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和思想

“爵爷,”德·拉费尔伯爵说,“您是一位英国贵族,您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您在对一位法国贵族,一个勇敢的人讲话。装在这两只桶里的金币,我曾对您说过它是属于我的,我错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撒谎,是的,一时的谎言:这些金币是查理二世国王的财产,他被赶出他的王宫,飘落异乡,同时失去了他的父亲和他的王位,并且被剥夺了一切,甚至被剥夺了跪下来吻他父亲墓碑的可悲的幸福,他的凶手们的手在这块墓碑上写下了这句永远呼喊着要向他们报仇的、简单的墓志铭:

“查理一世国王长眠于此。”蒙克睑色微微发白,一种难以觉察的颤抖使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灰色的唇髭也一根根竖了起来。

“我,”阿多斯继续道,“我,德·拉费尔伯爵,是被抛弃的可怜君王唯一的最后一个忠诚追随者,我曾向他提出来要寻找一个人,今天英国王室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个人,我来了,而且就在这个人的眼皮底下,我手无寸铁、赤手空拳地落在他手里,我对他说:

“爵爷,这里是-位君王的最后一笔财产,天主让他做了您的主人,他的出生使他成为您的国王;他的生命,他的前途取决于您,取决于您一个人。英国在混乱时期不得不受尽创伤,您愿意用这笔钱来减轻它的痛苦吗?也就是说您愿意帮助,或者即使不帮助,至少要让查理二世自行其事吗?您现在是主人,您现在是国王,而且是全能的主人和国王,因为机会有时会挫败时间和天主的作为。我只和您一人在一起,爵爷;如果因为要分享成果而使您害怕,如果由于有了我这个同谋而使您不安,那么您有武器,爵爷,而这里就是一个挖好了的现成墓穴:相反,要是您对您自己的事业的热情使您陶醉,如果您事实上就象您表面上一样,如果您的手听从您的思想行动,而您的思想又听从您的心的支配,这里就有使您的敌人查理·斯图亚特的事业彻底破产的办法:请您还是杀了在您眼前的这个人,因为查理一世把金币托付给他保管,如果他不能把金币带回给派他来的查理一世的儿子,他是不会回去的;请您把金币留着吧,这些钱也许对继续进行内战有用。啊!爵爷,这是决定那个不幸的君王的命运的条件。他必须收买,或者必须杀人。因为一切都在和他作对,一切都在排挤他,一切都在反对他,然而他已被贴上了天主的标记,为了无愧于他的家族,他必须重新登上王位,要不就死在祖国神圣的领土上。

“爵爷,您已经明白我的意思。对任何人,除了在听我说话的杰出人物之外,我都会说爵爷,您不富裕,爵爷,国王给您这一百万,作为一笔巨大交易的定金,请收下,并为查理二世服务,就象我过去为查理一世服务那样。我肯定,天主在听我们说话,在看着我们,也唯有他才能看到您向所有人的眼睛关闭着的心灵,我肯定天主将在给您一个幸福的死亡以后,给您一个幸福的永生。但是对子我认为称得上出类拔萃的蒙克将军,我要说:

“爵爷,如果您为了您国家和正义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其他利益支持国王,您在人民和国王的历史中将有一个辉煌的位置,享有如此独特的不朽光荣。其他许多人都是些征服者和光荣的篡权者。您,爵爷,您将满足于成为一个最英勇,最正直,最廉洁的人。您手里握着一顶王冠,您不是把它戴在自己的头上,而是把它戴在应该戴它的人的头上。噢!爵爷,行动吧,您的英名将流芳百世,后代的任何人都不能企求享有您的这一光辉的名声。”

阿多斯停住不说下去了。在这个高贵的绅士讲话期间,蒙克既没表示赞成,也没表示反对;在阿多斯情绪激昂地讲话时,他的眼睛甚至几乎没有闪烁出象征智慧的光芒。德·拉费尔伯爵优心忡仲地注视着他,看着这张阴沉的脸,他觉得心凉透了。蒙克显得兴奋起来,接着他打破了寂静,用温和而严肃的声音说:

“先生,为了回答您,我将使用您的原话,对任何人,除了您之外,我将用驱逐、监禁或者还有更糟的办法来回答。总而言之,您在引诱我,同时又在强迫我。不过您是这些值得尊敬和不得不重视的人中的一个,您是一位正直的绅士,先生,我这样说,而且这点我很清楚。刚才您对我讲已故国王有一笔钱要传给他的儿子:我听说过,有些法国人曾想在白厅劫走先王,您难道是其中的一个吗?”

