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和贵族

路易立刻恢复平静,好装出笑脸来对付德·拉费尔先生。他料到伯爵决不是无缘无故来的。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次拜望的严重性,但是,决不能让阿多斯这样有教养的人,这样高雅的人,一眼就得出他感到不愉快或者他心绪不宁的印象。

年轻国王深信自己表面上已经非常平静以后,命令掌门官领伯爵进来。

几分钟以后,阿多斯来了,他穿着大礼服,戴着一些只有他一个人才有权在法国宫廷上戴的勋章,神情是那么严肃庄重,国王一下子就判断出自己的预感是不是错了。

路易迎着伯爵朝前走了一步,面露微笑地伸出一只手,阿多斯充满敬意地朝这只手低下头去。

“德·拉费尔伯爵先生,”国王急忙说,“您难得上我这儿来,能够见到您,真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

阿多斯鞠了一个躬,回答:

“但愿我能享有经常陪在陛下身边的幸福。”

这句回答用的语气明显地表示:“但愿我能做国王的一名顾问,使他免于犯错误。”

国王觉出来了,他决定在这个人面前既要保持住自己地位的优势,也要保持住沉着冷静的优势。

“我看出您有什么事要对我说,”他说。

“没有事我是不敢贸然来见陛下的。”

“快说吧,先生,我急着要使您感到满意。”

国王坐下。

“我就相信陛下会使我完令满意的,”阿多斯用多少有点感动的声调说。

“啊!”国王态度有些高傲地说,“您是到这儿来告状的?”

“这也可能是告状,”阿多斯回答“如果陛下……不过,请原谅我,陛下,我要从头重新谈起。”

“我听着。”

“陛下记得在德·白金汉公爵离开的那个时期,我曾经有幸跟您谈过一次话。”

“差不多是在那个时期……是的,我记起来了,只不过谈话的内容……我已经忘了。”

阿多斯打了个哆嗦。

“我将荣幸地提醒陛下,”他说,“当时我来向陛下提出一个请求,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希望和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订婚。”

“果然不出所料,”国王想。“我记起来了,”他大声说。

“当时,”阿多斯继续说下去,“陛下对我和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那么关切,那么慷慨,因此陛下说的话没有一句从我的记忆里消失。”

“还有呢?……”国王说。

“我向陛下请求允许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嫁给德·布拉热洛纳先生,陛下拒绝了。”

“这倒是真的,”路易冷淡地说。

“理由是这位未婚妻在上流社会里没有地位,”阿多斯赶快说。

路易强制自己耐心听下去。

“还说……”阿多斯补充说,“她财产不多。”

国王坐在扶手椅上不耐烦地往后缩。

“出身不高贵。”

国王义一个不耐烦的表示。

“姿色不美,,阿多斯又冷酷无情地补了一句。

这最后一句话象箭一样一直射到情人的心里,使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先生,”他说,“您的记忆力真好!”

“我每次有无上的荣幸跟国王谈话,事后都记得很清楚,”伯爵不慌不忙地回答。

“好吧,这些我都说过!”

“我非常感谢陛下,因为这些话证明了您对德·布拉热洛纳的关心,使他感到非常荣幸。”

“您一定也记得,”国王字字着力地说,“您对这桩婚姻也极其反感?”

“确实如此,陛下。”

“您当时十分勉强地提出这个请求?”

“是的,陛下。”

“最后,我还记得,因为我的记忆力跟您一样好,我是说,我记得您曾经说过这句话:‘我不相信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对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爱情。’对不对?”

