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一幕已经过去将近半年了,从那时起,许多事已成了过去,许多事都彻底变了,而我也早已开始了新生活……但是我也该向读者有个交代,让读者松口气。

当时以及很久以后,对于我,至少有一个首要问题还没有解决:韦尔西洛夫怎么会和兰伯特这样的人沆瀣一气的呢,当时他抱有什么目的呢?慢慢、慢慢地我得出了某种解释:依我看,韦尔西洛夫在那些时刻,亦即在那整个最后一天及其前夜,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固定的目的,甚至,我认为,这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思考,而是处在某种旋风般的感情影响下。话又说回来,我根本不认为他真的疯了,更何况,即使现在,他也根本不是疯子。但是我却毫无疑问地认为有“另一个他”在起作用。说实在的,这另一个他又是什么意思呢?后来,我特意读了一本某专家写的医学书,至少在这本书看来,这另一个他不是别的,而是他心灵已经严重失常的初级阶段,这种心灵失常会导致相当不良的后果。再说,韦尔西洛夫本人也在妈妈家的那次争吵中,曾经非常真诚地向我们解释过,他当时的感情和意志“分裂”了。但是我还要重复一遍:妈妈那儿的那场争吵,那帧被劈开的圣像,虽然无可争议地是在那个真正的“另一个他”的影响下发生的,但是从那时起我总觉得,这里也多少有某种幸灾乐祸的寓意,似乎对这几个女人的期待有某种恨,对她们享有的权利和她们的审判,怀有某种怨恨,就是这个他,与他的另一半,合在一起,砸碎了那帧圣像!这似乎在说:“连你们的期待也将一起被粉碎!”总之,即使有另一个他在起作用,但也有纯粹胡闹的成分……但是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揣测;要准确无误地说透它——也难。

诚然,尽管他十分崇拜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但他心中却始终根深蒂固地埋藏着对她精神优势的发自内心的深深不信任。我敢肯定,他当时躲在门背后,等的就是看到她在兰伯特面前低三下四。但是,等待归等待,他是不是真希望她这样呢?我要再重复一遍:我坚信,他什么也没有希望,甚至连想也没有想。他想要做的仅仅是待在那里,然后跳出去,对她说些什么,也可能——也可能,侮辱她,也可能杀了她……当时什么都可能发生;但是,只有一点,他和兰伯特进去后,他对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我还要补充一点,手枪是兰伯特的,他自己来时并没有带任何凶器。他看到她高傲的自尊,而主要是他无法忍受威胁她的无耻小人兰伯特,他跳了出来——接着便失去了理智。在那一瞬间,他是不是想开枪打死她呢?我看,他也不知道,但是,假如我们没有把他的手推开,他肯定会开枪打死自己的。

