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早上八点左右醒了,陡地锁上了门,坐在窗口,开始想自己的心事。就这么一直坐到十点。女佣来敲过两次门,我都把她赶走了。最后,已经十点多了,又有人来敲门。我本来又想叫起来,但这是丽莎。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那个女佣,她给我端来了咖啡,并张罗生炉子。再要赶走她已经不可能了,当费奥克拉给炉子添劈柴,吹旺火的时候,我一直在我的小房间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既不开口说话,甚至还竭力不看丽莎。那女佣的动作慢得没法形容,好像故意似的,因为所有的女仆在这样的情况下,当她们发现她们妨碍主人说话的时候,都会这样。丽莎坐到窗前的一把椅子上,注视着我。

“你的咖啡要凉了。”她忽然说。

我望了望她:她一点不尴尬,十分平静,嘴角上甚至还挂着微笑。

“这就是女人!”我忍不住耸了耸肩。女佣终于生好了炉子,开始收拾屋子,但是我火冒三丈地赶走了她,终于锁上了门。

“请问,您干吗又锁上门?”丽莎问。

我站到她面前:

“丽莎,我能这么想吗,您竟会这么欺骗我!”我突然叫起来,甚至根本就没想到我会这么开始说话,这一回不是泪如雨下,而是几乎是一种恶狠狠的感情猛地刺痛了我的心,因此我甚至都没料到自己会这样。丽莎的脸红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继续直视着我的眼睛。

“慢!丽莎,且慢,噢,我多笨啊!但是我真笨吗?所有的蛛丝马迹直到昨天才凑到一块儿,在此以前,我又打哪儿能够知道呢?就根据你常常去看斯托尔别耶娃,还有那个达里娅·奥尼西莫芙娜吗?但是我却把你当成了太阳,丽莎,我脑海里怎么会想到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呢?记得吗,那时候,两个月前,在他的寓所,我遇见你时的情景吗,那时候咱们俩走在阳光下,有多快活啊……难道那时候就有那事了?就有了?”

她用表示肯定的点头回答了我的问话。

“那么说,你在那时候就已经在骗我了!这不是因为我笨,丽莎,这无宁说是我自私,原因不是因为我笨,而是我心中的自私,还有……还有,可能是我坚信你的圣洁。噢,我一向深信,你们大家与我相比,无比地高尚,可是——结果呢!最后,终于在昨天,在一天之间,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尽管有许多蛛丝马迹……再说,我昨天忙活的也根本不是这事儿呀!”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又有什么东西痛苦地,像针扎似的刺痛了我的心,我满脸涨得通红。此刻,我自然不可能和颜悦色。

“你到底在辩解什么呢?阿尔卡季,你好像急急忙忙地要辩解什么似的,你到底要辩解什么呢?”丽莎文静而又温柔地问道,但声音很果断,很坚决。

“怎么要辩解什么?问题是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哪怕就解决这个问题呢!你还说:‘辩解什么?’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当哥哥的应当怎么办……我只知道他们会举起手枪强迫他结婚……我将像一个正人君子应该做的那样去行动!可是我又不知道一个正人君子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为什么?因为我们不是贵族,而他是公爵,仕途得意,前程似锦;我们即便是正人君子,他也不会理我们。咱俩甚至都不是兄妹关系,而是两个私生子,没有姓,是家奴的孩子;而公爵难道能娶家奴为妻吗?真恶心!更有甚者,你倒坐在那里,现在瞧着我,觉得奇怪。”

“我相信你很痛苦,”丽莎的脸又涨红了,“但是你也太性急了,自己折磨自己。”

“性急?照你看来,难道我迟到今天才发现,还嫌不够吗!丽莎,你应该,你应该这样跟我说话吗?”我终于愤怒得忘乎所以起来。“我遭到多大的耻辱啊,这个公爵又怎能不对我报以轻蔑呢!噢,我现在一切都明白了,这整个画面就展现在我面前:他完全可以认为,我早就猜到了他和你的关系,但是我却一声不吭,或者甚至我还翘起鼻子,趾高气扬地吹嘘什么‘荣誉’——这就是他当时可能对我的想法!于是我就用妹妹,用妹妹的耻辱去白拿人家的钱!因此他才看到我就恶心,我认为他做得完全对:每天都要看到和接待一个卑鄙小人,因为他是她哥哥,他还会侈谈什么‘荣誉’等等……这颗心肯定会苦恼不堪,虽然这是他的心!可是你对这一切都听之任之,你没有提醒我,他是这么蔑视我,甚至他还把我的情况告诉了斯捷别尔科夫,昨天他还亲口对我说,他恨不得将我和韦尔西洛夫赶出去。可斯捷别尔科夫却成了他的座上客!要知道,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同利扎韦塔·马卡罗芙娜一样,也同样是您的姐妹呀,他还在我背后喊:‘用我的钱更好。’而我,我竟恬不知耻、大模大样地躺在他家的沙发上,以平等人自居,凑过去,跟他的朋友们套近乎,让鬼把他们全抓了去!而你却对这一切听之任之!说不定,现在连达尔赞也知道了,至少,根据他昨晚那副神气来判断……所有,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除了我!”

