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势桑名的城主,名曰氏家行广。

“不过是个小大名,倒很爱讲大道理。”

自早便有此定评。

这处所谓的“爱讲大道理”,是指他发表太多“应该如何”的正论。

“我讨厌弯曲的东西。”

氏家行广总这样说。他的头盔饰物也是用上一根祭神幡杆,直挺挺竖着。幡杆和祭神幡的镶边都是黄金打造,盔顶则涂着黑漆,在当时诸大名的头盔中,算是颇有逸趣的匠心之作。

家康之前——即还没离开大坂时,他曾向老臣正信:

“内膳正(行广)会跟随哪一方?”

家康担心这位桑名城主的向背。

“是那个黑不溜秋的人吗?”

正信也略微歪头思索。

“……黑不溜秋。”

言讫,家康笑了。氏家行广肤色黑得出奇。

“确实,黑得令人难以忍受。”

缺乏谐谑感的家康,也觉得自己的言辞这般滑稽,挺怪的。

加之,氏家行广五十四、五岁了,牙齿很好,雪白大牙宛如编贝。白牙将行广的脸衬得愈发黝黑了。

行广的鼻子高翘,下巴结实得似乎怎么打也不会裂,作为一张武将的面容无可挑剔。这张脸再戴上头盔,穿一身黄金锁编黑甲出现战场上,俨如不动明王

秀吉在世的时候,氏家行广就豪壮地说:

“我是海上守关人!”

用较长远的眼光来解释这句话,意思大概是,“我受太合殿下特别青睐,自请担任海上守关人。”总之,“海上守关人”这个语词十分有趣。

行广修建的桑名城,是东海道一带最重要的渡船场。

桑名城位于伊势,而且距离尾张边境颇近。桑名城下区濒临揖斐川河口,桑名城以揖斐川和伊势海为外壕。从海上遥遥望去,天守阁彷佛漂在水上。

顺便带上一笔。明治维新后修建了铁路,东海道经琵琶湖畔通往京都。明治以前不是这样。

东海道从京城通到近江的草津,再越过铃鹿岭,抵达伊势的龟山。从龟山西行往海滨去,经四日市抵达桑名。从桑名港(间远渡口)海上航行七里,抵达尾张热田。

因此,桑名港俗称“海上七里渡口”。

总之,自古以来,由桑名乘船去热田是东西交通的常识,江户时代也没有变化。不,哪里是没有变化,江户时代的桑名作为驿站异常繁荣。

氏家内膳正行广的城池就在桑名。行广自负地说,自己是海上守关人,理所当然,此话并非夸张。

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秀吉将家康移封到关东同时,特意筛选,将氏家行广安置到桑名这交通要冲。

(如果家康发动叛乱,此人在桑名堵截,经东海道西进的德川军就打不进近畿。)

秀吉必定将此一期待寄托在顽固的正直理论家氏家行广身上。

氏家行广也知道秀吉的期待。所以,虽只是区区两万两千石俸禄的身分,却用了“海上守关人”这诗般的词汇,向人们宣扬自己常备不懈的精神之美。

氏家行广与福岛正则、加藤清正不同,他既非出身庶民,亦非秀吉一手培养起来。

氏家一族原本侍奉美浓土岐的斋藤氏,世代居住西美浓,人称“西美浓三人众”之一,是势力庞大的地方武士,任大垣城主。论勇武,行广之父氏家卜全名声远扬。

氏家家从行广之父这一代开始,归属于尾张的织田信长。信长攻击伊势长岛时,氏家卜全隶属柴田胜家,参加战斗,在信长的撤退战中殿后,大雨中且战且退,马陷泥沼,动弹不得,饮弹而亡。

到了秀吉时代,氏家家被编入丰臣家,其后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小田原攻击战结束,氏家卜全之子行广受到拔擢,虽然俸禄不高,也是挤身大名之列了。

尽管仅获赐两万两千石,氏家行广的感恩之情却异乎寻常。

“哎,他会做何打算呢?”

家康的谋臣正信无法掌握桑名城主的本心,就是因为行广的气质。

“那人是个傻瓜吗?”

