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

第二天比较平静,只是仍在刮风。

这时候,太阳在绯红的云彩中升起,黑色的浪尖上映出深红的光芒。

在浅海区的高处,人们怀着焦灼的心情了望着。

上午十一点钟光景,一艘张着满帆的船发出了信号,另外两艘尾随在后,相距约半个节①。

这几艘船象强有力的弓箭手射出的箭那样疾驶而来,海面上尽管波涛汹涌,船仍在左摇右晃中颠簸前进。

从船的外形和桅杆上小三角旗的颜色来看,很快就认出这是英国船队。载着公主的那艘船,飘着海军部的旗帜,航行在前面。

公主到达的消息顿时传遍四方,整个法国的贵族阶层涌向海港;码头和防波堤顿时聚满了人群。

两个钟头之后,跟在后面的两艘船都一齐向旗舰靠拢。三艘船全都不敢冒险驶进港口那狭窄的入口,只好在勒阿弗尔和拉埃弗之间抛锚。

等锚一抛好,旗舰鸣十二响礼炮表示向法国致敬;法国的弗朗索瓦一世要塞也一发还一发地回礼。

紧接着,一百条小船立即出海,这些小船装饰着华丽的织物,驶向那几艘抛了锚的船,准备去迎回法国贵族。

但是人们看到那几条小船,即便停泊在港口里面,也还在摇来晃去。防波堤外面的浪涛翻腾得象峰峦一样高发出怕人的怒吼拍击着海滩,人们一看就明白,这几条单薄的小船没有一条能完成从海岸到大船的四分之一航程而不致倾覆的。

一条领航船,尽管海上刮着大风,还是准备出港,前去供英国海军司令使用。

德·吉什早已在许多不同的小船中看准了一条较为结实的,这条船也许能靠得上英国大船,他看见领航船准备出海,便对拉乌尔说:

“象我们这样聪明能干、身强力壮的人,在狂风恶浪前畏缩不前,你不感到羞耻吗,拉乌尔?”

“这也正是我在思忖的问题,”布拉热洛纳回答。

“那么,我们登上这条船,划出去怎么样?德·瓦尔德,你去吗?”

“当心,你们这样做会淹死的,”马尼康说。

“而且是白白去送命,”德·瓦尔德说,“象这样迎着风浪,你们永远也休想靠近大船。”

“这样说,你拒绝和我们一起去罗?”

“当然不去,我心甘情愿在与人类的斗争中豁出性命,”他这样说的同时斜着眼睛瞄了布拉热洛纳一眼,“叫我死命地摇着桨跟波浪去拼搏,我可没有这个胃口。”

“而我,”马尼康说,“就算能到达大船,我还得关心这套我剩下的唯一一件干净衣服,溅着海水弄脏了衣服可就麻烦了。”

“那么,你也一样拒绝和我同去?”德·吉什嚷道。

“我坚决不去;请你听明白。”

①节:航速单位,等于一小时行一海里。

“可你们看,”德·吉什高声地说,“你看,德·瓦尔德;你看,马尼康,在旗舰的甲板上,公主她们都在看着我们哩。”

“那就更有理由不该在她们面前洗个可笑的海水澡了,亲爱的朋友。”

“这算是你的最后决定了吗,马尼康?”

“是的。”

“你也是吗,德·瓦尔德?”

“是的。”

“那么,我一个人去。”

“不,不,”拉乌尔说,“我陪你去,我想,这是早已讲妥了的事。”

事实是,拉乌尔在一旁不动感情、冷静沉着地估计着这一冒险行动,而且也看到这是九死一生的事,他还是情愿去承受这个叫德·瓦尔德望而生畏的危险。

船差不多要出发了,德·吉什冲着领航人喊道:

“喂,划船的,”他喊着,“给我们留两个位置!”

