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又认为有必要,超越事情的进程,提前向读者说明某些问题,因为这里,在这个故事的逻辑发展中,掺杂进了太多的偶然性,如果不提前予以说明,读者会看不懂的。这里的问题就在于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说漏嘴的那个所谓“勒死她”上。这个“勒死她”就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终于冒险采取了一个极大胆的行动,这行动也只有处在她那种境况下才能够想得出来。真是一个有个性的女人!虽然老公爵以健康为由被及时软禁在皇村,因而他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即将结婚的消息,不可能在社交界广泛传播。因而,可以说,尚处在自己的萌芽状态就暂时被压下去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生性软弱的老人却无论如何不肯背弃自己的主张,无论如何不肯辜负已经向他提出过求婚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这方面他是个骑士;因此,或迟或早,他会忽然站起来,以不可阻挡之势,硬要来实现他自己的主张,正是一些性格软弱的人,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因为他们终究有条不可触犯的底线。况且他也充分意识到他无限尊敬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处境尴尬,意识到上流社会可能谣言四起,嘲讽、挖苦和说她的坏话。使他暂时忍让和没有发作的,仅仅是因为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一次也没有,既没有用言词,也没有用暗示,当着他的面,放肆地说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坏话,或者暴露过什么用来反对他打算同她结婚的话。相反,她对自己父亲的未婚妻经常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亲热和关切。这样一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处境倒变得异常尴尬了,她凭自己的女人的嗅觉,十分敏感地懂得,她只要稍进谗言,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有所诋毁,——老公爵对她也十分敬重,而现在则较之既往更甚,正因为她宽宏大量和恭敬有加地赞成他续弦,——所以现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只要稍进谗言,对她有所诋毁,她就会侮辱他对女儿的全部柔情,引起他对自己的不信任,甚至也许还有愤怒。由此可见,这片战场上现在还在进行战斗:两个女人仿佛在暗中较劲,相互比赛看谁更有礼貌和更能忍让,结果,斗到末了,连公爵自己也弄不清她们俩谁更值得赞赏了,于是结果他就像所有生性软弱,但心地温顺的人们那样,照例把一切仅仅归咎于自己,开始感到痛苦。据说,他的苦闷进而发展成了生病;他的神经也果真失常了,他本来是到皇村去疗养以期增进健康的,结果,有人断言,他反倒有了卧病不起之势。

这里我要附带说一件事,这事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似乎比奥林格曾直截了当地给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出过一个主意,送老人出国,想方设法骗他出去,同时又不动声色地向外宣布,他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然后再在国外弄一张医生有关这事的证明。但是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无论如何不肯这样做;至少后来人们都是这么断言的。她似乎愤怒地拒绝了这一方案。这一切,不过是不着边际的传闻,但是我信。

就这样,可以说吧,这事已经发展到了毫无出路的绝境,——这时,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忽然从兰伯特那儿得知,有这么一封信,在这封信里,女儿已经在同律师商量用什么方法来宣布父亲是疯子。她那报复心重和骄傲的头脑,兴奋到了极点。她回想起过去与我的几次交谈,琢磨了许多细小的情况,她没法怀疑这消息是真实可信的。于是在这颗坚强的、不屈不挠的女人的心中,就不可抗拒地酝酿成熟了一个出击的计划。这计划是,突然之间,不使用任何手段,也不掺杂任何谗言,一下子向公爵宣布一切,把他吓倒,使他震惊,并向他指出,疯人院正在不可避免地等待着他,如果他顽固不化,大动肝火,不肯相信,那就把他女儿的信拿给他看,说什么“既然有一回打算宣布您是疯子。那现在,为了阻挠这婚事,就更甭说了”。接着就把惊恐万状和伤心欲绝的老人抓在手里,把他弄到彼得堡——直接住进我那屋里。

这需要冒可怕的风险,但是她坚信她无所不能。这里,我要暂时打断叙述,大大超前一步,提前告诉诸位,她没有估计错这次出击的效果,不仅如此,这效果还超出了她的所有期待。关于这封信的消息对老公爵的影响,也许比她本人和我们大家所能设想的要大好多倍。在此以前,我还根本不知道公爵对这封信的事已略有耳闻;但是,根据所有性格软弱和生性胆怯的人的习惯,他不仅不相信这个谣言,而且还竭力听而不闻,置之不理,以便保持内心的平静;此外,他还归咎自己,认为自己这么轻信,不高尚。我还要补充一点,这封信没有被销毁,还存在这一事实,也严重地影响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比我当时所能预料到的情况要严重得多……总之,这张文据,比我这个兜里揣着这封信的人所能设想的要重要得多。但是说到这里,我已经大大超前了。

但是有人要问,干吗要搬到我房间里去呢?干吗要把公爵转移到像我们这样简陋的小屋里去呢,也许是想利用我们这样简陋的环境来吓唬他?如果不能回到他的府邸(因为那里一下子整个计划都会受挫),那为什么不能像兰伯特所建议的那样,另找一处独门独院的“豪宅”呢?但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非常之举的全部冒险性,也正在于此。

