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斯特长老保持着他那怡然自得的斜靠着的姿势,没有立起身来。

希科穿过房间向他走去。

院长总算还肯慢慢地把头点了一下,向进来的人表示已经看见他了。

对院长的冷淡,希科好像没有感到一点惊奇,他继续走过去,然后,恭敬地保持一段距离站定,向长老致意。

“早上好,院长先生,”他说。

“啊!您来了,”戈朗弗洛说,“看上去,您还好好的?”

“您是不是以为我死了,院长先生?”

“见鬼!好久没见到您的影子了。”

“我前一阵有事。”

“啊!”

希科知道,如果戈朗弗洛不灌下两三瓶勃艮第陈葡萄酒助助兴,是金口难开的。不过,因为时间还是早晨,戈朗弗洛十之八九还没喝过酒,希科就拣了一张舒适的扶手椅,默不作声地坐在壁炉边,两条腿伸出去搁在柴架上,上半身靠在柔软的椅背上。

“您跟我一起吃饭吗,布里凯先生?”莫德斯特长老问。

“也许,院长大人。”

“布里凯先生,要是我不能如我所愿意的那样一直奉陪您,请您别见怪。”

“嘿!谁要您来陪我啦,院长先生?见鬼!我也没要在这儿吃饭,是您这么邀我的。”

“当然是这样,布里凯先生,”莫德斯特长老有些不安地说,希科坚定的语气正是他这种不安的原因;“对,一点不错,我是这么邀你的,不过……”

“不过您怕我不接受,是吗?”

“啊!不是。您说说看,布里凯先生,耍手腕难道会是我的习惯吗?”

“一个人到了您这么高的地位,想有什么习惯就有什么习惯喽,院长先生,”希科回答,带着他那特有的笑容。

莫德斯特长老眨巴着眼睛,瞧着希科。

要猜出希科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正经话,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

希科立起身来。

“您怎么不坐了,布里凯先生?”戈朗弗洛问。

“因为我要走了。”

“您怎么要走了?您不是说跟我一起吃饭吗?”

“首先,我并没有说过跟您一起吃饭。”

“对不起,是我这么邀您。”

“我回答说‘也许’:‘也许’的意思并不是‘好的’。”

“您生气了?”

希科笑了起来。

“我,生气!”他说,“我干吗要生气呢?就因为您厚颜无耻、不学无术、粗鲁无礼,就值得我生气吗?啊!亲爱的院长大人,我认识您这么久了,我才不会为您的这些小小的缺点生气呐。”

戈朗弗洛被客人的这顿臭骂吓呆了,就那么张着嘴巴,伸着胳膊。

“再见,院长先生,”希科接着说。

“啊!请您别走。”

“我的出差不能再耽搁了。”

“您的出差?”

“我有使命在身。”

“谁的使命?”

“国王的。”

戈朗弗洛越来越感到自己完蛋了。

“国王的,”他说,“国王的使命!那您又见到他了?”

“当然。”

“他是怎么接待您的?”

“非常热情;他尽管是国王,记忆倒还不错。”

“国王的使命。”戈朗弗洛结结巴巴地说,“我真是厚颜无耻,真是不学无术,真是粗鲁无礼……”

他的虚荣心慢慢地瘪了下去,就像一只气球里的气打针孔漏掉似的。

“再见!”希科又说一遍。

戈朗弗洛从扶手椅上直起身子,伸出一只大手拦住要走的客人,我们说句老实话,这客人是稍稍挽留一下就会留下来的。

“好吧,咱们说说清楚,”院长说。

“说什么?”希科问。

“说说您今天干吗这么容易动气。”

“我,我今天跟平时一个样。”

“不一样。”

“我只不过是跟我在一起的人的一面镜子。”

“不是。”

“您笑,我也笑;您赌气,我就装怪相。”

“不是,不是,不是!”

“是的,是的,是的!”

“好吧,得,我承认我刚才是心事重了点儿。”

“真的!”

