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蒙府邸的庭院

马利科尔纳来到埃当普时,听说德·吉什伯爵刚动身去巴黎。

马利科尔纳休息了两个小时之后,准备继续赶路。

他在夜间到达巴黎,每当他到首都旅行,总喜欢在一家小旅店里下榻,第二天一早八点钟,他来到格拉蒙府邸。

马利科尔纳来得正是时候。

德·吉什伯爵正准备在前往勒阿弗尔之前去向王太弟告别,法兰西贵族阶层的杰出人物都将在那里迎候从英国来的公主。

马利科尔纳一说出马尼康这个名字,立刻就被引见。

这时候,德·吉什伯爵正在格拉蒙府邸的大庭院里检阅他的车马随从,驯马师和马厩管理人等指挥着这些人员和车辆列队在他面前走过。

伯爵按不同情况,在那些供货人和扈从面前,时而赞扬,时而批评那些服装、马匹、鞍辔等东西:正当他忙于处理这些重要事务时,有人向他通报了马尼康这个名字。

“马尼康?”他高声嚷道。“见鬼!让他进来!让他进来!”

说完,他三脚两步朝大门走去。

马利科尔纳闪过这道半开着的门,对着德·吉什伯爵看,德·吉什伯爵正为看到的是一张陌生面孔,不是他等着的那个人而感到惊讶。

“伯爵先生,请您原谅,”马利科尔纳说,“我想是误会了,向您通报的是马尼康本人,可是来见您的只不过是他的代表。”

“啊!”德·吉什有点扫兴,“那么您给我带什么来着?”

“给您带来一封信,伯爵先生。”

马利科尔纳递上第一张便条,然后在一旁细细察看伯爵的脸色。

伯爵看着便条,不觉笑了起来。

“还要!”他说,“还要一个侍从女伴?啊!真是!这个可笑的马尼康,难道他想保荐法国所有的侍从女伴?”

马利科尔纳鞠了个躬。

“为什么他不亲自来?”德·吉什问道。

“他躺在床上。”

“这个鬼家伙!难道又没钱啦!”

德·吉什耸耸肩膀。

“那么他的钱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马利科尔纳做了个动作,表明在这个问题上他跟伯爵一样不清楚。

“因此他就利用他的信誉,”德·吉什接着说。

“啊!关于这点,我想……”

“什么?”

“那就是说,马尼康的信誉除了您之外,没有人相信了,伯爵先生。”

“那么,他不去勒阿弗尔了?”

马利科尔纳又做了另外一个动作,表示不甚了了。

“这不可能,所有的人到时都得在场呀!”

“我相信,伯爵先生,他不会忽略这样一个好机会的。”

“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巴黎了。”

“我想,他会抄近路去夺回失去的时间。”

“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在奥尔良。”

“先生,”德·吉什边鞠躬边说,“我看您的鉴赏力很不错。”

马利科尔纳穿的是马尼康的一身服装。

他也向德·吉什鞠躬答礼。

“您使我感到很荣幸,先生,”他说。

“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马利科尔纳,先生。”

“德·马利科尔纳先生,您觉得这些手枪皮套怎么样?”

马利科尔纳是个机灵的人,他马上看出德·吉什在想些什么,再说,在他的大名前面加上一个“德”字,意味着一下子把他荣升到与对话者平起平坐的地位。

他用内行人的眼光望着皮套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显得笨重了点,先生。”

“您看,”德,吉什对鞍具商说,“这位先生很有鉴赏力,他也说您的手枪套子太笨重,您看,我不是早已说过了吗?”

鞍具商深表歉意。

“还有这匹马,您看怎么样?”德·吉什问,“这也是我刚买进的。”

“从外表看好象挑不出什么毛病,伯爵先生,但是,我要骑一骑才能发表意见。”

“那好!德·马利科尔纳先生,您请骑吧,在这个庭院里跑它两三个圆场。”

是这样,府邸的大庭院在需要的时候正适合做驯马场。

马利科尔纳不慌不忙,右手抓住缰绳和马笼头,左手拉着马鬃,脚踩马镫,一纵身上了马背。

首先他让马缓步绕场一周。

第二圈是快步小跑。

最后第三圈是奔驰。

然后,他在伯爵近旁停住,跨下马背,把缰绳扔给一旁的饲马员。

“好,”伯爵问道,“您认为怎样,马利科尔纳先生?”

