很不幸)都先让自己的纯朴所感动。他为自己的感动里甚至没有—点故意的成份而感动。那颗心,像大病初众的病人之心雀跃起来。“我是纯朴的!”

.他把美丽燃烧的脸颊贴在那封信上。他让这种发作,弄得神魂颠倒,”比喝醉了酒更酩酊大醉。他觉得在自己内部正有一种还没有被发现的新感情正在萌发。“就像写到论文最后一页,哲学家悠然点起;文烟时的乐趣一样,—故意让那感情发现得迟一点儿也很快活的。

桌上放着个父亲的遗物,让青铜狮子抱着的台钟‘自己的心跳和那秒针声音的交织,断得清清楚楚的。,从不幸的习惯中,他养成了一有什么让他感动,立刻就看着那台钟的坏习惯;有时担心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可常常最高兴持续不到五分钟便损失了,反而心定起来。”

恐惧让他闭上了眼。于是眼前立刻浮现出镐木夫人的脸。那实在是一幅清晰的素描,没有一根朦胧的线条。这眼、这鼻梁、这唇,不管哪一部分都让他清清楚楚地想起来,新婚旅行的车中,悠一不是把康子放在眼前,也描不出清晰的素描来吗?追忆的明确主要是由欲望唤起的力。回忆中,那夫人的脸实在是太美了,他觉得有生以来从投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

他睁开了眼。院子里的夕阳正照在盛开着的茶花树上。八瓣的茶花,熠熠生辉。’青年十分沉着地给这故意迟到的感情取个名字。仅仅这样还不满足,终于他嘟嘟哝哝地说出了口:“我爱她.只有这是真的。”

一且说出口立刻变假的感情,这痛苦的经验把悠一弄习惯了,这回对自己的新感情。他打算给予尖锐的考验。

“我爱着她,已经不觉得是假的。我的力量已经无法否定这份感情。我爱着女人!”

他已经不再要分析字的感情,‘他随便地将想像力和欲望放在一起,把追亿和希望混淆起来,他高兴得发疯了。‘他要把自己的分析癖、意识、固定观念、宿命、访念等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概骂倒,把它们埋葬掉。众听周知,这些是我们通常叫作“近代病”的各种症状。’

悠一在这说不清理还乱的感情中,忽然想到俊辅的名字,难道是偶然的吗?

“是呀。快去看检先生。‘听我挑明恋爱喜悦的人除了那老头没有人胜任。为什么呢,’我做这样唐突的自白,分辨出自己喜锐的同财,也就成了对老头阴谋诡计的复仇了。”

他赶快下楼去打电话。正巧碰到厨房里出来的康子。

“急着干什么去?好像有什么十分高兴的事嘛”——康子问。

“你看得出哇。”

一反平时豁达的冷酷,悠一轻松愉快地说。自己爱铺木夫人不爱康子,不可能有比这更自然、更光明正大的感情了;

傻辅在家。约好在“鲁顿”碰头。

悠一两手摄在外套口袋里,像一个打不了埋伏的人,踢踢石子,跺跺脚,等着电车……他向身旁不客气踏来蹭去骑过去朋自行车,抛去尖利的高兴的口哨声。

有轨电车那落后于时代的速度、插晃,让想像家的乘客坐着正合适。和平时一样,悠一凭窗眺望。宙外早春的街道渐渐暗下去,悠一沉入了梦想……他感到自己的想像力像陀螺飞快地旋转着。为了不让陀螺倒下,周围还必须继续使劲。可是,半路上还能给摇摇晃死的旋转再加一把力吗?这开始给它旋转的力到了尽头不就是最后吗?自己高兴的原因中,只有一样令他不安。

现在看起来,我一定从一开始就爱着镐木夫人的”。他想着。

“那为什么在洛阳宾馆,我会避开她呢?”——这反省里似乎有种令他毛骨依然的东西。青年立刻责难起这种恐怖和胆小来。洛阳宾馆避开夫人正是这种胆小在作祟’。

俊辅还没到“鲁顿”来。

悠一从来没有这样焦急盼望老作家来。他的手好几次去模模内侧口袋里的信。模一下信,像是模着护身符似的,俊辅到来之前,悠一的热情一点没消褪地保持着。

也许是焦急、盼望的关系吧,今晚推开“鲁顿”门的俊辅;多少有些威风凛凛的。穿着长披风,里边是和服。连服装也和近来的时髦爱好不一样?俊辅来到悠一旁边的椅子前;和这边那边桌上的少年们点头致意?让悠一大感惊奇。最近,这个店里所有少年都让傻辅请过客了。

“呀,好久不见。”

俊辅精神爽朗地伸出手。悠一有些结结巴巴了。这时倒是俊辅若无其事地开口了。

“是不是铺木夫人离家出走的事?”

“您已经知道啦?“

“镐木慌慌张张,跑来找我商量出路,把我当成寻找失物的算命先生了。”

镐木他……”说着”,悠一狡猾地笑了笑;像专门恶作剧的少年,背叛自己心中热情的清洁狡猾的微笑。“……说原因呀?”

“对我可是样样保密,没说呀。我猜是让太太看见跟你做爱的场面了吧。”

“猜的真准呀。”——悠一大吃一惊。

“我的棋谱、上,该出现这种棋局的。”老作家满足过头了,长年地、令人烦躁地、拼命咳嗽起来。于是,悠一去给他揉背、倒水,忙得不亦乐乎。

咳嗽停下了,俊辅脸上发烧,眼眶蓄泪,冲着悠一问:“然后?……怎么啦?”

青年默默地掏出那封厚厚的信。俊辅戴上眼镜,先快速把信数了一下,有些生气似地说:“有15张哇。”于是,他坐坐直,披风中的和服摩擦着发出沙沙声,读起信来。

那是夫人的信,悠一却觉得仿佛自己在老师面前让老师看他考试卷子时那种心情。他自信丧失,怀疑起自己来。这惩罚的时间快点过去就好歹……幸亏硅债稿子的俊辅读得很快,一点不亚于年轻人。可是自己那样感动的地方,俊辅照样毫大表情地读了过去;悠一见了开始不安起来,自己的感动准不准呢?

“好一封信。”俊辅摘下眼睛,拿在手上拨弄着。“女人确实是没本事的,。但时间场合不同,也会有代替才能的东西,这信就是证据。即执着之念呐。””我想听先生说的,不是评论。”

“我可没作评论哟。对这样出色的东西不可能评论;你对出色的秃顶、出色的盲肠、出色的练马产萝卜作评论吗?”

“可是,。我受感动了。”青年像哀叹般诉说着。

“什么,感动?这可让人吃惊。贺年卡倒是多少盯着让对方感动才写的。假如弄错了,有什么让你感动的东西,那就是这封信这种最低级的形式。

“……不对。我明白了。我明白自己爱着镐木夫人。”

听到这话,俊辅笑出声来。足以使店里人都回过头来的笑声又渐渐上升到喉咙口。’喝口水让水呛了一下还在笑。那笑声就像糯米糕一样,越是想剥下来,.。越是紧紧粘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