“对一个被繁重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您难道不能包涵包涵吗?我的头脑都发昏了,天哪!这个修院不就像个外省的省政府吗?您想想,我要管两百号人,我一个人又是庶务,又是建筑师,又是总管;就这么,我拯救灵魂的职责还没算在内呐。”

“啊!对一个天主的卑微的仆人来说,确实是太多了。”

“啊!您这是在讽刺我,”戈朗弗洛说;“布里凯先生,难道您已经失去了您作为基督徒的爱德了吗?”

“难道我有过这个?”

“我还相信,您的行为里已经搀进了嫉妒:留心哪,嫉妒是最大的罪孽。”

“我的行为里搀进了嫉妒!我有什么好嫉妒的?我,我倒要请教!”

“嗯!您在对自己说:‘院长莫德斯特·戈朗弗洛长老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而我是一落千丈,是不是?”希科讥讽地回答说。

“那得怪您现在这尴尬的处境,布里凯先生。”

“院长先生,您想想《福音书》的那句经文吧。”

“哪句经文?”

“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①”

“呸!”戈朗弗洛说。

“好啊,他连《圣经》里的话都怀疑,异教徒!”希科把两手台抱在胸前嚷道。

“异教徒!”戈朗弗洛重复说;“胡格诺派教徒才是异教徒。”

“那么是分立派!”

“得啦,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布里凯先生?说实话,我给您闹胡涂了。”

“没什么意思,我只不过是要出门跑一趟,来跟您说声再见的。

“好,再见,莫德斯特长老大人!”

“您不会就这么离开我吧?”

“当然我就这么走了!”

“您?”

“对,我。”

“一个朋友?”

“一个人发迹以后就没有朋友了。”

“您,希科?”

“我不再是希科了,您刚才还为此责备过我。”

“我?什么时候?”

“您说到我的尴尬处境的时候。”

“我责备您!啊!瞧您今天说些什么话呀!”

院长低下他的肥脑袋,双下巴给这么一压,鼓成一团臃肿的肉团,搁在公牛似的颈脖上。

希科从眼梢罩望着他,看出他的脸色有点发白了。

“再见,别记恨我对您说过的大实话。”

他做了个要走的样子。

“您想要什么,统统告诉我吧,希科先生,”莫德斯特长老说;“就是别再拿那种眼光看我了!”

“啊!啊!现在已经有点迟了。”

“总还会来得及的!哎!瞧,怎么能不吃饭就走呢?真是的!这不利于健康,您以前对我说过不止二十次!好吧,咱们来吃饭。”

希科决定一鼓作气,乘胜追击。

“真的不吃!”他说;“这儿吃得太糟糕。”

别的打击,戈朗弗洛都硬硬头皮顶了下来,可这一下,他垮了。

“我这儿吃得糟糕?”他张皇失措,结结巴巴地说。

“至少我这么认为,”希科说。

“您上次吃的晚饭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吗?”

“我嘴里到现在还有那么一股叫人恶心的味儿;呸!”

“您说呸!”戈朗弗洛向天空举起双手嚷道。

“对,”希科坚决地说,“我说呸!”

“您到底指哪道菜呢?请您说说看。”

“炸猪排焦得不成样子。”

“啊!”

“肉馅猪耳嚼都嚼不动。”

“啊!”

“米饭阉鸡味道淡得像清水。”

“公正的老天啊!”

“虾酱浓汤连油都没撇掉。”

“天哪!”

“酱汁面上看得出浮着一层油,现在还在我的胃里晃来晃去。”

“希科!希科!”莫德斯特长老叹着气,那音调就像是奄奄一息的恺撒(恺撒(前100-前44):古罗马统帅、政治家和作家。后被布鲁图和卡西乌为首的共和派贵族阴谋刺杀。)在对刺杀他的凶手说:“布鲁图!布鲁图!”

“何况,您也没有时间陪我。”

“我?”