“伯爵先生,”马利科尔纳说,“这匹马是梅克伦堡①种。从它咬的马嚼子来看,我推想它有七岁,正值开始驯养战马的年龄。马体的前半部轻盈。常言道‘平头马,骑手舒泰’。髻甲②稍嫌低一些。臀部下垂,我怀疑不是德国纯种马,可能混有英国血统。这只牲畜直立时四腿很平稳,但小跑时却有些斜滑,容易受伤。要注意马蹄铁。其他嘛,它很听使唤。在打圈和换脚的时候,我发觉它接受驱使时反应相当灵敏。”

“德·马利科尔纳先生,您的判断好极了,”伯爵说,“看得出您是个行家里手,”接着,他又转向这位新来的客人。

“您的衣服极为合身,”德·吉什对马利科尔纳说,“我想,这决不是外省做的,在杜尔或奥尔良不会裁剪这种式样。”

“是的,伯爵先生,这套衣服我是在巴黎做的。”

“是啊,看得出来……可是,还是继续谈我们的事……您是说马尼康还想另谋一份侍从女伴的差使?”

“请看他写的信,伯爵先生。”

“先前那一张任职书是给谁的呢?”

马利科尔纳感到一片红霞升上脸颊。

“给一位可爱的侍从女伴,”他忙不迭地回答说,“蒙塔莱小姐。”

①梅克伦堡:德国地名。

②髻甲:指马身上颈背之间的一部分。

“啊!先生,您认识她?”

“是的,她和我已订了婚约,或者说差不多是这个情况。”

“那,那是另一回事……请接受我千万个祝贺!”德·吉什高声嚷道。他唇边已经显露出奉承的讪笑,而马利科尔纳把“婚约”这个词给予蒙塔莱小姐,说明了对妇女的尊重。

“那么,这第二张任职书又是给谁的呢?”德·吉什问,“是不是给哪一位与马尼康有婚约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为她可惜了,可怜的姑娘!她可找了一个坏东西做丈夫了。”

“不,伯爵先生……这第二张任职书是给拉博姆一勒布朗·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

“我不认识她,”德·吉什说。

“不认识?是的,先生,”这次轮到马利科尔纳笑了。

“那很好!我去对王太弟讲。顺便问一下,她出身高贵吗?”

“她出自名门望族,是王叔遗孀的侍从女伴。”

“好极啦!您乐意和我一起去见王太弟吗?”

“非常乐意,如果您给我这个荣誉的话。”

“您有马车吗?”

“没有,我是骑马来的。”

“您穿了这身衣服骑马吗?”

“不,先生,我是从奥尔良骑驿马来的,到这里后脱去旅行装,换了这套衣服才来见您的。”

“啊!是的,您已告诉过我,您是从奥尔良来的。”

他说着把马尼康的信一团,塞入口袋。

“先生,”马利科尔纳畏畏缩缩地说,“我想,您还没有全看完。”

“怎么,您说我没有看完吗?”

“是的,在同一只信封里有两封信哩。”

“噢!真是这祥吗?”

“真是这样。”

“让我看看。”

于是伯爵又把信封打开。

“啊!”他说,“您说得对,真是这样。”

他打开那张还没有看过的信纸。

“我早就猜到,”他说,“又是一张想在王太弟手下谋份差使的申请单,啊!这个马尼康是个欲壑难填的无底洞,啊!这个无赖莫非在做这方面的买卖?”

“不,伯爵先生,他是借花献佛。”

“献给谁?”

“献给我,先生。”

“那您为什么不早说,我亲爱的德·马屁科尔纳先生?”①

“我叫马利科尔纳,伯爵先生!”

“啊!请原谅,是拉丁文把我搞糊涂了,可怕的词源学习惯!真见鬼,为什么有名望的年轻子弟要去学拉丁文?拉丁文mala和法文的mauvaise是一码事,都没有好的含义。您明白吗?我相信,您会原谅我的,不是吗?德·马利科尔纳先生?”

“先生,您的好意很使我感动,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急于要把情况告诉您的原因。”

“什么情况,先生?”