“是的,爵爷,在处决的时候,我就在斩首台下;我没有能救出他,可我的额头上洒上了殉难国王的鲜血:同时我接受了查理一世的遗言;Remember这个词就是他对我说的!他对我说记住!就是暗示现在在您脚下的这些金币,爵爷。”

“我经常听人讲到您先生,”蒙克说,“但我很高兴首先是以我亲身的感受来评价您,而不是凭我的记忆。因此我将向您作些解释,这些话我没向任何人说过,您可以看出我在您和所有被直接派到我这里来的人之间所作的区别。”阿多斯鞠躬,一面准备抓住从蒙克嘴里一句一句吐出的话,这些象沙淇里的露水一般稀少和珍贵的话。

“您向我谈起了查理二世国王,”蒙克说,“但是我请您告诉我,先生,这个幽灵似的国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战争和政治之中,今天它们是如此紧密地联在一起,因此每个军人,都应该按照他自己的权力和他的野心,带着某种个人利益去战斗,而不能象在以往的战争中一样,盲目地跟在一个军官后面转。我,也许什么也不祈求,可是我非常害怕。英国的自由,也许是每个英国人的自由,都取决于今天的战争。现在我的地位是独立的,不受任何束缚,为什么您要我把手伸进一个外国人的镣铐里去呢?对于我来说,查理就是一个外国人。他在这里打了几场败仗,因此他是一个蹩脚的统帅,他在任何谈判中都没有取得过成功,因此他是一个不高明的外交家,他向欧洲所有宫廷诉苦,因此他是一个软弱、胆怯的人。这位天才渴望统治地球上最强大的王国之一,但是他身上丝毫没表现出高贵、伟大和坚强的气质。因此我只知道这个查理坏的方面,而您却要我,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毫无理由地去成为一个在军事才能方面、在政治和尊严方面都不及我的人的奴隶,是吗?不,先生;如果出现了什么伟大面高贵的行动,使我对查理有了好评,也许在我们推翻了他父亲—因为他缺少直到现在他儿子也同样缺少的德行——的宝座上,我会承认他的权利;但是直到眼前,说到权利方面,我只承认我自己的权利革命使我成了将军,如果我愿意,我的剑将使我成为摄政者。查理要露面、出现、经受天才必须通过的竞争,都可以随他,尤其希望他能记住他出身于一个人们对之有比别人更多要求的家庭。所以,先生,我们用不着再讲下去了,我既不拒绝也不接受:我在等待时机,我等着。”

阿多斯知道蒙克对查理二世的情况非常熟悉,因此他不想再进一步叙述。因为这既不是谈话的时候也不是谈话的场所。“爵爷,”他说,“那么我除了感谢您以外再没有其他什么了。”

“感谢什么,先生?感谢您对我的正确评价,感谢我根据您的评价采取的行动吗?噢!真的,值得吗?您要带给查理国王的金币将成为一种我对他的考验:看到他如何使用这笔钱,我当然会产生我现在还役有的想法。”

“然而任凭这一大笔用于援助敌人武装的钱在您眼皮下通过,阁下不怕受牵连吗?”

“您说的是我的敌人吗?唉!先生,我,我没有敌人。我为残余议会服务,它命令我与兰伯特将军和查理国王作战,他们是残余议会的敌人,而不是我的敌人,我只是打仗。相反,如果残佘议会命令我让伦敦码头上张灯结彩,把所有士兵集合在海岸边上,迎接查理二世国王……”

“您服从吗?”阿多斯兴奋地喊道。

“请原谅我,”蒙克微笑着说,“我刚才,我,一个头发花白的人一一事实上,我刚才想到哪里去了?我,我刚才讲的是一句年轻人的冒失话。”

“那么您不服从吗?”阿多斯说。

“说到这里为止,先生。我祖国的得救高于一切。天主,他很,愿意给我力量,为了大家的好处无疑他希望我有这个力量!同时他也给了我辨别能力。如果残余议会命令我做一件类似的事,我会考虑的。”

阿多斯变得忧郁了。

“好吧,”他说,“我明白了,显然阁下丝毫不打算帮助查理二世国王。”

“您老是向我提问题,伯爵先生,对不起,该轮到我了。”

“请吧,先生,我将坦率地回答您,愿天主启示您也这样坦率地回答我!”