他的枪伤并不致命,后来就痊愈了,但是他躺了相当长的时间——不用说,是在妈妈那儿。现在,当我在写这几行文字的时候,——外面已经春色满园,时当五月中旬,风和日丽,我们家的窗子全敞开着。妈妈坐在他身旁;他抚摩着她的脸和头发,而且深情地看着她的眼睛。噢,这不过是从前韦尔西洛夫的一半;他已经离不开妈妈了,而且永远离不开了。他甚至学会了“流泪的本事”,这话是令人难忘的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在他的商人故事中讲的;不过,我觉得,韦尔西洛夫一定会长寿。他现在同我们相处时就像孩子一样,心地单纯而又襟怀坦白,但是又不失分寸,不苟言笑,不说多余的话。他的整个智慧和整个精神气质,一如既往,始终未变,虽然他身上所有理想主义的表现,更加凸显了出来。我要直截了当地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他,我感到遗憾的是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来更多地谈他。不过,我可以讲一件不久前发生的趣闻(而这样的趣闻很多):将近大斋期时,他的枪伤已经全好了,到第六周,他忽然宣布他要守斋了。我想,他已经大约三十年或者更多的时间没有持斋了。妈妈很高兴;开始给他准备素食,然而这素食却相当昂贵和精致。我从另一个房间听见,他在星期一和星期二,在低声哼唱《新郎将要光临》——他对曲调和歌词都十分陶醉。在这两天中,他好几次谈到宗教,谈得非常好;但是到了星期三,守斋突然中断了。有什么事情突然激怒了他,因为某种“滑稽的对比”,正如他笑着形容的那样。他不喜欢神父的外表和教堂环境的某种气氛;但是,他从教堂回来后,突然微笑着说:“朋友们,我很爱上帝,但是——我干不了这一套。”当天吃午饭的时候,他就吃起了烤牛肉。但是我知道妈妈常常(现在也一样)坐到他身边,低声细语地,带着温煦的笑容,同他说话,有时候还讲一些十分抽象的事:现在她忽然在他面前胆大起来,但这是怎么发生的——我就不知道了。她坐在他身边,同他说话,大多是低声细语。他则笑吟吟地听她讲,抚摸着她的头发,亲吻着她的手,他脸上焕发出一种幸福极了的表情。有时候,他也会旧病复发,几乎像歇斯底里。那时候,他会拿起她的照片,也就是那天晚上他曾经亲吻过的照片,眼泪汪汪地看着它,亲吻它,回忆着往事,还常常把我们大家都叫过来,但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很少说话……关于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似乎完全忘了,一次也没有提到过她的名字。关于他和妈妈结婚的事,我们也绝口不提。她们本来想带他出国度夏,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坚持说不必,况且他自己也不愿意。今年夏天,他们想在彼得堡郊县的一处乡村别墅里过。顺便说说,我们暂时全靠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钱过活。我要补充一点:我感到非常难过,因为我在写作这部纪事的过程中,在谈到这个人时,经常流露出十分放肆的不恭敬和傲慢的态度。但是,我写作时往往惟妙惟肖地想象我当时的心态。当我写完这部纪事,写完最后一行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正是在这个追忆和追记的过程中,我改造和重新教育了我自己。现在,我对我写的许多内容都持否定态度,尤其是对某些词句和某些篇章所使用的语气,但是我一个字也不想更改。

我曾经说过,他只字不提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但是,我甚至认为,也许,他的心病已经彻底痊愈了。有时只有我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谈到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情况,而且还只能秘密地、悄悄地讲。现在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在国外;在她出国前,我曾经同她见过面,而且到她那里去过几次。我从国外也收到过她的两封信,我都写了回信。但是关于我们来往信件的内容,以及关于她出国前我们临别时说了些什么,我现在不想说:这已是另一个故事,一个全新的故事了,也许,甚至这整个故事还在将来。有些事情,我甚至对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只字未提;但是够了。我要补充的只有一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没有嫁人,现在她正跟佩利谢夫一家出国旅游。她的父亲去世了,于是她就成了所有遗孀中最富有的人。眼下她在巴黎。她和比奥林格的决裂发生得很快,仿佛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也就是说最自然不过了。我就来讲讲这故事吧。

