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请读者允许我们回过头来再谈谈希科。希科割断德·马延先生面具的系带,有了那个重要发现以后,就一刻不耽误地尽快抽身,不去过问那次意外事件的下文如何。

在公爵和他之间,我们能想得到,从此以后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了。马延身上固然受了伤,可是自尊心受的伤更加惨重,剑鞘抽的旧恨和长剑刺的新仇交织在一起,他是决不会宽宥希科的。

“走吧!走吧!”勇敢的加斯科尼人大声说,急忙上路往博让西的方向而去,“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赶快把名叫亨利·德·瓦罗亚、莫德斯特·戈朗弗洛长老和塞巴斯蒂安·希科的这三个著名人物的钱都用在驿马身上去吧。”

他不仅善于模仿各种情绪,还善于模仿各种身份,他立时就装出了一副贵人的气派,正如他在处境不大稳定的时候扮成好市民一样。这样一来,当希科师傅去卖埃尔诺通的那匹马,以及跟驿站站长聊上一刻钟天的时候,他所受到的热忱接待,是哪个亲王也不曾受到过的。

希科从骑上马背起就打定主意,在自己认为确实到达安全地点以前决不停留,于是,他让三十个驿站的驿马都竭尽全力飞奔。而他自己像是铁铸的,一昼夜兼程跑完六十法里路以后,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累。

凭着这种速度,三天之后希科就到了波尔多,这时他寻思着可以歇一口气了。

骑马飞奔的时候可以想心思;甚至可以说也只有这件事可做。

因此希科想得很多。

他越是靠近旅途的终点,身负的使命越是变得沉重,似乎有了迥然不同的含义,而我们无法确切地说出他所感觉到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含义。

这个奇怪的亨利,有人说他是傻瓜,有人说他是懦夫,人人都说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教者,在这个亨利身上,希科会看到的是怎样的一个君王呢?

但是希科对他的看法是与众不同的。自从亨利到纳瓦拉以后,他的性格,犹如变色龙的皮肤受到它所停留其上的物体的影响,在接触到故土以后也起了一些变化。

这是因为亨利能够在法兰西王室的利爪和他每次都巧妙地从利爪下救出来的这珍贵的皮肤之间隔开足够的空间,不用再害怕会被利爪抓到。

然而他表面上的一套策略依然如故;他在公众中销声匿迹了,他周围的几个显赫的贵族也随着他销声匿迹了,在法兰西上流社会,人们看到他们容光焕发的脸辉映住德·纳瓦拉苍白的脸色上,不免感到很惊奇。如同在巴黎一样,他频频地向妻子献殷勤,不过离着巴黎二百法里,她的权势似乎不再起任何作用了。一句话,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开开心心地在混日子。

对老百姓来说,他是尽情取笑的话柄。

对希科来说,也是引人深思的对象。

希科,虽说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这样的人,可确确实实天生地会猜出人家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亨利·德·纳瓦拉对希科来说不是一个已经解开的谜,而确实是一个谜。

知道亨利·德·纳瓦拉是一个谜,而不是一个一清二楚的对象,这已经知道得很多了。希科好似古希腊的那位年迈的智者·知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比往何人都知道得多了。

在一个人人扬眉吐气,心直口快,言谈随便的地方,希科觉得应该谨言慎行,字斟句酌,脸部得像演员那样化上装。

使他感到有这种矫饰的必要的,首先是天生的一种敏感,其次是他所到之处给他的印象。

踏进小小的纳瓦拉王国,这个以贫穷闻名全法国的地方以后,希科极其惊异地发现,在每张脸上,在每个人家,在每块石头上,全然见不到丑恶的贫困的牙齿咬过的痕迹,而这牙齿正在咬着他刚离开的美丽富饶的法兰西那些最美的省份。

伐木工人手臂搭在心爱的壮牛的轭具上走过去,身穿短裙的姑娘,像古希腊献祭的人那样头上顶着水罐,轻快灵巧地迈着步子;老人低声哼唱着一支年轻时的歌谣,满头的白发轻轻地晃动着;笼里的小鸟一边吱吱喳喳叫着,一边在堆得满满的食盆里啄食;晒得黑黝黝的孩子身子瘦溜溜的,但是很结实,在堆成垛的玉米叶子上嬉戏;这一切,都以一种生动、清晰而明白的语言在对希科诉说;这一切,都随着他迈进的每一步在对他喊道:“瞧,咱们这儿多幸福!”