主要在于,必须在公爵来到之后立刻向他出示这份凭据;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肯把这凭据拿出来。可是,因为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便寄希望于自己的威力,决定在没有凭据的情况下也开始行动,但是必须把公爵直接弄到我这里来——为什么呢?正是为了以这样的行动把我也给逮住,正如俗话所说,一石二鸟。她也打算用赶鸭子上架、迎头一击和出其不意等手法来影响我,左右我的行动。她琢磨,我看到老人在自己屋里,看到他惊惶失措和无助的样子,又听到他们众口一词的请求,我就会举手投降,交出凭据!我得承认——这办法很狡猾,很聪明,以攻心为上,不仅如此,她还差点没有成功……至于老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当时正是用这样的方法说动了他,让他相信了她的话,哪怕只是口头上相信她向他开门见山地宣布,她是带他来找我的。而这一切我直到后来才知道。甚至单凭证据就在我这里这一消息,就在他那胆怯的心里消除了关于事实可靠性的最后疑虑——他是多么爱我和尊重我啊!

我还要指出一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本人一分钟也没有怀疑过这凭据还在我手里,我还没有撒手。主要是她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性格,无耻地指望我天真幼稚、缺心眼儿,甚至太重感情了;而从另一方面,她又认为,即使我终于拿定主意,要把信交给比如说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那也无非是遇到一种特殊情况,因此她才决意抢先一步,用出其不意、奇兵突袭和猛地出击等手法抢在这些情况出现之前。

最后,使她相信必须这么做的是兰伯特。我已经说过,这时兰伯特正处在十分危急的情况下:他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家伙,他先是煞费苦心地希望把我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身边勾引过来,让我跟他一起把那凭据出卖给阿赫马科娃,不知为什么他认为这样做获利更大,但是因为我直到最后一刻都无论如何不肯把这份凭据拿出来,所以他才决定,在万不得已时,甚至帮一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忙也未尝不可,以免什么好处也捞不着。因此他才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先死乞白赖地去巴结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也知道,他甚至还建议,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弄个神父来……但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却带着轻蔑的嘲笑请他不要再提此事了。她觉得兰伯特此人非常粗俗,只会在她心中激起完全的厌恶;但是出于小心谨慎,她还是接受了他的效劳,比如说,刺探情报等等。顺便说说,我甚至至今都弄不清楚,他们是否收买了我的房东彼得·伊波利托维奇,他是否因为效力,当时得到过他们的什么好处,或者不过是因为乐于搞阴谋而加入了他们一伙;不过他只是一个监视我行动的奸细而已,他老婆也一样——这,我有把握。

读者现在定会明白,我虽然多少预先知道了点情况,但我还是万万没有料到,明天或者后天,我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老公爵,而且是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说,我也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竟会如此胆大妄为!口头上,你尽可以爱说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暗示都行;但是要断然付诸行动,真的说到做到——不,我要告诉你们,这是一个很有性格的女人!

我接着讲下去。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晚,昨夜我睡得特别死,也没有做梦,我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奇怪,因此,我醒来后觉得自己格外精神抖擞,好像昨天这一整天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妈妈那儿,我决定先不去,而是直接前往墓地教堂,以便在举行完仪式后再回到妈妈的住所,然后再陪着她,一整天都不离开她。我坚信,无论如何,在妈妈那里,我今天肯定能遇到他,或迟,或早,——但肯定能遇到。

无论是阿尔丰辛卡,也无论是房东,都不在家,已经早就不在了。我不想问房东太太,什么也不想问,而且一般说,我也决意跟他们断绝任何来往,甚至尽快从这里搬走,因此,给我端来咖啡之后,我又立刻挂上门钩,插上了门。但是突然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门;使我吃惊的是,来者竟是特里沙托夫。

我立刻过去给他开了门,很高兴,请他进屋坐,可是他不肯进来。

“我就站在门口说两句话……或者进屋也成,因为这里,似乎,必须低声说话;不过我在您这里决不能坐下。您在瞧我这身破大衣:这是因为兰伯特把我的皮大衣抢走了。”

他穿的那身皮大衣的确又旧又破,而且嫌长,很不合身。他站在我面前神色灰黯、抑郁,两手插在口袋里,也不摘下礼帽。

“我不坐,我不能坐。听我说,多尔戈鲁基,详细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兰伯特正在做一件出卖您的事,这事很快就会发生,躲也躲不掉,——这是肯定的。因此,您要留神。这是麻脸说漏了嘴,告诉我的,——您还记得麻脸吗?但是他没有说到底是什么事,因此,更多的情况,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不过是来给您提个醒——再见。”

“您请坐呀,亲爱的特里沙托夫!我虽然急着有事,但是我非常欢迎您来……”我叫道。

“我不坐,我不能坐;至于您欢迎我,我将铭记在心。唉,多尔戈鲁基,为什么要骗人呢:我自觉自愿地同意去做任何坏事,去做下流得都不好意思向您说出口的事。现在我们都在麻脸的掌控下……再见。我不配在您这里坐下。”

“得啦,特里沙托夫,亲爱的……”

“不,要知道,多尔戈鲁基,我现在对所有人都很粗鲁,现在又要开始纵酒作乐了。他们很快就会给我做一件更好的皮大衣,我要坐宝马香车了。但是我毕竟有自知之明,我毕竟没有在您这儿坐下,因为我自惭形秽,因为我下流,不配坐在您面前。每当我无耻地纵酒作乐的时候,我能想到这点毕竟还是愉快的。再见吧,好了,再见吧。我就不同您握手了;要知道,连阿尔丰辛卡也不屑同我握手。劳驾,请您不要追我,也不要去找我;我们有约定。”

