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辅的拼命大笑里,既没有嘲骂也没有爽朗,更没有任何细小的感动倾向。是直裁了当的大笑。所得运动竞技和机械体操似的笑。这可以说是或在老作家能够她的惟一的行为。与咳嗽的发作和神经痛不同,至少这拼命大笑不是被强迫的行为。

听着大笑的悠一,也许并没有被嘲弄的感觉吧?桧俊辅通过这种止不住的大笑,体内感到了对世界的连带感。

大笑不止,一笑了之,由此世界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老毛病的嫉妒与憎恶,即使借了悠一的活体,也只是促使作品制作的力量。他的存在和世界还有多少联系,他的跟睛瞥见到地球背面的蓝天,这笑所具有的力就是这样的力—。

从前俊辅去沓挂旅行时,曾遇见过浅间山的火山喷发。深夜旅馆的窗子纤细地抖动起来,劳累一天的他从浅睡眠中惊醒。每隔三十秒有一次小爆发。他赶快起来眺望火山口。没有可称做声音的声响。山顶发生了轻微的轰响,紧接着,红红火焰的飞沫腾起来,俊辅觉得像汹涌的波涛拍打着岸边。腾空而起的飞沫,缓缓破裂,一半再次落人火山口,另一半则变成暗红色的烟,在空中漂荡。那周围,像是一片夕阳残照的景象。这止不住的火山微笑,伴着远远的轰响谈下去了。可是俊辅觉得,时不时来造访自己的感情,像是被火山哄笑隐藏的比喻一般。

从他屈辱的青年时代起有几次激起过这种情绪。有时,譬如像这样的深夜,独自一人旅行中的深夜,他会在黎明时跑下山坡这时,他对造访心灵的世界抱着怜悯的心情。这时他感到自己是个艺术家,“精神“所允许的一种好处,精神相信自己具有不可测高度的喜剧性体息。想起这些,他就像呼吸到清新的空气一样,体味着想起这种情绪的滋味。就像登山者让自己投下的巨人般身影吃了一惊似地,他直率地为自己的精神所允许的巨大情绪而感到惊奇。

这种情绪该叫它什么呢?俊辅没给起名字,只是一个劲儿的笑。这笑里边确实缺乏敬意。对自已自身的敬意同样快乏。而且,由笑连接世界的时候,这种由怜悯产生的连带感让他的心接近了被称作人类爱的虚假至爱。

俊辅终于止住了笑。他掏出怀里的手绢擦去眼泪。苍老的下眼皮让泪打湿了,像青苔一样叠起了皱纹。

“什么感动!什么爱!”他激动地说,“究竞留下点什么来呢?感动那玩意儿,就像长相好的老婆那样,容易犯错误。所以呐,这玩意儿最能勾住低级男人的心。

“别生气,阿悠‘我可没说你是低级的男人。你现在偏偏陷在憧憬感动的情绪里。你纯洁无垢的心里,正好有一种感动的饥渴,这只是单纯的生病,就像到了时候少年会恋着恋爱本身一样,你不过是让感动来感动了;固定观念治好的话,你的感动准会烟消云散的。你也应该知道的,这世上没有肉感之外的感动。不管怎样的思想,怎样的观念,不带肉感的东西不会让人感动。人有让思想的阴部感动的癖好,就像爱虚荣的绅士那样,散布让思想的帽子感动的论调。倒是不用‘感动”这种暖昧词语的好。

“实在对不起你,来分析一下你的证言看看。你第一次作证说‘我感动了’。接着你作证说,‘我爱镐木夫人’。为什么把这两样拉拢在一块儿?因为你心里清楚根本就没有不伴有肉感的感动。于是,慌慌张张加上‘爱’的附言。这时,你就代表了有爱的肉感。这一点你不反对吧。镐木夫人去了京都,关于肉感的问题可以只管放心了,于是,你不就第一次原谅你自身对她的爱了吗?”

