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依然深沉。

夜里一点过后,石田部队抵达位于关原西北深处的笹尾山麓。雨下得有些小了,雾气却飘荡起来。

士兵已经困乏了,但为了取胜,不能让他们休息。

“立即动手,架起寨栅!”

三成向物头下令。全体将士成了民夫,有的搬运建材,有的挥锹掘地。

须臾,寨栅架立起来了。

虽然简单,却也是野战阵地。北国街道与河流相川之间架起了双重寨栅。冲出这道寨栅,岛左近与蒲生乡舍分别布阵于左右两翼,恰呈双角之势。寨栅内侧,背倚笹尾山麓,设有三成的营帐。这里竖起了写有“大一大万大吉”六个大字的白旗。

在这旗帜飘扬的台地上,关原尽收眼底,作为总指挥的阵地可谓绝佳。

却说行军的第二支队伍岛津部队,凌晨三点抵达目的地。这支人称日本最强的部队布阵于石田阵地的右翼。

“布下弓弩阵!”

岛津惟新入道下令。这是萨摩军特色的阵形,不是横摆而是纵摆,比喻说来,它呈利剑形。此阵弊端是缺乏防御功能,长项是在冲击敌人这一点,再无较此更高明的阵形。

岛津部队的主将营帐设在北国街道西侧,惟新入道立在那里上写“一本杉”的马标,曾经令朝鲜人惧怖不已。圆圈里十字的岛津家家纹旗竖在每一名物头所在的位置上。岛津部队在西军中人数最少,从大坂开拔时仅有八百人。

阵地上的岛津部队多次遣人回萨摩国要求增兵,领国始终采取不增兵方针。增加的全是只身逃出领国的自愿从军者。他们三三五五带着长枪和铠甲,纵马踏破一千二百多公里道路,赶到美浓。自愿从军者从前天开始陡增,兵力终于多出一倍。部队到达关原后,还有数人拄长枪为手杖,找部队来了。

“呀,来者姓啥名谁?”

主将惟新入道逐一接见,安慰沿路的劳苦,将他们派往阵地。

凌晨四点,第三支队伍小西行长部队开始布阵。他们到达天满山北侧山岗,在岗顶燃起了熊熊篝火。这种大篝火照出了小西家的家纹旗“日章旗”。朝鲜战争中担任先锋的行长出师时用的太阳旗,如今当作阵旗。

然而行长的斗志远无中军阵地的大篝火那般炽烈。他反对三成提出的关原决战构想,在大垣城举行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上,

“此事令人惊愕,治部少辅要抛弃大垣城,逃往关原吗?”

行长讽刺道。行长始终力主应以大垣城为据点,攻击赤坂之敌。因为关原决战的构想等于己方主动落入擅长野外决战的家康之圈套。但三成没有纳谏,此事令行长对三成闹别扭,小西部队会如何冲杀是个疑问。行长的部队有六千人。

早晨五点过后,第四支队伍宇喜多秀家部队,一万七千兵力是西军最多数量,抵达关原的天满山南麓,树起了印有圆鼓家纹的大旗。唯有这支部队精神振奋,斗志旺盛,向东军派出斥候。

却说这时的三成。

他还没返回自己阵地。单骑历访诸将,访问完松尾山巅的小早川秀秋阵地后,下山访问盟友大谷刑部少辅吉继摆在关原西侧山中村的阵地。

“挺冷吧?”

吉继将三成请进了有农家火炉的房间里。

“在这大雨中,也太辛苦了。”

吉继很同情三成的处境。

“喝点酒,暖暖身子呀?”

“不,我实在不会喝酒。”

三成谢绝了。他平时不太喝酒,现在连肚子都疼,哪敢喝呀。

“喝酒还不如往火炉里给我多加些柴薪。”

“没想到此事。我看不见火。”

吉继令家臣往炉子里添柴。炉灶里填满了细树枝,一瞬,火苗炽旺起来。吉继因病双目失明,看不见。

“如何?火旺了吗?”