这个奇怪的孩子转身就出去了。我只是没有空,但是我决定,等我把我们那档子事办妥了,一定要很快找到他。

我就不来描写那天上午接着发生的事了,虽然有许多事还可以记得起来。韦尔西洛夫没有到教堂去参加葬礼,而且,似乎从她们的样子看,还在把棺材抬出去之前就可以认定,她们也没有指望他到教堂里来。妈妈在虔诚地祈祷,看来,全身心都沉浸在祈祷之中。只有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和丽莎守在棺材旁边。但是,我就不来作任何描写,不来作任何描写了。下葬后,大家都回来在桌旁团团坐下,我又从她们的神态断定,大概她们也没有指望他来吃葬后宴。当大家从桌旁都站起来后,我走到妈妈跟前,热烈地拥抱她,向她祝贺生日;在我之后,丽莎也同样这么做了。

“我说哥哥,”丽莎悄悄地向我低语道,“她们在等他。”

“我猜也是,丽莎,看得出来。”

“他肯定来。”

我想,这意味着,她们已经有了准确的情报,但是我没有细问。虽然我不来描写我当时的感情,但是这整个谜团,尽管我当时精神抖擞,又忽然像石头般紧压在我的心头。我们大家都围着妈妈,在客厅里的一张圆桌旁坐了下来。噢,能跟她在一起,看着她,当时我有多么高兴啊!妈妈忽然请我从福音书上念一点什么。我念了一段《路加福音》。她没有哭,甚至脸色也不十分悲伤,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她的脸像当时那样,有一种精神上的感悟。她那静静的目光中闪耀着一种思想,但是我怎么也看不出她在惊惶地等候什么。谈话没有终止;大家开始追忆死者的往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讲了许多有关他的故事,而这些事都是我过去完全不知道的。总之,如果要记下来的话,其中一定可以找到许多发人深省的东西。甚至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似乎完全改变了她往常的态度:变得很文静,很和蔼,虽然,她为了替妈妈排遣悲伤说了许多话,但主要是她仍能保持冷静。但是有一个细节我记得非常清楚:妈妈坐在沙发上,而在沙发的左边,在一张特制的小圆桌上,放着一帧似乎用来作什么用的圣像——是一帧古老的圣像,没有金属衣饰,但是像上的两位圣徒头上罩有光环。这帧圣像原来是属于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这我知道,我也知道,过去死者是从来不与这帧圣像分开的,认为它有灵。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几次抬起头来注视着这帧圣像。

“我说索菲娅,”她忽然说,转变了话题,“干吗让圣像躺着呢——干吗不让它靠墙立在桌上,再在它前面点上长明灯呢?”

“不,还是现在这样好。”妈妈说。

“倒也是。要不就显得过于隆重了……”

我当时什么也没有听懂,但是,事情是这样的,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早就在口头上立下遗嘱,把这帧圣像遗赠给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现在妈妈正准备把它交给他。

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我们的谈话仍在继续,这时我忽然发现妈妈的脸上似乎在抽搐;她迅速坐直身子,开始留神谛听,当时正在说话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却像没事人似的,继续说她的话。我立刻向房门回过头去,过了一刹那,我就在房门口看见了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他不是从屋前的台阶上进来的,而是从后楼梯穿过厨房和过道走进来的,我们大家都没有听见,只有妈妈一个人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现在我就来描写紧接着出现的整个疯狂的一幕,逐一描写,决不放过一个动作,一句话;但,这一幕很短。

首先,我在他的脸上,起码乍一看去,并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变化。他的穿戴和往常一样,即几乎很讲究。他两手捧着一束不大,但很名贵的鲜花。他走近前来,面带微笑地把这束花送给了妈妈;妈妈怯生生而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但是接受了这束花,于是一阵红晕飞上了她的双颊,使她那苍白的脸顿时有了生气,她的眼神闪现出喜悦。

“我早就料到你会高兴地收下的,索尼娅。”他说道。因为我们在他进来时都站了起来,所以他走到桌旁,拉过放在妈妈左边的那把圈椅,坐了下来,并没有发现这样他就占了别人的座位。于是,他也就直接坐到了那张放着圣像的小桌旁。

“大家好。索尼娅,今天我一定要送给你这束鲜花,因为今天是你生日,因此我也就没有来参加葬礼,以免带着鲜花来看死人;再说,我知道你也没有等我参加葬礼。老人看到这束鲜花大概也不会生气的,因为他自己就曾遗言,要我们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不是吗?我想,他现在一定在这屋里的什么地方。”

妈妈奇怪地看了看他,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则好像打了个哆嗦。

“谁在这屋里?”她问。

“死者呀。你们知道,一个不完全相信显灵之类奇迹的人,却往往最相信预兆……但是我最好还是讲讲这花吧:一路上我是怎么把它拿来的——我也不明白。路上,我曾经有两三次想把它扔到雪地里,用脚把它踩烂。”