有时候,从低凹的大路上传来隆隆的车轮声,希科不由得感到一阵战栗。他想起了在法兰西的大路下碾过的沉重的炮车。但是在大路转弯的地方,一辆收获葡萄的大车出现在他眼前,车上载着装得满满的大桶和脸颊红扑扑的孩子们。当远远地在一道无花果树篱或者葡萄树篱后而有一支火枪的枪筒引起他的警觉时,他想到了死里逃生的那三次伏击。然而那只是一个猎人领着高大的猎犬,在穿越野兔出没的原野,攀登山鹑、松鸡成群的山岭。

虽然时值深秋,希科离开巴黎时已是雾重霜浓,在这儿却天气晴朗而暖和。高大的乔木还没有落叶,在南方,大树的绿叶是永远不会落光的,它们从它们微带红色的树顶向白垩质的地面上投下蓝幽幽的阴影。清澈、明净、色调渐渐淡去的地平线在阳光下闪耀着;点缀其间的是许多白色房屋的村庄。

贝亚恩的农夫戴着斜压到耳边的贝雷帽,在草地上试骑他们用三个埃居买来的小马驹,用马刺刺它们;这些小马驹不知疲倦地甩动它们矫健的腿,蹦跳着,一口气跑上二十法里,到达目的地时没人给它们梳刷,也没人给它们盖上毯子,它们自己会甩甩身上的汗珠,到最先碰上的欧石南丛去享受它们唯一的、别无奢求的美餐。

“见鬼!”希科说,“我从没见过加斯科尼有这么富庶。这个贝亚恩人日子过得美极了。既然他这么幸福,就完全有理由认为,正如他的兄弟法国国王说的那样,他……很善良;不过他或许不会承认这一点。其实,我的信虽然译成了拉丁文,还是叫我很不放心;我几乎想把它译成希腊文。可是,啐!我从没听说过亨利奥,照他哥哥查理九世的叫法,懂得拉丁文。我要把我的拉丁文译文,像巴黎大学里说的,expurgata(拉丁文,意为“有所删改”。)地再译成法文念给他听。”

希科一边低声自语地盘算着,一边大声打听国王在哪儿。

国王在奈拉克。起初人们以为他在波城,害得我们的信使一直走到了蒙-德-马桑;可是到了那儿,关于国王的行踪有了修正意见,希科就往左走上去奈拉克的道,他发现这条大路上熙熙攘攘满是从贡东赶集回来的人。

有人告诉他——我们还记得,希科回答别人的问题时嘴很紧,自己却是个喜欢问东问西的人——我们是说,有人告诉他,纳瓦拉国王日子过得挺快活,成天谈情说爱,情妇换来换去。

希科在路上碰巧遇见一个年轻的天主教神父,一个卖绵羊的商人和一个军官,他们从蒙-德-马桑起结伴而行,随便到了哪个歇脚的地方,就大吃大喝,天南海北地聊天。

这几个人这么很偶然地凑在一起,在希科看来仿佛就是极妙地代表了纳瓦拉的学、商、军各界。教士给他念了几首十四行诗,内容是写的国王和美丽的福瑟兹小姐的爱情,这位福瑟兹小姐是雷内·德·蒙莫朗西,也就是德·福瑟兹男爵的女儿。

“等下,等一下,”希科说,“您得听我说一句:在巴黎大家都以为纳瓦拉国王陛下爱勒蕾布尔小姐爱得发疯呢。”

“啊!”军官说,“那是在波域。”

“就是,就是,”教士接口说,“那是在波城。”

“哦!那是在波城?”商人说,以他普通市民的身份,看来在三个人中间他是消息最不灵通的。

“怎么!”希科问,“难道说国王在每个城都有一个情妇?”