他喊着的同时,把五六个皮斯托尔卷在一张纸里,从码头上往船上扔。

“看样子,两位大人,你们不怕海水?”船老板说。

“我们什么都不怕,”德·吉什回答说。

“那就来吧!两位大人。”

领航的把船往岸边靠,两个年轻人以同样轻捷的动作,一先一后跳上小船。

“来,伙计们,大胆些,”德·吉什说,“我这个钱袋里还有二十个皮斯托尔,如果我们到得了旗舰,这些钱就是你们的啦。”

划船的立刻弓着背摇起桨来,但见船在浪尖上跳跃。

人们对这次惊险紧张的航行很感兴趣,勒阿弗尔的老百姓都涌向防波堤,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这条船看。

这条脆弱的船,时而象是悬挂在浪花顶上,时而又突然陷落在咆哮着的深渊底下,不见踪影了。

尽管如此,经过一个钟头的搏斗,船终于到达了旗舰停泊的水域,舰上早己派了两条小船前来援助他们。

在旗舰尾部的甲板上,一顶牢牢地悬挂着的用天鹅绒和白貂皮装饰的华盖,遮盖着太后昂利埃特夫人和年轻的公主,站在她们旁边的是海军司令诺福克伯爵;大家胆战心惊地观望着时而被抛上天空,时而又埋在波涛深处的一叶轻舟,衬托在灰暗风帆前面的是两位法国绅士那高贵形象的轮廓,象两个光辉灿烂的幻影。

船员们有的倚在舷墙上,有的靠在船桅的支索上,为两个年轻人的顽强勇敢,为领航人的矫健身手和水手们的过人膂力拍手叫好。

胜利的欢呼声迎接着他们抵达大船。

年龄在二十六到二十八岁左右、仪容不凡的诺福克伯爵走到他们面前。

德·吉什和布拉热洛纳敏捷地爬上右面的舷梯,在诺福克伯爵的带领下,前去向公主她们表示敬意。

德·吉什伯爵出于尊敬,特别出于某种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的顾虑,甚至不敢仔细地端详年轻的公主。

相反,公主却很快就注意他了,并且问她母亲:

“这不是那位在小船上的王太弟吗?”

对于王太弟,昂利埃特太后比她女儿知道得多一些,她笑女儿因为虚荣心认错了人,于是回答说:

“不,这是德·吉什,是王太弟的宠臣。”

听了这个回答,公主极力按捺住由于伯爵的勇敢在她心目中本能地激起的柔情。

当公主在问她母亲的那会儿,德·吉什才鼓起勇气抬眼看她,才能把公主的真面貌与他前不久看见的画像相比较。

看了公主那白皙的脸蛋,那双充满着活力的眼睛,那头栗色的秀发,那富有表情的嘴唇,以及出自名门闺秀那非常优美的姿态,其中融和着对他的感激和对他的鼓励,使德·吉什一时间难以自持.如果没有拉乌尔在旁边扶住,他真会神魂颠倒,跌倒在地了。

在朋友的惊讶目光和太后的鼓励下,德·吉什才恢复了常态。

他用三两句话说明了自己的使命,说他是王太弟的使者,前来迎接公主的。并按主次和根据人们对他欢迎的态度,分别向围绕在公主她们身旁的海军司令和英国爵爷们一一致意。

接着,拉乌尔也被作了介绍,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人人都知道拉费尔在国王查理二世的复辟中作出的贡献;另外,比这更重要的是这位伯爵玉成了这桩婚事,使亨利四世的外孙女回到了法国。

拉乌尔会讲一口漂亮的英国话,他自命为他朋友和那些对法国话一窍不通的英国爵爷们之间的翻译官。

这当儿,来了一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他的衣着和佩戴的武器都极其华丽。他走近正在跟诺福克伯爵谈话的公主她们面前,用掩盖得很糟的不耐烦口气说:

“噢!夫人,公主,”他说,“要上岸了。”

听见这声邀请,年轻公主站起身来,几乎要接受年轻贵族向她伸过来的殷切的手,这一伸手饱含着各种各祥动机,就在这当口,海军司令一个箭步来到年轻公主和这个人之间。

“白金汉爵爷,请等一等,”他说,“对女士们来说,这时候上岸完全是不可能的。海上波涛汹涌,风也许要到四点钟才会减弱,我们要到今天晚上才能上岸。”

“爵爷,请允许我,”白金汉用不想掩盖的恼怒说,“您想挽留夫人和公主,但您没有这个权利。她们两位,唉!她们中的一位已经属于法国的了,何况,您也看到,法国通过他们的使者在向我们要求上岸呢。”

他说这话的同时,指着德·吉什和拉乌尔.并向他们致意。

“我不认为这样,”海军司令回答说,“先生们,难道他们有意拿公主她们的生命去冒险吗?”