悠一像以前一样,并没有很快接受这样的说法。那深深忧郁的眼睛仔细盯着俊辅感情的变化,他学会把俊辅的话一句一句剥光了来品味。

“尽管这么说,那又为什么。”青年插进嘴来,“先生说肉感时比说别人的理性时,听起来更冷酷呢?比起先生所说的肉感,我觉得我读信时的感动,更要热血沸腾。真的这世界上肉感以外的感动都是虚假的吗?这样的话,肉感不也是虚假的吗?只有取决于朝某种东西而去的欲望那贫乏的状态是真货,瞬间的充实状态都是虚幻的吗?我实在想不通。像乞讨者那样的生活方式,那种老是把自己盘子里讨来的东西藏起来,让别人不断投进施舍物的生活方式,在我看来太低贱了。我常常想挺身而出,即使是为了再虚假的思想,我也不在乎,即使茫无目标我也不在乎。高中时候,我经常跳高、跳水,往空中投出自已的身体,那真是太美妙了。我觉得,一瞬一瞬,我在空中停住了。田径场上青草的绿、游泳池里水波的绿,那时在我身边净是绿。现在我周围可是什么绿色也没有。真的,为了虚假的思想我真不在乎。譬如自我欺骗应征去了义勇军,立了战功的人,他的行为不是并没有改变成战功吧?”

“哎呀,你也真是个奢侈的主哇。你难以相信过去自己感动的所在,你拿得过多让你痛苦。于是我教给你没有感动的幸福。你又想回到不幸去吗?和你的美貌一样,你的不幸不是也已经很完善了吗?以前,我没有说明白,直说了吧,你能把许多男女东一

个西一个弄得不幸的那种力量,不仅仅是你的美貌,更是来自于你自己不亚于任何人的不幸天分。”

“这倒是的。”——青年眼里的忧伤又加深了,先生终于说出来了。先生的教训也因此变得很通俗。先生只是告诉我只有盯住自己的不幸生活,没有逃出自己不幸的路。可是,先生,以前您一次也没有感动过吗?”

“肉感以外的感动嘛,没有。”

这时青年带着嘲弄的微笑说:

“那么……去年夏天在海边第一次遇见您的时候呢?”

俊辅愕然了。

他回忆起夏天炽热的阳光,蔚蓝的大海,一条水脉,打着耳朵的海风……于是又想起让他那样感动的希腊式幻影、布罗奔尼撤派青铜像的幻影。’

在那里难道没有什么肉感,没有隐约可见的肉感预兆吗?

那时,以前一直与思想无缘生活着的俊辅,第一次拥有了思想,难道那思想里也包含着肉感吗?直到今天让老作家不断疑惑的东西正悬在此。悠一的话击中了俊辅的要害。

“鲁顿”的音乐唱片暂时停下了。店里很空,老板也出门去了。来来去去的汽车喇叭声在室内嘹亮地响起来。街上的霓虹灯亮了,平庸的夜开始了。

俊辅毫无意义地想起自己过去写的小说中的一个场面:

“他仁立着,看到了那棵杉树。杉树很高大,树龄也很大。阴天一角裂开了,落下一道如瀑布般的光,照亮了那棵杉树。光照亮了杉树,但无论如何进不了树的内部。它只能空旷地传到杉树的周围,落到满是青苔的泥土上。…他异样感到了杉树的意志:拒绝光,却向天上发展。像是带着一种招生命的幽暗,原封不动传达到天上的使命。”

他又想起刚才读过的镐木夫人信里的一段话:

“你是墙壁。对狄夷的军队来说,你是万里长城。你是决不爱我的情人。正因为如此我仰慕你。现在也仰慕你。”……俊辅从悠一轻轻张开的嘴里,看到像长城般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难道对这美青年产生了肉感吗?”他后背发冷地想着,“不然的话,就不会产生这样揪心的感动哇。’什么时候,我拥有了欲望啦。实在回避不了。我恋着这青年的肉!”

老人暗暗摇了摇头。毫无疑问,他的思想里包含起肉感来。这思想第一次获得了力量。俊捕忘记了死人之身,又在恋爱了。

忽然,俊辅的心变得谦虚起来,眼里那傲慢的光消失了。像折起翅膀一祥,耸起了穿披风的肩。他又一次紧紧盯着悠一流线形的眉,悠一脸正转往别处。俊辅嗅到了周围充满的年轻气息。“我肉感地爱着这个青年,”——他想着,“这样不可能的发现却在这把年纪变成了可能,那也就不能说悠一不会肉感地爱上镐木夫人。”——于是,他说:

“怪不得呢。说不定,你是真爱上镐木夫人了,听你的口气,我似也这样觉得了。”