“谁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他没有跟任何熟人讲过,也不能讲,”丽莎打断了我的话,“至于这个斯捷别尔科夫,我只知道斯捷别尔科夫在拼命折磨他,至于这个斯捷别尔科夫,除非他猜着了。而关于你,我曾经对他说过几次,他也完全相信我,你对此一无所知,不过我不知道,昨天你们俩为什么会发生那事儿,又是怎么发生的。”

“噢,至少我昨天还清了欠他的债,多少了了一件心事!丽莎,妈妈知道吗?怎么会不知道呢:昨天,昨天,她还对我大生其气呢!……哎呀,丽莎呀!难道你真认为你做得都对吗,你竟没有一点一滴可以责备自己的地方吗?我不知道,如今这世道是怎么看这问题的,你自己又是什么想法,就是说关于我、妈妈、哥哥、父亲……韦尔西洛夫知道吗?”

“妈妈什么也没告诉他,他也没问,大概也不想问。”

“知道,但是不想知道,这——很可能,像他的作风!当我这个做哥哥的讲到要拔出手枪逼他结婚时,你尽可以讥笑我这个做哥哥的,讥笑我笨,但是母亲,母亲呢?难道你就不曾想过,丽莎,这是对妈妈的谴责吗?我整夜都在痛苦地想这问题;现在妈妈的头一个想法肯定是:‘这是因为我也有错,有其母必有其女嘛!’”

“噢,你说得多么凶狠又多么残酷啊!”丽莎叫道,眼泪夺眶而出,她站起来,迅速向门口走去。

“站住,站住!”我一把抱住她,硬按她又坐了下来,我也在她身旁坐下,没有松手。

“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早料到肯定会这样,你肯定会要我亲自认错。好吧,我错了。我只是因为骄傲才沉默不语,才不说话,其实,我比可怜我自己更可怜你和妈妈,要可怜得多……”她没把话说完,突然热泪盈眶地哭了起来。

“得了,丽莎,不要这样,什么也不要。我无权审判你。丽莎,妈妈怎么样?你说,她早知道了吗?”

“我想,她早知道了,但是,不久前,出了这事以后,我又亲口对她说了。”她垂下眼睛,低声道。

“她怎么说呢?”

“她说:‘怀着吧!’”丽莎说,声音更低了。

“啊,丽莎,对,‘怀着吧’!不要对自己做任何事,愿上帝保佑你!”

“决不做。”她坚定地回答,又抬起眼睛看着我。

“你放心,”她又加了一句,“这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丽莎,亲爱的,我只知道我对这事什么也不懂,但是,我现在知道得更清楚了,我有多么爱你。不过有一点我莫名其妙:你又爱上他什么呢?你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呢?这倒是个问题!”

“大概,夜里,你对这事也百思不得其解吧?”丽莎低声地微微一笑。

“别忙,丽莎,这问题很愚蠢,而你在笑;笑吧,但是,要知道,叫人不能不觉得奇怪:你和他——你们是两个绝对不同的人!他(我把他研究透了),他这人抑郁、多疑,也许很善良,那就让他善良去吧,但是这人却高度倾向于在所有事情上首先看到恶(不过这一点他完全像我!)他非常尊重高尚——就算是这样吧,这我看到了,不过,似乎仅仅在理想中。噢,他很爱后悔,他一辈子都不停地在诅咒自己和后悔,但是又从来不肯改错,话又说回来,这点可能也像我。他脑子里有许许多多偏见和不切实际的想法——其实没有任何思想!他总想建立丰功伟绩,可是却净做些害人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不起,丽莎,不过,我是个混账东西:我说这话是对你不尊重,我知道这个;这,我明白……”

“这幅画像倒很真实,”丽莎微微一笑,“但是,因为你我太恨他了,所以也就不真实了。他一开始就对你不信任,因此你也就不可能看到他的全部,可是他同我却从卢加起就认识了……从卢加起,他就只看到我一个人。是的,他多疑而且病态,没有我他就会发疯;要是他离开我,非发疯或者开枪自杀不可;好像,他是明白这点的,也知道。”丽莎又加了一句,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沉思。“是的,他一向软弱,但是这种软弱的人,却往往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刚才提到要用手枪逼他结婚的事,说得多奇怪呀,阿尔卡季,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我自己知道将来会怎样。不是我跟着他走,而是他跟着我走,妈妈哭着说:‘倘若你嫁给他,你会不幸的,他会不再爱你。’我不相信这话;我也许会不幸,可是他不会不爱我。我之所以不同意跟他结婚,那是因为别的原因。已经有两个月了,我始终不答应,但是今天我对他说:行,我嫁给你。阿尔卡沙,你知道吗,他昨天(她两眼闪出了光,她忽然伸出两手搂住我的脖子)去找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了,他直截了当,而且十分坦率地告诉她,他不能爱她……是的,他十分坦诚地表露了心迹,因此这个想法现在没有了!他从来没有动过这念头,这一切都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公爵在瞎想,再说,这也是那些害人精,斯捷别尔科夫和另外一个人……硬要他这么做的缘故。为此,我今天才对他说:行。亲爱的阿尔卡季,他很想叫你去,你千万不要因为昨天的事生他的气,他今天身体不太好,因此整天都在家。他真的不舒服,阿尔卡季,别认为这是借口。他特意让我来,叫我转告你,他‘需要’你,他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可是在你这里,在这个房间里,有点不方便。好了,再见!哎呀,阿尔卡季,不过有句话我不好意思对你说,我到这里来的时候,非常害怕你不爱我了,一路上我一直在画十字,可是你却这么善良,这么可爱!你这么对我,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我到妈妈那儿去。而你多多少少爱他一点,好吗?”