“我出身不是贵族,不过我有胆识,也不是全然没有能力;但我的名字前没有‘德’,就单叫做马利科尔纳。”②

“那好!”德·吉什放大喉咙说,一面直勾勾地望着对话者那狡黠的脸,“先生,您确实使我以为您非常讨人喜欢。我喜欢您的相貌,马利科尔纳先生,您一定具有某种毋庸置疑的优良品质,才会取得那位自私自利的马尼康的欢心。坦率地说,莫非您是圣人下凡。”

①马利科尔纳:法文为“Malicorne”,这儿德·吉什把他叫做“Mauvaisecorne”,“mauvaise”,在法文中意为“坏的,不好的,低劣的”。

②名字前加的“德”,是当时法国贵族的标志。

“为什么?”

“见鬼!这很简单,所以他才会答应给您什么好处。您不是说他要给您在国王陛下跟前谋个差使吗?”

“请您原谅,伯爵先生,如果我能获得这份差使的话,也不是他给我的,而是您给我的。”

“再说,我猜他也不会白给您弄这份差使吧?”

“伯爵先生……”

“慢着,有了,真见鬼!奥尔良有个马利科尔纳;是这样,是他借钱给大亲王先生的。”

“我想您说的是我父亲,先生。”

“噢!这就对啦!大亲王先生和老子打交道,而那个讨厌的马尼康却和儿子打交道。小心,先生,我知道他,见鬼!您听我说,他会敲您的骨,吮您的髓。”

“唯一不同的是我借钱给别人不拿利息,先生!”马利科尔纳笑着说。

“这说明我说您是圣人,或与圣人相差无几,是正确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您会得到您要的差使,要不我就不叫吉什。”

“啊!伯爵先生,叫我怎样感激您才好!”马利科尔纳心荡神驰地说。

“我们去找大亲王吧,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

说着,德·吉什朝门口走去,还敬了个手势,让马利科尔纳跟着他。

可是,正当他们快走到门口时,迎面来了个年轻人。

这个骑士打扮的人,年龄约莫二十四、五岁,脸色苍白,薄薄的嘴唇,亮亮的眼睛,头发和眉毛都是棕色的。

“唷!您好,”他劈头劈脑地说,几乎象推那样把德·吉什重新推进院子。

“啊!啊!德·瓦尔德,是您呀!怎么!穿着马靴,上了马刺,手上还拿着马鞭!”

“一身合乎动身去勒阿弗尔的装束了吧。明天,巴黎的人全要走光了。”

刚来的那个人这样说着,一面向那位衣着华丽,看来象个王孙公子那样的马利科尔纳打招呼。

“这位是马利科尔纳先生,”德·吉什向他的朋友介绍。

德·瓦尔德行礼。

“这位是德·瓦尔德先生,”德·吉什向马利科尔纳说。

马利科尔纳答礼。

“顺便请教,打听一下,德·瓦尔德,”德·吉什接着说,“您是很关心这方面事情的人,您倒说说看,在宫廷或是王太弟府邸还有什么空缺?”

“在王太弟府邸嘛,”德·瓦尔德说,他两只眼睛朝上翻,象在思考的样子,“等等……我想,说不定还缺个侍从总管。”

“啊!”马利科尔纳高声嚷道,“先生,千万别提这个职位,我的要求还没有这么高。”

德·瓦尔德的眼光比德·吉什的更敏锐,他立刻就明白马利科尔纳的意思。

“事实上,”他说的同时,上上下下打量着马利科尔纳,“想填这个空缺必须不是公爵也得是贵族。”

“我,我恳求赐与的,”马利科尔纳说,“只不过是个极其卑微的职务;我是微不足道的,我不好高骛远。”

“这位马利科尔纳先生,”德·吉什对德·瓦尔德说,“是个出人头地的小伙子,唯一不幸的是他不是贵族出身。可是,您知道,我对那些只因为出身贵族、而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并不欣赏。”

“的确如此,”德·瓦尔德说,“可是,我请您注意,亲爱的伯爵先生,如果没有这种身分,是很难有希望跻身于王太弟殿下的府邸的。”

“不错,不错,”伯爵说,“从礼仪角度来讲是很严格的,见鬼!真见鬼!我们没想到这一层。”