阿多斯感到了这个打击的力量,他没有退缩。

“陛下,”他说,“我已经请求过您原谅,但是在那次谈话中有些话要等到结局才能够理解。”

“那就让我们看看结局吧。”

“结局是这样的。陛下,您曾经说您为了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利益推迟婚期。”

国王一言不发。

“今天,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那样不幸,他不能再推迟请求陛下做出一个决定。”

国王脸色苍白。阿多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他请求……什么?”国王吞吞吐吐地问。

“跟我上次见面向陛下提出的要求完全一样:要求陛下同意他结婚。”

国王一言不发。

“成为问题的那些障碍已经被我们排除,”阿多斯继续说下去。“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没有财产,出身不好,姿色平平,对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说来,仍然是世界上唯一的好对象,既然他爱这个年轻姑娘。”

国王一只手紧紧握住另一只手。

“陛下在犹豫吗?”伯爵问,丝毫没有失去他的坚定和他的礼貌。

“我不是犹豫……我拒绝,”国王回答。

阿多斯考虑了一会儿。

“我已经荣幸地提请陛下注意,”他语气温和地说,“没有任何障碍阻挡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爱情,他的决心好象是坚定不移的。”

“有我的意志,我看,这是个障碍吧?”

“这是个最严重的障碍,”阿多斯回答。

“啊!”

“现在,请允许我们谦恭地请求陛下说明拒绝的原因。”

“原因?……居然问起我来了?”国王叫了起来。

“是请求,陛下。”

国王双手握拳抵在桌子上,强压着嗓音说:

“您忘了宫廷的礼节,德·拉费尔先生。在宫廷上人们是不会当面问国王的。”

“确实如此,陛下,但是如果人们不会当面问,人们也会背后猜测。”

“猜测!这是什么意思?”

“臣民的猜测几乎总是牵涉到国王的坦率……”

“先生!”

“和臣民的缺乏信任,”阿多斯勇敢地说。

“我看您是忘乎所以了,”国王说,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发起火来了。

“陛下,我本来相信可以在陛下这儿找到的,现在不得不到别处去寻找。我得不到您的答案,我不得不自已去想一个。”

国王立起来。

“伯爵先生,.他说,“我已经把我的全部空闲时间都给了您了。”

这是下逐客令。

“陛下,”伯爵回答,“我还没有时间把这越来要说的话说给您听,而且我难得见到您,因此我应该抓住机会。”

“您刚才提到猜测,您现在是想冒犯了。”

“啊!陛下,我,冒犯国王?决不会!我这一生都坚信,国王不仅仅是因为地位和权力,而且是因为心地的高尚和思想的高超,而比其余的人高。我决不会允许自己相信,我的国王,他跟我说一句话,却在这句话背后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想法。”

“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再说明一下,”阿多斯冷静地说,“如果说陛下拒绝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嫁给德·布拉热洛纳先生,那是因为有另外一个目的,而不是为了子爵的幸福和利益……”

“您看得很清楚,先生,您是在冒犯我。”

“如果说陛下要求子爵延期,仅仅是想让未婚夫远离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先生!先生!”

“这是因为我到处都听人这么说,陛下。到处都有人谈到陛下对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爱情。”

国王为了克制住自己,几分钟来一直轻轻咬着手套,这时候一使劲把手套咬破了。

“让那些干涉我的事的人倒霉吧,”他大声嚷道,“我已经拿定主意:我要粉碎所有的障碍。”

“什么障碍?”阿多斯说。

国王就象一匹烈性子的马,嘴里的嚼子突然一转动,勒伤了它的上颚时那样,猛地停了下来。

“我爱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他突然用激怒的,同时又非常祟高的语气说。

“但是,”阿多斯打断他的话说,“这也不能成为陛下不让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和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结婚的理由。这样的牺牲对一个国王来说是相称的;而且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理应得到的,他已经出过力,效过劳,可以被认为是一个勇敢的人。因此,陛下放弃您的爱情,同时也就显示出宽宏大量,恩威并重和政治开明。”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不爱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国王声音低沉地说。

“陛下知道吗?”阿多斯问,用锐利的眼光身爵着国王。

“我知道。”

“那是最近的事了;否则陛下在我第一次请求时,如果已经知道,一定愿意告诉我。”

“是最近的事。”

阿多斯沉默了片刻以后,说,

“那我就弄不懂陛下为什么把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派到伦敦去了。这次放逐理所当然地使热爱国王的荣誉的人感到意外。”

“谁在谈国王的荣誉,德·拉费尔先生?”

