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约

虽然没有人招呼马尼康和马利科尔纳,他们还是在后面眼着国王和达尔大尼央。

这是两个非常聪明的人,只不过马利科尔纳由于野心勃勃,常常到得太早,马尼康由于懒惰成性,常常到得太晚。

这一次他们到得正是时候。

五匹马已经准备好。

国王和达尔大尼央骑两匹,马利科尔纳和马尼康骑两匹。

马厩里的一个年轻侍从骑上了第五匹。

整个马队奔驰而去。

马是达尔大尼央亲自仔细挑选的,都是为相思所苦的情人们所需要的马,它们不是在跑,而是在飞。

在出发以后十分钟,马队在滚滚尘土中来到了夏约。

国王简直是飞也似的从马上跳下来。但是,尽管他这个动作是那么快,他还是发现达尔大尼央已经抓住了他的马的笼头。

国王向火枪手做了一个感谢的表示,并且把缰绳扔到年轻侍从的胳膊上。

接着他奔进门厅,使劲地推开门,走进会客室。

马尼康、马利科尔纳和年轻侍从留在外面;达尔大尼来眼着他的主人。

走进会客室,最先引起国王注意的就是路易丝,她不是跪在一个大石十字架下面,而是躺在它下面。

这间会客室只有一扇装着铁栅栏的狭长窗子透进光线来,窗子上还爬满攀援植物,所以年轻姑娘平躺在阴暗中的潮湿的石板地上,几乎看不见。

她一个人,毫无生气,象她身子底下的石板地一样冷。

国王看见她这种模样,还以为她己经死了,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达尔大尼央听见了赶快跑过来。

国王已经用一条胳膊抱住她的身体。达尔大尼央帮着他把可冷的女人托起来她全身已经发僵。

国王把她整个搂在怀里,用他的吻来暖和她冰冷的手和两鬓。

达尔大尼央拉动钟楼大钟的绳子。

加尔默罗会的修女们听到钟声跑来了。

这些圣洁的修女看到两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发出愤慨的叫声。

修道院院长也跑来了。

她尽管为人严厉,却是一个比宫廷妇女还要热衷于上流社会生活的女人;她从在场者对这个男人表示出的尊敬态度,同时也从他搅乱整个修道院的那种主子气派,一眼就认出他是国王。

她一看到国王,立刻就退回自己的屋子里去。这是一个避免损害到自己的尊严的办法。

但是她让修女们送来了各种强心药,匈牙利王后药酒和蜜里月萨药酒,等等,另外还下命令把各处的门都关上。

这个命令下得很及时,因为国王痛苦得大吵大叫到了绝望的地步。

国王已经决定派人把他的医生找来,没想到拉瓦利埃尔突然活过来了。

她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跪在她脚边的国王。毫无疑问她没有认出他来,因为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易用贪婪的目光望着她。

最后她游移不定的目光停在国王身上。她认出了他,一使劲想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怎么!”她喃喃地说,“栖牲又没有实现?”

“啊!不!不!”国王叫起来,“永远不会实现了,是我在向您发誓。”

她尽管身体虚弱,筋疲力尽,还是挣扎着立起来。

“然而必须如此,”她说,“必须如此,不要再拦阻我。”

“我,我会让您去牺牲自己吗?”路易大声叫起来。“决不会!决不会!”

“好!”达尔大尼央嘴里咕哝着,“现在应该出去了。既然他们开始说话了,我们的耳朵就该避开。”

达尔大尼央走了出去,让一对情人单独留下。

“陛下,”拉瓦利埃尔继续说,“一句也别再说了,我求您。请您别毁掉我唯一能希望得到的未来,也就是说,我的灵魂得救;别为了一时冲动,毁掉您的未来,也就是说,您的荣誉。”

“一时冲动?”国王叫了起来。

“啊!现在,”拉瓦利埃尔说,“现在,陛下,我可以看清楚您的心了!”

“您,路易丝?”

“啊!是的,我!”

“请您解释。”

“一阵不可理解的、不理智的冲动,可能暂时在您看来是一个充足的理由,但是您有您的职责,它们与您对一个可怜的姑娘的爱情是不相容的。忘了我吧。”

“我,忘了您?”

