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都怕讲这件事。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这一切现在对于我就像个幻影似的。这么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同当时像我这样一个可憎可厌的浑小子约会呢?——乍一看,不就是这回事吗!当我离开丽莎之后,我便风驰电掣般向前飞奔,当我的心开始怦怦跳的时候,我就直截了当地认为自己疯了:我忽然觉得约会什么的太荒唐,荒唐得也太明显了,简直无法相信。然而我却毫不怀疑,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甚至是这荒唐越明显,我越信以为真。

已经敲过三点了,这使我很不安,“既然给我定了约会,我怎么可以迟到呢。”我想。我脑海里还闪过一些愚蠢的问题,诸如:“现在,我怎么是好呢,勇敢地一往无前,还是胆怯地临阵脱逃呢?”但是这一切只是一闪念而已,因为我心中还有一个主要问题。我拿不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头天是这么说的:“我明天三点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就这么一句话。但是,首先,我在她那里,在她的房间里,从来就是被单独接见的,她爱讲什么就讲什么,用不着再另外找个地方,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去;可见,干吗又要另外约个地方,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去呢?还有个问题: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会不会在家里呢?如果这是约会,那,这么说,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不会在家。如果事先不跟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说好,又怎么能做到这点呢?这么说,连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参与了这秘密?我觉得这想法显得既离奇又有点男盗女娼,几乎很粗俗。

最后,她不过是简简单单地想去看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她昨天告诉我这话并没有任何用意,是我自己在想入非非。而且这话说得那么随便,那么漫不经心,那么平静,而且,这是在极其无聊的聚会以后说的,因为我昨天在她那里的所有时间里,我不知为什么就像丢了魂似的:我坐着,磨磨唧唧,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在生闷气,心里又非常胆怯,而她正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后来才弄清楚,她听见我要走,还特别高兴。所有这些想法,当时都在我的脑海里翻腾。我终于决定,我一进去后就拉铃,厨娘出来开门后我就问她:“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在家吗?”如果不在家,那就是“约会”。但是我并没有怀疑,并没有怀疑这不是约会!

我跑上了楼梯,——在楼梯上,在房门口,我的整个恐惧不翼而飞:“豁出去了,”我想,“不过要快!”厨娘开了门,用她那可憎的冷漠带着鼻音说,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不在家。“就没有别人啦,没人在等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回来吗?”我想这么问,但是没问出口,我想“还是自己看的好”,于是我向厨娘嘟囔说,我可以稍等,说罢就脱去大衣,推开了门……

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坐在窗户旁,“在等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回来”。

“她不在家?”她忽然似乎既关切又懊恼地问我,似乎因为只看到我而感到懊恼似的。她的声音和脸色都与我的期望大相径庭,因而我在门口木然地站住了。

“谁不在家?”我嘟囔道。

“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呀!昨天我不是请您转告她,我三点来看她吗?”

“我……我根本就没看见她呀。”

“您忘了?”

我大失所望地坐了下来。原来是这么回事!主要是一切都像二二得四一样一清二楚,可是我——我却异想天开。

“我都不记得您请我转告她了。再说,您也没有请我,您只是说您三点到这里来。”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没有抬头看她。

“啊!”她忽然叫起来,“既然您忘了告诉她,可是您自己却记得我三点要到这里来,那您到这里来干吗?”

我抬起了头:她脸上既没有嘲笑也没有愤怒,有的则是她那灿烂的、愉快的微笑,以及在她面部表情中某种刻意表现出来的调皮,——这是她一贯的表情,然而——这调皮劲儿几乎天真得跟孩子一样。“瞧,我把您整个人都逮住了;嗯,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的整个脸似乎都在这么说。

我不想回答,又低下了头。沉默持续了约莫半分钟。

“您现在从我爸那里来?”她忽然问。

“我现在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儿来,我根本就没去看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公爵……这,您是知道的。”我突然加了一句。

“您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儿没发生什么事吗?”

“您是说我现在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没有,我在看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之前就是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儿。”

“您在她那儿也没变聪明点儿?”

