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本浦奘治的五本着作,我似乎感到一种长久以来所不曾有过的兴奋的感觉。电车也不想乘了,就沿着这条路走回去。一个干瘦老头儿拖着木屐,带着仿佛喝醉了似的神态在大路上漫步,行人通过他的身边仿佛都要回避一下似的。

我一面走一面在想,我的不幸虽然是由于接近了津山孝造先生而开始的,但我一点也没有因为获得了津山先生的知遇而感到后悔。

我从津山先生那里学到了贵重的学问,这是任何书籍中都学不到的东西。事实上,先生连一部书都没有写过,象这样毫无着作的学者是非常少见的。

先生完全是一个讲究实证的学者。作为一个国宝鉴查官,为了文部省的古代神社寺院保存事业,他几乎走遍了全国的古代神社寺院和古老的世家。在古物的鉴赏方面,再没有象先生这样体验更深的学者了。他在这方面的广博知识,完全是在饭盒和草鞋生活之下的产物。

而且,先生对一切的权威和特殊势力都是不爱接近的。可以想像,在某些机会里,往往是对方先伸出手来想接近先生。特别是有不少喜欢美术的华族,他们对本浦博士那种专爱依附权势的人是感到讨厌的。例如被称为贵族中的新人的松平庆明侯爵、木田成贞伯爵就是如此。但先生对这些人也只是感谢他们的好意,而并不愿意接近。这很可能也是对本浦博士有所顾忌吧。

据人们传说,本浦博士对先生是感到嫉妒的。他心里一定是在害怕,一部分上层阶级对津山先生表示好意,也就等于是分掉了他的一部分势力范围。不,顾客们对他表示好意,他是一点儿也不愿意分给别人的。本浦博士就是这样一种人。

津山先生的内心似乎是轻蔑本浦博士的。不但因为本浦博士这样的仗势弄权,同时也因为他古美术的鉴赏能力太差。诚然,对于日本古美术史这门学科的确立,本浦奘治的业绩确实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可是,即使没有了本浦奘治,这方面的工作迟早也有人会做出成绩来的。

把现存的古代美术作品安排一下,以演绎的方法对它的体系总结出一套理论来,这固然是很好的事情,可惜的是,在实证方面的积累实在太空虚了。事实上,本浦在美术史方面的着作非常粗糙,并没有充实的理论。这种缺点的产生,首先,是由于他缺乏鉴赏的眼力,因而也是不可避免的。那种由学究式的构想所装饰起来的概论,虽然看来非常漂亮而可以使人眩惑一时,但如果在资料的选择上有了错误,建筑在这上面的理论当然也是站不住脚的了。

举例来说,《日本古画研究》乃是形成本浦系统的最根本的着作,但这里面引用的资料,大约有一半显然都不是真品。本浦博士却对这些赝作毫不怀疑,一概把它们制成图版引用在自己的着作里。当然,在本浦博士的时代,考证方面的工作还没有象今天这样发达,象他这一位大专家,竟对赝作、别人的作品以及后世的模制品,一概都无法加以区别。

我投入津山先生门下,最初看到他对《日本古画研究》中的一二点资料进行考订时,他只是在那冰冷而没有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好奇的微笑而已。后来我一直在先生的指导下学习,陪他到奈良、京都以至山阴等地方进行调查研究,等到这种师弟关系经过了很长一段时期之后,才第一次听到他失望地透露出《日本古画研究》以及其他资料的秘密:

“在这本书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东西是不行的。”

三分之二,我听到这句话时不由得愕住了。

这几乎是把本浦博士完全否定啦。可是,我后来才知道,如果对这本书再进一步严格考查的话,不行的东西还远远的不止三分之二哩。

“不行,这件事情,在本浦先生活着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能讲啊。这是学者的礼貌。同时,本浦先生还说,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的。”

先生还对我这样说。

今天想起来,先生的这几句话有着两种意义:第一,也就是先生所谓要遵守“学者的礼貌”。津山先生在他的一生中,这一本书也不曾写过。如果要写的活,那他对本浦博士作为理论根据的资料,恐怕是不会接触的。这就等于是否定本浦博士啊。

如果先生活得比本浦博士更长久的话,他是一定会有着作问世的。只是因为本浦博士还活着,所以不能写,可是,所谓等本浦死后再写,这当然决不是说先生害怕本浦奘治这样一个太上皇。这是他对创立了日本美术史这门学问而使它繁荣地发展起来的本浦博士表示的礼貌。尽管并不感到尊敬,但对方既是前辈,那“礼貌”