“您什么时候把这一百万带给您的君王?您将给他什么样的建议?”

阿多斯用骄傲而坚定的目光注视着蒙克。

“爵爷,”他说,“别人也许将用这一百万去进行谈判,而我想劝国王拉起两团士兵,开进您刚平定的苏格兰,给人民以革命曾向他们许诺、却没有完全兑现的自由。我将建议他亲自统帅这支小部队,将来它会壮大的;请您相信,并且我还要建议他手拿旗帜,剑鞘里插着剑让人杀死,一面说:‘英国人!我将是被你们杀死的我家族中的第三个国王,当心天主的正义吧!’”

蒙克垂下头,沉思了片刻说:

“如果他成功,这是难以置信的,但也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可能的,您还将建议他什么呢?”

“建议他考虑他丢失王冠是由于天主的意志,重新戴上它是由于人民的意志。”

蒙克唇上掠过一丝讽刺的微笑。

“很不幸,先生,”他说,“国王们是不会听从忠言的。”

“啊!爵爷,查理二世不是一个国王,”现在轮到阿多斯笑着反驳了,但是表情与藏克截然不同。

“噢,简短些,伯爵先生……这是您的希望,不是这样吗?”

阿多斯鞠躬。

“我马上下命令把这两只桶搬到您喜欢的地方,您住在哪里,先生?”

“在一个小乡镇,在海岸口,阁下。”

“噢,我知道这个乡镇,它有五六幢房子,是吗?”

“是的,嗯,我住在第一幢;两个织鱼网的人和我住在一起,是他们的船把我带上岸的。”

“那么您的船呢,先生?”

“我的船停在四分之一海里①远的海面上等我。”

“您不打算立刻离开吗?”

“爵爷,我还想试一次说服阁下。”

①一海里等于一八五二米。

“您不会成功的,”蒙克接着说,“不过重要的是,在您离开纽卡斯特尔时不要在您经过的地方留下一点点可疑的痕迹,它可能损害您或我。我的军官们在想,兰伯特明天将向我发起进玫。我,相反,我可以保证他将按兵不动,在我眼里,他不可能进攻。兰伯特带领着一支没有原则的队伍,象这样的军队不可能存在。我,我教育我的士兵使我的权力服从于一个更高的权力,因此在我之后、在我周围、在我下面,他们还会尝试着做些事情。结果是,如果我死了,这是可能的,我的队伍不会立即丧失士气,结果是,如果我高兴离开他们的话,比如说,就象我有时喜欢做的那样,在我的营地里不会有担忧或混乱的迹象。我是块磁石,有着天生的吸引英国人的力量所有这些被派来反对我的分散的铁块都将被我吸引过来眼下兰伯特统帅的是一万八千名逃兵,但是这些我丝毫没对我的军官们讲过,这您也完全感觉得到。对于一支军队,没有什么比一次迫在眉睫的战斗更有用的了,人人睁着眼睛,个个火烛小心。我对您说这些是为了让您放心大胆地过日子。因此您不用匆匆过海,从今天起一星期内将发生一些新的情况,或是战斗,或是和解。那么,因为您认为我是一个正直的人而把您的秘密托付给我,因为我要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所以我将来拜访您或是召唤您。在我发表意见之前请别走,我向您重申这个要求。”

“我答应您,将军,”阿多斯欣喜若狂地大声说,尽管他小心谨慎,可他的眼睛还是控制不住射出了光芒。蒙克突然发现他的这种激情,立即用无声的微笑来止住它,这种无声的微笑总是能挡住交谈者心目中以为已经打开了的道路。“这样,爵爷”阿多斯说,“您给我的期限是一星期吗?”

“一星期,是的,先生。”

“一星期内我做些什么呢?”