妈妈哆嗦了一下。

“非常想。可怜可怜我吧,索尼娅,也可怜可怜我这可怜的脑袋。我之所以想这样做,是因为这花太美了。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花更美的呢?我拿着花,而周围是一片冰天雪地。我们这严寒和花——多么截然相反的两极啊!然而,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事儿:我之所以要摧残它,无非是因为它美。索尼娅,虽然我又要离开这里了,但是我会很快回来的,因为,似乎,我会害怕。我一旦害怕起来——又有谁会来医治我的恐惧呢,我又到哪里能找到像索尼娅这样的天使呢?你们这是什么圣像呀?啊,死者的,我记得。这是他那个家族的,祖辈传下来的;他一辈子都把这圣像带在身边;我知道,我记得,他曾把这圣像遗赠给我;我记得很清楚……好像是分裂派教徒的……让我看看。”

他伸手拿起了圣像,把它凑近蜡烛,仔细端详了一下,但是他拿在手里只有几秒钟工夫,又把它放回到他面前的圆桌上。我感到奇怪,但是他所有这些透着古怪的话,是突然说出来的,因此我都没有来得及听明白他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记得,一种病态的恐惧渐渐钻入我的心扉。妈妈的恐惧则渐渐变成一种困惑和同情;她在他身上看到的首先是一个不幸的人;过去也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有时候他也像现在这样说些几乎同样奇怪的话。丽莎的脸不知为什么忽然变得非常苍白,她向我奇怪地点了点头,叫我看他。但是神情显得最惊恐的还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

“您倒是怎么啦,亲爱的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她小心翼翼地问。“亲爱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还真不知道我倒是怎么啦。

“您放心,我还记得您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而且您很可爱。不过,我到这儿来只能待一小会儿,我想对索尼娅说几句祝贺的话,并且正在搜寻这样的词句,虽然我心中满是我要说的话,但是又说不出来;没错,净是这样一些十分古怪的话。您知道吗,我觉得,我整个人好像一分为二似的,”他用非常严肃的神态和最真诚的坦率环视了一眼我们大家,“真的,我在思想上分裂了,对此我非常害怕。仿佛您身旁站着的是另一个您;您自己很聪明,也很明智,可是另一个您却非要在您身旁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来不可,有时还是十分可笑的事,可是您又会忽然发现,这件可笑的事本来就是您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天知道为什么,就是说,有点像是一种不愿意的愿意,竭力抗拒而又乐此不疲。有一回,我认识一位大夫,他参加了他父亲在教堂的葬礼,忽然在葬礼上吹起了口哨。我真害怕我今天去参加葬礼,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头脑里忽然钻进了一个坚定的信念,我也会忽然吹口哨或者哈哈大笑的,就像那个不幸的大夫那样,后来他的结果相当糟……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老想到这位大夫;而且念念不忘,以致无法摆脱。你知道吗,索尼娅,现在我又拿起了这帧圣像(他拿起圣像,在手里转来转去),你知道吗,我恨不得现在,就在此时此刻,把它砸到炉子上,就砸在这个角上。我相信,它会立刻碎成两半——不多也不少。”

主要是他说这一切毫无做作之态,或者甚至也没有任何反常之举;他说得十分平淡,但因此也就更可怕;仿佛,他当真对什么事情非常害怕似的;我忽然发现他的两手在微微发抖。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妈妈举起两手一拍,叫了起来。

“放下,把圣像放下,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放下,放桌上!”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跳了起来。“脱下衣服,躺下。阿尔卡季,快去请医生!”

“然而……然而你们瞎忙什么呢?”他低声说,用专注的目光环视了我们大家一眼。接着又突然把两只胳膊肘放到桌子上,用两手支着脑袋:

“我把你们吓坏了,但是这样吧,我的朋友们,你们先给我一点安慰,再坐一会儿,大家都平静一点——哪怕就一分钟也行!索尼娅,我今天到这里来根本就不是为了谈这事;我是来有话告诉你的,但完全是另一件事。再见,索尼娅,我又要去到处流浪了,就像我已经好几次离开你,出去流浪一样……唔,当然,将来我还会再回到你身边来的——就这层意义说,你是个躲不开绕不开的的人。再说等一切都了结的时候,我又能去找谁呢?要知道,索尼娅,现在我来找你是把你当作天使,而根本不是当作仇敌:你怎么会是我的仇敌,你怎么会是我的仇敌呢!你别以为我要砸碎这帧圣像,因为,你知道吗,索尼娅,我还真想把它砸成两半……”

在此以前,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喝道:“你把圣像放下!”说罢便从他手里一把抢过圣像,拿到自己手里。可是他最后一句话的话音刚落,他就忽然纵身跃起,霎时间就从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手里抢过圣像,狂暴地挥舞了一下,使劲把它砸在贴有瓷砖的炉子的一个角上。圣像被整个儿砸成两块……他突然向我们转过身来,他那苍白的脸色,忽地变得通红,几乎成了紫酱色,他脸上的每根线条都在发抖和战栗:

“你别以为这有什么寓意,索尼娅,我砸的并不是马卡尔的遗物,我只是想砸东西而已……而我终究还是要回到你身边来的,你是我最后的天使!话又说回来,你也可以认为这另有寓意;要知道,非这样不可!……”

他说罢便忽然匆匆走出屋子,又是穿过厨房(他的皮大衣和礼帽放在那儿了)。我就不来详细描写妈妈的情况了:她吓得够呛,她站着,举起双手,合掌过顶,突然在他身后叫道: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你哪怕回来告别一下呢,亲爱的!”