还是应该遵守的。津山先生是多么想写书,这无法知道。但据我这种人的猜想,先生也许是在等待着本浦博士死去也未可知哩。

可是,津山先生只活了五十岁就先去世了。

本浦博士却比他多活了十五年,到六十七岁才死去。津山先生对日本美术史具有如此渊博的实证的知识,而竟然连一本着作都没有写过,其理由也即在此。

另外一点——那也是我到以后才发现的——是先生所谓“本浦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的问题。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本浦博士在为自己的着作选择材料时,心里是有着某种意图的?这些材料的收藏者多数是权门豪富,作品的性质当然是客观的存在。可是。本浦博士的脑子里可能还有某种意识在活动:有意的收录一些有疑问的东西,正是可以取得收藏家的好感的办法。博士的鉴别能力很差,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啊,博士即使自己感到有疑问,即使事实上的确是不行的东西,可是博士却故意把它收进了被认为权威的着作中。本浦博士之所以能依靠权门的背景来形成自己的势力,其秘密也就在此。津山先生对这一点是看透了的。这也就是他所谓“本浦的独自的想法”这句话的真意所在。

对津山先生的实力,知道得最清楚的莫过于本浦博士。同时,他对自己的弱点也知道得很清楚。博士对先生采取了敬远的态度。他对先生一定是有自卑感的。他虽然天生得那么一副傲慢的脸容,但在心底里一定是害怕津山先生的。这种心情变成了对先生抱有阴险的敌意,因而对先生的弟子——我,也感到非常憎恨。

本浦博士曾在背后这样说:

“津山君对作品的看法,完全是古董商的眼光,那只是职业家的技术而已。”

可是,在鉴定一件作品时,单凭学者那种笨拙的眼力,又怎么能辨别真伪呢?

既称鉴定,那就非具体不可。要做到这一点,那就必须具备丰富的鉴赏经验和经过严格锻炼的眼力。单凭直感来讲话是容易的,问题是这种直感是以什么来作基准。

这当然不能是那种观念性的学问,归根结底,实证是即物性的,它必须依靠职业家的技术。日此我觉得,本浦博士这种诽谤,事实上正巧暴露了他自己在这方面的无能。

值得庆幸的是,津山先生把这种“职业家的”鉴赏技术全部教给我了。这是比任何东西都更宝贵的东西,是从任何学者的着作中所学不到的知识。比起极度空洞的学术理论来,它是有着非常充实的内容的。

我在本浦博士的歧视之下,到处都找不到安身的地方,结果还是津山先生为我在朝鲜总督府博物馆里找到了一个临时工作人员的位置。

“我在拓务省有个熟人,是托了他才找到的。事情不见得好。但先忍耐一下再说罢。将来等国内有什么空缺的时候,再来喊你就是啦。”

先生眨着细小的眼睛,非常耽心地对我这样说。

津山先生和本浦博士不同,他在行政方面也没有什么熟人。这样一位先生竟然顾不得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薄弱,到处为我去找工作,那也说明了他对我是多么的关心。当然,他也非常清楚,我之所以受到本浦博士的憎恨而到处找不到职业,其原因也就是为了我是他的弟子,这也许更引起了他对我的责任感。老实说,我当时的心情,倒也未始没有到外地去的热烈愿望。那怎么还能说工作的好不好呢?我对先生的关心表示感谢,二话不说就接受了他的推荐。朝鲜总督府既厂是宫内省、又不是文部省的势力范围,而且又区在国外,本浦博士的势力也不会伸展到这里来了。

工作是津山先生介绍的,又不是正式的职员,只是一个特约的地位,本浦的势力可能就把我放过了吧。

我在朝鲜忍受了十三年多的时间。根本不曾有过升迁,永远是一个临时职员。

就在这个期间,津山先生去世了。我一生中就淌过这么两次眼泪:一次是幼年丧母的时候,再一次就是接到先生噩耗的时候。

说起来也对不起先生,我在朝鲜一直是过着荒唐的生活,今天任何人看到我,都会猜想我已是六十岁以上的人了,这也许就是当时的生活在肉体上所造成的结果。

虽然也曾一度有过一个可以称作妻子的女人,但不久就分手了。这以后,也曾一再地和不同的女人同居过,但都没有维持得太久。我五内如焚,焦躁,绝望,心里是在企求着安静。可是跟任何一个女人的同居生活,都无法使我平静下来,仿佛一个狂人似的,我动不动就会莫名其妙地发怒,随时都会做出粗暴的行动来,这是任何一个住在我身边的女人所不可能忍受的。

津山先生离开了尘世之后,我那一到适当时期就可以回转国内的幻想,看来是完全破灭了。

本浦奘治博士到了退休年龄而离开了学校,但他那种最高权威的地位却没有改变。他的学生和喽罗们分布在各个主要的大学、专门学校和博物馆里,防止着异己分子象蚂蚁一样潜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上层的勾结益发严密,政治上的力量始终不见衰落。