“没有,没有变聪明点儿。此外,我在那里还听说您要嫁给比奥林格男爵了。”

“这话是她告诉您的?”她突然感兴趣起来。

“不,这是我告诉她的,而我是听纳晓金方才在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家做客时告诉他的。”

我一直没有抬头看她:抬头看她,那就意味着我整个人都被光明、快乐、幸福所照亮,而我偏不愿意成为幸福的人。愤怒的毒刺扎进了我的心,一刹那间,我作出一个巨大的决定。接着就忽然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都差点不记得我说什么了。我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嘟嘟囔囔,但是我已经很勇敢地看着她。我的心在怦怦跳。我先是从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讲起,不过,也许,说得头头是道。她先是带着那种从来没有离开过她面部的淡淡的、耐心的笑容听我讲,但是慢慢、慢慢地,惊奇,接着甚至是恐惧,倏忽闪过她那专注的目光。那笑容虽然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但是这笑容有时却似乎在发抖。

“您怎么啦?”我问道,忽然发现她全身颤栗了一下。

“我怕您。”她几乎惊慌不安地回答道。

“为什么您不走开呢?瞧,现在既然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不在家,而且您也知道她不会回来,那,由此可见,您就应该站起身来,走开呀,不是吗?”

“我想等她回来,但是现在……倒也真该……”

她微微站起身来。

“不,不,您坐下,”我按住她,“瞧,您又发抖了,但是您即使害怕也常常是笑嘻嘻的……您脸上永远挂着笑容。瞧,您现在还真的开心地笑了……”

“您不是在说胡话吧?”

“是说胡话。”

“我怕……”她又悄声道。

“怕什么?”

“我怕您会拆掉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她又微微一笑,但是这回已是当真害怕了。

“我受不了您那笑容!……”

我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整个人仿佛在飞。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推我前进。我还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么跟她说过话,总是怕兮兮的。就是现在,我也非常害怕,但是仍旧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我记得,我说到了她的脸。

“我再受不了您那笑容啦!”我忽然叫起来,“还在莫斯科的时候,我怎么会把您想象成一个可怕而又高不可攀的,一个满嘴都是上流社会刻薄话的女人呢?是的,在莫斯科的时候;我和玛丽亚·伊万诺芙娜还在那里谈论过您,想象过您该是什么样儿……您记得玛丽亚·伊万诺芙娜吗?您去过她家。当我们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在火车上整夜都梦见您。我在这里,一直等您来到彼得堡之前,我在令尊的书房里一直望着您那幅画像,望了整整一个月,还是什么也没猜出来。您的面部表情,是一种天真的顽皮和无限的忠厚朴实——对,就这样!我每次到您这儿来,我总是十分惊异于您的这一表情。噢,您也善于高傲地看人,并用目光把人看扁:我还记得,当您从莫斯科回来后,当时,在令尊那儿,您是怎么看我的……当时,我看见您了,然而,我出来后,如果当时有人问我:您长得怎么样?——我肯定说不出来。甚至您的高傲我都说不出来。我一看到您就目眩神迷,眼睛同瞎了一样。您的画像同您一点儿也不像:您的眼睛不是深色的,而是浅色的,只是因为长长的睫毛才显得深色的。您长得很丰满,中等个儿,但是您是那种结实的丰满,是一种健康的乡间少妇型的丰满。而且您的脸也是完全村姑型的,乡下美女的脸型——请别见怪,要知道,这很好,这更美——一张圆圆的、红艳艳的,靓丽的、勇敢的、笑吟吟的……以及一副娇羞万状的脸!真是娇羞万状。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阿赫马科娃的脸真是娇羞万状!娇羞万状而又纯洁天真,我敢起誓!犹胜于纯洁天真——是孩子般的!——这就是您的脸!我一直感到惊奇,我一直在问自己:这女人就是她吗?我现在知道您很聪明,可是起先我却认为您是傻乎乎的。您内心快活,但是没有丝毫夸张……我还喜欢您总是春风含笑;这是我的天堂!我还喜欢您的安详,您的文静,还有您那谈吐的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几乎是懒洋洋的,——我正是喜欢这种懒洋洋的神态。似乎,即使您脚下的桥塌了,您还会照样从容不迫地娓娓而谈……我曾把您想象成骄傲与可怕之最,但是这两个月来您同我说话却像大学生同大学生说话一样……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您的前额会是这样的:它就像雕像上一样略微偏低,但是在蓬松的头发下却像大理石一样白皙而又柔和。您的胸部高高的,步态轻盈,您有着非凡的美,却毫无骄矜之态。要知道,我直到现在才相信这点,过去一直不信!”

