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庄严的时刻,在欢呼声不断传来的时候,有一辆马车,在林边的大路上走着,车子赶得很慢,因为孩子们都被男人和女人从树林边上挤到大路上来了。

这辆马车满是尘土,疲惫不堪,车轴吱咯吱咯地响,里面坐的正是那个不幸的凡·拜尔勒。他从开着的车窗,瞧见了我们刚才试着向读者描写,不过一定描写得很不成功的那个场面。

这人群,这闹声,从所有人类与自然的壮丽景象发出的这种闪光,就像突然照进土牢的闪电,把犯人的眼睛都照花了。

虽然他问到自己的命运的时候,他的伙伴回答得那么没有热诚,他还是鼓起勇气,最后一次地问,这一切忙乱是为的什么。他第一眼就应该,而且能够看出来这忙乱与他毫不相干。

“请问,上校先生,这是干什么?”他问负责伴送他的军官。

“你也看得出来,先生,”军官回答,“这是个节日。”

“啊,一个节日!”高乃里于斯说,用的是一个早已和尘世的欢乐绝缘的人才有的那种凄惨冷漠的声调。

接着,沉默了一会儿,马车又往前走了几步,他问:

“是哈勒姆守护神的节日吗!因为我看到很多花。”

“这的确是一个以花为主要角色的节日,先生。”

“啊!多甜蜜的香气!啊!多美丽的色彩!”高乃里于斯叫起来。

“停一停,让这位先生看看,”军官在一阵只有军人才有的怜悯心的驱使下,对赶车的那个士兵说。

“啊!先生,谢谢你的好意,”凡·拜尔勒伤心地说,“不过,别人的快乐,对我说来,却是一个非常痛苦的快乐;求你别让我受这份罪吧。”

“随你的便。那么就走吧!我吩咐停车,是因为你要求过我,也因为人家说你爱花,特别是爱今天这个节日所庆祝的那种花。”

“今天庆祝的是什么花,先生?”

“郁金香。”

“郁金香!”凡·拜尔勒叫道,“今天是郁金香的节日?”

“对,先生,不过,既然这个场面你看了不愉快,我们还是朝前走吧。”

军官打算下命令继续朝前走。

但是高乃里于斯阻止他,有一个叫他痛心的疑窦刚钻进了他的脑海。

“先生,”他用发抖的声音问,“今天是颁发奖金的日子吗?”

“对,颁发黑郁金香的奖金。”

高乃里于斯的双颊涨得通红,浑身打颤,额上冒出汗来。

接着,他想到他和他的郁金香不在场,这个节日一定会因为缺少一个人和一朵花做庆祝的对象,而中途停止。

“唉!”他说,“这些善良的人们都会和我一样不幸;因为他们不会看到他们特地来参加的盛典,至少不会看到完整的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我的意思是,”高乃里于斯缩回到马车里,说,“除了我认识的一个人以外,黑郁金香谁也种不出来。”

“这么说,先生,”军官说,“它是你认识的那个人种出来的了;因为整个哈勒姆的人这时候在欣赏的,正是你认为种不出来的那种花。”

“黑郁金香!”凡·拜尔勒猛的一下子把半截身子探到了窗外,嚷道,“在哪儿?在哪儿?”

“那边的宝座上,你看见了没有?”

“我看见了!”

“好!先生,”军官说,“现在得走了。”

“啊,可怜可怜我,发发慈悲吧,先生,”凡·拜尔勒说,“啊!别把我带走!让我再看看!怎么,我看到那边的是黑郁金香,很黑很黑的郁金香……这可能吗?啊!先生,你看见过吗?它一定有杂色斑点,一定有缺点,也许还是染成黑的;啊!如果我在那儿,就可以肯定了,先生;让我下车,让我近一点看看,求求你!”

“你疯了吗?先生,我能这么办吗?”

“我求求你!”

“可是你忘了你是犯人吗?”

