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情人

这时候,布卢瓦城堡里的蜡烛在代表着往昔的最后一个代表奥尔良公爵僵硬的遗体周围燃烧着;这时候,城里的人在对死者作出远非赞颂的评价;这时候,奥尔良公爵的遗孀再也不记得她年轻时曾经为热恋眼下这具已没有知觉的遗体而逃离父亲的宫殿,她在离丧葬大厅二十步远的地方打着小算盘,计算各种得失和自己地位的损伤,在城堡的所有部分,凡是活人能钻得进去的地方,也都有人在盘算着种种利害关系和其他的荣辱得失。

无论是悲切的丧钟声,唱诗班的哀歌声,透过窗玻璃闪闪照耀的烛光,还是葬礼的准备工作,都没有能够转移站在内院窗前那一对人儿的注意力,这扇窗我们早己熟悉它照亮了那些称之为小套间中的一个房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束喜洋洋的阳光,因为阳光不会在意法国刚刚蒙受的不幸;我们说,还有一束阳光泻在他们身上,使邻近的鲜花芬芳吐香,使围墙生气盎然。

这一对人儿正在起劲地谈着,他们谈的不是有关公爵去世的事情,而是在谈公爵去世带来的后果。这一对,一个是妙龄女郎,一个是翩翩少年。

那后一个,二十五六岁模样的男子,他的神色,时而活跃,时而狡诈,一双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及时地眉目传情,他个子不高,皮肤呈棕揭色;他笑时嘴巴张得很大,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他那尖尖的下巴享有变化无穷的灵活性,一般来说,自然界是不常把这种灵活性赋予这样一副面孔的。他不时充满柔情地将下巴伸向对话者,那个对话者,我们也应该说,往 往不是按照严格的礼仪要求迅速地把身子缩回来。

这个姑娘,我们早已认识,也是在这扇窗前,也是在同样的阳光底下,我们曾经看见过她,这个姑娘有着一种独特的、机智灵活和善于思考相混杂的个性。她笑的时候非常动人,她严肃的时候却又那么美丽;让我们赶快这样说吧,她迷人的时候往往多于美丽的时候。

看样子两个人在争辩,已经达到半嘲弄半认真的顶点。

“现在,马利科尔纳先生,”年轻姑娘说,“您总该让我们谈些正经事了吧?”

“您相信的话,这也容易做到,奥尔小姐,”年轻人说,“当我们不能为所能为时,我们就为所欲为吧。”

“说得好!看,您这番话把我听得糊里糊涂了。”

“我吗?”

“当然是您;算了吧,我亲爱的,收起您那一套检察官的逻辑吧。”

“又是件不可能的事。您知道,我身为检察官的书记,蒙塔莱小姐。”

“我身为闺阁千金,马利科尔纳先生。”

“啊!这我很清楚,在身分的高低上,您压倒我,因此,不再跟您多说了。”

“不,不,我并没有压倒您,您有什么就说吧,您说好啦,我一定要您说!”

“诺!我对您一向唯命是从。”

“这真使我非常荣幸,真的!”

“王叔去世啦。”

“啊!该死的,真是新闻!您从哪里来,能给我们带来这个消息?”

“我从奥尔良来,小姐。”

“这就是您带来的全部消息吗?”

“啊,不……我还可以告诉您,英国的昂利埃特公主来这里和国王陛下的兄弟成婚。”

“真是,马利科尔纳,说真话,您这早已过时的、上一个世纪的新闻真叫人受不了;听我说,如果您也有这种戏弄人的坏习气,我就把您撵出去。”

“呵!”

“是的,因为您确实叫我恼火。”

“别这祥,别这样,小姐,要有耐心。”

“而且,您还自以为了不起。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算了吧……”

“您说好啦,如果事情果真如此,我会坦率地承认。”

“您知道我急于想当侍从女伴,这件事我非常愚蠢地委托了您,而您又不肯利用您的信誉。”

“您说我不肯利用我的信誉?”

