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上

碧绿的小河四周围着大理石的栏杆;由于年代久远,大理石上布满了点点黑斑,和一簇簇象青苔般的野草,一条细长的平底小船威严地在小河上滑行。这条船饰有英国王室的徽章,有顶篷,上面盖着长长的花纹锦缎,边上的流苏一直拖到水里,八名桨手轻轻地压在桨柄上,让小船象天鹅一样优雅地在水上慢慢向前移动,而那些天鹅在一贯属于它们的水域内被船的航行吓得心神不安,远远地瞧着这个光彩夺目、发出声响的东西过去。我们说发出声响,是因为船上有四名吉他和诗琴的演奏家,两名歌手和好几名朝臣.他们全身缀着金饰宝石,露出雪白的牙齿,想取悦亨利四世的外孙女、查理一世的女儿、查理二世的妹妹斯图亚特小姐,她这时正坐在小船顶篷下的荣誉席上。

我们认识这位年轻的公主,在卢佛宫我们见过她和她的母亲,那时她们没木柴,没面包,靠助理主教和议会的周济来过活。她和她的兄弟们一样度过了艰难的青年时代,接着她突然从这个漫长而可怕的噩梦中醒来,成了王亲国戚,身边围着许多朝臣和奉承拍马的人。玛丽·斯图亚特刚走出牢房,她要享受生活和自由,还有权力和财富。

正在长大成人的昂利埃特公主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美人,刚发生的复辟使她成了著名人物。厄运使她失去了骄傲的光彩,而幸运又把这种光彩还给了她。喜悦和荣华富贵使她容光焕发,她仿佛是在秋天头几个寒夜里被人遗忘的暖房里的花朵,它们耷拉着脑袋,可是第二天天气一暖和,它们又苏醒过来,挺立起来,比过去任何时候更艳丽了。维利尔斯·白金汉公爵,他是在这个故事第一部曲①中扮演显赫角色的那个人的儿子,维利尔斯·白金汉公爵,他是个出色的骑士,在女人面前神色忧郁,和男人相处时笑容满面,维尔真·罗彻斯特对男女都是笑嘻嘻的,这时他正站在昂利埃特公主面前,争夺使她微笑的特权。

①指《三个火枪手》。

至于这位年轻美丽的公主,她正靠在一个镶金线的丝绒靠垫上,两只手懒洋洋地垂落在水中。她漫不经心地在听歌手唱歌,却一句也没听进去,而在她倾听两位朝臣的讲话时,却装出一副不在听他们讲话的样子。

昂利埃特公主,这个迷人的女人,这个将法国和英国的妩媚融合在一起的女人,还没有恋爱过,她喜欢卖弄风情,又心如铁石。因此,年轻姑娘表示好感的天真的微笑,她很少流露。如果有时她抬起眼睛,那是为了注视这个或那个骑士,神情是那么专注,这些人虽然很大胆,而且习惯于向女性献媚,却也给她看得惊慌失措,变得胆怯了。

这时船仍在滑行,歌手们发疯般地唱着,朝臣们也象他们一样感到喘不过气来。公主显然对在河上泛舟觉得乏味了,她突然摇摇头,不耐烦地说“算了,这样玩够了,先生们,我们回去吧。”

“啊!公主,”白金汉说,“我们多么不幸,我们没能使公主殿下对这次游河感到愉快。”

“我母亲在等我,”昂利埃特公主回答,“而且我坦率地向你们承认,先生们,我厌倦了。”

说出这句残酷的话以后,公主试图用眼光来安慰两个年轻人,他们听了这样直率的话有点儿垂头丧气。公主的眼光产生了效果,两张脸又放出了光彩,但是她紧接着又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两位能说会道的奉承者,似乎陷入了和他们显然毫无关系的沉思,好象是这位卖俏的公主想到了她对这两个普通人做得太过分了。

