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日早晨,白霜蒙地。

伏见城里石田家一室内,初芽点茶,三成品赏。

“初芽,去把那扇纸门拉开。”

三成提高嗓门命令道。初芽站起来,利利索索走着,发出丝绸摩擦的声响,来到纸门旁,抓住一拉,没拉开。

“今天早晨格外冷。”

初芽微笑着说。那般举止,并非对待主君的态度。而是带着对待恋人的光润艳美,可谓是微妙的调情。

“没事。我自幼就爱欣赏冬季晴朗的蓝天。”

“太冷啊。”

“各有所爱。”

三成像被自己的话吸引住了,他回想起少年时代的冬景。近江的原野,一片又一片收割后的稻田相连,对面琵琶湖的秋水,共蓝天一色。

悄无声响,初芽拉开了纸门,冻僵了似的阳光照临室内。三成睁大了眼睛。庭院里的白霜映入他的眼帘。

“果然,霜和雪不一样,不能用霜来烹茶品赏。”

他为自己的趣味而苦笑之际,发现霜庭的荆扉推开,一道人影走了进来。

“叔叔大人来了!”

不好开玩笑的三成,稀奇地开了句玩笑。来人是家老岛左近。左近虽是家臣,却获赐任何地点都可以拜谒三成的特权。

“岛大人相当于主君的叔叔吗?”

“不。在我看来,他比父亲还烦人多事。”

初芽好像不擅于和左近相处。

“那,奴家这就退下。”

“没关系。”

三成口吐此言时,左近已经来到檐廊了。三成叫他上来。左近尽一应礼节后,登上来了,那架势宛似拜访朋友的茶亭。

“主公这是在体验寒冷吗?”

左近紧紧拉上纸门,问过早安,静静地瞅着初芽。

“初芽,退下。”

左近以带有膛音的声音说道。初芽感到可怕,萎缩在屋角。三成看着有些不忍,说道:

“左近,麻烦你,从今天开始,称她为‘初芽小姐’。”

左近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须臾,他参透了其中深意:

“‘从今天开始’,这么说来,莫非主公和这小女子昨夜晚发生了鱼水之欢的密事?”

左近努力控制着不变脸色。初芽若不在身边,他会以震动纸门的声音怒斥:

“傻瓜!”

左近瞥了初芽一眼。

“主公那样称呼你,但我没必要。我没那种感觉。”

“是,是的……”

此时的初芽,左近看着都觉得心疼可怜。她缩着双肩,活像遭骤雨吹打的小麻雀,无以凭赖。

“退下!”左近说道。

初芽对着三成深深低着头,膝行退了出去,拉开房间的纸门,来到檐廊,又转过身来,关上了纸门。初芽低着头,三成觉得她那样子是在强忍着眼泪。

“左近,把小女子弄哭了,如何是好?”

“为这点事就掉泪的姑娘,主公为何还与她同床共枕?”

“人家都说你是个对女人很温和的男人,缘何这般残酷?”

“此言谬矣。”

岛左近回答。

“那女子与藤堂高虎的家臣关系近密,万不可疏忽大意!不仅如此,她当淀殿侍女的时候,曾以那样身分思恋身为大名的主公。淀殿体谅之,感觉其恋情可爱,安排她来主公身边伺候。无论看她的履历,还是看她接近主君的夸张形式,都绝非一般女子。一句话,她是来搜寻主公机密的间谍。”

“她不是间谍。这我知道。”

“说傻话。”

左近熟知头脑苛刻敏锐的三成,具备一种三成特有的幼稚。

“无论是不是间谍,只要是稍觉可疑的女性就不可接近,这是武将的觉悟。”

“左近,你要相信我的眼睛。”

三成的脑子里,浮现出昨夜情景。


昨夜,三成在政务室办公忙到很晚,回到石田郭时,已是夜间十点以后了。三成患有轻度失眠症,办公一到深更半夜,就神经亢奋,难以安宁。有时甚至直到天亮不能入眠。这已成为他的轻度恐惧。昨夜,他回家一进门就对小姓喊:

“上酒!”