我热烈地拥抱她,对她说:

“丽莎,我想,你是个性格坚强的人。是的,我相信,不是你跟着他走,而是他跟着你走,不过,毕竟……”

“不过,毕竟,‘你到底爱他什么呢——这终究是个问题!’”丽莎接口道,突然像过去一样顽皮地微微一笑,而且在说‘这终究是个问题!’时,那腔调非常像我。并且说这话时,跟我说这话时的样子完全一样,举起食指,在眼前晃了晃。我们俩热烈地亲吻,但是当她走出去以后,我的心又开始难过起来。

我在这里记下的内容仅仅是对我自己作个交代。比如说,有一些瞬间,在丽莎走了以后,当一些最意想不到的想法纷至沓来地闯进我脑海的时候,我甚至对此十分心安理得。“唉呀,我忙活什么呢,”我想,“关我什么事?人人如此或者都差不多。丽莎发生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难道必须由我来挽救‘家庭的名誉’吗?”我之所以把这些卑鄙无耻的事写下来,仅仅为了说明,我当时对善恶的理解上还如此不坚定。挽救我的仅仅是一种感情:我知道,丽莎很不幸,妈妈很不幸,当我想起她们的时候,我是从感情出发知道这点的,因此我感觉到,发生的这一切想必不是好事。

现在我要预先说明的是,从这天起,直到我大病一场为止,接二连三发生的种种事件,出现得异常迅速,以致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奇怪,这些事,我怎么能挺过来的,命运怎么没把我压倒。它们使我的理智,甚至感情,都变得十分脆弱,如果到后来,我终于坚持不住,因而犯罪的话(离犯罪就差一点了),那陪审员也很可能宣判我无罪。但是我还是尽力井然有序地来描写,虽然我想预先说明,当时在我脑海里乱糟糟的,很少头绪。事件就像狂风一样铺天盖地地袭来,我的种种想法,也像秋天干枯的树叶一样,在我的脑海里飞旋。因为我整个人都是由别人的思想拼凑而成的,现在,当需要由自己的思想独立作出决定时,我又到哪里去寻找自己的思想呢?而且根本就无人指导。

我决定晚上再去看公爵,以便彼此无拘无束地好好谈谈相关的一切,而在晚上以前,我就留在家里,但在黄昏时分我又收到了一封经市邮局寄来的斯捷别尔科夫的短信,一共三行字,他在其中坚决而又“极其恳切”地请我于明天上午十一时左右去看他,他“有非常重要的事相告,到时候,您自己就会看到这事的内幕”。我想了想,决定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因为离明天还早着呢。

已经八点了;我本来早该走了,但是我一直在等韦尔西洛夫:我有许多话要跟他说,而且我的心在燃烧。但是韦尔西洛夫始终没有来。再说去看妈妈和丽莎,我暂时也不宜露面,我感到韦尔西洛夫肯定整天都不会在那儿。我信步走去,已经在半道上了,我才想到不妨到昨天那家运河边上的小饭馆去看看。恰好,韦尔西洛夫就坐在他昨天坐的那座位上。

“我早料到你肯定会到这里来的。”他说,奇怪地微微一笑,又异样地看了看我。他的笑容似乎不怀好意,他脸上,我已经长久没看到这模样了。

我在小桌旁坐了下来,起初我只是讲了些事实:关于公爵,关于丽莎,以及昨天在轮盘赌之后发生在公爵家的争吵;我也没有忘了轮盘赌赢钱的事。他非常注意地听我说完了,又再问了一遍公爵决定娶丽莎的事。

“Pauvre enfant,说不定,她嫁给他什么好处也得不到。不过,这事成不了也说不定……虽然他能够……”

“请把我作为您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这事您早知道了,早有预感?”

“我的朋友,对这事我又能做什么呢?这一切都是感情问题和另一个人的良心问题,哪怕从这个可怜的丫头这方面说也是如此。我对你再重复一遍:从前,我太爱干涉别人的良心了——这是一种极其不好的作风!别人遭遇不幸,我决不会拒绝帮助,我会尽我力之所能去帮助他,假如我自己也弄清楚了的话。而你,我的亲爱的,你一直没有产生过任何怀疑吗?”

“但是,您怎么能,”我叫起来,满脸绯红,“您怎么能(哪怕对我只有一丝一毫的怀疑)认为我知道丽莎跟公爵的关系,又看到我同时向公爵借钱,——您居然还能同我说话,同我坐在一起,还向我伸出手来,——而且是向我这样的一个人,您应当认为我是个卑鄙小人才是,因为,我敢打赌,您肯定怀疑我已经知道了一切,明明知道,却靠着妹妹的关系向公爵借钱!”