白金汉愤怒地咬着嘴唇,他真心实意地爱着昂利埃特公主,由于他把自己放在这样的地位,把一切都当真了。罗彻斯特也咬着嘴唇,不过他的理智始终强于感情,他这样做也只不过是为了极力克制住一阵恶意的大笑。公主背向两个年轻人,一双眼睛朝长满花和细草的岸边浏览着。她远远地发现了帕里和达尔大尼央。

“那儿是谁来了?”她间。

两个年轻人闪电似地回过头去。

“帕里,”白金汉回答,“只不过是帕里。”

“对不起,”罗彻斯特说,“我好象看到他还有一个伙伴。”

“第一,您说得对,”公主懒洋洋地说,“第二,‘只不过是帕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说呀,爵爷。”

“因为,公主,”有点儿愠怒的白金汉反驳道,“因为我认为,忠诚的帕里,流浪的帕里,不朽的帕里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您错了,公爵先生:帕里,象您说的流浪的帕里,他一直在外漂泊是为了我们家族的事情,看到这位老人我心里总是感到暖融融的。”

昂利埃特遵循着美丽的妇人、尤其是卖弄风情的女人的习惯,从任性发展到了生气。作为献殷勤的人,已经忍受了她的任性,作为朝臣,必须对她的生气屈服。白金汉躬身行礼,但没有回答。

“公主,”罗彻斯特躬身行礼说道,“帕里确实是仆人中的模范;可是,公主,他已不再是年轻的了,而我们,我们只有看到愉快的事才会发笑,一个老头,能使人感到非常偷快吗?”

“够了,爵爷,”昂利埃特公主冷冷地说,“这种话题我讨厌。”随后她自言自语道:“真是闻所未闻,”她继续说,“我哥哥的朋友们是多么轻视他的仆人啊!”

“啊!公主,”白金汉大声说,“公主殿下用她亲手铸成的一把匕首刺进了我的心脏。”

“公爵先生,这句话转弯抹角,象法国情诗,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懂。”

“这意思是,公主,您如此善良,如此迷人,如此仁慈,您有时听到这位善良的帕里的唠唠叨叨会发笑,对不起,我想说的是微笑,而今天殿下却为他变得那么容易冲动。”

“那好!爵爷,”昂利埃特公主说,“如果我忘形到如此地步,您提醒我是失策的。”

说完,她做了一个表示不耐烦的动作。

“我相信,这位善良的帕里有话要对我说,罗彻斯特先生,请您让船靠岸。”

罗彻斯特急忙重复了一遍公主的命令。一分钟后船抵达岸边。

“我们上岸吧,先生们,”昂利埃特公主说,一而去挽罗彻斯特

向她伸过来的胳膊,尽管白金汉离她更近,而且也伸出了他的胳膊。于是罗彻斯特带着会刺穿不幸的白金汉的心的没能很好掩饰的骄傲,挽着公主,走过随从人员从公主的船上搁到陡峭的河岸上的一块跳板。

“公主殿下去哪里”罗彻斯特问。

“没看见么,爵爷,上那个正如白金汉爵爷说的流浪的、善良的帕里那儿去,他正在用他那双为我们的不幸流泪而眼力衰退的眼睛在找我。”

“噢!我的天主!”罗彻斯特说,“公主殿下,今天您太伤感了了小姐,说真的,我们在您眼里一定显得非常可笑。”

“为您自己说话吧,爵爷”白金汉气恼地打断他的话说,“我使殿下这么不高兴,我根本不会在她的眼里。”

罗彻斯特和公主谁也没有回答,人们只看到昂利埃特公主拉着她的骑士快步奔走着。白金汉留在后面,乘独自一人的时候狠狠地咬着他的手绢,在咬第三下的时候,由于用力过猛,把细麻布的手绢咬破了。

“帕里,善良的帕里,”公主轻声地说,“到这里来;我看出你在找我,我在等你。”

