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们静静地站在国王包厢的后部,等着国王对他们发话。

国王让他们等了一会儿,然后向他们转过身去。

“好吧,先生们,又有什么事啊?”他问。“您好,布里松庭长先生。”

“陛下,”庭长回答,态度庄重而又从容大方,这种态度在宫廷里被称为是他的胡格诺派(即新教派。一五六二—一五九八年在法国发生胡格诺教派和天主教派之间的长期内战。一五七零年一度休战。一五七一年圣巴托罗缪之夜惨案发生后,战事益烈。)的风雅,“我们来恳求陛下,而且德·图先生也希望陛下,宽容罪犯的生命。他肯定还有供可招;免他一死,我们就能得到这些供词。”

“可是,”国王说,“我们还不曾得到这些供词吗,庭长先生?”

“得是得到的,陛下,但是只是一部分;陛下认为已经够了吗?”

“我怎么认为,这您就不必问了,阁下。”

“这么说,陛下对西班牙参与这件事也已有所闻吗?’

“西班牙?是的,庭长先生。我知道还有几个别的国家。”

“查明这些国家的参与至关重要,陛下。”

“所以,”卡特琳插进来说,“庭长先生,如果罪犯在一份跟审判官审问时的口供内容相同的供词上签了字的话,国王是打算缓刑的。”

布里松用眼神和手势询问着国王。

“我是有这个打算,”亨利说,“而且很快就要宣布的。您只要让您的短袍刑事长官去叫犯人开口,布里松先生,您就会对此确信无疑了。”

“陛下没有别的吩咐了吗?”

“没有。不过,两份供词不能有出入,否则我就收回我的话。供词是要公开的,不能有任何漏洞。”

“是,陛下。有牵连的人,名字得写上吗?”

“得写上,所有的名字都得写上!”

“即使犯人供出的名字牵涉到叛国谋反罪?”

“即使这些名字是我最近的亲属的名字!”国王说。

“一切遵照陛下的旨意办理。”

“我解释一下,布里松先生,您可得听清楚。先把纸笔交给犯人。他得写供词,公开地表明他祈求我们宽容,听凭我们发落。接下去怎样,那就瞧着办吧。”

“我可以告诉罪犯他能得到宽容吗?”

“可以!全都可以对他讲。”

“走吧,先生们,”庭长打发推事们告退。

他向国王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尾随在他们之后退出。

“他会说的,陛下,”路易丝·德·洛林浑身颤抖地说,“他会说的,陛下会开恩的。瞧他嘴角吐出多少白沫呀。”

“不,不,他在找,”卡特琳说,“他只不过是在找什么罢了。他找的是什么呢?”

“那还用问!”亨利三世说,“这并不难猜;他在找德·巴马公爵先生、德·吉兹公爵先生;他在找我的兄弟,那位‘极其虔诚的天主教徒国王’( 西班牙国王的称号。)。好,找吧!找吧!等吧!你以为在河滩广场打伏击比在弗朗特勒的大路上容易吗?一个贝利埃弗尔就把你押到了行刑台上,你以为我在这儿没有上百个贝利埃弗尔可以阻止你从行刑台上下来吗?”

萨尔赛特已经看见弓箭手去牵马;他瞥见庭长和推事们站在国王包厢里,后来又看见他们不在了;他知道国王刚刚下达了行刑的命令。

就是在这时候,他惨白的嘴唇边吐出了王后注意到的带血的白沫。这个不幸的人被难以忍受的焦急心情煎熬着,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没有人来!没有人来!”他喃喃地低声说,“答应过救我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见!这些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唐雄刑事长官走近行刑台,对刽子手说:

“准备吧,师傅。”

刽子手朝着广场另一头做了个手势,只见几匹马从人丛里挤过来,后面留下一条印迹,它像大海上的波涛汹涌的航迹一样.很快又合拢了。

这条航迹是那些在马迅速跑过时被撞得前仰后翻的观众形成的;可是刚被破坏的人墙霎时间重又修复;有时原先是在前排的人变成了后排,后排的变成了前排,这是因为气力大的人趁机强占了空档。