家康问道。此言并不含轻蔑之意,家康开始对行广多少抱有好感。有“傻瓜冥顽不灵”的意味在。

“死板是死板,但不是傻瓜。更何况他对于事理,其实是见解过人。”

“原来如此。敏于事理啊。”

家康沉吟了一会儿,再问道:

“那么他对于‘利’又如何看待?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行广的利欲之心是否强烈?按照家康的经验,利欲炽旺的人,容易了解,最好驾驭。若洞察到其欲望目标,饵以重利,轻易便会转投我方。家康熟知,再怎么有正义之心、明晓道理的人,只要他利欲薰心,最终必然会败给欲望。

“这一点,行广如何?”

“这一点……”

正信歪头思索。一般认为,行广不可思议之处便是过度缺乏利欲之心。

“原来如此。那就难对付了。”

缺乏利欲之心,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比总是根据道理来思考事物的人更难笼络的了。加之听说行广天性顽固。

“若是这样气质的人,我方最好别耍花招引诱。若是手法拙劣,不知他会发生如何转变。”

家康可谓聪明,决定暂时不惊动行广。

这一段也是稍前的事情。家康从大坂出发,以征伐上杉的名目东下之际,通过了必经的伊势路。

若照一般走法,理当由桑名乘船,但家康与幕僚们商量之后做出如下决定:

“内膳正(行广)的真心不明,避开由桑名乘船进发。”

行军路线改动,大军来到离桑名十五公里的南侧海港四日市,由此乘船渡过伊势海,进入三河的佐久岛。

当时正在桑名城里的行广这样思忖。

(家康做事,莫名其妙。)

按理说,家康应当来到桑名呀,为何从四日市乘船?行广百思不解。如此不解表现在行广身上,是一种天真无邪。

这人虽然会思考道理,却非政治性的道理,他天生缺之这种感觉,此外还得归咎于他所处的环境。

实际上,俸禄区区两万两千石的大名,就算同处于丰臣家殿上,也搞不懂大大名之间的纠葛。殿上的休息室不同,交际范围限定在与自己身分相同的小大名之间,行广很少有了解政治形势的机会。

加之,他又是个生性不太愿意了解天下大势的人。

(我能守住一己本分,足矣。)

这是行广的处世态度。他一直贯彻这种态度,所以,针对家康自四日市出航的行军路线,他焉能想到这是家康在怀疑自己。

首先,行广为了跟随家康讨伐上杉,已做好了上阵准备。他对家康毫无异心。

在行广看来,家康这次征讨上杉,是以丰臣家首席大老的资格,奉幼君秀赖之命出动大军。

行广认为此役完全是公战,并非私斗。自己是秀赖的大名,跟随家康出征理所当然。

他的心境天真无邪。

于是,行广派家臣小栗大六为使者,前往四日市,向家康禀报心意:

“四日市是个不方便的港口,只要移驾四里,敝人已于桑名备好船舶,十分方便。城里备下午膳,请务必利用桑名港。”

然而家康只是婉谢。他认为,如果糊涂听从行广邀请,进了桑名城,说不定会遭谋杀。

(石田三成应该早已安排好机关了。)

家康的幕僚全都这么判断。

“深谢厚谊。但我等已在四日市备好船只,急于赶路,不能接受难得的好意,实以为憾。”

本多正信代替家康向小栗大六客套了一番。若伤害了行广的心意也不好。

“这是对厚意的回礼。”

言讫,家康将著名刀匠兼光打造的短刀赠给行广。

家康离去了。

其后,数日过去,行广率军从桑名开拔,跟随家康讨伐上杉,行进在东海道上。这一点,行广的行动可谓完全合乎道理,遵循法律。


然而,此时爆发了对行广来说是意外的事件。

行广走到远州滨松一带时,得知大坂事变的消息。

“甚么?石田治部少辅为了辅弼秀赖公,举兵讨伐家康?”

并且命令书是以秀赖名义下发。讨伐上杉也是以秀赖的名义,为此奔赴战场途中,事态却如此这般,跟随何方为好?行广感到气愤。

“真是让人困惑不解!”