“根可能是这样,”军官说,“因为,据我所知,我在卡泰诺达里驻防那会儿,他是达叶尔小姐的情人。”

“慢着,慢着,”希科说;“达叶尔小姐,希腊人?”

“不错,”教士说,“塞浦路斯人。”

“对不起,对不起,”商人插嘴说,他很高兴能有机会也说两句,“我是阿让地方的人,我!”

“那又怎么啦?”

“是这样,我可以回答说,国王在阿让认识德·蒂尼翁维尔小姐。”

“见鬼!”希科说,“他可真风流!不过,还是说达叶尔小姐吧,我知道她的家世……”

“达叶尔小姐忌妒成性,老是威胁国王;她有把小巧漂亮的弯匕首,放在她做针线的桌子上,有一天国王临走的时候把匕首带走了,还说他不想叫顶他缺的人遭到不测。”

“这么说现在陛下只爱勒蕾布尔小姐一个人了?”希科问。

“才不是呢,才不是呢,”教士说,“他们分手了;勒蕾布尔小姐是法庭庭长的女儿,所以嘛,稍许有点儿太会打官司。为着几句影射太后的话,她跟王后打官司打得她这可怜的姑娘生了病。可玛戈王后也不是傻瓜,她利用她的优势,决定要国王离开波城去奈拉克,把这根情丝给断了。”

“这么说,”希科问,“国王现在的全部热情是冲着福瑟兹小姐?”

“哦!天主,没错;何况她已经有了身孕;迷恋得可痴哩。”

“可是王后怎么说呢?”希科问。

“王后?”军官说。

“是啊,王后。”

“王后跪在耶稣十宁架跟前,诉说她的痛苦,”教士说。

“再说,”军官加上一句,“王后不知道这些事。”

“嘿!”希科说,“这不可能。”

“为什么!”军官问。

“因为奈拉克不是个很大的城,有点什么事是瞒不住的。”

“啊!要说过个,先生,”年官说。“那儿有个花园,里面有一条条三千多步长的小径,两旁种满了极好的柏树、悬铃木和埃及无花果;小径上一片浓荫,大白天在十步开外就瞧不见里面的情形。到了晚上,您自个儿想吧。”

”而且王后有她操心的事,先生,”教士说。

“啐!操心的事?”

“是的。”

“为谁操心,请问?”

“为天主,先生,”教士倨傲地回答。

“为天主操心!”希科喊起来。

“干吗不能呢?”

“啊!王后很虔诚?”

“很虔诚。”

“可是,我想,在宫里是不做弥撒的吧?”希科说。

“您完全想错了,先生。不做弥撒!您以为我们都是异教徒吗?您听着,先生,如果说国王带着显贵的侍从们一起去听布道,那么王后是在一个专门的小教堂里让人做弥撒的。”

“王后?”

“对啊。对啊。”

“玛格丽特王后?”

“玛格丽特王后;证据就是我,一个微不足道的神父,曾经拿过两个埃居,到这教堂去做了两次弥撒;我还根据经文讲了一次很精采的道;‘天主区分了好种和稗子’。《福音书》里说‘天主将区分’;不过我想,《福音书》是很久很久以前写的,所以嘛,我想事情是已经做了。”

“国王知道您讲道的事吗?”希科问。

“他也在听。”

“没发火。”

“正相反,他大鼓其掌。”

“我真让您给弄迷糊了,”希科说。

“应补充一句,”军官说,“讲道或者弥撒都是赶忙着结束的;在城堡里有佳肴美酒,何况还有林荫小径,我想在法国哪儿都找不到像奈拉克的小径上那么多的小胡子男士在散步。”

希科听到这么多消息,足够他酝酿一个计划了。

他知道玛格丽特的为人,在巴黎他曾经见过她接受廷臣们的晋见,而且他也知道,如果说她对这些风流韵事知之不详,那也是因为她有着什么理由要给自己眼睛上蒙上一块黑布。

“该死!”他说,“这下子,那些柏树小径和三千步长的浓荫肯定要十分讨厌地在我脑子里转悠个没完了。从巴黎来的我,要到奈拉克把实话告诉这样一些人,他们有一些三千步长的林荫小路,有叫做妻子的瞅不见自己丈夫挽着情妇在里面散步的浓荫!见鬼!他们会把我撕得粉碎,作为对我搅了他们迷人的散步的教训。幸亏我知道国王很旷达,我就指望一点喽。再说,我是使节神圣不可侵犯。走吧!” 