我们可以看到,那几匹马经过时,瓦纳利街拐角有一位我们认识的英俊的年轻人,从他站在上面的界石上跳了了下来,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在推他,仿佛急于想看这个怕人的场面。

他们就是那个神秘的年轻侍从和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子爵。

“嗳,快,”年轻侍从在同伴的耳边说,“快从这人缝里挤进去。一秒钟都不能耽搁了。”

“可我们会给挤死的,”埃尔诺通回答说,“您疯了吗,我的小朋友?”

“我要看,要挨近些看,”年轻侍从说,语气是命令式的,一听之下不难想到,发出这声命令的嘴是一张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嘴。

埃尔诺通服从了。

“紧挨着马,紧接着马,”年轻侍从说,“一步也别拉下,要不我们到不了台边。”

“可是到了台边,您就挤成肉酱啦。”

“别管我,往前去!往前去!”

“马要尥噘子了!”

“抓住最后一匹的尾巴,给这么抓住的马从不尥蹶子。”

埃尔诺通不由自主地受到了这孩子奇特的影响,听从他的话,抓住马尾巴。年轻侍从则紧紧拉住埃尔诺通的腰带。

在这一片像大海一样波涛起伏,又像荆棘丛一样带刺的人群中间,这两个人这儿留下一块披风的下摆,那儿留下一块紧身短袄的碎片,再远些留下衬衫的皱领,就这么他们跟几匹马同时挤到了离行刑台三尺远的地方停下来。行刑台上,萨尔赛特蜷着身子,绝望地抽搐着。

“咱们到了吗?”憋得透不过气来的小伙子感觉到埃尔诺通停住了,就轻声问。

“对,”子爵回答,“幸亏到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看不见。”

“到我前面来。”

“不,不,现在还不要……他们在干什么?”

“在几根绳子头上打活结。”

“他呢,他干什么?”

“哪个他?”

“犯人。”

“他的眼睛四下里转着.就像猎食的苍鹰。”

四匹马离行刑台很近很近,刽子手的副手们把系在马颈圈上的绳子捆在萨尔赛特的两只脚和两只手上。

当脚上的活结收紧时,萨尔赛特感到粗糙的绳索勒在踝骨周围,不禁大喊一声。

这时,他用临终前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目光,向整个开阔的广场看了一眼,这一眼扫遍了他目力所及范围内的上万观众。

“先生,”唐雄刑事长官彬彬有礼地对他说,“您愿意在行刑前向民众讲话吗?”

随后他凑近犯人耳边,低声地补充说:

“都招出来吧……您可以活命。”

萨尔赛特对他看着,仿佛要看到他的心灵深处。

这道目光是如此富于表情,好像把真话从唐雄的心里钩出来,一直往上钩到眼睛里再闪射出来。

萨尔赛特看准了;他明白刑事长官是诚恳的,说话是会兑现的。

“您看见了,”唐雄继续说,“他们把您给甩了;除了我的建议,您在这世界上再没别的希望了。”

“好吧,”萨尔赛特声音嘶哑地长叹一声,“让他们安静,我准备讲。”

“国王要的是亲笔写的和签字的供词。”

“那就松开我的手,给我笔,我写。”

“写供状?”

“好吧,就写供状。”

唐雄喜不自胜,马上做了个手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个弓箭手拿来预先准备好的用具;他把墨水瓶、羽毛笔和一张纸交给唐雄,唐雄把它们放在行刑台的木板上。

同时,他手下人把套在萨尔赛特右手腕上的绳索放松三尺光景,扶他在台上坐起来,让他好写字。

萨尔赛特终于坐了起来,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用手揩了揩嘴唇,把搭在膝头的汗涔涔的长发撩了上去。

“好啦,好啦,”唐雄说,“坐坐舒服。全都写出来。”

“啊!别怕。”萨尔赛特把手伸向羽毛笔,回答说,“您放心,我,我忘不了那些把我忘了的人。”

说着,他投出了最后一瞥。

毫无疑同,对那个年轻侍从说来,露面的时候到了。只见他抓住埃尔诺通的手,说:

“先生,行个好,把我抱起来,举高些;前面的人挡住我,我看不见。”

“哎呀!您可真是得寸进尺,小伙子。”

“再帮这一次忙吧,先生。”

“您太过分了。”

“我得看到那犯人,您听到了吗?我得看到他。”

接着,因为埃尔诺通没有立刻答理他,他又说:

“发发慈悲,先生,行个好吧!我求您啦!”