她睁开两只大大的眼睛,一直在听我说这一大篇奇谈怪论;她看见我自己也在发抖。她有好几次动作优美而又小心翼翼地略微举起她那只戴着手套的小手,想阻止我说下去,但每次都困惑而又害怕地把手缩了回去。有时甚至整个人都猛地向后退缩。有两三次她脸上又绽开了笑容;有一段时间,她满脸通红,娇羞万状,但是到后来她越听越害怕,脸也开始发白。一直到我略作停顿,她才向我伸出手来,用一种哀求般的,但依然十分平和的声音对我说道:

“不能这么说……不要这么说……”

接着她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抓起自己的围脖和自己的貂皮手笼。

“您要走?”我叫起来。

“我太怕您了……您滥用……”她似乎不无遗憾和责备地拉长了声音。

“听我说,上帝作证,我决不会拆掉我们之间的那堵墙的。”

“可您已经开始拆了,”她忍不住又微笑了一下,“我甚至不知道您肯不肯放我走?”看样子,她还当真担心我会不放她走。

“我会亲自给您拉开门的,您走吧,但是要知道:我已经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如果您愿意给我的心以一丝光亮的话,那就请回来,请您坐下,听我再说两句话。但是,如果您不愿意,那就请走吧,我会亲自给你拉开门的!”

她看了看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换了别的女人,一定会怒气冲冲地走出去,可是您却坐了下来。”我兴高采烈地叫道。

“您以前是从来不会这么放肆地说话的。”

“我过去总是害怕。就是现在,我进来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您以为我现在不害怕吗?我害怕。但是我忽然作出一个重大决定,我觉得,我一定会说到做到。可是一旦我作出了这一决定,我就会立刻跟疯了似的,把这一切全说出来……请听,这就是我要说的两句话:我是不是您的密探?请回答我——这就是我要问的问题!”

一阵红晕顿时布满她的脸。

“可以暂时不回答,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可以先把话听完,然后再告诉我您的全部真心话。”

我一下子拆掉了全部樊篱,飞上了广阔的空间。

“两个月以前,我站在这里的门帘后面……这,您是知道的……而您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正在讲到一封信。我跳了出来,忘乎所以,说漏了嘴。您立刻明白了,我一定知道点什么……您不可能不明白……您在寻找一份重要文件,并在为它而担心……且慢,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先忍住不要说话。我要向您宣布您的怀疑是有道理的:这份文件的确存在……就是说,的确有过;这文件就是您写给安德罗尼科夫的信,是不是这样?”

“您看见过这封信?”她不安而又激动地迅速问道。“您在哪看见的?”

“我看见了……我是在克拉夫特那儿看见的……也就是在那个开枪自杀的人那儿……”

“真的?您亲眼看见了?它又怎样了呢?”

“克拉夫特把它撕了。”

“当着您的面,您看见了?”

“当着我的面。他想必是在临死前撕的……要知道,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会开枪自杀……”

“那么说,它销毁了,谢谢上帝!”她慢吞吞地说,叹了口气,画了个十字。

我没有对她说谎。也就是说,我说谎了,因为这文件在我手里,从来没有在克拉夫特那儿,但是这仅仅是细节,而在最主要的一点上我并没有说谎,因为在我说谎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向自己保证,当天晚上就把这封信烧了。我敢发誓,如果这一刻这封信就在我身边的口袋里,我一定会把它拿出来,还给她;但是它不在我身边,它在我房间里。不过,也许,我不会还给她,因为我当时十分羞愧,我羞于向她承认这封信在我这儿,而且我把它留在自己身边那么久,在等候时机,而没有还给她。反正一样:回家后,我会烧掉它的,不管怎样,我没说谎就是了!在这一刻,我的心地是纯正的,我敢发誓。

“既然这样,”我几乎情不自禁地继续道,“那就请您告诉我:您笼络我,亲近我,接待我,是不是因为您怀疑我知道这份文件的事?且慢,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请稍候片刻,您先别说话,让我把话先说完。我一直,自从我来看您起,我一直都在怀疑,您仅仅为了这事才来亲近我,就为了从我这里探听出关于这封信的下落,让我自己说出来……等等,再等一会儿:我怀疑,但是我很痛苦。您表里不一对于我是难以忍受的,因为……因为我发现您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我坦白说,我坦白说:我曾经是您的敌人,但是我又发现您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一下子,一切就被征服了。但是表里不一,也就是我怀疑您表里不一,使我很痛苦……现在应该是解决一切,弄清一切的时候了,这样的时刻到了;但是请您再等片刻,先别说话,先听我说,我自己是怎么看这一切的,正是现在,正是在此时此刻;我要坦白地说:如果这是过去的事,过去就是这样的,那我决不会生气……也就是我想说——我决不会见怪,因为这十分自然,要知道,我能够理解。这又有什么不自然和不好的呢?您在为这文件而感到苦恼,你在怀疑一定有什么人知道这一切;怎么样呢,您一定很希望这人能自己说出来……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根本没有什么不好。我要说句真心话,但是您现在还是应当给我个说法……坦白承认(我用了这词,请恕不恭)。我需要您说真话。不知为什么必须这样!为此,请告诉我:您对我的百般亲近,是不是为了从我这里打探出这份文件来……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