“他会回来的,索菲娅,他会回来的!你放心!”塔季雅娜浑身发抖,怒不可遏,像野兽般大怒地叫道。“你不是听见了吗,他亲口说他要回来的!就让他这个爱胡闹的人再去胡闹一回吧,也就最后一回了。一旦老了——那时候他跑不动了,说真格的,除了你这个老保姆以外,又有谁会来伺候他呢?他自己刚才不是也这么直截了当地说过吗,真不害臊……”

至于我们的情况,丽莎晕过去了。我本想去追他,但却向妈妈扑了过去。我搂着她,把她搂在自己怀里。卢克里娅跑进来,给丽莎端来一杯水。但妈妈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她跌坐在沙发上,两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但是,但是……但是去追他呀!”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似乎突然明白过来,忽然用足了力气叫道。“去呀……快去呀……快去追呀,一步也别离开他,去呀去呀!”她使劲把我从妈妈身边拽开。“啊呀,还不如我亲自去呢!”

“阿尔卡沙,啊呀,你快去追他呀!”妈妈也忽然叫道。

我拼命跑了出去,也穿过厨房和院子,但是哪都看不见他的人影。远处人行道上,在黑暗中,还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几个行人;我拔脚追了上去,追上以后,仔细看了每个人的脸,又跑了过去。就这样我一直跑到十字路口。

“对疯子是没法生气的,”忽然闪过我的脑海,“可塔季雅娜对他大怒,恨透了他;可见,他根本不是疯子……”噢,我始终觉得,这另有深意,他一定想跟什么东西一刀两断,就像跟这帧圣像一样,而且把这做给我们看,做给妈妈看,做给大家看。但是,这“另一个他”也无疑在他身旁;这,毫无疑问……

然而,哪儿也找不到他,我总不能再跑到他家去找他吧;也很难想象,他会这么简简单单地跑回家去。忽然有个想法在我面前亮了一下,于是我就飞快地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住处跑去。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已经回来了,我被立刻请了进去。我进去时尽可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没有坐下,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刚才发生的事,也就是具体讲了他的“双重人格”问题。她也没有坐下,而是专心听我说话,但是她听的时候表现出的那种贪婪的好奇心,那种既无情又冷静又自以为是的样子,——我永远忘不了,也永远不能原谅她。

“他在哪儿?您也许知道吧?”我固执地认定。“昨天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让我来找您……”

“我昨天就叫您来。他昨天在皇村。而现在(她瞧了一眼挂钟),现在是七点……说明,他肯定在家。”

“我看得出来您什么都知道——那您就说吧,快说!”我叫道。

“我知道许多事,但并不是什么都知道。但是,对您也无需隐瞒……”她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面含笑容,似乎在考量着什么。“昨天上午,作为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信的答复,他向她正式提出了求婚,请她嫁给他。”

“这不可能是真的!”我瞪大了两眼。

“信是经我之手送出去的;我亲自把一封没有打开的信送过去,交给了她。这一回,他行事‘颇有骑士风度’,对我什么也没隐瞒。”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一点不明白!”

“当然,很难明白。但是这就像一名赌徒,把最后一枚金币撂到赌桌上,可是兜里却揣着一把上了膛的手枪,——这就是他求婚的涵义。十成倒有九成,她决不会接受他的求婚;可见,他仍寄希望于另外一成的可能性,不瞒您说,这非常有意思,然而,我看呀……然而,这很可能是一种疯狂,虽然是同一个人,却是我的‘另一面’,正如您刚才一针见血地说的。”

“您还笑?难道我能相信这信是由您转交给她的吗?要知道,您是她父亲的未婚妻呀?您就饶了我吧,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他请求我为了他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前途,不过话又说回来,并不是真正请求我:这完全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话,我只是在他的眼神里看到这意思。啊,我的上帝,这点意思不就够了吗:要知道,他过去不就曾赶到柯尼斯堡,去找您妈妈,请她允许他娶阿赫马科娃夫人的继女为妻吗?这跟他昨天选中我做他的特使和心腹,又何其相似耶。”

她的脸色稍许有点苍白。但是她的平静只是更加衬托出她的嘲讽。噢,当我弄明白了这事的原委以后,在这一刻,我也就在许多方面原谅了她。我寻思了大约一分钟;她没有吱声,她等着。

“您知道吗,”我忽然冷笑了一声,“您之所以肯转交这封信,是因为对于您这毫无风险,因为这段婚姻根本成不了,但是他又会怎样呢?到末了,她又会怎样呢?不用说,她肯定会拒绝他的求婚,那……那又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呢?他现在在哪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叫道。“现在每分钟都很宝贵,每分钟都可能出现不幸!”

“他在自己家里,我跟您说过了。他在我转交的他昨天给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那封信里,请求她无论如何在他的住所今天跟他见上一面,时间是今晚七点整。她答应了。”

“她上他家?这怎么行呢?”