“啊,身子渐渐暖了起来。”

其后,三成缕述诸将布阵情况,将适才与诸将商议的事项毫无保留告诉了吉继。三成对南宫山诸将和松尾山小早川秀秋,特别做出如此通告:“决战至半,燃起烽火。以此为号,尔等攻击敌军腹背!”然而他们斗志低下,能否果真践行约定,三成不敢确信。

“有耳闻否?”

吉继戴着白色遮脸布,口中问道。

“据传言,金吾中纳言(小早川秀秋)要叛变。”

“岂能有那种事,他可是故太合的养子啊。”

“有这种想法,大人太天真了。”

吉继的脸在遮脸布里笑了。吉继知道三成有明敏的头脑,其中却脱落了对人品的认识。

“金吾能背叛常理吗?眼下正是他报答故太合的时候呀!”

因为寒冷和愤怒,三成声音颤抖地说道。三成的癖性是,理念总表现为批评,而非认识现实。

“大人责备的是他‘应该’如何,但是,”

吉继说道。

“那个混蛋有符合混蛋的逻辑。二者必选其一,现在比责备他更重要的,是必须预料到他果真叛变时,我们应采取何种手段。”

“呀,现在我就再去一次松尾山阵地,和金吾说一下。”

“他若已经背叛了,没有比大人这样做更徒劳无功的事了。”

吉继的话不无道理。开战前若还有充裕时间,努力一番或许能促动他悔悟,然而,俄顷天就亮了,天一亮,决战就开始了。

“那样做,他焉能悔悟,反倒会杀了大人。光靠说服徒劳无功。”

吉继很现实地说道。

“我掉换阵地。”

吉继说道。他似乎已想好了这种情况下的阵形,对三成做了说明。

就是将山中村的阵地向前挪动。

“我将主阵地布在关藤川。”

吉继令家臣拿出地图,指出该地点。位置在小早川秀秋主营松尾山前的山麓,纵然秀秋倒戈攻打己方,只要不冲破大谷阵地,他就翻不起大浪。

吉继抽出六百兵士安排在松尾山西麓,架设了防备秀秋的寨栅。然后,吉继又将属下的薄禄大名脇坂安治、小川佑忠、朽木元纲、赤座直保四人也安排到防备秀秋方面。

然而吉继根本不知道,由于东军藤堂高虎私下运作,这四个小大名都已经约定叛变投敌了。

“这样部署,纵然金吾倒戈,只要我部战到全部阵亡,就不至于影响大局。”

吉继召集自己的侍大将们,立即下达了变换阵地的指示。

三成离开大谷吉继的军营,又策马奔跑在雨中街道上。奔走到这种程度,他还不想回自己的兵营。

(金吾中纳言万一倒戈,)

那么,一切都土崩瓦解了。他拥有一万五千大军,战斗中他若突然冲下山来,重创己方背后,那可就不可收拾了。

(哎呀,无计可施。)

三成低声嘟囔着,感觉自己在马上哆嗦起来。三成突然发作似地按住了缰绳。

“主公,有何事?”

身旁的塩野清助问道。

三成无言,立马路上。从这条街道往右走,就是通往松尾山的岔道,往上走,山巅有秀秋的兵营。

(我去不去?)

三成勒马转圈儿。

家臣明白三成的心事,却又担忧他那马上颠簸的身体。他们认为,三成已经没有体力登上这座山了。

“臣代替主公前往,如何?”

行进在山坡途中,塩野清助问道。“不行,纵然爬,我也要爬上去!”三成怒气冲冲地回答。他的心中全是不快。

事实上,坡道是一条险路。三成丢下马,有的路段只好往上爬。坡道上雨水流淌,与其说是道,毋宁说变成了河。

这座松尾山顶有旧堡垒。从前织田信长反覆攻打近江浅井时,命令出生于美浓的部将不破河内守光治在山巅筑起了城寨。现今只留下旧址。山巅残留着石墙,秀秋的营帐就设在此处。


最熟悉秀秋的人,是血缘上相当于婶母的北政所。秀秋尚在襁褓之中,北政所就开始养育他,当儿子对待,将来要招他为养子。

一时之间列位大名都认为:

“金吾兴许会继承丰臣家吧?”