“国王的荣誉,陛下,是由他的整个贵族阶级的荣誉构成的。当国王侮辱了他的一个贵族时,换句话说,当他从他那儿夺走了一块荣誉时,这一小块荣誉是从他国王自己那儿夺走的。”

“德·拉费尔先生!”

“陛下,您把德·布拉热洛纳子爵派到伦敦去,是在您成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情人以前呢,还是成为她的情人以后?”

国王特别是因为感到自己受到对方左右,十分恼怒,他想用一个手势把阿多斯打发出去。

“陛下,我要把话说完,”伯爵说,“我不从这儿出去,除非陛下使我感到满意,或者是我自己使我感到满意。只有您向我证明了您是对的,我才会感到满意,或者是我向您证明了您是错的,我才会感到满意。啊!请您听我说下去,陛下。我老了,我珍惜王国里的一切真正伟大和真正强大的东西。我是一个贵族,曾经为令尊和您流过血,而从来没有向您和令尊提出过任何要求。我没有在这个世界上伤害过任何人,国王们受过我的恩!请您听我说!我是为了您的一个仆人的荣誉来问您的,您用一个谎言欺骗了他或者是出于一时软弱辜负了他。我知道这些话激怒了陛下,但是事实使我们痛苦得活不下去。我知道您在考虑用什么惩罚来对付我的坦率,但是我也知道当我向天主诉说您的背信弃义和我的儿子的不幸时我会向他要求对您处以什么惩罚。”

国王手按在胸口上,脑袋傲慢地昂起,眼睛冒着怒火,大步地走来走去。“先生,”他突然大声说,“如果我象一个国王那样对待您的话,您已经受到惩罚了,但是我只是一个男人,我有权在世上爱那些爱我的人,这是一个如此难得的幸福!”

“您作为男人也象您作为国王一祥不再有这个权利了,如果您想光明正大地取得这个权利,您就应该通知德·布拉热浩纳先生而不是放逐他。”

“我犯不上和您争吵!”路易十四威严地说,只有他才能让目光和嗓音变得如此威严“我希望您回答我的话,”伯爵说。“您马上就会得到我的答复,先生。”

“您已经知道我对这件事的想法,”德·拉费尔先生回答。

“您已经忘了在跟国王说话,先生;这是犯罪!”

“您已经忘了您毁掉了两个人的性命,这是不可能饶恕的罪过,陛下!”

“出去,立刻出去!”

“先让我说完:路易十三的儿子,您刚开始您的统治,可是开始得很不好,因为您是以诱拐和背信弃义开始的,我曾经在圣德尼的地下墓室里,让我儿子面对着您高贵的祖先们的遗体发誓要爱您敬您,现在我的家族和我不再受这誓言的约束。您变成了我们的敌人,陛下,从今以后我们只和天主,我们唯一的主人,存在关系。当心吧!”

“您威胁?”

“啊!不,”阿多斯神色忧郁地说,“我的心里既不感到害怕,也不想显示自己的英勇。陛下,我向您提到的天主在听我说话。他知道为了您的王冠的完整和荣誉,我现在还可以把在二十年的内外战争以后还剩下的血全部流光。因此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不会威胁人,也不会威胁国王。但是我要告诉您:您失去了两个仆人,因为您在父亲的心里扼杀了信任,在儿子的心里扼杀了爱情。一个不再相信国王说的话,另外一个不再相信男人的正直和女人的纯洁。一个不再知道什么叫尊敬,一个不再知道什么叫服从了。再见。”

阿多斯说完这番话,把他的剑抵在膝头上,折成两段,慢慢地搁在地板上,向因为愤怒和羞愧而透不过气来的国王鞠了一个躬,从书房里走出去。

路易垂头丧气地伏在桌上,花了好几分钟才恢复过来,后来他猛地站起来,使劲地拉铃。

“去把达尔大尼央先生叫来!”他对惊慌失措的掌门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