“为什么不行?这套房间是属于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的:他们俩很可能作为客人在她那儿相遇嘛……”

“但是她怕他……他可能会打死她!”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只是微微一笑。

“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尽管非常怕他(我自己也在她身上看出来了),但是,她还从很早以前起就一直对安德烈·彼得罗维奇高尚的人品和绝顶聪明,怀有一种景仰和惊叹之情。这一回,她相信了他的话,以期跟他永远一刀两断。他在自己的信中向她作了最庄严、最骑士式的承诺,让她无须怕他……总之,我不记得信中的措词了,但是她信了……可以说吧,为了最后一次……也可以说,她也报以一种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这可能是双方某种骑士式的较量。”

“可是那另一个他,另一个他呢!”我叫道。“要知道他疯了呀!”

“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昨天在答应一定前来会面的时候,大概没有考虑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我突然转过身,拔腿就跑……不用说,是去找他,去找他们俩!可是跑到客厅,我又回来了一小忽儿。

“您大概恨不得他把她给杀了吧!”我叫道,说罢便跑了出去。

尽管我像疾病发作似的浑身发抖,我还是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穿过厨房,小心地请人把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给我叫出来,可是她却立刻自己走了出来,用一种十分疑惑不解的目光默默地盯着我。

“老爷他,您哪,他不在家,您哪?”

但是我直截了当、准确无误,用迅速的低语告诉她,我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儿什么都知道了,而且我自己也刚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儿来。

“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他们在哪?”

“他们在客厅,您哪;也就是前儿个您曾在那儿桌旁坐过的那客厅……”

“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您让我进去吧!”

“这怎么可能呢,您哪?”

“不是上那儿,而是到隔壁的房间。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也许,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自己就希望我这样做。要是她不愿意,她就不会告诉我他们在这儿了。他们听不见我……她自己就愿意我这样……”

“要是她不愿意,咋办?”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我始终记得您的奥莉娅……让我进去吧。”

她的嘴唇和下巴突然抖动起来:

“亲爱的,除非看在奥莉娅分上……看在你一片真情的分上……你可不要抛弃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呀,宝贝儿!你不会抛弃她吧,啊?你不会抛弃她吧?”

“决不抛弃!”

“如果我让你待在那儿,你给我发个重誓,说你决不冲进去,决不大喊大叫,行不?”

“我发誓,我用我的人格担保,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

她抓住我的衣服,把我领进一间暗室,就紧挨着他们坐在里面的那间屋,她领我走过一段柔软的地毯,悄无声息地走到房门口,让我坐在一块悬挂在房门上的门帘旁,微微撂起门帘上的一个小小的犄角,向我指了指他俩。

我留了下来,她走了。我当然得留下。我明白我在偷听,我在偷听别人的隐私,但我还是留了下来。哪能不留下来呢——而那个人格分裂的人又怎样呢?要知道,正是他当着我的面砸烂了圣像,不是吗?

他俩面对面地坐在那同一张桌旁,昨天我就是同他坐在这张桌旁喝酒,庆祝他“复活”的,我能够完全看到他俩的脸。她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衣黑裙,非常漂亮,而且像往常一样显得很镇静。他在说什么,而她则非常关注和非常用心地听他说话。也许,她身上还可以看到某种程度的胆怯。他的神态则异常亢奋。我进去的时候,谈话已经开始,因此,有一段时间,我什么也没有听懂。我记得,她忽然问道:

“这都怪我?”

“不,应当怪我,”他回答,“您只是一个无辜的罪人。您知道吗,成为无辜的罪人,这是常有的事?这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过,因此几乎永远会受到惩罚。”他又加了一句,异样地笑起来。“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还当真以为我把您完全给忘了,还放肆地嘲笑自己的一片痴情……但是,这情况您知道。然而,我才不管您要嫁给他的那人呢!我昨天向您提出求婚,请您原谅,这样做很荒唐,但是舍此别无他法……除了做这件荒唐事,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向她抬起了眼睛,不知所措地大笑起来;而在此以前他说话一直看着旁边。如果我换了是她,听到他这笑声,一定会十分害怕,这我感觉到了。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请问,您怎么会同意到这儿来的?”他仿佛想起了一件要紧事似的,突然问道。“我的这一邀请和我的整个这封信——都很荒唐……且慢,您怎么会同意来的,我还猜得出来,但是,您为什么来——这倒是个问题?难道您仅仅因为一个怕字才来吗?”

“我来就为了看看您。”她说,用一种胆怯和小心谨慎的目光端详着他。两人沉默了大约半分钟。韦尔西洛夫又跌坐在椅子上,接着便用一种温存,但是充满激情、几乎发抖的声音开口道: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您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时间长得我几乎不认为有可能,有朝一日能像现在这样,端详着您的脸,听着您说话的声音了……我们有两年不曾见面,有两年不曾说过话了。我从来就不曾想过咱俩能够在一起说说话。好了,随它去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天的事,到明天就会如过眼云烟,倏忽不见,让它去吧!我同意,因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现在您应该不虚此行,”他几乎像哀求似的又加了一句,“既然您赏光来了,那就请您不虚此行;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要知道,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您还顾虑什么呢?请您斩钉截铁地对我说句真心话,回答我一个问题,而聪明人是从来不会提这样的问题的:您从前是不是爱过我,或者是我……弄错了?”

她顿时满脸通红。

“爱过。”她说。

我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的——噢,她多么老实,噢,她多么真诚,噢,她多么光明磊落啊!

“那现在呢?”他继续问道。

“现在不爱了。”

“您还笑?”

