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玛蕾奴严肃地看着她的母亲。她很小心地保持自己表情的平静,但在她的心中她却感到高兴与惊讶。她的母亲最后终于告诉她有关她父亲与皮特委员长的事情。她已经视为一个成人。

玛蕾奴说道,要是我的话就会不理会皮特委员长,而自己去检查涅米西斯的运动,妈妈,但是你并没有这么做。你的自责感太明显了。

茵席格那说道,我实在不习惯人家说我的额头上贴着罪恶的标签。

没有人能够隐藏他们的感觉,玛蕾奴说道。如果你仔细观察,你总是能够分辨出来。

(别人没有办法。玛蕾奴很久以后才察觉这回事。人们就是不看,不感觉,而且他们也不在意。他们不注意脸色、肢体、声音、态度,和一些紧张性的习惯。)

你实在不应该这样看人的,玛蕾奴,茵席格那说道,仿佛她的思考循着另一条平行的路径。她将手臂放在女孩的肩上,以免她的话听起来像是斥责。当你的那双热切深邃的双眼盯着他们时,人们会觉得紧张。尊重别人的隐私。

是的,妈妈,玛蕾奴说道,毫不费力就知道她的母亲是为了保护她自己。她对她十分紧张,怀疑每一刻自己是否又泄露出多少内心的秘密。

然后玛蕾奴说道,尽管你对太阳系是如何地自责,你什么都没有做吗?

有很多理由,莫莉。

(不是莫莉,玛蕾奴心里不悦地想着。玛蕾奴!玛蕾奴!玛蕾奴!三个音节。第二音节重音。拜托!)

有什么理由?玛蕾奴没好气地问道。(她母亲难道无法感到她语调中的敌意吗?当每次别人使用她的婴孩名的时候。当然她故意扭曲她的脸,郁积她的双眼,震动她的嘴角。为什么人们都不会注意到?为什么人们都看不到?)

其中之一,是詹耐斯皮特是个说服高手。无论他的观点多么怪异,无论你一开始对他的敌意有多强,他总是有办法让你看到,他所持观点有多么正确的理由。

那并不是真的,妈妈,他是个很可怕的人。

茵席格那的自我思绪突然中断,并好奇地瞧着她的女儿。你为何这样说?

每一个观点的背后一定有着相当好的理由。如果有人能够迅速地抓到这些理由,并精准地向你展示出来,那么他就可以和任何人争论任何事,而这是十分危险的。

詹耐斯皮特有那些习惯,我承认。我很讶异你居然了解这些。

(玛蕾奴心想:因为我只有十四岁,而你们总认为我是小孩子。)

她大声地说道,从观察别人可以学到很多。

是的,但是记住我告诉你的。控制一下。

(才不要呢。)所以皮特脱服了你。

他让我看到再多等一阵子并没有什么大碍。

而你甚至不会好奇地想去研究一下到底涅米西斯要往哪里去吗?你应该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有,不过那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容易。观测站一直都有人在使用。你必须轮流等候才能使用观测设备。即使我是领导者,我也无法自由地使用。同时,一当有人在使用设备,那就没有任何机密可言。我们每个人都会知道是谁在为了什么原因在使用观测设备。几乎没有机会能让我详细地审视涅米西斯和太阳的光谱,或者是让我使用观测站电脑来做必要的计算,而不让人立刻就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怀疑皮特在观测站里派有少数几个人在监视我。如果我逾越一步,他会马上就知道的。

他不可能对你怎么样的,不是吗?

你所指的是,若他发现我背叛了他,是否会将我枪毙当然不可能,他连想都别想不过他可以解除我在观测站的职务并将我派到农场去工作。我可不想要有这种结果。在我和皮特谈过之后不久就发现涅米西斯有一颗行星或是一颗伴星。在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要怎样称呼它。因为它们两者只相距四百万公里,并且那个天体并不辐射可见光的波长。

你指的是美加斯(Megas)吗,妈妈?

是的。那是一个古老的字,指的是很大的意思,以一个行星而言,它算是十分巨大了,尤其与太阳系最大的木星相比。不过它还是比恒星小。有些人认为美加斯是一颗棕矮星。她突然中断,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仿佛不确定她的吸收能力。你知道什么是棕矮星吗,莫莉?

我的名字是玛蕾奴,妈妈。

茵席格那有些脸红。是的。我很抱歉偶尔会忘了。你知道这是很难避免的。我曾经有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名叫莫莉。

我知道。下次我变成六岁时,你就可以叫我莫莉了。

茵席格那笑了。你知道什么是棕矮星吗,玛蕾奴?

我知道,妈妈。棕矮星是一个类似恒星的天体,由于质量还不足以产生高温和压力以引发它内部的氢融合反应,不过已经有足够的质量带来二次反应来保持它的温度。

正确。相当不错。美加斯刚好处在边界。它要不是颗高温的行星就是个昏暗的棕矮星。它无法发出可见光,但却发出相当丰富的红外线。它与我们以前所见过的都不同。它是第一颗外太空行星我是指,第一颗在太阳系外发现的行星为了详细研究,整个观测站几乎都埋首投入其中。就算我想要,也没有机会可以观察涅米西斯的运动,并且,告诉你实话,有一阵子我自己也忘了这回事。我也和大家一样对美加斯有着浓厚的兴趣,你了解吗?