“啊!公主,”罗彻斯特说,一面好心地为刚才我们谈到的、落在后面的那位伙伴解围,“如果帕里没看见殿下,那么跟在他后面的人是一个称职的向导,这样的向导即使是对一个瞎子也完全够了,因为他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这人象一盏有两只灯头的信号灯。”

“照亮了一张非常漂亮、非常英俊的脸,”公主回答,她决心对什么话都要迎头痛击。

罗彻斯特欠了欠身子。

“就象一个只有在法国才有的、英勇果断的士兵,”公主象一个确信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女人一样,不屈不挠地又加了一句。

罗彻斯特和白金汉互相瞧了瞧,好象在相互询问:

“她究竟怎么啦?”

“白金汉先生,去看看帕里想做什么,去吧。”昂利埃特公主说。

年轻人把这个命令看成是一种恩宠,他恢复了勇气,跑到帕里而前,帕里和他高贵的同伴一起慢慢地朝前走着,达尔大尼央一直跟在他后面。帕里走得慢是由于他年纪大了。达尔大尼央走得很慢,神色庄重,就象一个拥有一百万的三分之一的人。达尔大尼央那样走路,也就是说,既不趾高气扬,也不畏畏缩缩。白金汉非常殷勤地照公主的吩咐去做,这时候公主在一张大理石长凳上坐下,仿佛她刚才走了几步路感到累了。我们说,白金汉在走到离帕里只几步远的时候,帕里认出了他。

“啊,爵爷,,他喘着气说,“爵爷愿意听从国王的旨意吗?”

“什么事,帕里先生?”年轻人用想取悦于公主而缓和了些的冷淡问道。

“噢!陛下请爵爷把这位先生介绍给昂利埃特·斯图亚特公主。”

“先告诉我这位先生是谁?”公爵高傲地问。

我们知道达尔大尼央是很容易动气的,白金汉爵爷的声调使他很不愉快。他把这个朝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在紧锁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炯炯发光,随后他蝎力克制住自己,平静地回答道:

“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爵爷。”

“对不起,先生,不过这个名字说明不了什么。”

“这也就是说……”

“这也就是说,我不认识您。”

“我比您要幸福,先生,”达尔大尼央回答,“因为,我荣幸地对您的一家非常熟悉,尤其是您杰出的父亲,白金汉公爵先生。”

“我父亲?”白金汉说,“的确,先生,现在我好象记起……您说的是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

达尔大尼央躬身行礼,说:

“正是本人。”

“请原谅,您不就是那几位和我父亲有某种秘密关系的先生中的一个吗?”

“对极了,公爵先生,我是那些法国人中的一个。”

“那么,先生,请允许我对您说,非常奇怪,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听人讲起过您。”

“是没有听说过,先生,但是在他死的时候他听说了;是我派奥地利安娜王后的侍从把他将遭到危险的消息告诉他的,不幸通知到达得太晚了。”

“那没有关系!先生,”白金汉说,“现在我明白了,您曾打算为我父亲效劳,现在您来恳求他儿子的保护。”

“首先,先生,”达尔大尼央冷漠地回答,“我不恳求任何人的保护。查理二世国王陛下,我荣幸地为他尽过一些力,我得告诉您,先生,我的一生就是在为这些事奔忙,因此查理二世国王很想赐予我某种荣誉,他希望我被介绍给他的妹妹昂利埃特公主,也许将来我会有幸对她有用。因为国王知道您这时在公主殿下身边,便通过帕里来把我介绍给您。没有什么其他的秘密。我绝对不向您请求任何东西,如果您不愿意把我介绍给公主殿下,我将很遗憾地离开您,大胆地去向公主作自我介绍。”

“先生,”白金汉说,他一心想取得最后胜利,“您要作出解释,您至少不会后退吧,这是您自己引出来的。”

“我从来不后退。”达尔大尼央说。“既然您和我父亲有着某种秘密关系,那么您应该知道某个特殊的细节罗?”