在发生那可怕一幕的上午,麻脸,也就是特里沙托夫和他的朋友投靠的那个麻脸,已经把即将发生的罪恶阴谋告知了比奥林格。这事是这么发生的:兰伯特始终想拉麻脸一起干,因此他掌握了凭据之后,就告诉了他所有的细节,以及他们所策划的事情的全部情况,最后,甚至告诉了他,他们计划的最后一招,即韦尔西洛夫想出来的把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骗出去的那个花招。但是到了关键时刻,麻脸却选择了不如背叛兰伯特更好,因为他比他们大家都明智,并预见到在他们这一方案中很可能会触及刑事犯罪。主要是他认为比奥林格的酬谢,比无能而又急躁的兰伯特,以及由于自己的痴情而变得近乎疯狂的韦尔西洛夫的幻想计划,要可靠得多。这一切我都是在事后听特里沙托夫告诉我的。顺便说说,我至今也不知道,也不明白兰伯特跟麻脸的关系,为什么兰伯特离开了他就不行。但是,我觉得奇怪得多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兰伯特需要韦尔西洛夫?既然凭据已经捏在兰伯特手中,他完全可以单干,根本无需他的帮助。这答案我现在清楚了:他之所以需要韦尔西洛夫,首先因为他熟悉情况,而主要是他之所以需要韦尔西洛夫,因为万一乱了阵脚或者遭遇不测,可以把全部责任推到他身上去,更因为韦尔西洛夫不要钱,因此兰伯特认为,他的帮助甚至决不是多余的。但是比奥林格在当时却没有准时赶到。他是在开枪后过了一小时,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住处已经完全变了样的时候才赶来的,具体说,就是韦尔西洛夫满身鲜血倒卧在地毯上后,过了大约五分钟,我们大家认为已被打死的兰伯特,却撑起了身子,爬了起来。他先是惊讶地环顾四周,忽然很快明白了过来,走了出去,进了厨房,然后就一句话不说地在那里穿上大衣,永远消失了。他把那“凭据”留在了桌上。我听说,他甚至没有病倒,只是稍许感到有点不适而已。他被手枪击打了一下脑袋,受了点惊吓,流了点血,此外并无大碍。与此同时,特里沙托夫已经跑出去请医生了;还在医生到来之前,韦尔西洛夫就清醒了过来,而在韦尔西洛夫清醒前,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又让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恢复了知觉,而且已经把她送回家了。因此,当比奥林格跑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住处,只有我、医生、受伤的韦尔西洛夫和妈妈,妈妈还病着,可是她一听到这消息后就丧魂失魄地跑了过来,妈妈也是那个特里沙托夫跑去请来的。比奥林格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可是当他一听说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已经走了之后,就立刻跑去追她,他在我们这里没说一句话。

他惶恐不安;他清楚地看到,现在丑闻以及这丑闻的四处张扬,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了。然而,大的丑闻倒也没有发生,只是传出了一些流言蜚语。开枪的事没能瞒住——这是实话;但是这整个主要的故事,就其主要的实质而言,却几乎无人知晓;调查的结果也仅仅是,有一个韦某人,坠入了情网,而且此人已有家室,年近半百,由情而痴,由痴而癫狂,竟向那个值得高度尊敬的女士求爱,但是这女士却完全不为所动,于是他就在癫狂发作的情况下,向自己开了一枪。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泄露,于是这条消息也就以这样的形式,作为一种不明不白的流言,登在了报纸上,但是并没有指名道姓,仅用了当事人姓名的第一个字母。至少,我知道,比如兰伯特,就根本没人去找他的麻烦。虽然如此,知道真相的比奥林格却吓坏了。就在这时候,真是无巧不成书,他忽然听人说,就在那件灾难发生的前两天,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竟同爱上了她的韦尔西洛夫,面对面地进行了一次幽会。这就把他的肺气炸了,于是他就相当冒失地向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指出,既然如此,她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离奇的故事,他也就不觉得奇怪了。于是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便立刻拒绝了他,同他解除了婚约,既没有动怒,也没有动摇。关于跟这个人结婚最为明智的整个先入之见,也就烟消云散了。也许,在这以前很久,她就看透了他,但是也可能,经历了这番刺激和震动之后,她的某些观点和感情发生了突变。但是说到这里,我又要保持沉默了。我只想补充一点:兰伯特去了莫斯科,我又听说,他在那里不知因为什么事落入了法网。至于特里沙托夫,我几乎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尽管我千方百计地在到处寻他。他是在他的朋友“le grand dadais”死了之后不见的:他那朋友是开枪自杀的。