嗯,玛蕾奴说道。

它被证明是环绕涅米西斯唯一的大行星,但这也足够了。它的质量是木星的

我知道,妈妈。它的质量是木星的五倍,涅米西斯的三十分之一。电脑在很久以前就教过我了。

当然,亲爱的。而且它也和木星一样,并不适合住人。一开始大家都感到失望,虽然我们并不期望在红矮星系会有个可住人的行星。如果行星想要在涅米西斯星系保有液态水的话,它必须足够接近恒星,而另一方面,潮汐力效应将迫使它的一面永远朝向涅米西斯。

这不就是美加斯的样子吗,妈妈?我是说,一面永远面向涅米西斯?

是的。这是指它有着暖带与冷带,而所谓的暖带的确十分温暖。要不是有厚实的大气做些调节的话,那儿将是处于红热的情况。除了这点,并且由于美加斯的内在高温,即使是在冷带,它的温度依然相当地高。关于美加斯有着许多独特的天文经验。然后我们发现美加斯有着一颗卫星,假如你愿意将美加斯认为是个恒星的话,它就是行星也就是艾利斯罗。

我知道,它就是我们罗特绕行的星体。但是,妈妈,在处理这堆所有有关美加斯与艾利斯罗的杂事,已经有十一年的时间了。在这段时间内,难道你没有偷偷地看了一下涅米西斯的光谱吗?你不曾做过简单的计算吗?

玛蕾奴急速地接口,我知道你有。

从我的表情看出来的吗?

从你的各种事情看出来的。

你会是个让人在身旁感到十分不舒服的人,玛蕾奴。是的,我有。

然后呢?

没错,它正朝向太阳系而去。

他们彼此之间沉寂了一会儿。然后玛蕾奴低声问道,会撞上吗?

不,就我计算的结果。我很确定它不会撞上太阳,或是地球,还是任何太阳系的物体。但它并不需要,你知道的。就算它错身而过,也有可能摧毁地球。

14.

对玛蕾奴而言,她很清楚地知道母亲很不愿意谈论地球的毁灭,在她内心里有着这方面论述的禁忌,假如她现在只有一个人,她绝对会闭口不言。她的表情她与玛蕾奴的距离稍微拉远,似乎很急躁地想要离开;她细细地舔着自己的嘴唇,好像想尝试地将她字句的味道抹除这些对玛蕾奴都一目了然。

不过她不希望母亲停下来。她必须要知道得更多。

她柔和地问道,如果涅米西斯错身而过,它又怎么会使地球毁灭呢?

我试着解释看看。地球绕着太阳运行,就如同罗特绕行艾利斯罗。如果太阳系中只有地球和太阳,那么地球几乎永远循着相同路径运行。我说几乎是因为随着运转,它将会放出重力波并消耗地球的动量,而这将会非常,非常缓慢地将它带近太阳。我们可以忽略这点。

因为太阳系不只有地球,而有着其它复杂的因素存在。月球,火星,金星,木星,每个邻近的天体都会吸引着它。这种引力比起太阳来讲是十分微小,所以地球大致上都遵循着它的轨道。然而,这些微小的引力将以复杂的方式,偏移它的方向与强度,随着这些天体运行至不同的位置,会影响着地球的公转轨道。地球将些许地忽近忽远,它的轴向倾斜偏移一直在改变,而离心率也在做些变更等等。

这可以证明出来事实上已经被证明了所有这些微小变动都是周期性的。他们并不朝某个方向变动,而是来来往往振荡。对地球绕太阳的轨道而言,它是以数十种模式在轨道上些微振动罢了。所有太阳系的天体都是如此。地球的振荡并不会对它的生物造成影响。最糟糕的情况,只是形成冰河时间的延长,或是冰山消失而造成海水平面升降,然而生物仍然在这上面好好地生存了三十亿年。

但是现在让我们假设涅米西斯在一旁呼啸而过,它并不会接近任何天体至一光月以内。那相当于三兆公里的距离。当它经过而这也需花好几年的时间它将会对这个星系给予重力影响。它会让轨道的振荡更激烈,不过,当它离去后,所有的轨道又会安顿下来。

玛蕾奴说道,看起来比你所说的还要糟糕。涅米西斯给了太阳系一点小小的振荡要是最后又安顿下来的话,有什么问题呢?

那么,是否它会安顿到同样的位置上呢?那就是问题所在。如果地球的平衡位置有些不同远离太阳一点点,靠近太阳一点点,要是轨道的离心率增加一点点,或是它的轴线更加倾斜一些那将会如何地影响地球上的气候?即使是一点小小的改变也会让它变成一个不可住人的世界。

你能再算得更精确些吗?