“您已经这样做过。”

“宁可去死!”

“陛下,您不可能爱您在昨天夜里那么残忍地下决心要杀害的女人。”

“您在对我说些什么?请您说说清楚。”

“我说的是,您昨天早晨要求我什么?要求我爱您。您答应我用什么作为交换呢?您如果对我发怒的话,决不会超过半夜而不来向我提出和解。”

“啊!原谅我,原谅我,路易丝!我当时嫉妒得发疯了。”

“陛下,嫉妒是一种卑劣的感情,它就象割了的稗子一样还会长出来。您以后还会嫉妒的,结果会把我杀害的。发发慈悲,让我去死吧。”

“再多说一句这种话,小姐,您就会看见我死在您的脚下。”

“不,不,陛下,我比您清楚我是怎么一个人。请您相信我,您千万别为了一个受到众人蔑视的可怜女人毁掉您自己。”

“啊!把您指责的那些人的名字告诉我,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

“我不埋怨任何人,陛下;我只指责我自己。别了,陛下!您这样跟我谈话,有损您自己的荣誉。”

“当心,路易丝,您这样对我说,使我陷于绝望之中;当心!”

“啊!陛下!陛下!让我跟天主在一起吧,我求求您!”

“我甚至要从天主手里把您夺回来!”

“可是,”可怜的姑娘叫了起来,“您得先把我从那些要毁掉我的生命和我的荣誉的凶恶敌人手里夺回来。如果您有足够的勇气爱,那就应该有足够力量保护我,但是,没有,您说您爱着的女人,别人侮辱她,嘲笑她,把她赶走。”

这个心地善良的孩子,痛苦使得她提出了控诉,她一边哭,一边绞着自己的双手。

“别人把您赶走!”国王叫了起来。“我这是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了。”

“受尽了屈辱,陛下。您也已经看得很清楚,我除了天主没有别的保护人,除了祷告没有别的安慰,除了修道院没有别的庇护所。”

“我的王宫将是您的,我的宫廷将是您的。啊!什么也不用害怕了,路易丝,昨天把您赶走的那些人,更确切地说,那些女人,明天就会在您面前发抖。我说什么,明天?今天早上我已经骂过,威胁过。我可以把我还握在手中的雷电发出去。路易丝!路易丝!我会为您毫不留情地报仇的。悔恨的眼泪将要赔偿您的眼泪。只不过请您把您的敌人们的名字告诉我。”

“决不!决不!”

“那您要我怎么惩罚呢?”

“陛下,应该惩罚的那些人会使您手软的。”

“啊!您一点不了解我!”路易怒气冲冲地叫起来。“我非但不会手软,还会烧光我的整个王国,诅咒我的整个家族。是的,我甚至连这条胳膊都要惩罚,如果这条胳膊太懦弱,不能把所有与世上最温柔的人儿为敌的人全部消灭。”

路易在说这几句话时,果然用拳头狠狠地敲橡木护墙板发出凄惨的咚咚声。

拉瓦利埃尔感到害怕。这个权力无限的年轻人发起怒来,有着一种威严的,不祥的征兆,因为象暴风雨一样,他的怒火可能会致人死命。

她原来认为再没有比她更痛苦的了,现在却被他的这种以威胁和暴力形式表现出来的痛苦征服了。

“陛下,”她说,“最后一次我恳求您,离开我吧。这个平静的庇护所使我变得坚强起来,我在天主的保护下感到自己比以前平静了,天生是这样一位保护人,人类的一切卑鄙的恶毒言行在他面前都不起作用了。陛下,再恳求您一次,让我跟天主在一起吧。”

“既然如此,”路易叫了起来,“您就坦率她承认您从来没有爱过我,承认我的低首下心,我的悔恨表示使您的自尊心得到满足,但是您并不为我的痛苦感到难过。您就承认法兰西国王对您说来不再是一个他的爱情可以给您带来幸福的情人,而是一个他的任性甚至把您最后一根心弦都摧毁了的暴君。您别说您是在寻找天主,而要承认您是在逃避国王。不,天主决不赞同作出坚决不变的决定的人。天主允许悔恨和自责,他饶恕人,他希望人相爱。”

这些话就象把火焰灌进路易丝的周身血管,她一边听着,一边痛苦得浑身抽搐。

“可是,您难道没有听说?”她说。

“听说什么?”