这个年轻人不再是一个任性的暴君,而是一个叫人不忍拒绝的哀告者了。

埃尔诺通把他举起来,对抱在手里的这个身体的苗条却不由得有点暗自吃惊。

年轻侍从的头凌驾于其他的人头之上了。

这时萨尔赛特刚好在环视全场,抓起笔。

他看见了这个年轻人的脸,顿时愣住了。

这时候,年轻侍从举起两个手指按在嘴唇上。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顿时在犯人的脸上显露出来,简直就像拉撒路(《圣经》故事中的人物,是个乞丐,满身是疮。他是耶稣的朋友和学生。 拉撒路和财主的故事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本章。)往为富不仁的财主干燥的舌头上滴下一滴水时财主高兴得如醉如痴一样。

他刚看到了他等得望眼欲穿的暗号。这个暗号给他带来得救的信息。

萨尔赛特凝神望了几秒钟以后,才接住由于看到他的犹豫而感到不安的唐雄递给他的那张纸,以狂热的神情写起来。

“他写了!他写了!”人群中滚过一阵低语声。

“他写了!”太后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应声说。

“他写了!”国王说。“真见鬼!我得赦免他了。”

忽然萨尔赛特停住笔,抬头又对年轻人看了一眼。

年轻人重复做了一次暗号,萨尔赛特又接着写下去。

随后,过了间隔更短的一会儿,他又停笔抬眼望去。

这回年轻侍从不光用手指做暗号,还点了点头。

“您写完了吗?”唐雄问,两眼不离那张供纸。

“写完了。”萨尔赛特机械地应声说。

“那就签个字。”

萨尔赛特签了字,眼睛却没有朝纸上看,他的耳光一直停留在那年轻人脸上。

唐雄伸手去拿供词.

“给国王,只给国王一个人!”萨尔赛特说。他把纸交给短袍刑事长官,不过狁犹豫豫,就像一十打败了的士兵在缴出最后一件武器。

“如果您把一切都招了,”刑事长官说,“您会得到赦免的,德·萨尔赛特先生。”

犯人的嘴角露出半是揶揄半是担忧的笑容,好像是在焦急地询问他那个神秘的对话者。

最后,埃尔诺通累丁,想撂下沉甸甸的负担;他一松手,年轻侍从就滑落到地上。

支撑着犯人的那个影象也随之而消失。

萨尔赛特看不见它了;他用眼搜寻着;接着,就像发了疯似地叫喊起来:

“喂!喂!”

没有回答。

“喂!快,快呀,赶快呀!”他说,“国王拿起那张纸了,他要看了!”

没有一点动静。

国王敏捷地打开供状。

“啊!见鬼!”萨尔赛特喊道,“奠非有谁戏弄我?可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她,那是她!”

国王还没看完第一行,就怒不可遏。

他脸色变白,嚷叫起来:

“啊!混帐东西……啊!坏蛋!”

“怎么回事,我的儿子?”卡特琳问。

“怎么回事!他翻供了,我的母亲;他说他什么都没有承认过。”

“还有呢?”

“还有,他声称德·吉兹先生父子全都清白无辜,对一切阴谋毫不知情。”

“要说这个,”卡特琳含糊其词地说,“如果真是这样呢?”

“他说谎!”同王嚷道,“他像异教徒一样说谎!”