“是的。”

弟弟氏家行继猛地点头。这个弟弟和么弟信乘,都和行广非常相似。

“想来,八虚岁的秀赖君,不可能以自我意志决断事务。德川内府也好,石田治部少辅也罢,大概都是操纵幼君的狸和狐吧。”

此时,行广立马路旁,开始发表鞍上评论,长篇大论没完没了。弟弟行继难以忍受了,问道:

“那么,氏家家该当如何?”

行广咯噔咯噔骑马转圈儿,操纵着缰绳,掉转马头冲着来的方向。

“回桑名城!跟随哪一方都是愚蠢可笑的!”

行广命令全军返回。

他向关东的家康派去一名使者,转达口信:

“形势骤变,难以判断双方正邪。敝人明白之前,不能出兵。”

在乱世中明确表达中立态度的人,也只有这位氏家内膳正行广。

行广回到了桑名。

三成对桑名城主不可能弃之不理。无论怎么说,桑名是战略交通要冲,别的且先不谈,但必须将行广拉拢过来。

三成派去使者劝诱,他是石田家里以能言善道广为人知的武家佐兵卫。

佐兵卫飞马出了佐和山,行广返回桑名三日后,佐兵卫便进入桑名城拜谒。

佐兵卫熟知行广的性格,倾尽一切语言说明征讨家康战争的正义性。

行广反问佐兵卫,不断反问后这样表态:

“确实,西军有理。一想到丰臣家的将来,太合登仙后,讨伐恣意妄为的家康,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不能站到西军一边。”

“此话怎讲?”

“不能与西军为伍。诚然,内府流露出营私野心,但我难以相信此时年幼的秀赖公会调动大军征讨关东。真要行动也会等到成人可以亲断政道后再起兵。现在举兵不合道理。我不能跟随西军。”

行广这样回答,又解释道:

“我如此申明,若遭误解,那便不好。我不会做出不想辅弼丰臣家、跑到内府帐下的卑鄙可耻之事。”

行广的立场是保持中立。

“在此情况下不偏靠任何一方,最终将是损害家运的祸根呀!”

佐兵卫这样忠告,行广却不听。无奈,他没完成任务,返回了佐和山。

家康从小山刚返江户,就听闻这个消息。

“行广拒绝了治部少辅使者的游说?”

家康大喜,唤来本多平八郎忠胜,命令他将桑名拉拢过来。

忠胜立即遣使奔向桑名,使者名字不详。但见行广气势汹汹,竟这样叫嚷:

“我是故太合殿下命令镇守桑名海津的氏家内膳正,焉能参与和丰臣结仇的战争!再来游说,必斩来使!”

行广把来使撵了回去。

江户的家康听到了这报告,不由得苦笑说道:

“在这充满贪欲的时势中,真是个奇妙之人。”

其后行广也继续固守桑名城。但抵挡不住进入伊势路的西军压迫,终于让步。

“那么我加盟,但不参战。”

按照行广的理念,“赞同举兵宗旨,此乃合乎正道;但战争并非如此,故不参战。”行广誓将“道理主义”贯彻到底。

事实上,行广只守城,不出兵,就这样迎接关原大战的结束。

形势不断发展,东军大举攻来,将桑名城围得水泄不通。面临压境大军,区区三四百兵丁的小城是无法支撑的。

终于,行广接受了东军一将池田长吉讲尽道理的开城劝告,和弟弟行继一身普通肩衣装束,仅持一扇,以降将之姿走出城门,直奔高野山,出家,法号道喜。

顺便讲一下行广日后之事。

关原大战后,行广依然幸存于世,看到了家康对秀赖的态度。

“当年在辨明正邪之前按兵不动,现今总算明了,家康是邪恶的。”

行广觉醒后,投身关原之战十五年后爆发的大坂之役。翌年元和元年(一六一五)的夏之阵时,行广参加了天王寺口的激战。友军溃灭后,他撤进城里,为秀赖殉死。不知何故,大坂之役中他以荻野道喜的别名参战。也许因为考虑到自己已非大名,只是一介浪人身分,故以别名参战吧。行广终年七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