“您难道没有听说我被人撵走,我受到鄙视,我是应该鄙视的?”

“我要让您成为我宫廷上最受人敬重,最受人祟拜,最受人羡慕的人。”

“请您向我证明您一直在爱着我。”

“怎么证明?”

“躲开我。”

“我要用永远不再离开您来做证明。”

“但是,您想到这会使我痛苦吗,陛下?您想到我会使得您对您的整个家族宣战吗?您想到我会使得您为了我赶走母亲、妻子和弟媳妇吗?”

“啊!您终于说出她们来了,这么说是她们干的坏事。以全能的天主的名义,我要惩罚她们!”

“我呀,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未来才使我害怕,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拒绝一切,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不希望您为我报仇。就这样眼泪已经够多的了,我的天主!痛苦已经够多的了,呻吟已经够多的了。啊!我不愿意再成为任何人的呻吟、痛苦和眼泪的原因。我呻吟得太多了,我哭得太多了,我受的痛苦太多了!”

“我的眼泪,我的痛苦,我的呻吟,在您看来无所谓吗?”

“以上天的名义!陛下,请别这样对我说。以上天的名义!请别这样对我说。我需要我的全部勇气来实现牺牲。”

“路易丝,路易丝,我求求您!吩咐吧,下命令吧,报仇呢还是饶恕,但是不要抛弃我!”

“唉,我们必须分开,陛下。”

“可是您难道一点儿也不爱我吗?”

“啊!天主知道!”

“谎话!谎话!”

“啊!如果我不爱您,陛下,我就会让您去做,我就会让您去为我报仇,我就会接受您向我提出的迎合我自尊心的美好的胜利,来补偿我受到的侮辱!可是,您也看得很清楚,我甚至不要您的爱情作为美好的补偿,然而您的爱情就是我的生命,因为当我认为您不再爱我时,我情愿去死。”

“对,对,我现在知道了我现在算明白了,您是最圣洁、最可敬的女人。没有一个女人象您这样不仅值得我爱,值得我尊敬,而且值得人人爱,值得人人尊敬。因此也没有一个女人将象您这样为人所爱,路易丝,没有一个女人将象您这祥左右我。是的,我要向您发誓,如果全世界现在妨碍我,我就要把它象玻璃一样砸得粉碎。您命令我冷静,命令我饶恕吗?好吧,我要做到冷静。您希望以仁慈宽大来统治吗?我将做到宽大和仁慈。只不过请您指点我怎么做,我一定服从。”

“啊!我的天主!我,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我怎么能够指点象您这样的一位国王呢?”

“您是我的生命和灵魂!难道不是灵魂支配肉体吗?”

“啊!这么说您爱我,我亲爱的陛下?”

“双膝下跪,双手合十,以天主给我的全部力量爱您。我爱您爱得那么深,只要您说一声,我就可以含着笑为您献出我的生命!”

“您爱我吗?”

“啊!是的。”

“那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别无所求了——把您的手给我,陛下,让我们告别吧!我在这一生中已经得到了我注定应该得到的幸福。”

“啊!不,你的一生还刚刚开始!你的幸福,不是在昨天,是在今天,是在明天,是在永远!未来是属于你的!属于我的一切是属于你的!抛掉那些分离的念头,抛掉那些令人沮丧的绝望的想法;爱情是我们的上帝,这是我们灵魂的需要。你将为我而活着,正如我将为你而活着。”

他跪在她面前,怀着由喜悦和感情产生的无法形容的激动心情,吻她的双膝。

剧啊旦陛下乞陛下互这一切是一场梦。,

“为什么是一场梦?”

“因为我不能回到宫廷上去了。遭到了放逐,又怎么能再看见您呢?对我来说,进修道院,把您最后的内心冲动,把您最后的爱情吐露,埋葬在对您的爱情的甜蜜的回忆里,难道不是更好吗?”