我说这话时好像要倒下去似的,我的前额在发烧。她听我说话时已经不再惊慌,相反,颇为动容;但是她看我的样子颇为腼腆,仿佛有点害羞似的。

“是为了这个,”她缓慢地、低声地说道。“请您原谅,我错了。”她忽然加了一句,向我微微地伸出两手。我怎么也没料到她会说这话。我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没料到她会说这两句话,而且是从我早就了解的她的嘴里说出来的。

“您居然对我说,‘我错了’!这么直截了当,‘我错了’?”我叫起来。

“噢,我早就感觉到我错了,对不起您……现在我甚至感到高兴,终于把这话说出了口……”

“早就感觉到了?那您为什么过去不说呢?”

“我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她微微一笑,“但是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起初我的确是为了这一目的在‘笼络’您,正如您说的那样,可是后来我很快就厌恶了,我讨厌透了所有这一套弄虚作假,请您相信!”她带着一种苦涩的感情又加了一句,“还有这整个操心的事也一样!”

“那您那时候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问我呢?您就该这样问我:‘你明明知道这信的事,干吗还要装假呢?’那我就会把一切立刻全部告诉您,立刻供认不讳!”

“但是我……有点怕您。不瞒您说,我也有点不信任您。这倒不假,如果说我耍了花招,您不也一样吗。”她又加了一句,苦笑道。

“对,对,我不配!”我被她震慑住了,叫了起来。“噢,您还不知道我极端堕落到什么地步呢!”

“什么极端不极端的!我知道您的说话方式,”她又嫣然一笑,“这封信,”她伤心地又加了一句,“是我毕生所做的一件最伤心,也最轻率的事,一想到这事,我总是不断自责。在当时种种情况的影响下,又因为担心,我竟怀疑起了我那亲爱而又宽宏大量的父亲的精神状态。我知道这封信可能落到……一些坏人手里……我有这样想的充分理由(她说这话时十分激动),我担心它会被坏人利用,会拿去给爸爸看……而这会对他产生非同寻常的影响……在他的身体状况下……影响到他的健康……他就会不爱我……是的,”她又加了一句,直视着我的眼睛,大概她在我的目光里匆匆捕捉到了什么东西,“是的,我也担心我的命运:我担心他……在自己疾病的影响下……会取消对我的恩赐……这种感情也掺和了进来,但是,我在这点上恐怕也对不起他:他是那么善良和宽宏大量,当然,他会原谅我的。这就是发生过的一切。至于我这么对待您,那,这是不应该的。”她结束了自己的话,又忽然变得羞赧起来。“您使我羞愧无地。”

“不,您完全不用感到羞愧!”我叫起来。

“我的确曾经指望过……您会一时感情冲动……我承认。”她低下了头,说道。

“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谁,谁,请您告诉我,谁逼迫您向我公开地作这样的承认的?”我如痴如醉地叫起来。“您完全可以站起来,用最精心挑选的措词,用最巧妙的方式,就像二二得四一样证明,虽然这事曾经是这样,但又毕竟完全不是这样,——您明白吗,通常在你们上流社会里,是很善于这样来对付事实真相的,——这对您不费吹灰之力,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要知道,我愚蠢而又粗俗,我会立刻对您的话信以为真的,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会深信不疑的!要知道,您这样做,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呀?难道您还当真怕我不成?您在一个愣头青面前,在一个可怜的少年面前怎么能这样心甘情愿地低三下四呢?”

