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的病势,愈发危笃。

秀吉常常一天喝不下一碗粥,脂肪已经消失,肌肉乾枯,皮肤开始发黑,呈现出饿殍形象。此间,特准进入病房拜谒秀吉的传教士罗德里格,向教廷这样报告:

瘦衰之姿相,殆不像人。

罗德里格东渡日本之前,研究过日本学,尤其充分掌握了与秀吉相关的知识,认为秀吉是印度以东的空前大英雄。当他谒见了真实的秀吉,那“殆不像人”的形象令他受到精神刺激。惊诧的同时,罗德里格又想到自己的天职,“死后的世界,有天国和地狱。殿下必须去其中一处。”他和秀吉交谈时,开始传教。

秀吉将绸缎枕头摞起来,后背靠之,兴味索然地听着。俄顷,他回望侍臣,命令道:

“给洋人禄米,让他别再讲了!”

至于死后去向何方,不用指教,秀吉已决定下来了。恐怕可以从朝廷领得大明神的神位,受祭祀为神。仅此足矣。秀吉和许多日本人一样,无宗教信仰,对死后的世界不感兴趣。和那些事相比,他更异常关心的,是留在现世的独生子秀赖。

——关于秀赖的安全,有甚么保障手段呢?

针对此事,洋和尚倘能有所指教,他倒是能够聚精会神聆听下去。

七月十五日,丰臣麾下的大名们得令,云集城下的大纳言前田利家的官邸。目的是在誓言书上签字,保证秀吉死后永远辅弼遗孤秀赖。

不言而喻,三成也去了。此外还有浅野长政、长束正家、增田长盛、前田玄以。包括三成在内的五名奉行聚首,共同主持这场大事。

誓言书的签字会场特意选在前田家,不仅因为利家是大老,还因为他被任命为秀赖的守护人。列位大名签名的誓言书不交给濒死的秀吉,而是交给健在的内大臣德川家康和大纳言前田利家。秀吉的构想是,自己死后,靠这两人的联合内阁来稳定政局。

除了目前留在朝鲜战场上的大名之外,余下的一百几十位大名云集前田宅邸,接待来人一片嘈杂。

“诸位先稍吃点东西,垫一垫底。”

主人利家老人说着客套话,厨房里端出了盛在盘中的细面,招待各位。大家吃完后,集中在书院里,每人写了一份誓言书,内容大致相同,由五条构成,其中最重要的第一条这样一行文字:“奉呈秀赖公,奉公一事,与太合之时无异,不思疏略。”其余四条内容,意译如下:

二、迄今太合规定的法度与禁令,绝不违背。

三、依据维护丰臣政权这一原则,同僚之间不结私怨,不搞阴谋,不相争斗。

四、不结党营私,若发生争吵,任何一方不得以亲友等私情结伙,须始终按照既定法度处理。

五、不向丰臣家提出辞职。不因私人理由辞别都城,就职领国。

然后,分别在结尾处签字画押。誓言书的最后写有“内大臣”和“大纳言”字样。

三成觉得蹊跷。他一边签字,一边抬头瞅了一眼正位。家康端坐那里,他的脸颊肌肉丰满,嘴边布满了皱绸一样的皱纹。

(向这个最危险的人物递交誓言书,这是何等的玩笑?)

三成这样思量,产生了想投笔罢写的冲动。他走上前去,向家康和利家递上誓言书。两位老人答礼,轻致谢意:

“辛苦了!”

家康抬起头来,没看三成,慢吞吞往室内环顾了一圈。那是一张难以琢磨的脸,上窄下宽,长满了赘肉,世间称为福相。但一般讲来,所谓福相,脸颊的肉向上收束,眼睛细长。而家康的双眼浑圆,像明显化了妆,面容比例失调,给人一种异样感。三成一看,就恶心得想吐。

“内府大人。”

接下来,三成说出了多余的话:

“我们向内府大人提交誓言书,内府又当如何?”

“指誓言书吗?”