“爵爷,尽管刮着大风,您没看见那几位先生还不是安安稳稳地到来了,我相信,女士们在这样的风势下上岸也不会有多大危险的。”

“这几位先生都是非常勇敢的,”海军司令说,“您也看到海岸上有那么多人都不敢冒险陪同前来。再说,他们渴望能尽早向公主和她那位享有盛誉的太后表示敬意,才敢于顶着风暴来到这里。即便对水兵来说,也都认为今天的天气坏透了。我要把这几位先生的行动,作为榜样介绍给我参谋部的同僚们,但对女士们来说,可就不合适了。”

公主悄悄看了德·吉什伯爵一眼,发现他一阵慌乱,脸也红了。

德·吉什的这副神态,白金汉没有看见,他只是一味监视着诺福克。不用说,对海军司令,他是十分妒忌的,因此,他急于要把公主从船上,从这块摇摇晃晃的地盘上搬走,而这块地盘正是海军司令主宰的。

“这样的话,”白金汉接着说,“我请示公主本人。”

“而我,爵爷,”海军司令说,“我相信,我凭自己的良心和我的责任心,我要负责把公主安安全全地送到法国,我信守诺言。”

“可是,先生……”白金汉继续说。

“爵爷,请允许我提醒您,这里发布命令的,只有我一个人。”

“您可知道,您在说些什么,爵爷?”白金汉趾高气扬地说。

“当然知道罗,我可以再说一遍:这里发布命令的只有我一个人,一切都得听从我的,大海、风浪、船只,还包括人。”

这些话,以当权者的口气庄严地说出来。拉乌尔观察着白金汉的反应。只见他浑身哆嗦着,倚在天篷的支架上免得跌倒;他的眼睛充满怒火,一只支撑不住的手搁在他的剑柄上。

“爵爷,”太后说,“请允许我说几句,我完全同意诺福克伯爵的意见,说到天气,即便不象眼下那样烟雾迷漫,而是晴朗美好,我们也应该留几个钟点给这位热情周到、完满地把我们一直送到法国海岸的军官,抵达那里之后,他就要和我们分手了。”

白金汉不马上回答,却用眼光询问公主。

而公主,半个身子遮掩在天鹅绒和金绣的帏幕下,完全没有听到这场争论,一心在注视着和拉乌尔说话的德·吉什伯爵。

这对白金汉来说,又是一个新的打击,他看到昂利埃特公主的眼神里蕴藏着比好奇更为深邃的感情。

他踉踉跄跄地离开,儿乎撞着了大桅杆。

“看,白金汉先生还不能在摇晃的船上来去自如地走动,”太后用法国话说,“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为什么急于想登上陆地的原因。”

年轻人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发白,气馁地垂下双手,怀着对旧情和新恨的哀叹离去。

这时候海军司令也不去理会白金汉那坏透了的情绪,把公主她们让到船尾的餐厅,为了表示对贵宾们的尊敬,那儿准备了丰盛的午餐。

海军司令自己坐在公主右侧,让德·吉什坐在她左边。

这是白金汉平时所占的座位。

白金汉进入餐厅,看到自己的座位,由于礼仪,已远离他崇敬的公主,而被安排在比他实际身分低的位置上,使他更感到无比伤心。

德·吉什也许因为太兴奋,比他那恼火的对手更显得脸色苍白,他哆哆嗦嗦地坐在公主下手,公主那绫罗衣裙轻拂着他,一阵从未有过的难以名状的快感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禁不住浑身打颤。午餐过后,白金汉冲过去把手伸给公主。

这一次,轮到德·吉什教训公爵了。

“爵爷,”他说,“请放尊重些,从现在起请别挤在公主殿下和我之间,从现在起公主殿下已属于法国的了;公主殿下给我荣誉,接触我的手时,这就意味着接触了法国国王陛下的御弟、王太弟的手了。”

讲这番话时,他显而易见有点战战兢兢,却又十分英勇,他以高贵的风度把手伸向公主,在英国人中发出了一阵喃喃的赞扬声,白金汉不禁吐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

拉乌尔在恋爱,他明白所有这一切。

他用一往情深的眼光凝视着他的朋友,这种目光只有真挚的朋友或母亲才会象保护人或监护人那样给子偏离正道的朋友或孩子。

到了下午两点钟光景,太阳露面了,风也停息了,大海象一大块水晶镜面一样光滑,笼罩着海岸的雾霭象一块破碎了的纱绳,化成片片,飘然消逝。

这时候,法国含笑的山丘展现在眼前。翠绿的林野、蔚蓝的苍穹把一幢幢粉白色的房舍衬托得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