“这又是个良心问题了。”他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他用某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感情又清楚地加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担心,正如你昨天在另一场合所说的那样,你会丧失自己的‘理想’,本来是个热情奔放的、诚实的孩子,却变成了个混蛋呢?我因为担心,所以才一再拖延这一时刻的到来。为什么就不能设想,我身上除了懒和狡猾以外,就不能有什么更为纯正,唔,那怕是愚蠢,但却也是更为高尚的品质呢?Que diable!太正常了,我常常是既愚蠢又不高尚。如果你养成了这种习气,你身上的东西对我又有何益呢?在这种情况下,劝你改邪归正是低俗的;即便你改邪归正了,你在我心目中也丧失了任何价值……”

“您可怜丽莎吗,可怜吗?”

“我很可怜她,我的亲爱的。你凭什么认为我就这么无情呢?相反,我会竭尽全力……好了,你怎么样,你的事怎么样?”

“先别管我的事;现在我没有我的事。我说,您为什么怀疑他未必会娶丽莎呢?他昨天去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儿,断然拒绝了……唔,就是说,断然拒绝了那个混账想法……这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公爵想出来的馊主意,——替他们俩撮合。他断然拒绝了。”

“是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是从谁那儿听说的?”他好奇地询问。我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他。

“呣……”他沉吟道,似乎在暗自盘算什么,“那么说,这事发生在……另一个求爱之前……整整一小时。呣……那,当然,他们之间很可能会出现这一类求爱……不过,据我所知,无论从这一方,还是从那一方都没有说,也没有做任何事……不过,当然,要说明问题,三言两语也就够了。但是,是这么回事,”他忽然奇怪地冷笑了一下,“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一件重大新闻,你当然会很感兴趣:如果说你那位公爵昨天也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求婚了(要是我早怀疑到丽莎,我会竭力阻止的,entre nous soit dit),那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无论如何肯定会立刻拒绝他的。你大概很爱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尊敬她和看重她吧?你能这样,这非常好,因此,你肯定会替她高兴:她,我的亲爱的,她就要嫁人了,就她的性格而言,似乎,她肯定会嫁,而我——唔,我当然会祝福她。”

“她要嫁人?嫁给谁呀?”我大吃一惊地叫起来。

“你猜。我就不让你苦苦思索啦:嫁给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公爵,嫁给你那位可爱的小老头。”

我瞪着两眼,大惊失色。

“想必,她早有这想法了,当然,还从各方面对这想法作了艺术上的加工。”他懒洋洋而又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这发生在‘谢廖查公爵’拜访之后过了整整一小时(要知道,他来得真不凑巧!),于是她大大方方地走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面前,向他求了婚。”

“怎么‘向他求了婚’?应该是他向她求婚吧?”

“他哪会想到这点呀!是她,是她主动。正是这样,他兴高采烈。听说,他现在一直坐在那里,诧异不止,他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个主意呢,他甚至还微感不适,想必,也是因为开心。”

“听我说,您说这话面带嘲笑……我几乎没法相信。她怎么会向他求婚呢?她是怎么说的呢?”

“请你相信,我的朋友,我是打心眼儿里高兴,”他回答道,突然摆出一副惊人的严肃腔调,“当然,他老了,但结婚还是可以的,完全合法,也完全符合习俗,而她——这又是一个别人的良心问题,这话我已经对你说过多次了,我的朋友。话又说回来,她完全有资格拥有自己的观点和作出自己的决定。至于具体细节以及她当时到底是怎么说的,我就没法向你传达了,我的朋友。但是,当然喽,她知道应该怎么做,而且她的做法也许是你我想不出来的。最值得称道的是,这件事从头到尾没有出现任何乱子,而且在上流社会看来,一切都très comme il faut。当然,非常清楚,她想在上流社会站稳脚跟,但是,要知道,她也配得到这样的地位。我的朋友,这一切——在上流社会是司空见惯的。至于她提出求婚,想必做得既十分出色,又做得十分优雅。她这人循规蹈矩,我的朋友,正如你有一回形容她的那样,是个修女型的姑娘;我也早把她称之为‘一个娴静的女人’。要知道,她几乎就是他的养女,你知道,她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他对她的好意。她早就对我一再声称,她‘十分尊敬他,十分重视,十分可怜他,也十分同情他’,以及诸如此类,等等,因此我多多少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关于这一切,都是今天上午,由我的儿子,她的哥哥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你似乎跟他还不认识,我也只是跟他分毫不差地半年才见一次面)出面,代表她,并且应她之请告诉我的。他尊重有加地赞同她的这一做法。”

“那么,这已经公开了?上帝,我多么惊奇啊!”

“不,还没有完全公开,到某一时间为止……我并不知道那儿的情况,一般说,我还完全是个旁观者。但是这一切都是真的。”

“但是现在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以为怎样,这道小菜不会不合比奥林格的胃口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说实在的,这有什么不合他的胃口的;但是,请相信,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即便在这层意义上,也是一个极其正派的人。然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又怎么样!昨天上午,而且就在这事以前,她还特意问我:‘我爱不爱现在寡居的阿赫马科娃太太?’你记得吗,我昨天就曾惊奇地告诉过你:要是我娶了女儿,她就不能嫁给父亲了?现在你明白了吗?”

“啊,可不是吗!”我叫起来。“但是,难道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会当真认为您……可能希望跟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结婚吗?”