“如果发生战斗,我请您离得远些。我知道法国人对这种娱乐很好奇,您很想看看我们是怎样打仗的,这样您就有可能被流弹击中;我们苏格兰人枪法非常糟糕,我不愿象您这样一位正直的绅士带着伤返回法兰西国土。总之,我不愿最终非得亲自把您留下的一百万送到您的君王手里,因为,那时候人们会说,而且这也并不是毫无道理的,说是我付钱给觊觎王位的人,要他向残余议会开战。算了吧,先生,但愿按我们约定的那样行事。”

“啊!爵爷,”阿多斯说“我多兴奋啊,我第一个看透了这顺在这件披风下跳动的高贵的心。”

“那么您肯定以为我有秘密,”蒙克说,没有改变他脸上含讥带讽的表情。“唉!先生,在一个士兵空空的脑袋里,您想会有怎样的秘密呢?不过时间晚了,我们的风灯灭了,把我们的人叫回来吧。喂!”蒙克用法国话大声喊道,一面走近梯子,“喂,渔失!”

被夜间的寒意冻麻木了的渔夫一面用沙哑的嗓子回答,一面问有什么事要他做。

“去岗哨那里,”蒙克说,“以蒙克将军的名义命令班长立即到这里来。”

这是一件很容易完成的差使,因为班长对将军出现在荒凉的修道院感到很惊奇,他正慢慢走近,走到离渔夫只几步远的地方。

他直接听到了将军的命令,他跑了过来。

“牵一匹马带两个人来,”蒙克说。

“一匹马和两个人吗?”班长重复了一遍。

“是的,”蒙克接着说,“你有办法弄到一匹带有驮鞍或是篮筐的马吗?”

“没问题,离这里一百步,在苏格兰人的营地里。”

“好。”

“我用马干什么,将军?”

“看!”

班长走下他和蒙克隔开的三四格梯级,出现在窄顶下。

“你看到,”蒙克对他说,“那儿,这位绅士待的地方吗?”

“看到我的将军。”

“你看见那两只桶吗?”

“看得清清楚楚”

“这两只捅,一只装着火药,另一只装着子弹;我想把这两只桶运到河边的那个小乡镇,我打算明天派两百名火枪手去占领它。

你明白任务是秘密的,因为这可能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一个行动。”

“噢,我的将军,”班长喃喃地说。

“好!把这两只桶绑在马上,派两个人和你一起护送到这位绅士住的屋子,他是我的朋友.不过你明白,别让任何人知道。”

“如果我知道有一条路的话,我可以从沼泽地过去。”班长说。

“我知道有一条路,”阿多斯说,“它不宽,但很坚实,地下打着桩基,我们小心点就可以到达。”

“按照这位骑士的命令做吧,”蒙克说。

“噢!噢!捅重极了,”班长说,他想举起一只桶。

“如果按规定装的话,每只重四百斤,先生,是吗?”

“差不多。”阿多斯说。班长去找马和人。蒙克单独和阿多斯留下,装作对他只讲些无关紧要的事,一面漫不经心地察看着地下墓室。接着,听到马蹄声后,他说:

“您和您的人留在这儿,先生我回营地,您是安全的。”

“那么我能再看到您吗?”阿多斯问。

“这是说定的事,先生,并且我非常高兴。”

蒙克向阿多斯伸出手去。

“啊!爵爷,只要您愿意!”阿多斯喃喃地说。

“别出声!先生,”蒙克说,“我们最好别再提这件事。

他向阿多斯致意后便上了楼梯,走到一半时劈面遇到了从楼梯上下来的人。他出了修道院不到二十步,便听见远处一声长而轻的哨声。蒙克竖起耳朵,但听不见什么,于是又继续走他的路。这时他想起了渔夫,并用眼睛寻找他,可是渔夫不见了。当时他如果再仔细瞧瞧,就会看到这个人躬着腰,象一条蛇一样溜进了石头堆里,擦过沼泽地而消失在薄雾之中,同样如果他再向这片迷雾看看的话,他也会看到一个会引他注意的景象,那艘渔船的桅杆全都变换了位置,它现在正处于离河岸更近的地方。

可是蒙克什么也投看见,也没有想到有什么可害怕的,他踏上了通往营地的那条荒凉的堤道。就在那时,渔夫的消失使他感到奇怪,他脑子里开始产生真正的怀疑。要返回营地还需穿过一海里长的堤道,可他刚才要唯一可以保护他的岗哨去听从阿多斯的命令了。

雾越来越浓,十步以外的东西已模糊不清。

这时蒙克相信听到了在他右边好象有桨沉重地打着沼泽的声音。

“谁在那儿?”他喊道。

没人回答。他连忙在手枪里装上子弹,一只手握着剑,加快了步子,但他还是不愿意叫人。他觉得不到万不得已时,叫人是有失体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