异常尊敬秀秋。随着秀秋长大成人,他那种昏庸愚昧,自大傲慢的可憎性格暴露出来了。北政所开始疏远秀秋。但秀秋在丰臣家的地位很高,二度征讨朝鲜时担任主帅,带领四十二个大名渡海作战。在朝鲜战场,秀秋多有不检点的行为,凯旋后遭到秀吉严厉责难。

——都是由于三成的密报。

秀秋坚信,自己遭秀吉斥责,病根在此。

这次出师之际,秀秋去京都问候北政所,“你唯有辅佐德川大人。”竟然从这位太合未亡人口中得到此暗示。

尔后,秀秋在西军中的态度骤然变得诡异,但尚未达到投敌的程度,他以摇摆不定的姿态出现在美浓战线上。

暗地里秀秋异常机敏。为了密通家康,他紧急遣使前往江户。使者赶到小田原,路遇西上的家康,说出希望暗通家康的意图。

“小子之言,不可轻信!”

家康这样表态,拒绝接见来使。家康走到白须贺,秀秋的使者又来了。这时家康还是没接见,但为了不激怒秀秋,说了一些赞美秀秋才干的话,便将来使打发走了。在家康看来,秀秋性格狂躁,能力近似鲁钝。家康不愿将他的话信以为真,自己成了世间的笑料。

家康到了美浓赤坂,听黑田长政讲了关于秀秋某事的原委,这才略微放下心来。长政已着手做秀秋的工作,互换了人质。有长政担保,家康多少可以相信秀秋了。

“此事全交给你处理。”

家康对长政说道。

“金吾中纳言若真心做内应,将来赐他上方两国。”

长政将家康赏赐的约定与家康侧近本多忠胜、井伊直政的信函传给了秀秋。秀秋大悦,十四日黄昏再遣密使,最后敲定了此事。

不言而喻,三成对此一无所知。他攀爬着,来到松尾山巅军营大门前,要求秀秋:

“现下再晤一面。”

秀秋颇感困扰。一味拒绝,反招怀疑。于是召见了三成,当然,秀秋坐在上座。

“治部少辅,掉到河里了吗?”

三成引以自豪的黑色铠甲不断滴水,浇湿了地板,秀秋诧异。

“是淋到雨的。”

三成回答,然后闭目沉默少刻。腹痛病又犯了。迫不得已,只得如厕。

回来后,三成哀求似地再三劝说秀秋:尽忠秀赖公,现在为时不晚。

“明白了。”

秀秋皮笑肉不笑地点头。三成又饵以重利。

“胜利后,我们丰臣家全体官员奏请朝廷,推举金吾大人任关白,恳请辅弼秀赖公。”

一听这话,秀秋的表情倏地活了起来。

“担任关白?”

说来,秀吉、秀次之后,丰臣家尚无人继任此职。按照世袭制,这个人选唯有秀吉的遗属秀秋。

“治部少辅,我在认真听着。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三成也着急了,他以为有了效果。

事实上确实有了效果。在秀秋看来,虽然已约定为家康做内应,但他认为爽约也不是太难的事。

(我在山巅观战,可以倒向胜利在望的一方。)

秀秋忽然这样思谋,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特聪明人,值得骄傲。因为东西两军无论何方胜利,空前的巨利都会滚向秀秋。

三成出了军营。走下坡山路时摔了好几跤。三成被三个家臣搀扶起来,才将就着起身。

来到山脚骑上马,三成连操辔的气力都没有了。他让矶野平三郎牵马而行。

渡过了藤川、寺谷川,从关明神经由北国街道北上,回到了笹尾山麓的自家阵地。

进了营帐,三成刚要换下湿透的内衣,左近来了。他想来听一听三成游说诸将的结果。

“没问题,战必胜。”

三成打着寒颤说道。那帮人能否协同奋战?三成并无自信。但如今纵使对左近和盘托出,也无济于事了。

“金吾大人见到烽火便冲下山来一事,千真万确吗?”

左近追问道。按照左近的作战感觉,他判断只要秀秋参战,西军就能取胜。

“他究竟如何?”

“金吾与我们遥相呼应。”说完,三成俨如说给自己听似地,频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