“看来,是这样的,我的朋友,不过,你好像该走了,到你想去的那个地方去吧。你知道吧,我总是头疼。我想让他们弹一曲《露契娅》。我喜欢在烦闷中寻找欢乐,然而,我已经跟你说过这话了。重复是不可饶恕的……不过,我还是离开这里的好。我爱你,亲爱的,但是再见;每当我头疼或者牙疼的时候,我就渴望孤独。”

他脸上出现了一道痛苦的皱纹;我现在相信,他当时是真的头疼,尤其是头……

“明天见。”我说。

“什么叫明天见?明天会有什么事儿?”他苦笑道。

“我来看您,或者您来看我。”

“不,我不去看你,而你会跑来看我的……”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令人非常不快的神色,但是我已经顾不上他了:这事非同小可!

公爵的确身体不好,因此一个人坐在家里,头上包着湿毛巾。他在十分焦急地等候我;他不止是头疼,毋宁说,他整个人都感到精神不佳。我又要交待一下:最近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到发生那场惨祸,我不知怎么总是遇到一些特别爱激动的人,他们所有的人几乎都像疯子,以致连我也身不由己地仿佛受到了感染似的。我得承认,我来这里的时候心情很坏,再说我感到很羞耻,昨天我居然在他面前号啕大哭,而且他们俩(他和丽莎)又这么骗我,把我骗得好苦啊,以致我不得不认为我是个大笨蛋。总之,当我进去看他时,我心里觉得很不自然。但是这一切做作和不自然很快就不翼而飞了。我得替他说句公道话:他的疑心病一旦很快消失和被粉碎之后,他就彻底变软了;他身上出现了一种近乎孩子般的特点,对你充满了亲热、信任和爱。他眼泪汪汪地亲吻了我,亲罢又立刻开始谈正事……是的,他的确很需要我:在他的言谈和思路中,有许多混乱不堪的地方。

他十分坚定地向我宣称,他非娶丽莎不可,而且越快越好。“至于她不是贵族,请相信,这一分钟也没使我感到过为难,”他对我说,“我祖父娶的就是一位家奴出身的姑娘,她是邻村某地主私人农奴剧团里的一名歌剧演员。当然,我的家族对于我抱有另一种希望,但是现在他们不得不让步,决不会有任何争执了。我想同现在的一切决裂,彻底决裂。至于其他,一切都按新法办!我不明白,您妹妹究竟爱上了我什么,但是,不用说,如果没有她,我现在也许就不会活在这世上了。我敢从心灵深处向您发誓,现在我把我与她在卢加的相遇看作是天意。我想,她之所以看上我,是因为我‘太堕落,太没出息’了……不过,您能听懂这话的意思吗,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

“我完全懂!”我语气十分坚定地说。我坐在书桌旁的一把圈椅里,他则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应该把我们相遇的整个事实毫不隐瞒地告诉您。开始于我的一个内心秘密,但是只有她一人知道这秘密,因为我当时信得过的也只有她一个人。而且迄今为止也不曾有任何人知道。我当时是满怀绝望地到卢加去的,住在斯托尔别耶娃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为了寻找彻底的孤独吧。当时,我刚刚辞去我在某团的职务。我参加这个团,是在从国外回来之后,也就是在国外与安德烈·彼得罗维奇那次相遇之后。那时我有钱,我在团里大肆挥霍,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但是同我一起共事的军官们都不喜欢我,尽管我竭力不去得罪他们。不瞒您说,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喜欢过我。那里有个骑兵少尉,好像姓斯捷潘诺夫,不瞒您说,这是个异常浅薄和渺小的人,甚至好像还很窝囊,总之,没一点出息。不过,无可争论,他的为人却很诚实。他常来看我,我也对他十分随便,他常常一连好几天一声不响地坐在我屋子的角落里,但是神态庄重,不过对我也毫无妨碍。有一回,我给他讲了一个时下流行的趣闻,其中,我添油加醋地加了许多无稽之谈,说什么上校的女儿对我并非无意,上校也属意我,因此,当然,他一定会如我所愿地做到一切……总之,我且撇开细节不说,但是,后来这一切却演变成了一则极其复杂和极其下流的造谣。这造谣并非出自斯捷潘诺夫之口,而是由我的勤务兵传出去的,这勤务兵偷听到了一切,并且记住了,因为这无非是一则败坏年轻姑娘名声的可笑故事。谣言传开之后,这勤务兵在军官们审问他的时候,供出了斯捷潘诺夫,也就是说,这故事是由我讲给这个斯捷潘诺夫听的。斯捷潘诺夫被置于这样的进退两难中,怎么也无法否认他曾经听说过,因为这是个诚信问题。又因为这故事中有三分之二是我任意编造的,因此军官们都义愤填膺,于是团长就把我们集合到他的办公室,不得不要求我们作出说明。也就是在这时候,向斯捷潘诺夫提了个问题:他有没有听说过?于是他就供出了全部真相。怎么办呢,您哪,我当时做了些什么啊,我这么一个传承千年世袭的公爵?我矢口否认,并且当着斯捷潘诺夫的面说他撒谎,不过我的说法很委婉,就是说,似乎他‘听错了’,等等……我又不得不略去一些细节,但是,我的地位使我有利的一面是,因为斯捷潘诺夫常到我这里来,因此我可以把这问题说成这样,似乎他出于某种利害考虑有可能与我的勤务兵暗中勾结,——这说法也不是没有某些道理的。斯捷潘诺夫只是一言不发地看了看我,耸了耸肩膀。我记得他的这一目光,永远忘不了。紧接着他就打了退伍报告,但是,您猜怎么着,发生了什么情况?军官们,无一例外,都去拜访他,劝他不要打这报告。过了两周,我也离开了团队:谁也没有赶我走,谁也没有请我离开,我以家庭做借口,提出退伍。事情就这么了结了,起先我完全无所谓,甚至还在生他们的气,我住在卢加,认识了利扎韦塔·马卡罗芙娜,但是后来,又过了一个月,我已经有了自杀的念头,想到了死。我对每件事的看法都很阴暗,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我准备了一封信,是写给团队的长官和战友们的,我完全意识到我撒了谎,要求恢复斯捷潘诺夫的名誉。信写好后,我给自己出了个难题:‘寄出去后活下去,还是寄出去后死?’我很可能解决不了这问题。一个机会,一个瞎碰瞎撞的机会,在我同利扎韦塔·马卡罗芙娜进行了一次迅速而又奇怪的谈话之后,突然使我跟她亲近起来。而在此以前她常常去看望斯托尔别耶娃;我们常常遇见,彼此点个头,问个好,甚至都很少说话。我突然向她公开了一切。就在那时候,她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