俊辅为什么要怀着难受的心情说这番话呢?连俊辅自己也不知道。像是从自己身上剥掉一层皮似地难受。他在嫉妒。

接俊辅作为教育家少许正直了一点。于是他这么说了。青年们的教师,全知道他们的年轻,同一句话,有时是考虑相反效果;才说的。果然;悠一逆转了,他听了那率直的话。他产生了一种不借助别人的力量,正视自己内部的勇气。

“根本没那回事。我还是不能爱镐木夫人的。我也许是对第二个‘我’,夫人那样爱着的‘我’,这世界上无比美貌的一个青年抱着依恋之心吧。那封信确实有那样的魔力,谁看了那信都很难把那信的对象当作自己的。我决不是纳尔西斯。”他傲慢地辩解着,“如果我自负的话,那么会不困难地把那信的对象与自己等同起来,但是我没有自负,我喜欢‘阿悠’。”

这反省的结果,悠一在俊辅身上感到几分杂乱无章的亲切。为什么这时,俊辅;悠一都爱着同一样东西呢?“你喜欢我,我也喜欢我。我们是好朋友吧”。——这是利己主义爱情的公理。同时,是相思相爱的惟一事例。

“不,不是那么回事。我总算明白过来了。我没有爱铺木夫人。”

悠一说,俊辅脸上溢满了喜色。

恋情这种东西,从潜伏期长这一点来看,很像发热病;潜伏期各种不协调的感觉,等发病时才知道那是些兆头。其结果,发病的人会觉得,世界上再没有用热病的病因解释不通的问题了。战争发生了。“那是热病哟”,他会气喘吁吁地说。哲学家们要解决世界的疾苦而忧心仰仲。他会让高烧缠得很苦恼地叫:“那是热病

哟。.

桧俊辅一旦感觉到自己爱着悠一,那么,那刺心的嫉妒,天天盼着悠一电话的声音,把它当作惟一乐趣的那种生活,那不可思议挫折的疼痛,让他下决心去京都的悠一长久无消息的悲哀,京都旅行的愉快等所有抒情唉叹的原因,其实都在这里。这发现可是不吉利功,如果把这个当成思恋的话,那么参照俊辅一生的经验,一定会失败,而且毫无希望。“必须等待祝会,该藏就得藏。”最后,没有自信的老人说给自己听。

从牢牢束缚自己的固定观念中解脱了出来,悠一又把俊辅当做可以随意吐露自己心怀的人。他稍带良心责备地说:

“刚才,好像先生已经知道我和镐木的事了,真奇怪呀。我想我就是没有把这件事漏给先生呀。先生从几时起知道的?”

“京都旅馆里,钢本来找他烟盒的时候起。”

“那时已经…”

“好吧,算了,算了。听这故事没劲。比这要紧的是想想这封信的善后之策。你必须这样想。翻来覆去说上一百万遍也好,那女人没有为你去自杀,那是对你的大不敬行为。要报复这种罪恶。你决不要回信,就这样,站在旁观的第三者位置上,让他们夫妇破镜重圆。”

“镐木那边呢?”

“把这封信给他看。”俊辅尽可能简单扼要,他很别扭地说,“而且最好清清楚楚地和他断交。伯爵心烦意乱无处可去,就会去京都吧。于是,镐木夫人的苦痛也就功德圆满了。”

“我也正在想这事呢。”青年让鼓起了行恶的勇气,高兴地说,“可是,有一些不顺心的,镐本那边缺钱,我放弃吧……”

“你还在想那种事?”——他又一次看着有些任性的悠一高兴起来,俊辅兴致勃勃地继续说.:“要是你和镐木交往是以钱为目的的,那是一回事;如果不是的,钱不钱的与这没关系。不管从哪方面看,这个月你是领不到工资的。”

“实际上,上个月的也是最近才领到的。”

“你瞧瞧。就那样,你还喜欢镐木?”