希科继续赶路。

他在傍晚前到达奈拉克,正是使法国国王和他的使臣担足心事的散步进行的时刻。

不过,希科根据他被召见的手续,相信了国王待人接物确实很随和。

一个普通的仆役为他打开一道道门,让他穿过四周装饰着五彩缤纷的鲜花的乡村风味的大厅,大厅前面是候见厅和国王接见的房间,国王在白天喜欢在这个房间慷慨地接见那些无关紧要的觐见者。

有人求见的时候,一个军官,或者不如说一个年轻侍从就去向国王通禀。这个军官或者说年轻侍从到处去找,直至在一个什么地方找着国王为止。这一请,国王就会来接见那个求见者。

希科为这种亲切随和的态度所深深感动。他断定这位国王善良诚笃,而且是个情种。

当他看见国王戴一顶质地粗劣的毡帽,穿一件土黄色紧身短袄和一双灰色马靴来到一条弯弯曲曲、边上栽着开花的夹竹桃的小径尽头,他的这个想法更强烈了;纳瓦拉国王喜气洋洋,手里拿着顶球游戏棒。

亨利的额头上平熨舒坦,仿佛任何忧虑都不敢爬上他的前额,他的嘴角含着笑意,眼睛闪射着无忧无虑、无病无痛的光芒。

他一边走近,一边用左手摘下几朵路边的花。

“谁要见我?”他问年轻侍从。

“陛下,”年轻侍从回答,“一似看上去像爵爷,又像军人的人。”

希科听到了后面那句话,腼腆地走上前去。

“是我,陛下,”他说。

“太好啦!”国王朝天举起双手喊道,“希科先生上纳瓦拉来,希科先生上我们这儿来啦!吆嗬!欢迎欢迎,亲爱的希科先生。” 

“万分感谢,陛下。”

“托天主福,过得还不错吧。”

“至少我希望如此,亲爱的陛下,”希科说,他已经全然不觉得拘束了。

“呵!当然!。亨利说,“咱们一块儿来喝点利穆的葡萄酒,您还得给我讲讲利穆的新闻哩,您实在太叫我高兴了,希科先生,请坐这儿。”

他指着一个草皮铺的土墩。

“这不行,陛下,”希科推却说。

“您这么走二百法里路来看我,难道我让您站着不成?不,希科先生,坐下,坐下,坐下才好聊天嘛。”

“可是,陛下,这不合礼仪!”

“在咱们这儿,在纳瓦拉讲礼仪!您疯啦,我可怜的希科;谁还管这一套?”

“不,陛下,我没疯,”希科回答,“我是使臣。”

一道淡淡的皱纹掠过国王明净的额头,可是迅即消失了,希科虽说是个观察敏锐的人,也没留意到这道皱纹。

“使臣,”亨利带着尽量装得很天真的惊奇样子问,“谁的使臣?”

“国王亨利三世的使臣。我从巴黎卢佛宫来,陛下。”

“啊!那就另当别论了,”国王说着叹了口气,从铺着草皮的土墩上站起身来。“去吧,侍从;不用管我们。把酒送到二楼我的房间里;不,送到我的书房里。请跟我来,希科,我给您带路。”

希科跟在纳瓦拉国王后面。亨利比刚才从那条有夹竹桃的小径过来时走得快了。

“真晦气!”希科想,“跑来扰乱这么个好人的心境,他过得太太平平,对什么都一无所知。得!反正他是个旷达的人!”