“遭到放逐,您?”路易十四叫起来,“如果我召您回来,谁还敢放逐您?”

“啊!陛下,有些东西凌驾于国王之上,这就是上流社会和舆论。请您考虑一下,您不能爱一个被赶走的女人,您的母亲用怀疑站污了她,您的弟媳妇用惩罚使她蒙受耻辱,她是与您不相配的。”

“她属于我,不相配?”

“是的,正是这样,陛下,您的情妇从属于您的时候起,就不相配了。”

‘啊!您说得对,路易丝,您非常细心。很好,您不会被放逐。”

“啊,可以看得出,您没有听见王太弟夫人的话。”

“我将求助于我的母亲。”

“啊!您没有见过您的母亲!”

“她也在内?可怜的路易丝!这么说所有的人都反对您?”

“是的,是的,可怜的路易丝,她在您到她屋里来的时候,己经受到狂风暴雨的摧残,最后您把她完全摧毁了。”

“啊!请原谅我。”

“因此,您不能使她们两人做出让步。请相信我,这个不幸是无法挽救的,因为我将永远不允许您动用暴力和行使权力。”

“好吧,路易丝,为了向您证明我多么爱您,我愿意做一件事,我要去找王太弟夫人。”

“您?”

“我要让她撤销她的判决,我要强迫她。”

“强迫?啊!不,不!”

“确实如此,我要让她做出让步。”

路易丝摇摇头。

“如果需要,我就哀求,”路易说。“在那以后您会相信我的爱情了吗?”

路易丝抬起了头。

“啊!永远永远不要为了我卑躬屈节。那还不如让我去死。”

路易思考起来,脸上流露出阴沉的表情。

“您过去怎样爱,我也将怎样爱,”他说,“您过去怎样受痛苦,我也怎样去受痛苦。这在您的眼里将是我的赎罪。好啦,小姐,让我们别再考虑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我们象我们的痛苦一样伟大,让我们象我们的爱情一样坚强!”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她拉到怀里,用双手搂住她的腰。

“我唯一的幸福!我的生命!跟我走吧,”他说。

她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但是在最后一次努力中她不是集中她的全部意志,因为她的意志已经被打垮了,而是集中她的全部体力。

“不!,她软弱无力地回答,“不,不!我会羞愧而死的。”

“不!您将象王后那样回去。没有人知道您曾经离开,……只有达尔大尼央……”

“这么说,他也出卖了我?”

“怎么回事?”

“他曾经发誓……”

“我曾经发誓决不告诉国王,”达尔大尼央把他那张机灵的脸伸进门缝说,“我遵守我的誓言。我是对德·圣埃尼昂先生说的,如果国王陛下听见了,这不能怪我,对不对,陛下?”

“确实如此,请饶恕他,”国王说。

拉瓦利埃尔莞尔一笑,把她的白皙的小手伸给火枪手。

“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高兴地说,“那就请您派人去替小姐找一辆四轮马车来。”

“陛下,”队长回答,“马车等在门口。”

“啊!真是我的一个模范仆人!”国王叫了起来。

“你花了那么长时间才发现,”达尔大尼央低声说,不过国主的这句夸奖话他听了还是感到非常得意。

拉瓦利埃尔被征服了。在稍许犹豫以后,她周身无力,听任自己被她的身为国王的情人拖着走。

但是到了会客室门口,正要出去时,她突然从国王怀里挣脱,跑回到石头十字架跟前,吻着它,说:

“我的天主左您曾经把我召来;我的天主了您又把我推开,但是您的恩典是无限的。等我再回来时,请忘掉我曾经离开过,因为下次回到您身边时,我将永远不再离开您了。”

国王忍不住哭出声来。

达尔大尼央揩去一滴眼泪。

路易拖走了年轻女人,把她抱上马车,让达尔大尼央守在她身边。

他自己骑上马,朝王宫奔驰而去。一到王宫他立刻派人通知王太弟夫人,她必须拨出片刻时间来接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