马利科尔纳垂下眼睑,握着一双手,装出一副调皮的样子。

“请问,象我这样一个可怜的检察官的书记能有多大声望?”

“令尊有两万利弗尔的年金收入,该不是无所作为的,马利科尔纳先生。”

“这不过是一笔外省人的财产,蒙塔莱小姐。”

“对大亲王的秘密,令尊大人知道得一清二楚,该不是毫无用处的。”

“其好处也不过是可以向亲王大人借钱而已。”

“总而言之,您这样一个极其诡诈的家伙,在外省该不是毫无作用的吧?”

“您太夸奖了。”

“我夸奖您?”

“是的。是您。”

“何以见得?”

“因为我认定自己没有什么影响,而您却一口咬定说我有很大的影响。”

“那好吧,我委托您的事,您看怎么样?”

“噢!您是说,您委托我的事吗?……”

“到底我能得到还是不能得到?”

“您能得到的。”

“喔,那么什么时候呢?”

“您愿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那么又在哪里呢?”

“在我口袋里。”

“什么,在您口袋里?”

“不错。”

果真如此,马利科尔纳嘴上挂着狡狯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蒙塔莱小姐象攫取猎物一样一把抢过来,贪婪地念着。

越往下念,她脸上越笑开了花。

“马利科尔纳,”看完了信,她情不自禁地嚷道,“说真心话,您真是个好孩子。”

“为什么,小姐?”

“因为您本可以拿这张任职书索取代价的,而您并没有这样做。”

她说完就纵声大笑,以为这下子会使这位书记发窘。谁知道马利科尔纳勇猛地守住了。

“我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现在轮到蒙塔莱发窘了。

“我曾向您流露过感情,”马利科尔纳接着说,“您一味笑着跟我说了三次您不爱我,有一次,您绷着脸亲我,这就是我得到的一切。”

“一切?”傲慢和爱卖弄风情的蒙塔莱说,听得出是一种自尊心受损害的声调。

“当然是一切,小姐,”马利科尔纳回答。

“噢!”

这个单音节词所表示的愤怒,和这个年轻人能够期待的感谢一样多。

他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蒙塔莱,听着,”他说,也不管他的情人对这种随随便便的态度是否喜欢,“我们不要再争辩了。”

“为什么不?”

“因为,自从我认识您,这一年中,每当我惹得您不称心时,您就把我撵出门外,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二十次之多了。”

“是真的吗?为什么我把您撵出门外呢?”

“因为我太放肆。”

“噢!这一点您说的倒是实话。”

“您自己明白,所以您不得不承认了,”马利科尔纳说。

“马利科尔纳先生!”

“让我们平心静气吧;如果您把我留下,那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这至少不是因为我爱您!”蒙塔莱嚷道。

“我也同意。我甚至可以这么说,即便现在,我可以肯定,您对我也没有好感。

“噢!您还从来没有说得这么正确过。”

“噢!我也讨厌您。”

“啊!我将记住这点。”

“您记住好了。您觉得我又粗野又愚蠢;我,我觉得您声音刺耳,您发怒时面孔走样。此时此刻,您情愿从这个窗口跳出去,也不情愿让我吻一吻您的手指尖;而我呢,我宁可从小钟楼顶上跳下去,也不肯碰一碰您连衣裙的下摆。不过,不消五分钟,您又会爱我,而我呢,也照样崇拜您。噢!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相信。”

“而我,我却可以保证。”

“花花公子!”

“然而,这不是真正的理由;奥尔,您迫切需要我,而我呢,我也迫切需要您。要您开心时我会引您发笑,当我需要求爱时我就看着您。我给了您那张您渴望已久的侍从女伴任职书,您现在也应该给点什么我想要的。”

“我给您?”