“开玩笑哟。”悠一自尊心受了伤,他几乎叫起来:“我只是许过身子罢了。”

这甚是缺乏明确心理的回答,突然让俊捕的心沉重起来。他给了青年五十万元,把这事和青年的顺从程度联系起来想了想。这个经济关系之间,意外的不过瘾;不能想像悠一会许身给自己,他感到恐惧。另外,悠一的性格又是一个谜。

不仅如此,刚才商定好的计划,以及悠一对此的共鸣,回过头来想一想,让俊辅感到不安。那计划里有多余的部分。一开始就有俊辅纵容自己私情的多余部分。……“我像个让嫉妒攫住的女人那样忙个不住。”——他喜欢这样让自己不痛快的反省。

…这时,“鲁顿”进来个打扮人时的绅士。

五十上下的年纪,没留胡子,戴着无边眼镜,小小鼻子旁边有颗黑病。德国人那种四方方神气傲慢的脸。下额总是往里收得牢牢的,眼光甚是冷峻。鼻沟下明显的线条特别给人冰冷的印象。脸的整体勾勒出不大低头的气氛。他脸上有透视感觉,那坚硬的额头成了巍峨的背景。只有一个缺点,右半边脸上有轻微的面神经痛。站在店里,.,他扫视了一下,眼睛和脸像闪电般痉挛了一下。只一瞬间,又恢复到先前若无其事的脸相;宛若那一刹那,空中掠过什么东西似的。

他的眼光与俊辅眼光相遇了。脸上稍稍浮出些困惑的影子。已经不能装作没看见了。他亲切地堆起笑:“啊——先生”招呼了一声。他只看到圈子里边的人,才摆出好面孔的。

俊辅招呼他坐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他坐下了,他一眼就盯上了眼前的悠一,和俊辅说话,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悠一。隔几十秒就要来一次闪电的眼睛和脸颊,悠一可没少吃惊。俊辅觉察到了,给两个介绍:

“这位是河田先生,河田汽车公司的社长,我的老朋友。这位是我的外甥南悠一。”

河田弥一郎,九州萨摩市出身,‘他是日本最早的国产汽车事业发起人上辈河田弥一郎的长子。不肖的儿子,立志当小说家,进了当时俊辅任教法兰西文学的K大学预科。俊辅读过河田写的小说习作原稿。没觉得他有这方面的才能。他本人也泄大气了。于是他父亲趁机把他送进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专攻经济学。毕业后,又送他到德国,学习汽车工业。回国后,弥一郎完全变了,变成个实干家。战后,父亲被赶下台以前,他一直无声无息。父亲下台后,他当了社长,父亲死了以后,他发挥出比父亲出色得多的才能。当时大型轿车的生产被禁止了,于是,他就及时转换成制造小型汽车,以出口亚洲各国为主。他在横须贺设立了分公司,一手包揽了吉普车修理的业务,获得了极大的利润。就任社长以来,一件偶然的事情,让他与俊辅重温旧好。给俊辅祝贺六十大寿的盛大宴会就是河田给操办的。

“鲁顿”的巧遇,成了无言的自白。所以两人决不触及这个双方心里都明白的话题。河田请俊辅吃饭。为确定日子,他拿出自己的记事本,把限镜推到额头上,找着可以预定的日子,宛如在一本特大辞典里找自己做了记号又忘了的那一页。

他总算找到了。

“下星期五六点,只有这个时间了。以前订好在这一天的会议延期了。先生能不能抽个空?”

这样繁忙的人,倒有用心思让轿车等在前一个街角,偷偷上“鲁顿”来吗?俊辅答应了。河田又附加了个意外的请求:“今井街那边的‘黑羽’鹰把式料理,尊意如何?外甥不用说也一起来吧。有空的吧。”

“恩。”悠一漠然答应了一声。

“那我去订个三人席。有变化我打电话给您。忘记了可不成。”——说完,他急忙忙地看看表,那我先走了,不能慢慢地和先生叙上几句,真遗憾。改天吧,改天。”

这大阔佬十分悠然地走出去了,可两人觉得他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样。

俊辅扫兴地没做声。眨眼问,悠一觉得眼前受一凌辱似地。俊辅设等悠一问,就说开了河田的经历,说完,披风“索索”作响地站起来。

“先生去哪里?”