“至少在这点上我并没有对您低三下四。”她带着非凡的自尊说道,她显然没有听懂我的感慨。

“噢,相反,相反!我欢呼的正是这点!……”

“啊,就我而言,这事做得太差劲,也太轻率了!”她叫道,向她的脸部微微举起一只手,似乎要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似的。“我昨天就感到很羞愧,因此,当您坐在我那里时,我心中很不自在……问题的关键在于,”她又加了一句,“现在我的种种情况忽然都凑到了一块,我必须彻底弄清这封倒霉的信到底怎么了的全部真相,要不,我都差点把这封信的事给忘了……因此我完全不是仅仅因为这事才在自己房间里接待您的。”她又突然加了一句。

我的心开始发抖。

“当然不是,”她又嫣然一笑,“当然不是!我……您方才说得很有见地,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过去我们常常像大学生跟大学生似的彼此交谈。请您相信,有时候在社交界我常常觉得很无聊;尤其是当我从国外回来,以及家门不幸发生了这种种事情之后……我现在甚至都很少到什么地方去了,倒并不是因为一个‘懒’字。我常常想到乡下去。想在那里把我所有心仪的书再读一遍,这些书我早就撇到了一边,而且总好像坐不下来,没工夫读它们似的。这事我以前跟您说过。您记得吗,您还总是笑我,笑我读俄国报纸,一天看两份?”

“我没笑您……”

“当然,因为您也同样感到激动,而我早就向您坦承:我是俄国人,我爱俄国。您记得吗,咱俩总在一起读‘真人真事’,正如您所说的那样(她嫣然一笑)。您虽然常常表现得有点儿……怪,但是您有时候是那么活跃,总爱说一些很精辟的话,而且您感兴趣的问题,也正是我感兴趣的问题。当您像个‘大学生’的时候,您总是那么可爱而又富有新意。至于别的角色,似乎就跟您不太适合了。”她又以一种娇美而又狡猾的微笑加了一句。“您记得吗,咱俩有时候接连好几个小时净谈一些数字,又是计算,又是对比,关心我国有多少学校,教育向何处发展。咱俩还计算发生了多少次凶杀案和刑事案,又把它们与好消息相比较……我们想弄清这一切向何处去,以及发展到最后,我们自己又会成为怎样的人。我发现您这人很真诚。在社交界,人们是从来不会这样跟我们,跟女人,这样说话的。上星期我跟某公爵谈起了俾斯麦,因为我对他很感兴趣,而我自己又拿不准,于是,您便在一旁坐下来,开始给我讲解,甚至说得很仔细,但总是带着一种嘲弄的口吻,以及那种使我受不了的宽容态度,每当女人爱多管闲事。‘过问一些自己不该过问的事’,那些‘大丈夫’们总爱用这样的态度,来跟我们,跟女人们说话……您记得吗,咱俩谈到俾斯麦时差点没有吵起来?您旁征博引地对我说,您有自己的思想,比俾斯麦思想‘高明得多’。”她忽然笑了。“我生平只遇到过两个人,能同我严肃地谈话:一个是我去世的丈夫,他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而又……高——尚的人,”她给人印象深刻地说道,“还有一个——您自己知道他是谁……”

“韦尔西洛夫!”我叫道。我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差点喘不过气来。“是的。我很爱听他说话,到后来,我开始跟他完全……也许太……太开诚布公了,但是那时候他根本就不相信我!”

“不相信您?”

“是的,要知道,从来就没一个人相信过我。”

“但是韦尔西洛夫,韦尔西洛夫!”

“他不但不相信我,”她说,低下了眼睛,有点异样地微笑了一下,“他认为我身上‘浑身都是毛病’。”

“您没一点毛病呀!”

“不,我也是有些毛病的。”

“韦尔西洛夫不喜欢您,所以他也不理解您。”我叫道,两眼闪着光。

她脸上有什么东西抽搐了一下。

“请您别提这人了,以后再也不要跟我提起……这个人。”她又热烈和十分坚决地加了一句。“但是够了,该走了。”(她站起身来,准备要走)。“怎么样,您能不能原谅我呢?”她说,公然地望着我。

“我……原谅……您!听我说,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请您不要生气!您当真要嫁人了吗?”

“这事还根本没定呢。”她说,仿佛害怕什么似的,又好像不好意思。

“他这人好吗?对不起,我问这样的问题,对不起!”