家康冲着三成突然微笑起来。这一笑,像换了个人似的,变成了好人长者的容颜,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面目。

“我也写。我写的交给太合大人。”

“但是,太合大人他……”

“是的。最理想的是太合万寿无疆。但不知何时,太合天寿或许终尽。因此,太合出现万一之际,大纳言和我的誓言书,都放进棺木中。”

“如此解释,可以充分理解了吧。”家康以这种思维缜密的神情,看着三成。他虽面带微笑,内心却对三成深感讨厌吧。

“还有,治部少辅。”

利家从旁开口了。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衰老得令人觉得他还真是挺能活的。这一点和肥胖型的江户内大臣恰恰相反。利家老人对秀吉从不怀二心,忠心耿耿。为了令利家有实力对抗家康,秀吉晋升了他的官位。

三成并不讨厌这位老人。老人此刻却认为三成是个耍小聪明的孺子。无论处于何种意图,利家老人对三成都不太关心。

“讲话要注意分寸!”

利家老人不悦地说。

“我注意。”

“我可不会像你那样讲话。”

利家操一口浓重的尾张方言说道。

“这小子挺难对付。也就是德川大人,宽宏能容。我在旁边听着都生气。”

话说得挺圆滑,表情看似极其苦涩不快,但一点也没伤害听者的感情。

“行了,还不赶快退下!”

老人翘了一翘下巴。三成那含有好意的眼睛,看着利家,回答:

“是!”

三成略致谢意,膝行退了下去。


家康将诸位大名的誓言书收齐归纳整理之后,即刻登城,送给秀吉过目。适才分别的三成现正侍奉病榻旁。他不快地翘了一下嘴巴,心情上没把家康放在眼里。

然而,当时的秀吉向家康露出了悲惨的微笑,郑重致谢:

“辛苦了!”

秀吉和家康虽是主从关系,却又各怀着无法划清的微妙感情。二人之间逸闻颇多。秀吉还健康的时候,某日,伏见城下的宇喜多秀家宅邸里演出能剧。秀吉突然要下到庭院里。此时,家康很自然替秀吉整理了一下鞋子。就连大度的秀吉也感到惊讶。

——让德川大人整理鞋子,大材小用了。

从这则逸闻中,人们感受到的是心怀叵测的家康努力屈己服侍全盛时期的秀吉;似乎同时也隐约传达着秀吉终生没摆脱对家康客气、畏惧的复杂心境。

在丰臣家的大名中,唯有家康一直处于特殊位置。因为在丰臣的大名群中,家康拥有遥遥领先的实力,此外,还有其他缘故。

秀吉的身分还相当于织田家第三护卫头领的时候,家康就是已故信长的同盟大名,级别比秀吉高出一格。而秀吉则打败了信长的仇敌明智光秀。这种现实的“资格”震惊世间之同时,秀吉继承了织田家的遗产。接着秀吉又消灭了仇敌、北陆地方的柴田胜家。剩下的势力只有家康了。

信长的遗子信雄,奔到家康麾下,结为同盟,对抗秀吉,这就是世间所称的“小牧长?久手会战”。这场秀吉与家康的会战,秀吉虽拥有天下大军,却打成了持久战。而且家康全胜。尽管如此,其间由于外交上的各种曲折,最后,家康臣服秀吉。

如此臣服,并非家康希望建立的关系,倒是秀吉屈身恳求家康:

——为了天下,盼公为我家臣。

家康很不情愿地同意了,二人采取的是这种不自然的形式。毋庸置疑,家康已考虑到天下大势,认为自己不能继续反抗秀吉了。

“总之,望公莅临上方。”

于是,秀吉遣人向以滨松城为据点的家康交涉。为解除家康的担忧,秀吉将自己的生母大政所作为事实上的人质,送到家康处。家康将她送入冈崎城,让家臣井伊直政负责监视。家康这才来到上方。这是天正十四年(一五八六)十月的事。以秀吉病危为基点,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十月二十六日,家康住进了大坂的宅邸,就安排翌日大名列坐之事,以及与任“关白”的秀吉会见事宜。然而,抵达大坂的当夜,令家康惊愕的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就是秀吉。秀吉微服外出,只带了很少的随从。

家康惊讶,马上将秀吉请进了书院。《改正参河后风土记》记载:

秀吉立刻握住了神君(家康)的手。

家康来到大坂,秀吉非常郑重地感谢他,说道:

“暌违十一载了。”

秀吉计算着分别后的年月。十一年前,即意味着自信长与武田胜赖会战的长筱战场以来。不消说,当时秀吉的身分比家康低。

秀吉拿出了自带的便当与美酒,亲自一一确认无毒后,劝家康:

“请用!”