可是,我内心的焦躁,还不仅仅是无法回转内地这一个原因。我的同班同学岩野佑之飞黄腾达,从助教授、教授以至最后承袭了本浦奘治的衣钵,在帝国大学丈学部中占据了主任教授的地位,在这方面开设了讲座。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局促在朝鲜的一角,带着屈辱的心情冷眼旁观着他一步步地爬到了这个位置。

岩野佑之的头脑是非常笨拙的,我因为对他的学生时代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有充分的自信来说这些话。不过,他是所谓名家的弟子。他的大哥是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个小小的大名华族——现在继承着家主地位的男爵。说起来,岩野在年轻的时候也真是个美男子,煞有介事地一副温文尔雅的贵族相儿。这种样子,也正就是本浦类治所最喜欢的。

岩野佑之本人也知道自己的头脑并不太好,固而就一心地巴结本浦博士,简直象奴隶一样地服侍他。据人们的传说,岩野所有的广大的田地,一半都消耗在这上面了,至于真情如何,当然是不得而知了。此外,也还有种种近乎这一类的传说,真假姑且不论,但恐怕多少也有一些是事实吧。象这样的献身效劳,当然也就取得了本浦博士的最大欢心,因而他也就决定把这一套衣钵传给这个爱弟子岩野佑之了。

在学问的世界竟然通行这种事情?如果有人要为此而感到愤慨,那是太愚蠢了。

所谓经院学派,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情,这一点我也是到很久以后才领悟的。可是,当时我也逐年轻,象岩野佑之这一类人竟能占据这样崇高的地位,我对于这种不合理的事情,心里禁不住燃起了怒火,对他感到轻蔑,嫉妒,憎恶。我在心底里暗忖:这种官立系统的大学和博物馆,就是来请我,我也不愿意去哩。我虽然身居京城,可是我只得借酒浇愁,在那朝鲜贫苦人民集居的小胡同里,不知道彷徨过多少个夜晚,即使在今天,我还常常在梦境里看到那些一排排贫困阴暗的房屋哩。

在那塔公园里,我甚至还有过在地上一夜睡到天亮的事。可是,在朝鲜还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心里有些什么烦恼,这是本浦奘治和岩野佑之这些人所不会知道的。

他们和我之间,有着天上地下的距离,恐怕他们早已把我宅田伊作这个名字都已忘掉了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的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

那是昭和十五六年①之间的事情,我经过一个人的帮助,终于结束了在朝鲜的十二年生活,回到了国内,在H县的K美术馆当一名特约工作人员。这是一家全国闻名的民营美术馆,是专门陈列K财阀的蒐集品的财团法人。在陈列品中有①昭和十五年为1940年。

很多是他收藏的日本古画。

“这一下可好啦!”我在心底里这么想。只要能象这样,东京也不想去啦。K氏也不愧为一个美术爱好者。他尽其财力上的可能,收集到的尽是很好的东西,我简直感到眼目一新,精神上也仿佛苏醒过来了。津山先生对我的教育,再没有比这个时候更有用的了。当我面对着这些收藏的古画时,仿佛感到先生就在一旁默默地指导我,激励我。我感到勇气百倍,学生时代那股子冲劲似乎又国到了我身上似的,准备在这些古画上和人比赛一下,从此也可以完全改变在朝鲜那十二年的无所事事的生活,哦,不,朝鲜的博物馆里也有不少东洋美术的珍品,因此也不一定可以说是完全无所事事。不过,至少是为了改变长时期来精神上的虚脱状态,我又认真地开始了占画的研究工作。

先生已经把一切都具体地教给我了,不但是渊博的知识,而且在技术上也是详尽深入,不放过任何细节,简直象医师的临床讲义一样,在立证上非常精致。这就是本浦博士所看不起的职业家的技术。如果他说得对的活,那么,这种职业家的技术的价值,比起本浦湛水庵的任何一种抽象的论文集来,都要高出好几倍哩。

可能是由于我的努力的结果吧,K美术馆吸引了很多鉴赏家的注意。可是这样的过了两年之后,我突然又被解雇了,“本来是临时的性质,那就随时都可以解约的。”人家这么说,我当然也没有办法。理事在宣告解雇的时候,也没有讲明什么理由。

可是,后来有人悄悄地告诉我,那是因为理事有一次到东京去会见本浦博士,当时岩野佑之也在一旁,他们两个人一齐说:

“你们馆里,据说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哩。”

理事日来后就跟K理事长商量,结果决定把我撵走了。看来当时K美术馆方面也有这样的想法:违背了本浦奘治和岩野佑之的意志,事情是会有麻烦的。

不论是本浦奘治或岩野佑之,还牢牢地记住着宅田伊作这个名字哩。

打这以后又过了一年,东京大学名誉教授本浦奘治死了。参加他的葬仪的名流学者,真是多得不可胜数,报纸上还作了这样的报导哩。当时我却在心底里为他的死而暗暗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