“是的,很好……”

“不用再回答了,您不用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由我来问这样的问题是不应该的!我只是想知道他配不配,但是,关于他的为人,我自己会弄清楚的。”

“啊呀,您听我说嘛!”她恐惧地说道。

“好吧,我不说了。我会从一旁匆匆走过……不过我要说一点:愿上帝赐予您任何幸福,您要什么样的幸福就赐给您什么样的幸福……再说,在这一小时中,您自己也给了我这么多幸福!您现在已经永远铭刻在我心上了。我已经获得了一座宝库:明白了您的完美。我曾经怀疑过您的狡诈,您的粗鄙的卖弄风情。因此我很不幸……因为我没法把这想法与您联系在一起……最近这几天,我日夜思忖,忽然一切都明如白昼!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曾经想,我在这里看到的将会是伪善、奸诈和一条刺探别人隐情的毒蛇,可是我却在这里发现了坦露心迹、光明正大和一名大学生!……您在笑?笑吧,笑吧!要知道,您是一位圣徒,您不可能嘲笑神圣的东西……”

“噢,我笑的只是您用词这么可怕……比如,什么叫‘一条刺探别人隐情的毒蛇’?”她笑了起来。

“您今天脱口而出,说了一句十分宝贵的话。”我兴高采烈地继续道。“您怎么能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呢,说什么‘您曾经指望过我会一时感情冲动’。虽说您是圣徒,您可以甚至坦承这一点,因为您可以想象您自己身上犯有某种罪行,您想惩罚自己……虽说,其实您什么罪行也没有,因为即使有什么的话,那您所做的一切也是神圣的!但是您毕竟可以不说呀,何必说这种话,何必用这样的说法呢!……您这样异乎寻常的甚至是肺腑之言,只是表明您心灵高尚,心地纯洁,尊重我,相信我。”我语无伦次地一再欢呼。“噢,您不必脸红,不必脸红!……谁,谁能诽谤您,说您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呢?噢,请您原谅:我看到您脸上痛苦的表情,请原谅一个发狂的少年所说的这些愚笨的话!再说,现在的问题并不在于说了什么话和使用了什么说法!任何言词都不足以形容您的高尚!……有一回韦尔西洛夫说,奥赛罗之所以杀死黛丝特蒙娜,然后自杀,并不是因为嫉妒,而且因为人们剥夺了他的理想!……这道理我懂,因为我的理想也是在今天才返回到我自身!”

“您对我过奖了,我配不上您这么夸奖。”她动情地说。“您记得我曾经对您说过关于您眼睛的事吗?”她玩笑地加了一句。

“您说我长的不是眼睛,而是两个显微镜,说我把每只苍蝇都夸大成了骆驼!不,这不是骆驼!……怎么,您要走?”

她站在房间中央,手里拿着手笼和围巾。

“不,我要等您先出去,然后再走。我还要给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写两句话呢。”

“我马上就走,马上,但是我要再一次祝您幸福,单独一人或者同您所选中的人一起,愿上帝保佑您!而我——我只需要理想!”

“可爱而又好心肠的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请您相信,我关于您……我父亲每次讲到您,总是说:‘可爱的、好心肠的孩子!’请相信,我会永远记得您对我讲的那个可怜孩子的故事的,他被抛弃在陌生人中间,以及他那些孤独的幻想……我太清楚了,您那颗心是怎么形成的。”但是现在虽说咱俩相处得跟大学生一样,她又带着恳求和羞涩的微笑加了一句,握了握我的手。“但是咱俩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见面了,而且,而且……您想必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能?”

“不能,很长时间都不能……这都怪我……我看出,现在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不过有时候咱俩可以在我爸那儿见面……”

“您怕我会一时感情‘冲动’?您不相信我?”我本想这么叫起来;但是她忽然在我面前变得十分害羞,以致我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请告诉我,”我已经完全走到房门口了,她忽然叫住了我,“您亲眼看见……这封信……被撕了吗?这,您记得很清楚吗?为什么您当时得知,这就是那封写给安德罗尼科夫的信呢?”

“克拉夫特给我说了这信的内容,甚至把它拿给我看了……再见!每当我在您书房里的时候,只要您在,我就胆怯,可是当您一走,我就恨不得扑过去亲吻您的脚刚才站过的地方……”我忽然不由自主地说道,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和为了什么,接着,也不望她一眼,便迅速走了出去。

我起身回家,我心里感到兴高采烈。一切像旋风一样在我脑海里闪过,而心里则感到很充实。在快到妈妈家门口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丽莎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忘恩负义,想到她方才说的那句残忍的、古怪的话,我的心突然为她们大家痛苦起来!“他们这些人的心多狠呀!还有丽莎,她到底怎么啦?”我想,接着便登上了台阶。

我打发马特维先走了,同时吩咐他在九点钟到我住的那座公寓来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