他进了紧挨厨房的一间陋室。坐在这里,烫酒端送都便捷,故而三成总是在此饮酒。昨夜,小姓给他斟多少,他喝多少,不觉飘然醉去。三成的体质本来就不胜酒量。

(醉了。)

三成想站起来,只觉得天棚慢慢转动,喝多了。三成靠着小姓手举蜡烛的光亮,边确认脚底,边快步走着,其理由是:

(不愿被人看出喝醉了。)

三成甚至在家臣面前也注意这一点,他是个在乎举止的人。总之,此刻三成是下意识地略带神经质般端架儿走路。

俄顷,在檐廊拐弯,女仆代替小姓,给他带路。石田郭在伏见城内虽说是三成私邸,但从占据伏见城一郭这意义上说,带有官家性质,所以不能像领国居城那样设有女眷住的后院。但是宅邸出于运作的需要,必须住有极少数的女子。为防止前院武士和女子偷情,大致划定了女子居住区。

女子走出居住区,来接替小姓,将三成领到寝间。

“哎,是初芽?”

走在檐廊途中的三成问道。平素三成没有问这种废话的习惯。可见此夜他一定醉得不轻。

“是的。”

初芽低头走路。

“我没察觉。”

三成说道。不知何故,当他得知举蜡烛者是初芽时,觉得浑身的紧张骤然都松弛融化了,连脚步都乱得前脚绊后脚。

——危险!

初芽以神色提醒。她干净利索地前引而行。她的小脚每向前迈一步,檐廊的黑暗就被驱赶开去。少刻,来到了寝间外面。初芽跪着,左手搭在地板上,右手里的蜡烛举得稍高。

三成正要进屋时候,倏然一回头。

“初芽,今晚陪我说话吧。”

三成的心乱跳。他喉头发乾,咽下了一口唾沫。三成若是这样对待家臣,倒也没啥,这位彬彬有礼的男子汉却以这种名目召唤小女子,却是前所未有的事。在佐和山城,三成曾把某一个儿小姓当过宠童。

初芽垂下了双肩。主君要求陪他说话,她知道这是何用意。初芽没有抬头,激动得心神恍惚。其间有过如何动作,她几乎记不清楚了。当她清醒过来一看,发现自己躺在枕褥之间,被三成搂着。就男人而言,他的胳臂算是纤弱。衾枕上的三成是个温柔的男人。他不时问道:

——初芽,痛苦不?

伴有痛苦,当然距离快感还相当远,但初芽已经十分陶醉了。与以往迥异的初芽,做了各种各样的动作。

——痛苦不?

三成又问。这时,初芽被拉回到现实。她不胜感激,反倒觉得三成问话的这种关爱,令人心烦。

最后,三成不以主公身分,而以一个男人的身分,将自己的呻吟和生理性的物质注入了初芽体内,又流了出来。此刻,初芽觉得纵然死了都值了。不是因为快乐,而是因为这个男人。

三成离开了玉体,初芽的陶醉感依然持续着。毋宁说,陶醉感进一步高涨了。

“你退下,去睡觉吧?”

三成提议。可是,初芽趴在三成怀中摇着头。意思是想就这样待下去,她竟没有察觉自己在用如此粗鲁的方法表达心愿。

三成平静地说:

“初芽,身为武士,我感到害羞。自从在淀殿处见你一面,你就一直留在我心里。我认为自己是真正的武士,没想到竟变成这般模样。”

三成此言的意思,初芽理解。意即武士当然也好女色,但其喜好的形式、求爱的方法,自有其得体的方式。这种好像侍女与小姓偷情之恋的气息,令他害羞。

初芽心镇神会,她吞声屏气,感动得浑身热血沸腾了。初芽越来越觉得三成这男人出人意表。这个皮肤白皙的男人,是年禄近二十万石的大领主,又是丰臣家的执政官,官阶为治部少辅,却向自己表白了如无官年轻武士般的恋情。哎,怀有三成那般性情的大名存在于世间,这就是世间的一个奇迹了。初芽浑身汗水湿淋淋的,一时之间,陷入魂不守舍的状态。少刻,这种状态崩溃了。

“嘤……”

初芽发出异样的哭泣声。一骨碌翻过身,后背靠着三成,继续哭着。

“怎么了?”

三成手搭在她的肩头,要把她扳过来。可是初芽顽固拒绝,哭了半小时。三成搭话哄着,不知如何是好,初芽仍然顽固地不放松身体。少时,她开口说道:

“奴家不是间谍!却遭人诬告,说得像真的似的。”

初芽又哭了,但立刻又止住了,说道:“吉祥日那天,我只偷偷调查了宅邸内的结构分布,其他甚么也没干。主君相信我甚么也没干吗?”