我曾经提到过老公爵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死。那桩事故发生以后,这位善良而又讨人喜欢的老人很快就死了,不过,还是过了整整一个月——他是夜里去世的,死在卧榻上,死于中风。自从那天他住到我的住所以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有人说到他的情况时告诉我,似乎他在这一个月中变得脑子非常清楚,甚至十分严厉,再也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再哭,甚至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一次也没有提到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压根儿没提到过她一个字。他的整个爱都转移到了女儿身上,在他临死前一星期,有一回,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曾建议他把我叫来,替他解解闷儿,但是他甚至皱起了眉头:这一事实,我如实写来,不作任何解释。他的领地经营得井井有条,此外,他还有一笔非常大的资产。根据老人的遗嘱,这笔资产的多达三分之一,都应分给他难以数计的教女;但是,令大家非常奇怪的是,在这份遗嘱中,居然根本没有提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根本没有她的名字。但是,我却知道一件千真万确的事:在他临死前几天,他把女儿,自己的朋友佩利谢夫和B公爵都叫了去,当面吩咐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万一他即将死去,务必从这笔资产中分给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六万卢布。他把自己的这一意愿说得准确、清楚而又简短,既没有任何感叹,也未作任何说明。他死后,事情都已弄清楚之后,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通过自己的代理人,通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她可以在她愿意的任何时候领取这六万卢布;但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冷冷地,没多说一句话,拒绝了这一遗赠:她拒绝领取这笔钱,尽管大家一再劝她,这确是公爵的意愿。现在这笔钱还放在那儿,等她领取,直到现在,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还希望她能改变决定;但是这事决不会发生,而且这事我知道得千真万确,因为我现在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最亲近的熟人和朋友之一。她的拒绝引起了稍许轰动,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她的姨妈法纳里奥托娃太太先是对她与老公爵间的丑闻十分恼火,在她拒绝了这笔钱以后,又突然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向她郑重其事地表示了自己的敬意。可是她哥哥却为这事与她彻底吵翻了。但是,虽然我常常去看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但是,也说不上我们的关系十分亲密;我们根本就不谈往事;她很乐意在自己家里接待我,但是同我说的话都有点抽象。顺便说说,她曾坚定地向我宣称,她一定要出家进修道院;这还是不久前的事;但是我不相信她的话,认为这不过是她说的伤心话而已。

但是伤心话,真正的伤心话,却应该由我来说,尤其是谈到我妹妹丽莎的时候。这才是真正的不幸,比起她的苦命来,我遇到的种种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事情开始于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的病没有好转,没有等到开庭,他就死在医院里了。只剩下丽莎一个人以及她未来的孩子。她没有哭,从外表看,甚至很平静;变得很温顺和平和;但是她心灵中过去的那种热情,却仿佛一下子在她身上整个儿被埋葬掉了,变得不知去向。她心情平和地帮助妈妈操持家务,伺候患病的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但是,她却变得非常不爱说话,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视若无睹,仿佛她对什么事都无所谓,仿佛她只是一名来去匆匆的过客。等韦尔西洛夫的伤势转轻后,她就开始睡大觉。我常常给她拿些书去,可是她不看;她开始变得越来越瘦,而且瘦极了。我想安慰她,但又不敢,虽然我常常去看她,也想安慰她;但是,在她面前,我又觉得对她有点难于接近,再说我搜索枯肠,也找不到这样的话,可以跟她谈论这个。这种状态一直继续到出了件十分可怕的事:她从我们的楼梯上摔了下去,不高,总共才差三级楼梯,但是她流产了,她的病持续了整整一冬天。现在她已经能够下床了,但是她的健康却受到了损害,而且是长期的。她跟过去一样,对我们沉默寡言,若有所思,但是跟妈妈已经开始稍许说说话了。在最近的所有这些日子里,一直是艳阳高照,春色满园,我总是默默地想起那个阳光普照的早晨,那是去年秋天,我同她一起走在大街上,两人都欢天喜地,满怀希望,彼此相爱。唉,从那以后还留下了什么呢?我并不抱怨,我开始了新生活,可是她呢?她的未来是个谜,而现在,我连瞧她一眼,都不能不感到心酸。

然而,大约三星期前,我告诉她的一则关于瓦辛的消息,却引起了她的兴趣。他终于获释,完全恢复了自由。据说,这个很有头脑的人作了最确切的解释,并提供了最有意义的材料,从而在他的命运取决于那些人的心目中,完全证明了他无罪。至于他那本震惊朝野的手稿,不过是从法文翻译过来的一篇译文而已,也可以说,是他搜集来仅仅为了供自己使用的一份材料而已,他想以后利用它来撰写一篇有益的文章,供报刊使用。他现在已经到某省去了,至于他的继父斯捷别尔科夫,至今还因他犯的那件案子在继续坐牢,我听说,他那件案子竟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化。丽莎脸上挂着异样的笑容,听完了关于瓦辛的消息,甚至指出,他的事出现这样的结果自在情理之中。但是她显然很满意——当然,她感到满意的是,已故的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的告发,并没有造成伤害。至于杰尔加乔夫和其他人的情况,我在这里无可奉告。