傻辅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一小时后,有个翰林院会员陈腐气的宴会要去参加。

“有个会议。所以我出来了。下星期五五点前来我家,河田派车来家里接的。”

悠一注意到俊辅从复杂的披风袖里仲出的手。从层层堆积的罗纱里伸出青筋暴露衰老的手布满了羞耻的表情。假如悠一心思再坏一点,他会一点不废事地故意装作没瞧见那只奴隶般谦恭哀婉的手。可是他握住了那手。老人的手细细地颤抖着。

“那么,再见了。”

“今天真该好好谢谢你。”

“谢我?……别谢我呀。”

——俊辅一走,青年就打电话给信孝问他几时有空。

“什么?那事以后有信来7”——声音提高了八度。“不来我家,我去找你吧。晚饭没吃吧?”——他说了个餐馆的名字。

等菜端来的时候,镐木信孝贪婪地读着妻子的信。汤端来了,他还没有读完。信读完的时候,凉透了的汤盘底下,沉淀着涨泡开来已经难以辨认A、8、C的通心粉碎片。

倍孝没看悠一的脸,瞅着别处喝汤。这个想到处寻求同情,又无法找到同情自己的对象,处于窘困境地的男人,伯是连平时最拿手的好戏都会失手,定会来个把一勺汤泼到膝盖上的把戏吧。悠一津津有味地瞧着。谁知汤没泼出来就喝完了。

“真可怜哇……”信孝放下汤匙,自言自语地说,……真可怜……没有比她再可怜的女人了。”这时,信孝的感情夸张,不管多么细小,都是悠一不痛快的理由。怎么说呢?该说那是比照悠一对镐木夫人伦理关心的夸张:

信孝重复了好几次。“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他就是这样把妻子指出来,兜着圈子试着把同情引向自己。悠一老是那副毫不动心的面孔,信孝实在忍不住了:

“都是我不好。别人谁也没罪。”

“是嘛?”

“阿悠,你究竟还算人不。对我冷冰冰我不在乎,连我无罪过的老婆也……”

“我可没有罪过。”

伯爵将牛舌鱼的小骨头仔仔细细地收拾到盘子边上,没做声。不一会儿,他带哭腔地说:

“……这话没错。我呀,完蛋了。”

再呆下去,悠一无法忍受了。

这个中年老练的男色爱好者,缺乏直率到了愚蠢的地步。他现在演出的丑态,比直率的丑态要难看十倍。他努力想把丑态当祟高的东西拿出来给人看。

悠一瞧了一下周围饭桌上的热闹情景。一对装模作样的美国男女,相对而坐用着用餐。不大说话,几乎不笑。女的轻轻打了个喷嚏,;赶忙用餐巾捂住嘴,说了声“excllseme”(对不起)。另一桌像是刚做完道场回来的日本人的亲戚们,一大群人围着个圆台面。他们在说着死人的坏话,不时发出哄堂大笑。寡妇像是个胖胖的女人,穿蓝灰色的丧服,手指上戴满戒指,五十岁左右,她的声音最尖最刺耳…

“老头给我买的钻戒哇总共有七个:我呀偷偷地卖掸四个,换了几个玻璃做的。后来,打仗时搞募捐活动,我就吹牛说,那四个我给捐了,留下三个真的。就是这几个(她扬起手,把指甲一面对着大家),我老头还直夸我呢,说还好没有全捐出去。你不老实可真了不起什么的。”‘

“哈哈;丈夫戴了绿帽子啦。”;

只有悠一和信孝的饭桌,像是从那边单独分开来似的,像是只有两个人在孤岛上似的。花瓶、餐具刀、汤匙等金属器物,发出冷灿灿的光。悠一怀疑自己对信孝的憎恶,是不是因为他单单是个同类的关系。

“帮我去京都跑一趟怎么样?”

突然倍孝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我去2”

“问为什么,能把那个带回来的只有你了。”

“你要利用我吗?”

“说什么‘利用’?”“波普“装腔作势的嘴唇上浮起了苦笑,“别说客套话呀,阿悠。”

“不行哟。我去的话,太太决不会再回东京的。”

“凭什么你这么说?”

“我理解太大的为人。”

’“这可叫我吃惊。我这边可是20年的夫妻呀。”

“我和太太交往还不到半年,但是我肯定比会长更了解太大的为人。”

“你向我摆情敌架子呀。”

“恩,也许是的吧。”

“没想到,你……”

“没关系的。.我讨厌女人。可是会长你,到了这种地步还要冒充他的丈夫吗?”