不行。罗特并不是个优良的观测地点。它也在振荡,并且更严重。要花费许多时间和计算才能够消除我们自己观测上的偏差,并且去定出涅米西斯的路径而直到它足够接近太阳系前,我们都无法确定,那是要到我死后很久的时候了。

所以你无法肯定地算出涅米西斯会有多靠近太阳系了?

几乎不可能计算出来。在数十光年之内的所有天体的重力场都必须列入考虑。毕竟,一项未列入计算的效应可以会造成超过两光年的路径偏差,可能算出是接近的情况,在实际上却是完全没有影响。反之亦然。

皮特委员长说过到那个时候,就算涅米西斯要来了,太阳系的每个人可能都有能力离开了。他的说法正确吗?

有可能。但是又有谁能够预测五千年后将发生什么事情?有什么样的历史扭曲会发生,而又将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们只能希望每个人都能安全地离开。

即使他们没有接到警告,玛蕾奴羞怯地对她的母亲说着宇宙的陈腐之言,他们也会自己发现。他们必须如此。涅米西斯会愈来愈接近,而再过一阵子,事情会愈来愈明显,他们也同时可以更精确地计算出它的路径。

但是他们也会因此而缺少更多时间逃避假如那是必要的话。

玛蕾奴低下头盯着她的脚趾。她说道,妈妈,不要生气。在我眼里看来,即使每个人都安全地离开太阳系,你还是觉得不快乐。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请你告诉我。

茵席格那说道,我不喜欢所有人都离开地球的想法。即使整个撤离行动十分顺利,有充分的时间与几乎无任何伤亡,我还是不喜欢这种想法。我并不希望地球遭到遗弃。

如果那是必要的。

那么就没办法了。我可以屈服于那不可避免的趋势,但我没有必要喜欢。

你是否对地球存有太多的感情?你在那儿读书,不是吗?

我在那儿完成了天文研究所的工作。我不喜欢地球,不过那并不重要。那是人类发源的地方。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玛蕾奴?虽然我在那儿的时候并未想到这么多,它依旧是永远的生命发展地。对我来说那不只是个理想的世界,是个抽象的意念。为了过去,我要它永远地存在。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够表达得更清楚些。

玛蕾奴说道,爸爸是个地球人。

茵席格那抿起双唇。是的。

他已经回地球去了吗?

记录上是这么写的。我想也是。

那么,我就是半个地球人罗。是吗?

茵席格那皱着眉头。我们都是地球人,玛蕾奴。我的曾曾祖父母一辈子都住在地球上。我的曾祖母在地球上出生。每一个人,都毫无例外地是地球人的后裔。而且不只是人类。在殖民地中的每一种生命体,从病毒到树木,都源自于地球的生命。

玛蕾奴说道,但只有人类知道这回事。而有些人总是比其他人更亲近。你有时候还会想到爸爸吗,就像现在?玛蕾奴很快地抬起头看着母亲后又退缩。那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想听你告诉我。

那就是我刚刚涌现的感情,不过我没有必要依自己的感情行事。毕竟,你是她的女儿。是的,我偶尔会想念他。她轻轻地耸肩说道。

茵席格那接着问道,你会想念他吗,玛蕾奴?

我没有什么可以想念的。我不记得他。我从没见过任何全息照片,或是其它什么东西。

不,那不是重点她的音量逐渐降低。

当我还小的时候,我经常想着为何在大迁移时,为何有些父亲和他们的小孩在一起,有些则没有。我想那些父亲离开的可能是他们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所以爸爸并不喜欢我。

茵席格那看着她的女儿。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那是我小时候的想法。当我长大些,我才知道事情比那更加复杂。

你实在不该这么想的。不是这样的。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我早些知道的话

你不喜欢谈这件事情,妈妈。我了解。

无论如何我都会跟你谈,要是我知道了你的想法;如果我能够像你一样从你的脸上读出你的想法。他真的爱你。如果情况允许的话,他会不顾一切地将你带走。那都是我的错,真的,让你们分离开来。

也是他的错。他可以和我们一起留下来。

他或许可以,但在经过这么多年以后,比起当年我已经可以更清楚地了解他的问题了。毕竟,我并没有离开家乡;我的世界跟着我一起离开。我可能会离开地球二光年,但我还是待在我出生的罗特里头。你的父亲不一样。他在地球而不是在罗特出生,我想他无法忍受永远离开地球的想法。我偶尔也会想到。我讨厌地球遭到遗弃的想法。必定有数十亿的人对离开地球会感到心碎。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玛蕾奴说道,不知道爸爸现在在地球做什么。

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呢,玛蕾奴?廿兆公里是相当相当长的距离,而十四年也是相当相当长的时间。

你认为他还活着吗?

我们也不可能知道,茵席格那说道。在地球上生命可能非常短暂。然后她发觉自己似乎在自言自语,我确定他还活着,玛蕾奴。当他离开的时候他身体还很健康,而现在他也才只有五十岁而已。然后她温柔地问道,你想念她吗,玛蕾奴?

玛蕾奴摇摇头。你不可能想念你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但是你拥有过,妈妈,她心里想道。而且你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