“那她是怎么解决这问题的呢?”

“我没有把信寄出去。她决定不寄。她的理由是:如果我把信寄出去了,固然做了件光明磊落的事,足以洗清我的全部污垢,甚至还远远超过这些,但是我这样做自己受得了吗?她的意见是谁也受不了,因为那时候这个人的前程就会完蛋,也不可能获得什么新生。再说,斯捷潘诺夫受了点伤害,也没什么;要知道,即便没有人出面替他洗刷,他也被军官们的群体宣告无罪了。总之——似是而非,但是她劝阻了我,我也完全听从了她。”

“她的决定是狡猾的,但却充满了女人味!”我叫起来,“她在那时候就已经爱您了!”

“正是这点使我获得了新生。我向自己保证一定要改过自新,一定要改变生活,一定要对得起自己,也一定要对得起她,可是——我们俩却弄成了这样!结果是我们俩在这里天天跑赌场,玩轮盘赌,玩纸牌;在遗产面前,我也太得意忘形了,满以为前程似锦,喜欢同所有这些人为伍,喜欢宝马香车……我害苦了丽莎——可耻啊!”

他伸手擦了擦脑门,在屋里走了个圈。

“俄国人的命运是一把双刃剑,我们俩都遭到了俄国命运的袭击,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您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一个俄国人只要稍稍一跳出由习俗给他规定的、公众认可的轨道,他就立刻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在常轨范围内,一切都清楚:收入、官衔、在上流社会的地位、马车、拜客、职务、妻子——可是稍一出圈,我就不知道我是谁了?是一片被风吹来吹去的落叶。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这两个月来,我一直竭力使自己遵守常规,爱常规,挤进常规。您还不知道我在这里堕落得有多深,多么没出息:我爱丽莎,真心爱她,可同时我又在打阿赫马科娃的主意!”

“是吗?”我痛苦地叫起来。“顺便问问,公爵,您昨天跟我说到韦尔西洛夫的时候不是说,他曾经怂恿您去做一件不利于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卑鄙勾当吗?”

“我也许夸大了,我太多疑了,因此我对不起他,就像我对不起您一样。先不说这事了。怎么,难道您以为,在所有这段时间里,也许从卢加起,我就不曾有过人生的崇高理想吗?我可以向您发誓,这理想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经常出现在我面前,而且在我心中丝毫没有失去它的美。我记得我对利扎韦塔·马卡罗芙娜发的誓,我一定要获得新生。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昨天在我这里讲到贵族的时候,请相信,他对我没有说出任何新意。我的理想很坚定:几十俄亩土地(只有几十俄亩了,因为我从遗产中剩下的,已经几乎什么也没有了);然后是与上流社会,与升官发财彻底决裂,彻彻底底地决裂;在乡下有座房子,有个家,而我则亲自种地,或者类似这样吧。噢,在我们这个家族,这已经不是新闻了:我伯父曾亲自耕种,我祖父也一样。我们虽说是一支传承千年的世袭公爵,与罗昂家族一样高贵,但是我们很穷。正是这一点我要教给我的子女们‘要一辈子永远牢记你是个贵族,在你的血管里流淌着俄国公爵的神圣血脉,但是你不要耻于承认你父亲曾亲自种过地:他是以公爵的铮铮铁骨做的。’除了这一小块土地以外,我不会留给他们任何财产,但是我让他们受到了高等教育,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噢,这方面丽莎将会帮助我。丽莎、孩子们、工作,噢,我们俩对这一切都充满了幻想,在这里幻想,就在这里,在这些屋子里,可是怎么样呢?我与此同时却在打阿赫马科娃的主意,虽然我根本不爱这女人,在幻想这个上流社会富贵婚姻的可能性!直到昨天听到纳晓金带来的关于那个比奥林格的消息之后,我才决定去找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但是,要知道,您是去拒绝这桩婚姻的呀,不是吗?要知道。我想,这已经是高尚行为了,不是吗?”