“这些关系离我们已十分遥远,先生,因为那时您还没出世,为了把我从他手里接过的几颗不幸的金刚石坠子带到法国,的确也不必再去回忆过去那么多的事情。”

“啊!先生”白金汉急切地说,一面伸出了手走近达尔大尼央,“那么真是您!我父亲四处寻找的就是您,您是可以等待我们给您很多东西的。”

“等待!先生。事实上这就是我的长处,我的一生都在等待。”

在这段时间里,公主看到外国人迟迟不到她那儿去感到不耐烦了,她站起身自己走了过来。

“先生,”自金汉说,“至少您用不着等待您请求我作的这次介绍啦。”

于是他转过身向昂利埃特公主弯了弯腰。

“公主,”年轻人说,“国王,您的哥哥希望我将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介绍给公主殿下。”

“为了公主殿下在需要时有一个有力的依靠,一个可靠的朋友,”帕里补充道。

达尔大尼央鞠躬行礼。

“您还有事要说吗,帕里?,昂利埃特公主以微笑回答了达尔大尼央,一面和老仆人讲话。

“是的,公主,国王希望公主殿下牢牢记住这个名宇,并记住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功绩,陛下说,王国的恢复应归功于他。”

白金汉、公主和罗彻斯特惊讶地互相瞧了瞧。

“这个,”达尔大尼央说“是另外一个小小的秘密,十之八九,我不会对查理一世陛下的儿子夸口,就象我在钻石坠子这件事上对您所做的一样。”

“公主,”白金汉说,“达尔大尼央先生刚才第二次使我回忆起一件我万分惊奇的事件,我冒昧地请求您允许他离开您一会儿,我想单独和他谈谈。”

“请吧,爵爷,”公主说,“不过请快些将这位如此忠于我哥哥的朋友送回到他妹妹这里来。”

在白金汉挽起达尔大尼央的胳膊时,她又挽起了罗彻斯特的胳膊。

“噢!请把这件事告诉我吧,骑士,”白金汉说,“整个钻石事件在英国没有人知道,即使是这个事件的主角的儿子也被蒙在鼓里。”

“爵爷,只有一个人有权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讲清楚,如您所说,这就是您父亲;他认为还是闭口不谈的好,我请求您同意我也仿效他。”

达尔大尼央鞠躬行礼,就象一个显然是任何强求对他都无济于事的人一样。

“既然这样,先生,”白金汉说,“请原谅我的冒昧,如果有一天,我,我也去法国……”

说完他转过身向公主看了最后一眼,公主没注意他,而是在忙于、或是好象在忙于和罗彻斯特谈话。

白金汉叹了口气。

“怎么啦?”达尔大尼央问。“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我也去法国……”

“您会去的,爵爷,”达尔大尼央笑着说,“我可以向您担保。”

“这是为什么?”

“噢!我有一种奇特的预言的能力,一旦我作了预言,那是很少会弄错的。那么,如果您到法国来又怎么样呢?”

“噢!先生,国王们向您要求这种使他们获得王冠的友谊,而我冒昧地向您请求一点您从前曾经给过我父亲的特别的关怀。”

“爵爷,”达尔大尼央回答说,“请相信,如果您在那里还愿意回忆起您曾在这里见过我,那我已感到万分荣幸了。而现在,对不起……”

他又转向昂利埃特公主,说:

“公主殿下,您是法兰西的女儿,我希望在巴黎以这个身分再见到您。将来,在公主殿下给我某个命令,使我自即想起公主没有忘记她至尊的兄长的推荐的一天,将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说完,他在年轻的公主面前弯腰行了一个礼,公主高贵而优雅地伸出手去给他吻。

“啊!公主,”白金汉低声说,“为了获得公主殿下这择的一种恩惠,必须做些什么呢?”

“天哪!爵爷,”昂利埃特公主回答,“请问问达尔大尼央先生吧,他会告诉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