“唉!这对我来说,是个莫大的不幸,”马利科尔纳说,他脸色有点变了,“伯爵先生,这真是个莫大的不幸。”

“我希望还有办法补救,”德·吉什回说。

“我的天!德.瓦尔德扯着嗓子说,“补救的办法总是有的;可以封您一个贵族头衔,我亲爱的先生,马萨里尼红衣主教阁下从早到晚,不管别的就是做这种事。”

“嘘,嘘,德·瓦尔德,别嚷嚷!”伯爵说,“别开这种玩笑,做这种荒唐事对我们都不好,不错,贵族身分是可以买得到,但是可悲的是那些身为贵族的却并不感到可笑。”

“嗳呀!您真是个清教徒,就象英国佬说的那样。”

“布拉热洛纳子爵到!”一个仆从象在客厅里通报那样,在院子里提高嗓音喊。

“哦!亲爱的拉乌尔,来,快过来!怎么!你也是长靴马刺的!那么说,你也准备出发了?”

布拉热洛纳走近那伙年轻人,以他特有的既严肃又文雅的神态向各位行礼,特别向他素昧平生的德·瓦尔德致意,后者看到拉乌尔出现,脸部表情变得出奇的冷淡。

“我的朋友,”他对德·吉什说,“我来请您作伴。我推测我们该动身去勒阿弗尔啦?”

“哦!那好极了!真是太好了!我们可以作一次绝妙的旅行。这位是马利科尔纳先生,这位是布拉热洛纳先生。哦!德.瓦尔德先生,我给您介绍。”

年轻人不太自然地彼此致意。两种性格从一开始就格格不入,互相排斥。德·瓦尔德显得圆滑、敏感、城府很深;拉乌尔沉着、庄重、正直不阿。

“拉乌尔,来,您想想办法,让我和德·瓦尔德的观点好一致起来。”

“在哪个问题上?”

“在贵族身分这个问题上。”

“这个问题,还有谁能比一个姓格拉蒙的更清楚?”

“不要说恭维话,我只是想知道您的意见。”

“至少应该让我知道你们辩论什么。”

“德·瓦尔德认为人们滥用封号,而我呢,我认为封号对一个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您说得对,”布拉热洛纳镇静地说。

“可是,”德·瓦尔德用执拗的语气接着说,“子爵先生,我断定我的观点是对的。”

“您的观点是什么,先生?”

“我,我说,在当今法国,人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凌辱贵族。”

“您指的又是谁呢?”拉乌尔问道。

“我指的是国王他自己,他把那些朝三暮四,不是一心一意替他卖力的人聚集在他周围。”

“胡说八道!”德.吉什说,“我不知道您在什么鬼地方看见这种情况,德·瓦尔德。”

“只需举一个例子就足以说明。”

德·瓦尔德说着转过身来,全身上下打量着拉乌尔。

“你直截了当地说吧。”

“你可知道谁刚被任命为火枪队总队长,这个差使可比贵族爵位还值钱,可以一步登天,登上法国元帅的宝座?”

拉乌尔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已看出德·瓦尔德想把话题引到哪里。

“不知道,谁被任命了?不管怎么说,这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在一个星期以前这个位置还空着,国王拒绝了王太弟的要求,王太弟想把这个位置给他的一个亲信。”

“诺!我亲爱的,国王拒绝给王太弟的亲信,那是因为要把这个位置留给达尔大尼央骑士,这个拖着长剑在前厅呆了三十年的加斯科尼小兄弟。”

“请原谅,先生,我不准您说下去,”拉乌尔说,以极其严厉的目光逼向德·瓦尔德,“依我看,您根本不了解您所谈及的那位高贵的人。”

“您说我不了解达尔大尼央先生!嗨!我的天!还有谁不认识他?”

“先生,认识他的人,”拉乌尔以更沉着、更镇定的口气接着说,“大家都这样认为,如果他不象国王出身那么高贵,这决不是他的过错,他和世界上所有君王一样勇猛,一样光明正大。这就是我的意见,先生;而且,感谢天主!从我出生之日始,我就认识了达尔大尼央先生。”

德·瓦尔德还想回嘴,德·吉什打断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