“您这么认为吗?”他在我面前停住了脚步。“不,您还不知道我这人的天性!或者……或者我在这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事想必并不能仅仅归结为天性。我是真心爱您,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此外,在这两个月中,我又实在对不住您,因此,我希望你作为丽莎的哥哥能知道这一切:我去找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目的是为了向她求婚,而不是去拒绝。”

“这可能吗?但是丽莎说……”

“我骗了丽莎。”

“对不起。您正式提出了求婚,可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却拒绝了您?是吗?是这样吗?细节对于我非常重要,公爵。”

“不,我根本就没提出求婚,但仅仅是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提;她自己比我抢先了一步,——当然,不是直言相告,但是,话又说回来,话说得太清楚也太明白了,她‘委婉’地让我懂得,这想法以后也行不通。”

“这么说,反正您没有向她提出求婚,而且您的自尊心也没有受到伤害。”

“难道您能这么看问题吗!那,自己的良心审判呢?那,被我欺骗,而且……可见,我曾想抛弃的丽莎呢?我对自己,对我整个家族的列祖列宗许下的誓言呢?我可是发誓要重新做人,将功折罪,赎还我过去做的种种卑鄙的事的呀!我求您了,求您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她。也许,只有这事她不能原谅我!我从昨天起就病了。而主要是,好像现在已经一切都完了,索科尔斯基公爵家族中的最后一位公爵肯定要去服苦役了。可怜的丽莎呀!我一直在等您,一整天都在等您,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因为您是丽莎的哥哥,我要向您公开她还不知道的事。我是一名刑事犯,我参与了伪造某铁路股票的事。”

“这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要去服苦役?”我跳起来,恐怖地看着他。他脸上表现出了深深的、阴暗的、极度的忧伤。

“您坐,”他说,自己先在对面的圈椅里坐了下来,“首先,您应当先知道一个事实:一年多以前,在埃姆斯的那个夏天,有丽季娅,有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后来是巴黎,正是在那时候,我到巴黎去了两个月,我在巴黎,不用说,正缺钱花。这时候碰巧出现了斯捷别尔科夫,不过,这人我以前就认识他。他借给了我一笔钱,还答应再给,不过他也请我帮他一个忙,他需要一名能工巧匠,能画画,能雕版,能石印,等等,还应该同时是一名化学家和技师——他有用,他有一定目的。至于是什么目的,他头一回就说得甚至相当露骨。究竟是什么呢?他摸透了我的性格——这一切我听了就想笑。问题在于我还从小学时代起就认识一个人,现在他是俄国侨民,不过并非俄罗斯血统,正住在汉堡的某个地方。在俄国,他已经有一回被卷进了一件伪造证券案。斯捷别尔科夫属意的正是这个人,但是要找他必须有人介绍,于是他就来找我。我给他写了两行字。写过也就立刻把这事给忘了。后来他又几次三番地遇见我,当时我从他那里拿了总计约三千卢布。关于整个这件事,我真的全忘了。我在这里借他的钱一直都是出借据和有抵押品的,而他则一直在我面前像个奴才似的曲意奉承,可是蓦地,在昨天,我从他那里第一次得知,我是一名刑事犯。”

“什么时候,昨天?”

“就是昨天,咱俩上午,在纳晓金到来之前,在书房里跟他嚷嚷的时候。他头一次,而且已经是一清二楚地、斗胆地向我提到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举起手来,本来想打他,可是他却忽然站起来,向我宣布,说我跟他是一伙的,他让我记住,我是他的参与者,我同他一样是个骗子,——总之,这虽然不是他的原话,但却是这个意思。”

“简直胡说八道,但是,这不是凭空捏造吗?”

“不,这不是凭空捏造。今天他到我那去了,向我作了详细的说明。这些股票早就在流通,而且还在继续发行,但是,似乎不知哪出了纰漏。当然,我是局外人,但是,‘要知道,您那时候不是惠予协助,帮忙写了一封信吗,您哪,’——这就是斯捷别尔科夫对我说的话。”

“但是,您并不知道这要干什么呀,或者您知道?”

“知道,”公爵低声回答,低下了眼睛。“就是说,您要晓得,既知道也不知道。我感到好笑,我感到开心。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想,更何况我根本不需要什么假股票,而且也不是我要做这些假股票的。但是,话又说回来,当时给我的这三千卢布,后来他甚至都没把它算在我欠他的账上,而我也就由他去了。话又说回来,您怎么会知道呢,也许我就是个假币制造者呢?我不可能不知道,我不是小孩;我知道,但是我觉得很开心,于是就帮了一把那些卑鄙的苦役犯们的忙……而且这忙也不是白帮的,拿了人家的钱!可见,我就是一名假币制造者!”

“噢,您就别夸大啦;您有错,但是您夸大其词了!”