“我是个犯人,不错,可是我是一个有人格的人,我用人格担保,先生,我决不逃走;我不会想方设法逃走的;只不过让我看看花!”

“可是我的命令呢,先生?”

军官又打算命令士兵朝前赶。

高乃里于斯又一次阻止他。

“啊!耐心一点吧,开开恩吧,我整个生命都要由你的同情来决定了。唉!我的生命,先生,也许不会很长了。啊!先生,你不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先生,你不知道我脑子里和心里作着怎样的斗争!因为,”高乃里于斯在失望中继续说,“这会不会是我的郁金香,会不会是从萝莎那儿偷走的郁金香?啊!先生,一个人种出了黑郁金香,只看到它一眼,看到它完美无缺,看到它是艺术和大自然的杰作,然后又失掉它,永远永远失掉它,请你想想看,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一定得去看看它,然后只要你愿意,尽可以把我杀掉,不过我要看看它,我要看看它。”

“住嘴,不幸的人,缩回到车子里来,你看,总督殿下的卫队和押解你的士兵已经碰头了;要是亲王看到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或者听到什么闹声,你和我都得倒霉。”

凡·拜尔勒为自己担心,更为他的旅伴担心,缩回身子往车后面一靠;不过,他连半分钟也不能坚持,头二十个骑兵刚过去,他就又趴在车窗口,指手画脚地向正好这时候路过的总督哀求。

威廉跟平时一样表情冷淡,穿着朴素,正到广场上去行使主席的职务。他手里拿着一卷羊皮纸,在这个节日里它代替了他的权杖。

看见这个人指手画脚地在哀求,也许还认出了伴送这个人的军官,总督亲王下命令停车。

刹那间,拉车的马匹,结实的腿弯抖动着,在离囚禁在车里的凡·拜尔勒六步以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什么事?”亲王问军官。军官听到总督的第一道命令,早已从车上跳下来,这时候恭恭敬敬地走过去。

“王爷,”他说,“这就是你命令我上洛维斯坦因去提的政治犯,我已经遵照殿下的吩咐,把他带到哈勒姆来了。”

“他要干什么?”

“他坚决请求让他在这儿停一会儿。”

“为了看看黑郁金香,王爷,”凡·拜尔勒双手合掌,大声说,“等我看到了它,知道了我应该知道的事以后,如果非死不可的话,我死也甘心,而且在临死的时候,我还要为仁慈的殿下祝福,因为殿下是上帝和我的居间人,殿下一定答应让我的工作得到它的结局和它应该得到的颂扬。”

这两个人会见的场面的确是一个很奇怪的场面,各人在各人的车窗口,由他们的卫兵围着,一个权力无边,另一个却渺小得可怜;一个就要登上宝座,另一个却相信自己就要爬上断头台。

威廉冷冷地看着高乃里于斯,听着他狂热地恳求。

随后,威廉对军官说:

“这个人就是在洛维斯坦因打算杀害看守、造反的犯人吗?”

高乃里于斯叹了一口气,低下头。他那张善良诚实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这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亲王,像神一样万无一失,他通过一个其余的人看不见的秘密使者,已经知道了他的罪行。他这几句话是个预示,使高乃里于斯不仅更肯定自己要受到处罚,而且知道亲王会拒绝他的请求。

他不想挣扎,也不想辩解;他让亲王看到了一个天真的绝望者表现出的动人情景,这对正在观察他的这样一个大智大勇的人来说,自然非常容易了解,也非常容易感动。

“让犯人下来,”总督说,“让他看看黑郁金香;它至少值得看一次。”

“啊!”高乃里于斯说,高兴得几乎昏过去,脚踩在马车的踏脚板上都踩不稳了,“啊!王爷!”

他再也说不下去;要不是有军官的胳膊支住他,他准会跪下来磕头,向殿下道谢。

亲王下了许可的命令以后,在最热烈的欢呼声中,继续往树林中走去。

他很快就到了台上。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