“您怎么知道他说谎呢,我的儿子?德·吉兹先生父子也许是被人恶意中伤的昵……法官们也许是热心有余,夸大其词地曲解了证词呢。”

“哎!夫人,”亨利情不自禁地喊道,“我全都听见啦。”

“您,我的儿子?”

“对,我。”

“什么时候?请告诉我。”

“囚犯受刑的时候……我就在帷幕后面,他的每句话我都听见了,就像钉子一样敲进了我的脑子。”

“那么,让酷刑使他开口吧。他也是活该。命令拉马。”

狂怒之下,亨利举起了手。

唐雄刑事长官重复这一手势。

绳索早又套紧犯人的手脚:四个汉子跃上马背;四下甩鞭声同时响起,四匹马向不同的方向冲去。

刑台上传来骨节脱离的可怕响声,伴着一声凄厉的嚎叫。只见可怜的萨尔赛特四肢发青,拉长了,充着血,他的脸完全不像人脸,成了一副魔鬼的面具。

“啊!我给出卖了!我给出卖了!”他吼叫。“好吧,我说,我愿招,我愿意把一切全招出来!啊!该诅咒的公爵夫人……”

他的吼声盖过了马的嘶鸣声和人群的嘈杂声.可是又一下子止住了。

“停!停!”卡特琳叫着。

已经太晚了。萨尔赛特的脑袋,刚才还由于疼痛和狂怒僵直地伸着,突然间耷拉下来,垂落在行刑台的木板上。

“让他讲,”太后气冲冲地叫道。“停下,马上停下!”

萨尔赛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眸子一动不动,执拗地面对着刚才人群中出现过年轻侍从的方向。唐雄机敏地顺着这个方向望去。

可是萨尔赛特不能再说话了,他死了。

唐雄对几个弓箭手轻轻地吩咐了几句,他们马上循着萨尔赛特检举的目光所指出的方向到人群中去搜索。

“我被发现了,”年轻侍从凑在埃尔诺通耳边说,“行行好,帮我一把,救救我,先生,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您还要干什么?”

“逃走,您没看出他们要找的就是我吗?”

“您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女人……救救我!保护我!”

埃尔诺通脸色发白;但跟惊愕和惧怕相比之下,侠义心肠毕竟占了上风。

他把被保护人置于胸前,奋力用短剑柄为她开道,直到把她送到穆通街的路口,一扇敞开的大门前面。

年轻侍从一冲进门就不见了,这扇门仿佛是专为等待她而开着,她一进去就立刻关上了。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问一下她的名字,也没问以后到哪儿找她。

不过,年轻侍从在进门前的一刹那,就好像猜到他的心思似的,向他做了个叫人充满希望的手势。

埃尔诺通现在自由了,他转过头来面对广场中央,很快地向行刑台和王室包厢瞥了一眼。

萨尔赛特脸色灰白,直挺挺地躺在行刑台上。

卡特琳脸色惨白,浑身哆嗦地站在包箱里……

“我的儿子,”她终于开口说,一边揩着前额的汗珠,“我的儿子,您一定得撤换这个刽于手,他是天主教联盟的人!”

“您从哪儿看出来的,母亲?”亨利问。

“您瞧,您瞧!”

“好吧,我瞧。”

“萨尔赛特没吃多少苦头,给拉一下就完了。”

“因为他太怕痛,熬不住。”

“不是!不是!”卡特琳带着一丝不屑的微笑说,她瞧不起儿子愚钝的观察力,“那是因为正当他要揭发那些听任他送死的人的时候,行刑台下面的一根细绳勒死了他。派个高明的医生去验尸。我相信,您一定会发现他颈部上有一圈绳子留下的印痕。”

“您说得对,”亨利说,目光闪了一下,“我表弟德·吉兹用的人比我得力。”

“嘘!嘘!我的儿子,”卡特琳说,“别嚷嚷,人家要笑话我们了;因为这盘棋我们又下输了。”

“儒瓦约兹到别处去作乐,敢情做对了,”国王说,“进世界真乏味,连杀头也没趣儿。走吧,夫人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