“这里,主要是有一个名叫日别尔斯基的人,还是个年轻人,在司法部门工作,是一个类似帮办这样的角色。在这场股票案中——他也是参与者,后来他从那位在汉堡的先生那来找我,不用说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小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压根儿就没提到股票的事……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手里保存着两份我亲笔写的凭证,都是两行字的短信,当然,这也就足以证明了;这是我今天才完全弄明白的。斯捷别尔科夫说,这个日别尔斯基惹了大麻烦:他在那里偷了什么东西,偷了谁的钱,好像是盗用公款什么的,但是他还打算再偷一些,然后携款潜逃,移居国外;因此他还需要八千卢布(不能小于此数),作为资助他移居国外的费用。我从遗产里继承的那部分,可以满足斯捷别尔科夫的要求,可是斯捷别尔科夫说,还必需满足日别尔斯基的要求……总之,除了放弃我在遗产中得到的那部分以外,还差一万卢布——这是他们撂下的最后的话,到那时候,他们就会把我的那两封短信还给我。他们俩沆瀣一气,这是明明白白的。”

“明显的无稽之谈!要知道,他们倘若告发您,也就出卖了他们自己!他们决不会去告发的。”

“这我明白。他们根本就没有威胁要告发我呀,他们只是说,‘我们当然不会去告发,但是一旦事情败露,那……’这是他们说的原话,就这些。但是我想,这也够了!问题不在于将来会惹出什么灾祸,哪怕这两封信现在就揣在我兜里,但是我却跟这些骗子手沆瀣一气,我是他们的同伙,永远,永远!骗了俄国,骗了孩子们,骗了丽莎,骗了自己的良心!……”

“丽莎知道吗?”

“不,她不全知道。在她目前的情况下,她会受不了的。我现在穿着我们团的军服,在遇到我们团的每一个士兵时,我每秒钟都在自己心里意识到,我不配穿这身军衣。”

“听我说,”我忽然叫道,“这没什么可谈的;您要获救只有一条路:快去找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公爵,向他借一万卢布,您求他,但是不要说任何内情,然后把这两个骗子叫来,把所欠的钱作一个彻底了断,把您的那两封信收回来……事情就结了!整个事情就都结了,然后您再种地去!丢掉幻想,相信现实!”

“这事我想过,”他坚定地说,“我一整天都拿不定主意,最后才下定决心。我只在等你,然后我再去。您知道吗,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向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公爵借过一文钱。他对我们家族一直很好,甚至……还很关切,但是我本人,我自己从来没有向他借过钱。但是现在我已经下定决心……请您注意,我们索科尔斯基家族,比起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公爵那一族来更古老。他们属于较年轻的一支,甚至属于旁系,几乎是有争议的……我们的祖先曾经互相敌对。在彼得改革初期,我的曾曾祖父,也叫彼得,曾经并且始终是一名分裂派教徒,一直在科斯特罗马森林里流浪。这位彼得公爵在续弦时娶的也是一位非贵族……也就是那时候,这另一支索科尔斯基家族才蹿了上来,但是我……我这是在说什么呀?”

他显得很疲惫,几乎像信口开河。

“您先平静下来,”我拿起礼帽,站了起来,“先躺下睡觉,这是第一。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是决不会回绝您的,尤其是现在正在办喜事的时候。您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吗?难道您不知道?我听到了一件怪事,说他要结婚了;这是秘密,不过,自然,不是对您。”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不过已经是站着,而且手拿礼帽。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迅速追问我与此有关的种种细节,主要是时间、地点和可信度。我当然并不瞒他,说这事,据大家说,就紧接着发生在他昨天拜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之后。我无法形容这一消息对他产生了何等痛苦的印象;他的脸扭曲了,仿佛都变歪了,一缕苦笑痉挛地掠过他的嘴角;到最后,他满脸变得煞白,低下了眼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忽然异常清晰地看到,他的自尊心被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昨天的拒绝,可怕地、深深地伤害了。也许,在他痛苦的心情下,他在这一刻十分鲜明地想象到,他昨天在这位姑娘面前扮演了一个多么可笑和低下的角色呀,现在看来,本来他对她一定会欣然同意,一直很有把握,很有信心。最后,也许,他还会想到,他对丽莎做了这么一件卑鄙的事,结果却枉费心机,一场空!有意思的是,这些上流社会的花花公子彼此之间都把对方看成什么人了,他们又凭什么能够互相尊重呢;要知道,这位公爵是能够想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已经知道了他和丽莎的关系,而丽莎实际上是她的妹妹,即便她现在不知道,将来她总有一天也会知道的;可是他竟“毫不怀疑她会欣然允诺!”

“难道您能设想,”他突然骄傲而又自负地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还能去找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公爵,并且向他借钱吗!他已经成了刚才拒绝我的那个姑娘的未婚夫,我去向他借钱又有多么穷酸相,多么奴才相啊!不,现在一切都完了,如果说这老头的帮助是我最后的希望的话,那就让这希望破灭吧!”

我私下里,在心中,是同意他的观点的;但是对现实的看法毕竟应当放宽些:这个小老头公爵,难道能算是正常的人和正常的未婚夫吗?我脑海里像开锅似的冒出了几个想法。不过,即便没有发生上面说的那事,方才我也决定,明天一定要去拜访一下我那老头。现在我竭力先冲淡一下小公爵的感受,让这位可怜的公爵先去睡觉:“睡足了觉,思想就会开朗些,您自己会看到的!”他热烈地握了握我的手,但是他没有跟我吻别。我向他保证,明天晚上我一定来看他,“咱们再谈谈,再谈谈:咱们要谈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对我的这些话,他有点听天由命地凄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