我写完了。也许某位读者想知道,我的“思想”到哪儿去了,我那么谜一般预告过的新生活,对于我现在才刚刚开始的那新生活,究竟指什么?但是,这新生活,这新的、展现在我面前的路,也就是我那“思想”,也就是我过去的那个思想,不过形式完全变了,以至于都认不出来了。但是,这一切已经没法写进我这部“纪事”中去了,因为这已经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旧的生活已经完全过去,而新生活才刚刚开始。但是,我还要补充两句必不可少的话: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的这位真诚而又可爱的朋友,几乎每天都缠住我不放,一再劝我非上大学不可,而且要尽快:“以后,等你完成学业以后,再胡思乱想不迟,而现在先把书念完。”不瞒你们说,我是在仔细考虑她的建议,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我会怎么决定。顺便说说,我曾经反驳过她,我现在甚至没有权利去上学,因为我必须劳动,来养活妈妈和丽莎,但是她提出她有钱,她可以养活她们,她还一再要我相信,她的钱足够供我上完整个大学。最后,我决定征询一下旁人的意见。我环顾四周,仔细而又有分辨地选定了一个人。这人就是尼古拉·谢苗诺维奇,我过去在莫斯科的寄养人,玛丽亚·伊万诺芙娜的丈夫。倒不是我亟需听取别人的意见,但是我却单纯而又不可遏制地想听听这个完全不相干的,甚至有几分冷血的利己主义者,但无疑又是个聪明人的意见。我把我的整部手稿都寄给了他,请求他保密,因为我还没把它给任何人看过,尤其是还没有给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看过。寄出去的手稿,两星期后又寄回来了,还附有一封相当长的信。我只想从这封信中摘录几段,因为我发现在这些段落中有某种较为共同的看法,似乎是某种解释。下面就是这些摘录。

“……难忘的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您的闲暇时光从来没有利用得像现在这样,像写成您的这部‘纪事’这样,更有益的了。您在人生舞台上迈出的最初几步,就充满了暴风骤雨,历尽艰险,可以说,您对此已经自觉地意识到了。我坚信,您这样的纪叙,正如您自己所说,的确有助于您在许多方面‘改造自己’。说实在的,我自然不敢对您冒昧地提出丝毫批评性的评论:尽管您写的每一页都发人深思……比如说,您那么长久又那么顽强地一直把那份所谓‘凭据’保存在身边这一情况,就非常有特色……但是,这仅仅是我允许说出的数百条意见中的一条。我也极为珍视您决定把‘您思想的秘密’(按照您自己的说法)告诉我,而且看来还只告诉我一个人。但是您请求我对这一思想本身发表我的个人看法,我必须坚决拒绝:第一,一封信容纳不下;第二,我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作出回答,我还需要对此反复琢磨。我想指出的只有一点,您的‘思想’颇有新意,而不是像当代大多数年轻人那样,饥不择食地追求一些预先给定的,而不是自己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的思想,而这些现成的思想又极其有限,而且还常常很危险。杰尔加乔夫及其同伙的思想,无疑就不如您的思想那样具有新意,因此,比如说,您的‘思想’倒保护了您(至少是暂时保护了)免受他们的影响。最后,我还非常同意备受人们尊敬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看法,虽然我本人认识她,但是我至今还未能对她给予她应当受到的足够重视。她主张您进大学深造,这对您是十分有益的。大学的学业与生活,无疑会更广地拓展您的思想和追求的境界,即使您在大学毕业后想要重操旧业,继续钻研您的‘思想’,那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碍您。