交谈片刻,秀吉凑近家康耳边,窃窃私语:

“我秀吉现在的官位居人臣之首,主宰天下兵马。但我的出身德川殿下一清二楚,系由织田大人的奴仆身分获提拔起来的。如今臣服于我的大名,究其出身,皆是当年在织田家的同僚和朋友,私下并无尊我为主上之心。所以,明天,”

秀吉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在大名列坐的场合会晤公,该时,我需尽量摆出傲慢架势,切莫见怪。望德川公也殷勤施礼。见了这般光景,大名们必会惊诧:‘连德川大人都如此态度!’从此,他们会肃然从我。此事,再三拜托。”

秀吉像抱着家康似地拍着他的后背说道。家康点头,小声回答:

“既然来此,已具臣服殿下的觉悟。无论何事,在下都必将考虑有利于殿下。”

其后,秀吉攻打关东的统治者、小田原的北条氏之时,某日,他站在石垣山的大营里,俯视小田原城,他突然高喊:“德川大人!德川大人!”

“俗话说,小解须有伴,卿也同解吧!”

秀吉走到崖边撒尿,家康被迫也跟着撒了尿。

“请看那个!”

秀吉指着底下的小田原城。

“攻下那座城池,指日可待。北条氏君灭亡了,关东八州皆赠爱卿。”

家康尚未来得及惊愕,就回言道:

“若此,须于某地筑城。有一乡村,名曰江户。筑城于该地若何?”

秀吉深知,家康盘踞在靠实力割去的三河、骏河、远江、信州、甲州等日本中部地区,这在丰臣家的治安上不容乐观。秀吉让家康从五州太守一跃当上八州太守,企图以此为诱饵,将家康势力控制在箱根以东。

二人的关系非常复杂微妙。丰臣家的天下安定之后,秀吉开始用兵海外。他带领家康,长时间坐镇渡海征服朝鲜的大本营——肥前名护屋城。腻味至极,便举办了化妆游园会。瓜地里建了一座临时的街市、旅馆、茶馆,令大名们都化了妆。做这种游戏,秀吉是策划的天才,角色分派如下。

会津若松城九十二万石的城主、蒲生少将氏乡,担茶沿街叫卖;织田有乐斋扮演行脚老僧;五奉行之一的前田玄以人高体肥,扮做可憎的比丘尼;有马则赖是旅馆“有马池坊”的老板;丹波中纳言丰臣秀保卖酱菜;秀吉的近侍莳田权佐饰旅馆老板;远近闻名的美人、里间女仆藤壶,在旅馆里高声招徕房客。

——家康如何安排?

这是秀吉关心的大事。家康除了放鹰狩猎和练武,别无爱好。总之,家康理当认为这种活动很无聊不快。

秀吉身穿土黄色夏衣,戴着黑头巾,身背斗笠,腰间围捆着稻草蓑衣,扮做一个脏兮兮的卖瓜老翁。(既然连我都这副模样了,江户内大臣也得扮演个角色呀。)

秀吉正在思忖,十字路口出现一个胖嘟嘟卖竹篮的人。就是家康。他拙笨地挑着担子,货担晃来晃去的。

“卖竹篮啦!卖竹篮啦!”

家康叫喊着走了过来。他内心恐怕很不愉快吧。家康觉得不可扫了秀吉的兴,便拚命高声叫卖着,一下子激起了高潮。

——跟卖竹篮的商贩一模一样!

许多人挤眉弄眼,叽叽咕咕交流各自的印象。

总之,为搞好二人的关系,秀吉在努力着,家康也悲哀地努力着。既互相惧怕又互相取悦着。

(那人何时才会死?)

二人肯定都这样暗思着。若家康先死,秀吉会设一个适当理由,对家康身为大名而言、占有过多的关东二百五十余万石辽阔领土,或者削减,或者分割。然而,如今已经注定秀吉先死。家康内心定是这样想的:

(胜负,终究是靠寿命。)

同时,他又负责要求列位大名写出“不背叛秀赖公”的誓言书。家康以神妙的正经态度,担当这个滑稽的职务。

“狡猾的狸子!”

争强好胜的三成憎恶家康,自有道理。家康在名护屋城外扮演卖竹篮的商贩,演技绝妙。作为争权夺势大戏中的角色,家康更有着无与伦比的表演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