“不,我刚才所以笑了一声,是无意的,因为我早就料到您会问我:‘那现在呢?’所以我才笑了笑……因为一个人猜到了什么,总会会心地微笑的……”

我甚至觉得奇怪;我还从来不曾见过她这么小心谨慎,甚至近乎胆怯,那么腼腆。他瞪大两眼,几乎要吃了她。

“我知道您现在不爱我了……而且——一点都不爱了?”

“很可能,一点都不爱了。我不爱您,”她果断地加了一句,已经不笑了,脸也不红了,“是的,我曾经爱过您,但是时间不长。当时,很快,我就不再爱您了……”

“我知道,知道,因为您看到我并不是您想要的那种人,可是,您想要什么样的人呢?请给我再解释一遍……”

“难道我从前已经给您解释过这事吗?我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是一个最平常的女人;我是一个爱平静的女人,我爱……我爱快活的人。”

“快活的人?”

“您瞧,我甚至都不会跟您说话了。我觉得,如果您当时少爱我一点,也许我就会爱上您了。”她又胆怯地微微一笑。在她的这一回答中闪现出了最大的真诚,难道她会不明白,她的这一回答是他俩关系的最彻底的概括吗,它说明了一切,解决了一切。噢,他多么应该懂得这道理啊!可是他看着她,异样地微笑着。

“比奥林格是个快活的人?”他继续问道。

“他根本不应该使您感到不安,”她有点急促地回答道,“我准备嫁给他,仅仅因为我嫁给他以后,我感到最平静。我的整个心仍属于我自己。”

“据说,您又爱上了交际,爱上了社交啦?”

“不是交际。我知道,我们的社交界,也跟所有的地方一样,十分混乱;但是从外表看,总还光彩夺目,因此,如果想活下去只是想做个匆匆的过客,那,这里比任何地方都好。”

“如今我开始经常听到‘混乱’一词;您那时候看到我净做些乱七八糟的事,又是镣铐,又是思想,蠢事不断,等等,大概也把您吓坏了吧?”

“不,不完全是那些事……”

“那是什么呢?看在上帝分上,把一切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吧。”

“好,那我直截了当地把这告诉您,因我认为您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我总觉得您身上有某种荒谬可笑的地方。”

她说出这话后,陡地满脸通红,似乎意识到自己说话太冒失了。

“就因为您把这话告诉了我,我才能在许多方面原谅您。”他异样地说道。

“我还没说完呢,”她急匆匆地说道,依然涨红着脸,“荒谬可笑的是我……可笑就可笑在我还像个傻瓜似的跟您说话。”

“不,您并不可笑,您只是个水性杨花的上流社会女人!”他的脸变得异常苍白。“方才,当我问您,您来干什么的时候,我也没有把话说完。您愿意我把它说出来吗?这里有一封信,有一份凭证,让您非常害怕,因为令尊如果拿到了这封信,就会在他生前诅咒您,并在自己的遗嘱中依法剥夺您的遗产继承权。您害怕这封信,因此——您是来拿这封信的。”他说这话时几乎浑身发抖,甚至牙齿也差点没有打战起来。她用一种苦恼而又痛苦的表情听完了他的话。

“我知道您会给我制造许多麻烦,”她说道,似乎在回避他刚才说的话似的,“但是我到这里来,与其说是想劝您不要再折磨我,让我不得安宁,毋宁说是想见见您本人。我甚至非常希望能够见到您,已经很久了,我自己……但是我见到您时却发现您同过去完全一样。”她突然又加了一句,似乎沉浸在某种特别、果敢的思想中,甚至怀有某种奇怪的、突如其来的情感。

“那么说,您希望见到不一样的我了?而且这是在读了我骂您是水性杨花的信以后?请问,您到这里来一点也不害怕吗?”

“我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从前爱过您;但是,您知道吗,我请您千万不要用任何事情来威胁我,当我们俩现在在一起的时候,请您不要使我想起从前不好的思想和感情。如果您能跟我谈点别的什么,我将会感到很高兴。就让您的威胁放到以后再威胁吧,而现在我们谈点别的……说真的,我到这里来就为了能够看看您,听听您说话。如果您做不到,那您干脆杀了我也行,只是请您不要威胁我,也不要在我面前自己折磨自己。”她最后说,奇怪地等待着,望着他,仿佛当真以为他会杀了她似的。他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一种炽热的目光望着她,断然道:

“您将会不受一点侮辱地离开这里。”

“啊,对了,您做过保证!”她微微一笑。

“不,不仅是因为我在信上做过保证,而且因为我愿意,我一定会整夜想念您……”

“来折磨自己?”

“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总会在想象中出现您的形象。我总在想象中同您交谈,每当我走进穷街陋巷和鸡窝狗洞时,作为鲜明的对照,您就会立刻出现在我面前。但是您总是像现在这样嘲笑我……”他仿佛忘乎所以地说道。

“我从来,从来没有嘲笑过您!”她用充满深情的声音叫道,脸上流露出深深的同情。“我既然来了,那我就要竭尽全力做到让您无论如何不感到屈辱。”她又忽然加了一句。“我到这里来,就为了告诉您,我几乎是爱您的……对不起,我也许说得不对。”她又急匆匆地加了一句。

他笑了:

“您怎么不会装假呢?您怎么会这么老实呢,您怎么不会跟大家一样呢……唔,怎么能对一个应当撵走的人说:‘我几乎是爱您的’呢?”