“现在,请允许我本人不请自来,自告奋勇地向您坦陈几点想法和感受,这是我在拜读足下如此坦率的纪事时,在我的脑海和心灵里油然产生的几点想法和感受。是的,我同意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看法,对您以及您那孤独的少年时代,的确应当担心。像您这样的年轻人的确不少,他们的才能的确常有向坏的方面发展的危险,——或者发展成为莫尔恰林式的奴颜婢膝,或者发展成为隐蔽地希望天下大乱。但是这种对天下大乱的希望,甚至最经常地产生于也许是对天下大治和‘好品相’(我用的是您的说法)隐蔽的渴望也说不定?少年时代之所以纯洁,就因为它是少年时代。也许在这些如此早就萌生的疯狂和冲动中,正蕴含着这种对天下大治的渴望和对真理的追求,某些当代的年轻人,居然在这么混账和这么荒谬的事物中,看到了这真理和看到了这天下大治,甚至您都弄不清他们怎么会相信这些东西的,但这又是谁之过呢!我要顺便指出,从前,在相当不久以前,总共才过去了一代人,对这些有意思的年轻人尚未预感到如此遗憾,因为在那个时代,他们几乎总是这样收场的,他们最后总是成功地依附于我国拥有高度文化的阶层,并与他们融为一个整体。比如说,即使在他们步入社会之初,就已意识到自己的全部混乱和偶然性,意识到即使在他们的家族环境中也缺少高尚的情怀,也缺少名门世家的传统和完美的形式,那,这样甚至更好,因为他们往后就会自觉地去追求这种境界,进而逐渐学会珍惜它。现在的情形已略有不同——正因为现在已经几乎无可依靠。

“我想通过比较,或者,可以说吧,通过譬喻来说明这一点。假如我是一个俄国小说家,而且很有才华,那我一定会从俄国的世袭贵族中选取我的主人公,因为唯有在这一类型的有文化的俄国人中,才能找到哪怕是美的秩序和美的印象的外貌,而这正是小说对读者进行审美影响所不可或缺的。我说这话,毫无玩笑之意,虽然我本人根本不是贵族(不说这话您也知道)。还在过去,普希金就曾打算把‘俄国家庭的传统’作为自己未来小说的题材,而且,请您相信,这的确就是我们至今拥有的一切美的东西。至少,这就是我们多少完成了的一切。我所以这么说,并非因为我已经无条件地同意这美是正确的和真实的;但是这里,比如说,已经有了荣誉感与责任感的完备形式,而这,除了贵族以外,在我们俄国,不仅还没有在任何地方完成,甚至也没有在任何地方开始过。我是作为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和追求平静的人才说这番话的。

“至于这种荣誉感是否好,这种责任感是否对——这是次要问题,但是对于我更重要的正是这种完备的形式,以及这好歹是一种秩序,而且这秩序不是已经有人事先规定好了的,而是自己终于熬出来了的秩序。上帝啊,我们认为最重要的是,最后好歹有一种秩序,而且是自己的秩序!这就是我们希望做到的,也可以说,我们希望这时能休息一下,松口气,哪怕有什么东西终于建设好了,而不是一味破坏,不是到处都是飞舞的碎木片,不是垃圾和糟粕,眼看着已经过去两百年了,仍旧一事无成。

“别指责我是斯拉夫派;我这样说——仅仅是因为愤世嫉俗,因为我心里沉重!现如今,从不久前开始,在我国,正在出现一种与上述描写截然相反的情形。已经不是垃圾依附于那些高层人士,而是相反,从那些美的体形上高高兴兴、匆匆忙忙地剥落下一块块、一团团东西,并与那些制造混乱的、心怀嫉妒的垃圾混成一块。这绝非个别现象:那些曾属于有文化家庭的父辈和祖辈,正在嘲笑他们的子孙也许想继续信仰下去的某些东西。不仅如此,他们还兴高采烈地不再隐瞒自己的子孙,因为他们忽然有权胡作非为而感到十分高兴,而这种权利他们不知道凭什么理由推导出了许许多多。我说的不是那些真正进步的人士,最亲爱的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我说的仅仅是一群难以数计的败类,正如俗话所说:‘Grattez le russe et vous verrez le tartare’,请相信,真正的自由派,真正的、舍己为人的人类之友,并不像我们乍一觉得的那么多。