“是的,您给我,不过,这时候,我亲爱的奥尔,我可以告诉您,我什么也不要,所以请您放心好了。”

“您真是个可怕的人,马利科尔纳,我正为拿到这张任职书而感到欢欣鼓舞,您却一下子就把我的欢乐全赶跑了。”

“那不碍事,这个时间一点也没有丧失,等我走后您照样可以尽情欢乐。”

“那您快走吧……”

“要走的,但,在走之前,我有个忠告……”

“什么忠告?”

“不要发脾气;要知道您生气时非常丑。”

“真粗鲁!”

“现在,让我们都说真心话吧。”

“噢!马利科尔纳,您这个坏心眼!”

“啊!蒙塔莱!您这个负心人!”

说完之后,年轻人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

蒙塔来拿起一本书,把它翻开。

马利科尔纳站起来,用衣袖刷刷他的毡帽,拉挺他那件黑色的紧身短上衣。

蒙塔莱装着在看书的样子,其实用眼角在偷看他。

“好呀!”她气冲冲地嚷道,“看他装正经,准又会赌一个星期的气。”

“两个星期,小姐,”马利科尔纳弯了弯腰说。

蒙塔莱向他举起紧握的拳头。

“恶魔!”她说,“啊!如果我是个男子汉!”

“您拿我怎么样?”

“我把您掐死!”

“啊!太好了,”马利科尔纳说,“我开始有所冀求了。”

“那么,魔鬼先生!您冀求什么?冀求我气得晕头转向吗?”

马利科尔纳一本正经地把帽子夹在手指间旋转着,蓦地,他丢下帽子,两只手抓住年轻姑娘的肩膀,把她拉向自己,这个原来装着冷酷无情的男子在她的唇上按上两片热情奔放的嘴唇。

奥尔想喊出声来,但这喊声给吻盖住了。既烦躁又气恼的年轻姑娘把马利科尔纳推向墙边。

“好!”马利科尔纳泰然自若地说,“这已够我受用一个半月了;再见,小姐!请接受我谦恭的敬礼。”

说完,他退后三步,走了。

“嗯!不,不准您离开!”蒙塔莱顿着脚说,“站住!我命令您!”

“您命令我吗?”

“是的,难道我不是这里的主人吗?”

“毫无疑何,是我灵魂的主人,我心神的主人。”

“多美的性格,真是!灵魂是愚蠢的,心神是干枯的。”

“小心,蒙塔莱,我看得出,”马利科尔纳说,“您就快爱上您那谦恭的仆人了。”

“噢!是的,”与其说她象放浪的情人,不如说她象懒散的孩子那样吊在他脖子上,说:“啊,不错,我应该感谢您才对。”

“为什么感谢我?”

“为那张任职书,它不是我的整个前程吗?”

“也是我的.”

蒙塔莱望着他。

“真可怕,”她说,“我永远也猜不透您说的是正经话还是开玩笑。”

“我说的再正经也没有了;我将去巴黎,您也去。我们一起去那里。”

“那么说,就只是为了这个缘故,您才为我效劳的吗?自私鬼!”

“您叫我怎么办呢,奥尔,我少不了您。”

“噢!老实说,我也一样;不过,您应该承认,您是个地道的坏家伙!”

“奥尔,我亲爱的奥尔,您小心,如果您再咒骂我,您会看到在我身上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我会崇拜您。”

马利科尔纳这样说着的同时,又一次把年轻姑娘拉向自己身边。

就在这时候,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这一对年轻人靠得这么近,使无意间撞进来的人会以为他们搂在一块,因此蒙塔莱把马利科尔纳猛力推开,使他的背正撞在这时候打开的门上。

一声高叫,随之而来的是愤怒的辱骂声。

这是圣勒米太太发出的惊叫和怒骂:不幸的马利科尔纳几乎把她挤碎在被她推开的门和门框中间。

“又是这个捣蛋鬼!总是来这儿!”老太太嚷道。

“啊!太太,”马利科尔纳用尊敬的口吻回答,“我已经有足足一个星期没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