“您对我说过您有事;您究竟有没有对我说过?您样样都全,就差说谎了。”

“嗯,这件事嘛,可以放一放。要接待一位女求见者,仅此面已。”

“那就接待她吧。”

“不!不!亲爱的希科先生:尽管她给我送来了一百瓶西西里葡萄酒。”

“一百瓶西西里葡萄酒?”

“我不接待她,尽管她大概是一位很高贵的女人,这位送西西里葡萄酒出手就是一百瓶的贵夫人;不,我只想接待您,亲爱的希科先生,她要我做她的忏悔师;嗯,只要您说一句。我就拒绝给她以心灵上的指示;我要叫她另找一个神师。”

“您这么做都是为了……?”

“为了和您一起吃饭,亲爱的希科先生。为了弥补我对您犯下的过失。”

“您犯过失,是因为您太骄傲,莫德斯特长老。”

“现在我要谦虚了,我的朋友。”

“还因为您太懒。”

“希科!希科!从明天开始,我要苦修了,我要让我的修士们每天操练。”

“让您的修士操练!”希科圆睁双眼说;“什么操练?用叉子操练吗?”

“不,用兵器操练。”

“用兵器操练?”

“对,不过指挥操练可累啊。”

“您,指挥雅各宾修士们操练?”

“不管怎么样,我要指挥操练。”

“从明天开始?”

“只要您说一声,就从今天开始。”

“是谁想出这个叫修士操练的主意的?”

“好像是我吧,”戈朗弗洛说。 

“您?这不可能!”

“可就是这样呀,我给博罗梅兄弟下过这道命令。”

“这个博罗梅兄弟又是谁?”

“啊!真的,您不认识他。”

“他是谁?”

“他是司库。”

“您怎么有了个我不认识的司库啦,您这个窝囊废?”

“他是您上回来过以后才来的。”

“这个司库是打哪儿到您这儿来的?”

“他是德·吉兹红衣主教推荐给我的。”

“他亲自推荐给您?”

“写信推荐的,亲受的希科先生,写信推荐的。”

“大概就是我在下面看到的那个脸长得像个鸢的家伙?”

“就是他。”

“就是叫我进来的那个人?”

“对。”

“啊!啊l”希科下意识地这么说;“德·吉兹红衣主教那么热情地保荐来的这位司库,他的本事怎么样?”

“他算起帐来就像毕达哥拉斯①。”

“兵器操练的事您是跟他一起决定的罗?”

“是的,我的朋友。”

“这就是说,是他向您建议把修士武装起来的,对不对?”

“不,亲爱的希科先生,主意是我想出来的。完全是我想出来的。”

“目的是什么呢?”

“目的是把他们武装起来。”

“别死要面子啦,顽固不化的罪人,死要面子是最大的罪孽;这个主意不是您想出来的。”

“不是我就是他,我记不大清楚这主意是他还是我想出来的了。不,不,肯定是我想出来的;好像是,我想出这个主意时还引用了一句很明智很出色的拉丁文。”

希科又走近院长。

“一句拉丁文,您,我亲爱的院长!”希科说,“这句拉丁文您还记得吗?”

“Militat spiritu…”

““Militat spiritu,militat gladio?”

“就是它!就是它!”莫德斯特激动地嚷道。

“好啦,好啦,”希科说,“再没有比您更乐于为自己辩护的了,莫德斯特长老;我原谅您。”

“啊!”戈朗弗洛感动地说。

“您永远是我的朋友。我真正的朋友。”

戈朗弗洛拭去一滴眼泪。

“咱们吃饭吧,我对这顿饭也宽容了。”

“您听我说,”戈朗弗洛激动地说,“我要叫人去跟厨子兄弟说,要是他做的菜不是顶呱呱的,我就关他禁闭。”

“叫人去说吧,去吧,”希科说,“您是这儿的主人,我亲爱的院长。”

“咱们来开几瓶那位女仟悔者送的葡萄酒。”

“我要用我的智慧来帮助帮助您,我的朋友。”

“让我拥抱您,希科!”

“别把我闷死了,咱们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