“我只是不会表达,”她又急急忙忙地开始说,“我说得可能不对;因为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起,我在您面前总是觉得不好意思,而且不会说话。如果说‘我几乎是爱您的’用词不当,但是在我心里几乎就是这么想的——因此我就说了出来,虽然我爱您用的是这样一种……用的是一种爱一切人的一般的爱,而承认这种爱是永远不会害羞的……”

他那灼热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她,默默地听着。

“当然,我贬低您了,”他仿佛忘乎所以地继续说道,“这也许当真就像人们常说的那种所谓情爱吧……我只知道一点,见您是完蛋,不见您也同样完蛋。见您不见您都一样,不管您在哪儿,您总在我眼前。我也知道,我可以对您深恶痛绝,恨您比爱您更深……话又说回来,我已经很久不想这事了——我完全无所谓。我遗憾的只是我爱上了一个像您这样的女人……”

他的声音哽住了,他仿佛气喘吁吁地又继续道。

“您有什么?我这么说话您觉得荒唐?”他用苍白的笑容微笑了一下。“我想,只要我能赢得您的欢心,我情愿像柱塔僧一样在某个地方独脚站立,站它三十年也在所不惜。我看得出来,您可怜我;您的脸似乎在说:‘如果我能爱您,我会爱上您的,但是我不能’……是不是?没什么,我已经没有自尊了。我情愿像叫花子一样接受您的任何施舍——听见啦,任何施舍……一个乞丐还能有什么自尊呢?”

她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

“我的朋友!”她伸出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肩膀,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说道,“您这话我承受不起!我将一辈子思念您,思念您这个我最宝贵的人,思念您这颗最博大的胸怀,思念您所体现的某种我能够尊重和能够爱的最神圣的东西。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请您理解我的话:要知道,我现在到这里来是有所为而来的,亲爱的,过去和现在您都是我亲爱的人!在我们俩最初几次见面中,您使我的头脑受到多大震动啊!这,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让我们像朋友一样分手吧,您将成为我毕生中最严肃和最可亲的思念!”

“‘让我们分手吧,那时候我才会爱您’,我会爱您的——不过咱们得先分手。听我说,”他说,满脸煞白,“请再给我一点施舍;你可以不爱我,可以不跟我住一起,我们可以永远不见面;如果您叫我去——我将是您的奴隶,如果您不想见我,不想听我说话——我就会立刻消失不见,只求您一点——只求您不要嫁给任何人!”

我听到这样的话后,我的心猛地抽紧了,感到一阵心酸。这种在屈辱中透着天真的请求,是这么露骨和根本行不通,因此让人听来更觉得可怜,而且更深地刺穿了人的心。是的,当然,他在乞求施舍!难道他真的以为她会同意吗?然而他却低下到了妄图一试:试图乞讨!精神颓丧到了这样无以复加的地步,令人不忍卒看。她的整个面部表情痛苦得忽然扭曲了;但是在她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之前,他忽然醒悟过来。

“我要消灭您!”他忽然用一种异样的,扭曲的、某种不像是自己的声音说道。

但是她对他的回答也很怪,也是用某种完全不是自己的、出乎意料的声音回答道。

“如果我给了您这份施舍,”她忽然果断地说,“为此,您以后对我的报复,一定会更甚于您现在对我的威胁,因为您永远也忘不了您曾经站在我面前像个乞丐似的乞讨……您的威胁我不想听,我受不了!”她最后说道,几乎带着愤怒,差点没带着挑衅望了望他。

“‘您发出的威胁’,也就是这样一个乞丐发出的威胁!我开开玩笑而已。”他含笑地低声说。“我不会拿您怎么样的,甭怕,您走吧……至于那份凭据,我会竭尽全力给您弄来的——不过您走吧,走吧!我给您写了一封混账的信,可是您对这封混账的信却作出了回应,您来了——咱们两清了。您走这儿。”他指了指门(她想穿过我站在门帘后面的那房间)。

“请您原谅我,如果您办得到的话。”她在门口站住了脚。

“如果将来我们有朝一日能够完全像朋友一样再见面,带着灿烂的笑容回忆起今天这一幕时,那又会怎样呢?”他忽然说道;但是他脸上的所有线条都在抖动,就像一个疾病发作的人似的。

“噢,上帝保佑!”她叫道,合十当胸,但却胆怯地端详着他的脸,仿佛在猜测他要说什么。

“您走吧。咱俩都很聪明,但是您……噢,您却是一个同我一样的人!我写了一封疯狂的信,而您居然同意来,就为了说一声‘您几乎是爱我’的。不,咱俩都是一样的疯子!您就这样一直疯下去吧,不要变,那咱们就会像朋友一样再见面了——这是我对您的预言,我向您发誓!”

“到那时候我一定会爱上您的,因为我现在就已经感觉到这个了!”她身上的女人天性不由得冒了出来,她在房门口又向他抛出了这最后一句话。

她走了出去。我急急忙忙并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厨房;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在那里等着我,我几乎没有抬头望她,就经由后楼梯和院子走上了大街。但是我只来得及看到她坐上了在台阶旁等候她的出租马车。我开始沿着大街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