但是这一切都是空谈,让我们回过头来谈我们想象中的小说家吧。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位小说家的处境,应是完全被确定了的:他将不可能写其他类型的小说,而只能写历史小说,因为美的典型在我们当代已经没有了,即使还剩下一点残余,那根据现在的主导意见,也无法保持自身的美了。噢,在历史小说中,还可以描写许多非常赏心悦目的细节!甚至于还可以使读者看得入迷,让他把历史画面当成在当今这个社会还可能出现的情景。这样的作品,即使才华横溢,那与其将它列入俄国文学,还不如把它列入俄国历史更为妥当。这是一幅在艺术上十分完美的图画,是一幅俄国式的海市蜃楼,但是,在读者没有看穿它之前,在读者没有看出它是海市蜃楼之前,它的确存在过。这画面,描写了一个处在中上等文化圈子里的俄国家庭,接连写了三代人,以及他们与俄国历史的联系,——可是这些主人公的孙子辈,即这些祖先的后裔,却不能不被描写成他们的当代典型,有点愤世嫉俗,有点孤独,又无疑有点忧郁。甚至应该让他一出场就像个怪物,让读者一眼就看出他是个下野的人物,并相信,在他身后已经没有戏了。再往后……连那个愤世嫉俗的孙子也将消失不见;将出现新的人,还不认识的人,和新的海市蜃楼,但这些人又怎样呢?如果不美,那以后的俄国小说也不可能有了。但是,呜呼?难道到那时候仅仅是小说不可能有吗?

“何必跑远呢,谈谈你的手稿不更好吗。试看韦尔西洛夫先生的两个家(这一回,请允许我斗胆直言)。首先,关于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本人,我就不想多说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毕竟出身名门世家。他是一位有远古世系的贵族,同时又是一位巴黎公社社员。他是一个真正的像诗人般对现实有所感悟的人,他热爱俄罗斯,但是又全然否定俄罗斯。他不信仰任何宗教,同时又准备为某个模糊不清的信仰去死,他甚至都叫不出它的名字,可是他却热烈地信仰它,就像俄国历史上的彼得堡时期许多俄罗斯传播欧洲文明的志士仁人一样。但是对他本人,我们谈了这些也就够了;但是,对他那个世袭的贵族家庭倒应该谈谈:关于他的儿子我就不想说了,而且他也不配得到这样的荣誉。那些明眼人早就看出,我们的这一类混账东西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他们不仅害自己,而且还带坏了别人。他的女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凭什么说她不是个有个性的姑娘呢?她是一个很有气魄的,类似于修女院院长米特罗方尼娅嬷嬷那样的物——自然,我并不是说,她将来会犯什么刑事罪,我这样说,那就有欠公道了。如果您告诉我,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这家庭是个偶然现象,我将感到十分欣喜。但是,恰好相反,下面的结论岂不更公允些呢:已经有许多这样的俄国家庭,无疑是世袭的贵族家庭,它们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大批地转为偶合家庭,并在普遍的无序和混乱中与后者融为一体。您在您的手稿中也多少指出了这类偶合家庭的存在。是的,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您就是这种偶合家庭的一员,您与我们前不久出现的世袭贵族的典型正好相反,他们有着与您截然不同的童年和少年。

“不瞒您说,我可不愿做一个描写出身偶合家庭的主人公的小说家!

“这工作吃力不讨好,而且又没有美的形式。何况,这些典型,不管怎么说,——还只是发生在当前的事,因此它们也不可能成为艺术完美的典型。很可能会出现重大的错误,也很可能会出现夸张和疏忽。不管怎么说,需要太多的揣测。但是,那么,一个不想仅仅写历史类小说,而是一心想写当前现实的作家,怎么办呢?那就只能揣测和……出错了。

“但是,我倒觉得,像您这样的‘纪事’,倒可以为未来的文学作品,为未来的图画——虽然是一片混乱,但却已经成为过去的那个时代的图画,提供素材。噢,等当前的问题一旦成为过去,未来降临之后,那未来的艺术家就可以为甚至已经成为过去的无序和混乱,找到美的形式。瞧,到那时候就需要您写的这一类‘纪事’了,它可以提供素材——尽管其中一片混乱,而且充满了偶然性,但它毕竟是真实的……至少可以保留某些真实的特点,并从中推断出,在当时那个混乱的时代,在某个少年的心中到底可能隐藏着什么想法,——掌握这类状况并非完全微不足道,因为一代一代人都是从少年成长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