“我憎恨人之心强烈,相信人之心也强烈。按左近的评价,像我这样的男人是诗人,不是武将。”

“哎,那个命令我……”

初芽开始转过身来,搂着三成的脖子说道。

“甚么?”

“我对主君说。命令我做那种事的那位大人……”

“别说了。”

三成心中涌上了对初芽背景的憎恶,简直不堪忍受。与其说是憎恶背景,毋宁说是嫉妒利用这姑娘的背后势力。这也许才是三成此时的准确心情。

“若说出他的名字,我大概会因憎恶而苦恼烦乱。听到了那人的名字,我也无可奈何。”


左近踏庭霜,大清早赶来,是因为听到一则非同寻常的情报。送情报的是左近的岳父北庵法印。这位当代屈指可数的医界名流,在左近的恳求下两地分住,一半时间住在奈良,一半时间住在伏见。昨夜,北庵被唤至加藤主计头清正的宅邸。此前,北庵和清正无一面之识。他深知左近侍奉的石田三成和清正的关系如同仇敌。

(难道有何事被清正察觉了?)

说实话,北庵是这样猜度的。北庵从不主动接近大名,迄今接受邀请去过两三个大名宅邸诊脉,耳闻一些消息,都告诉了左近。

北庵壮着胆子来到清正宅邸。具有“法印”这一医界最高官阶的北庵,在这里受到极郑重的接待。他诊断了清正的病状,是皮肤病,胸部星星点点散布着玫瑰色疱疹。

“是梅毒。”

北庵小声说道。据说这种疾病源于美洲大陆,哥伦布的船员从美洲返回欧洲后,文明社会出现了这种疾病,转瞬扩散。梅毒在欧洲初发仅仅十五六年之后,就传到了日本。

不消说,北庵等当时的医生,并不知道这是由细菌引起的,但知道是由皮肤接触导致的传染病,由许多卖春妇传播。他这样认定,卖春妇接触众多男人,前一个嫖客的精液残留女人体内,腐败后变成有毒物质,传染给下一个嫖客。北庵熟知,这种病运气好会自然痊愈,否则,既无特效药,也无治疗方法。

“在朝鲜,我接触过歌妓。”

清正大声说道。“因此产生了恶果,求遍医生用遍药,还贴过膏药,毫不见效。我想,法印大人大概有秘方,便请来了。”

北庵法印也无办法。可他还是歪着脑袋,神妙地倾听清正讲话,时而颔首,令自家仆人速回家取来药物。北庵将其适当配好,建议清正服用。

清正高声致谢,一脸严肃地说:

“命殒马上,是武门的名誉,实不愿死于此病。”

北庵诊察、投药之间,宅邸里骤然喧闹起来。俄顷,他知道了这是有一批客人造访。清正“哎呀”喊了一声。观此状,北庵推测来人像是不速之客,他们是福岛正则、黑田长政、浅野幸长、池田辉政四人,都是清正的好友。

“喂,将贵客都请到书院,快拿出现成的酒馔!说到底,这是打倒石田三成的筹备会。”

清正泰然自若,高声说出一件可怕的事情。北庵吓得一身冷汗。他思忖,定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侥幸的是,伏见的大名们似乎不知道自己是三成家老岛左近的岳父,这才松了口气。

北庵收拾好药箱,交给清正家的儿小姓,正要告别之际,清正将手伸进北庵的坎肩,忽然说道:

“听说法印大人是岛左近的岳父。”

此言不含歹意。说到底,话里含有对左近这位威震大名之间的名将的高度亲近感。接着,清正又说道:

“有个好女婿呀!”

北庵腋窝流汗,告辞。翌晨一大早,遣人带信,去叩开了左近家大门。信中写道:

“清正是一个会使用独特手段的人。身为医家的我,很单纯地钦佩清正的磊落,但福岛等人似乎为了一个共同目的,齐集加藤宅邸,清正大概早已心中有数。他按照预定时间,特意唤岳父我这个本非治疗梅毒的专家前往。无疑,目的是将这险恶聚会直接传达过来。这是具有清正特色的恫吓。”

“哼。”

三成点头。简洁命令:

“左近,加强邸内警备!”

三成的神情没有甚么改变,一如既往,准备登城,他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