“阿悠!”——他发出令人毛骨依然的撒娇声音,“别吵啦,求你了。”

然后,两人默默地用起餐来。悠一多少有些失算。就像个用厉声呵责给病人打气的外科医生一样,悠一抱着好心肠,想在分手之前,多让对方讨厌自己,至少这样让对方能减轻些苦恼;然而这样冷漠地对待他,恰恰适得其反。想让对方讨厌,那就得顺

着信孝,亲热一点,妥协一点。让“波普”着迷的正是悠一的精神残酷,越是给他看到冷漠,越是痛快地刺激他的想像力,让他执迷不悟越陷越深。

出了饭店,信孝悄悄地让悠一挎着他的胳膊。悠一觉得无所谓,就随他去了。这时,一对擦过身边的年轻恋人,也挎着胳膊悠一听见学生模样的男人在女人耳边小声说:

“瞧,那一对准是同性恋。”’

“恩,真恶心。”

羞耻、愤怒,让悠一两颊潮红起来。他甩开信孝的胳膊,把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信孝没有吃惊。他早就让这种待遇弄惯了。“那些混蛋!那些混蛋!”——美青年牙齿咬得格格响。“在那350元歇一歇的情人旅馆里公开调情的混蛋们1弄得好再弄个老鼠窝一样的爱巢吧,混蛋!睡眼惺松地快快多生几个孩子吧,混蛋2星期天带孩子去百货店里的大篷吧,混蛋!一生于一次两次,结结巴巴算计算计搞婚外恋吧,混蛋!到死都打着健全家庭、健全的道德、良知、自我满足的招牌吧,混蛋!”

然而,胜利总在乎庸的那一面。悠一知道自己竭尽全力的轻视,根本就敌不过他们自然而然的轻视。

镐木信孝要为妻子活着去干一杯,想拖悠一去夜总会,看看时间还早。二人进了电影院打发时间。

电影放的是美国的西部片。黄褐色的山里边,骑马的汉子让骑马的恶汉成群结队地迫着。主人公穿过小道到达山顶,在山顶的岩石缺口处阻击追踪者。被射中的恶汉沿着斜坡滚落下去。远处,仙人掌林立的天空里。悲剧的云彩闪着光芒……两人设做声,微微张开嘴,呆望着这片没有疑惑行为的世界。

电影院出来,春夜10点的街上好寒冷。信孝叫了辆出租车开到日本桥。今晚,日本桥著名文具店的地下室里,挂着通宵营必到凌晨四点招牌的夜总合,举行开业典礼。

店经理穿着晚礼服,在酒吧台和受邀请的来宾寒喧。到了那里,悠一才知道;信孝与店经理是熟人,今晚弄到的是招待券。今晚的祝酒原来是不花钱的。

所谓的有名人来了很多。镐木信孝滥发着“东洋海产”的名片,让悠一提心吊胆。画家也有,文士也有。他忽然想起俊辅今晚的会别就是这里吧,当然不会有俊辅的身影。音乐始终吵吵瘦嚷地奏着,许多人在跳舞。

为开店招集来的女人们,穿着新款的制服兴高采烈地忙碌着山间小屋风格的室内装潢与那些穿晚礼服的很不相称。

“痛痛快快喝到天亮阳。”和悠一路舞的漂亮女人说,“说你是那人的秘书?别理他。什么玩意儿,会长会长了不起似的。来我家让你住,中午饭时起来。给你煎个荷包蛋。你还是小少爷,就给炒个鸡蛋怎么样?”

“我呀,喜欢吃菜肉蛋卷。”

“菜肉蛋卷?噢,你可真讨人欢喜。”

喝醉酒的女人亲了悠一一下。

回到位子上。信孝已经倒了两杯杜松子酒等着了。他说:“来,

干杯!”

“为谁?”

“祝贺镐木夫人的健在,来吧。”

这意思朦胧的干杯,吸引了女人们的好奇心,一个劲儿地打听。悠一望着玻璃杯里和碎冰一起浮在表面的柠檬。切成薄薄的圆片,像是缠着一根女人的头发,他眼睛一闭,“啪”地一口喝干。他觉得那是镐本夫人的头发。

镐木信孝和悠一走出那个店已经是深夜一点了。信孝要叫出租车。悠一没理睬,只顾一个人飞快地走着。“别耍孩子脾气哟。”

爱着他的人想。他知道到头来总要和他上床的。说不定不该跟到这儿。妻子又不在,让那家伙去家里睡,神不知鬼不觉呀。

悠一没有回头,往日本桥的交叉路口迅速走过去。信孝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说:

“去哪儿嘛。”

“我回家去。”

“别说傻话了!”…

“我有家庭。”

正好开来一辆车,信孝叫住,打开车门。他拉住悠一的胳膊。臂力还是青年的强。“你一个人回去不就得了!”悠一挣脱手臂,退到很远,丢过来一句话。两人互相瞪了一眼。信孝死心了,朝叽哩咕咯罗嗦着的司机鼻子尖,“呼”地关上车门。

“再走几步说说话。走一走酒也会醒的。”

“我也有话要说。”

爱慕者心里不安地打起鼓来。两人在深夜无人的人行道上,脚步“笃笃”地走了一会儿。

走电车的大街上,还有飞驰的汽车来来往往。再走过一条横马路,市中心深夜硬梆梆的寂静就到此为止了。两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N银行的背面。那周围,圆球形的街灯相连,明晃晃地点着;银行建筑,集中了长长的棱线,耸立着。除了值夜班的,这条街上的居民全离开了,住着的只有堆积起来,有秩序站立着的石头。窗子都叫铁栅栏挡住,暗淡地关闭着。阴郁的夜空中远雷阵阵,闪电将隔壁银行圆柱子的侧面微微照亮了一下。

“有话说,是什么?”

“想和你分手。”

信孝没有回答,暂时只有脚步声在广阔的路面周围回响起来。

“说什么?突然的?”

“到时候了。”

“你,心血来潮吧。”

“客观地想着呢。”

这“客观”一词的孩子气,让信孝笑起来。

“我这头可不分手。”

“随你的便。我不再见你了。”

“……嗨,阿悠,和你交往以后,我可没再和其他人来往过。我是因为有了你才活着的。寒冷的夜里你胸部出现的红斑点,你的声音,‘盖’聚会那天黎明时你的例脸,你的生发油的气味,没有这些,你叫我……”

“那你去买一瓶生发油,天天闻闻不就够了嘛?”

悠一在心里嘀咕着。年轻人觉得压在自己肩上的信孝的肩膀真烦人。

抬头一看,两人前面有条河,好几只驳船连在一起。不断发出凝重嘎吱嘎吱声。那边的桥上,‘汽车前灯交叉晃动投下巨大的影子。

两人折回身又走起来。信孝兴奋地说个不停。他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发出又干燥又轻微的声音,那东西滚了过去。那是百货公司春天在拍卖装饰用的一枝樱花假花,从屋檐上掉下来的。弄脏的纸樱花,只发出了团皱了的纸的声音。

“真的想分手?真的吗?阿悠,真的我们的友情就此完蛋了吗?”

“说什么友情,真可笑。友情的话,哪有必要一起上床呢?今后,假如只是友情的话,还可以交往下去的嘛。”

“……”

“瞧,不是那回事吧。”

“……阿悠,求你了,别丢下我孤军零的一人……”——他们走进黑暗的横马路。“…你喜欢什么一定给你做到。我什么都肯干。你让我在这里亲吻你的鞋,我马上就于。”

“别假惺惺的做戏。”

“不是做戏。真的干,不是做戏。”

也许只有在这种大戏剧中,信孝这种男人才会说出心里话。橱窗上下了铁栅栏门的点心铺前,他跪倒在人行道上。他抱住了悠一的脚,亲吻起那双鞋子。鞋油的气味让他恍惚起来。薄薄沾了一层灰的手指他也吻。他还想解开悠一的外套亲吻年轻人的裤子,悠一弯下腰用力掰开箍在自己脚腕上那“波普”的手。

一种恐怖感攫住了年轻人。他撒开腿跑起来。信孝没有去追。

他站起来拍拍灰,掏出白手绢,探擦嘴。手绢上也沾上了鞋油的痕迹。信孝又成了一贯的信孝。他用一贯的,走一步上一次发条般的摆架子步伐,走起来了。

远处一街角,可以看到叫住出租车的悠一那小小的影子。车开动了。镐木伯爵想一个人走到天亮。心里没有叫悠一的名字,他叫着夫人的名字。只有她才是伙伴;除了是他行恶的伙伴,她又是他的祸事,他的绝望的、悲叹的伙伴。信孝准备一个人去一趟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